王本道随笔两篇

2014-02-12 07:11王本道
鸭绿江 2014年3期
关键词:唱片妈妈

王本道

王本道随笔两篇

WANGBENDAOSUI BILIANGPIAN

王本道

冬夜静思

又是一个寂静的冬夜,窗外的气温骤降到零下十几度,而室内依旧和暖安详。伫立窗前,望着周遭世界的万家灯火,我想象此时若站在步行街过街桥上俯瞰,朔风呼啸之中依然是衣香鬓影,笑语喧哗,提着LV的名媛,身着Gg皮草的先生,如同悠游的鱼穿梭于五光十色的灯影之中。抑或有更多的人在酒店、咖啡屋、麻将桌前打发着各自的时光。现今社会,用“多姿多彩”来形容人们的生活状态是再贴切不过了。然而近几年来,或许是渐入老境,我的生活却越发单调起来。每临寂静的冬夜,忆念的翅膀总会引领着我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跋涉。心路之中,春草萌动,夏花绚烂,秋果盈枝都已经过去,漫长的冬夜只剩下回眸与怀想了。

诸多繁杂的往事大多被岁月湮没,而那些仍然鲜活如初的记忆,必是生命中最有价值的珍藏。思绪纷飞,我似乎回到了当年那幢毗邻火车站的旧居之中。记得读小学时,并无繁重的课业负担,读书学习完全是兴趣使然。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做完当天的作业,我便随意翻阅着《小朋友》《儿童时代》等少儿读物。那时,我和姐姐都已经上学,几个妹妹年龄还小,妈妈终日在家相夫教子,只有爸爸一人在外面工作,日子虽然过得拮据,但是爸爸还是为我们订阅了当时社会上发行的几乎所有少儿读物。时钟敲过九响,困倦袭上眉梢,我脱衣钻进被窝,隔着门的缝隙,见爸妈房间的灯光依然闪亮着。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之中,似乎妈妈蹑手蹑脚走过来,替我掖好被角,又查看了炉火是否安全。时钟敲过十二响时,火车的呼啸声将我吵醒,却见隔壁房间的灯依旧亮着。我悄悄走下床,掀开门帘看到,灯下,妈妈正全神贯注地在一针一线缝制着衣服。我明白了,寒冷的冬季,总是和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春节连在一起的,妈妈是在抢抓时间,为每一个孩子赶制过年的新衣服呢。当年爸爸作为一名技术干部,每月近百元的工资算是高收入了,但是一家七口人的日子也总是紧巴巴的。为了节约开支,妈妈在终日操劳柴米油盐一日三餐的间隙,总是自己动手为我和姐妹们缝衣、做鞋。每年春夏之交,她就动手为我们赶制冬天的棉衣、棉鞋;而冬季则更显得忙碌,既要动手为我们缝制夏装,同时还要忙着给每个孩子做一套过年穿的新衣服。那时家里还买不起缝纫机,全靠她一针一线地手工缝制,漫漫冬夜,妈妈每天都要忙到后半夜才肯睡觉,而天不亮又要起来为全家做早餐。“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句古诗的含义,我在童年就深深体会到了。妈妈在灯下孜孜不倦劳作的身影,让我自青少年时代便不敢虚度时光,习惯在宁静的夜间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冥冥之中似乎是祖传的遗症,有生之年,生物钟每天只安排我六个小时睡眠便可足矣,多了反倒意乱情迷、浑浑噩噩。

王本道,黑龙江哈尔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顾问,盘锦市作协主席,一级作家。曾获中国首届冰心散文奖、辽宁文学奖。先后有《芳草青青》《心灵的憩园》《云水情怀》《感悟苍茫》《人间有味是清欢》《生活因此而美丽》等文集出版。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等报刊,选入多种文学选本,有的被选入大学、中学教材。

妈妈当年为我们宵衣旰食、日夜操劳之时,还只是三十岁刚刚出头的年纪,正是由于她的呵护备至,才使我和姐妹们得以健康成长。再看当今三十岁左右的少妇,尽管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但一事当前,常常是先替自己打算,从不把相夫教子当成自身的责任。从孩子生下来,就嚷着要保持体态之美,不肯母乳喂养;待孩子渐渐长大,要么丢给老人去看护,要么送到幼儿园全托,而自己则照旧泡酒吧、做美容、搞应酬、拉关系,抑或在商场里小心求证着名牌服装穿在自己身上的搭配效果。还有的痴迷于同事之间的相互模仿,又互相嫉妒、挑剔,终日算计着别人,又防着别人算计,稍不如意,立刻花容失色,眈眈相向,让中国女性的优良传统美德消亡殆尽。

窗外街道上,时而有夜行的车辆飞驰而过,留下阵阵马达的余响,这声音,时时牵引着我的思绪。记得读初中之后,学校距家要有七八里路,每到冬季,天不亮就要去上学,放学回家也要贪黑。每天离家前,妈妈都要仔细检查我的衣服、帽子、鞋是否穿得严实,然后塞到我口袋里一角四分钱,作为往返乘公交车的车票钱,而我却大多步行,将车票钱一点点积攒起来,待攒到一元钱左右时,就可以到书店买一本称心如意的书了。中学时代留给我深深的记忆是,寒冷之中,走在硬邦邦的街上,听着自己的脚步咚咚作响,无数次看到天边的一弯明月或是闪亮的星星。待到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参加工作,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宽裕起来,但是两位老人仍然勤俭度日,用他们的话说,过惯了的日子已成自然,大手大脚的反倒感觉不舒服。每当我因公出差,妈妈总是嘱咐,千万不要买多余的东西,即便是给她买回的衣物,她也总是放在衣橱里,轻易不肯穿,只有年节时才露露面。考虑到她老人家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又没有退休金,我每月都要在工资中抽出几百元钱塞给她做零用。她先是一再推辞,推辞不过,便悄悄地攒下,过春节时作为“压岁钱”发给孙子、外孙们。以往逢年过节,行政科时常为机关的同志代购些副食品送到家来,妈妈总是立刻问清价钱当面付款。她老人家一辈子节衣缩食,而对钱财却十分淡漠,一生勤俭度日为的就是将省下的钱去做有用的事情。在中国,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过了几十年贫苦日子,如今孩子长大成人,又进入市场经济时代,大多数人有着发财致富的欲望,并以此作为考核人生成功的标准。而妈妈却从不与我们谈论钱财,反倒一再嘱咐我们要认真做事,清白做人,绝对不能收取不义之财……

灯火阑珊,夜色深沉,冬季的夜晚醉人般宁静。心灵之舟在这样宁静的港湾出发,让我的精神世界饱满而充实,寻觅到了物质生活之外更有价值的自由、尊严、亲情和爱。几十年来,正是家庭的耳濡目染,使得我从懂事开始,就钟情于精神层面的生活,任四季更迭,岁月流转,自己心头总能撑起一片清凉的绿荫。

倾听老唱片

父亲离世以后,给我留下几样极其珍贵的遗物:二十几部线装典籍,一台电唱机和几十张老唱片。那些线装典籍,一直摆放在书柜的最顶层,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藏品。我不忍轻易去惊扰,因为同样内容的现代版图书,早已摆满我书柜的其他地方。而那些老唱片,我却常常在寂寞慵懒的时光里反复倾听着。

唱机通行的名称叫留声机,20世纪30年代流行的那种带有一个百合花形高大扬声器的留声机,至今在电影或是电视剧中还时常看到。父亲留下的电唱机要比那种老式的留声机高出一筹,不需上发条,插上电源即可启动,而且可以变速,唱针也属“宝石”的,持久耐用,只是唱机自身没有扩声的功能,需将插头插进收音机里才会发声。掀开方方正正的机匣盖,打开唱针上包裹的红绸子(这是父亲的习惯做法),选定一张硬塑料制成的黑胶唱片,再将唱针轻轻放到唱片之上,在一阵沙沙的响声过后,便会有熟悉而又清晰的旋律悠扬地流淌出来。这些承载着历史烙印的戏曲或是音乐,让人有着太多的留恋和回忆。随着每分钟七十八转黑胶唱片的悠悠转动,总会把我重新带回到一个安详、静美、缓缓流动的年代。

父亲是个京戏迷,家里没有电唱机之前,他常常在收音机里寻找戏曲波段,有时为了能听完一出戏,常常在收音机旁守候到下半夜。20世纪的60年代初,他出差去上海,母亲将省吃俭用节余下的一百二十元钱交到他的手上,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买一架上海产的缝纫机,为孩子们缝制衣服用。可是一向在母亲面前温文尔雅的父亲却擅作主张,竟然从上海买回了一台电唱机,外加几十张黑胶唱片。眼见着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饭,母亲也只好认了,晚上我们做完功课后,也拉着我们一起,跟着父亲一起听唱机播放的节目。母亲是正宗的“旗人”,少时曾在满族女子中学读过书。她不只喜欢听京戏,更喜欢黄梅戏、越剧、豫剧等,而我和妹妹们则偏爱歌曲和音乐。那时候一张黑胶唱片只一元多钱,于是父亲便利用出差较多的机会,兼收并蓄,满足全家人的要求。久而久之,家里专门盛放唱片的两只小匣子渐渐丰满起来,既有当年名闻遐迩的“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唱的传统京戏,又有黄梅戏《天仙配》《女驸马》,豫剧《花木兰》,越剧《红楼梦》选段,还有广东音乐、潮州音乐、二胡、古筝曲以及许多电影插曲、流行歌曲等等,足有百十来张。父亲当时是营口港负责船舶维修和检验的总工程师,每年都要多次去上海处理相关业务,而上海是中国最早引进唱片的城市,父亲在那里不单买了些五六十年代生产的唱片,还在旧物商店买到些20世纪30年代初百代、胜利、大中华三家唱片企业灌制的老唱片。其中有金少山的《铡美案》、马连良的《苏武牧羊》、郝寿臣的《打龙袍》,还有蝴蝶唱的电影插曲《最后一声》,周旋唱的《四季歌》等。60年代中期至“文革”前夕,市面上出现许多彩色塑料灌制的每分钟三十三转的密纹软唱片,那时我已经读高中,时而选择一些音乐、歌曲内容的买下,记得有吕文科演唱的《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孟贵彬演唱的《草原之夜》、罗天婵演唱的《高高的铁索桥》、徐桂珠演唱的《摇篮曲》,还有郭兰英唱的陕北民歌、郭颂唱的东北民歌。在那个没有电视、大腕和游戏的年代,这些唱片为全家人带来无尽的欢乐,也让我在青少年时期得以亲近雅正文化的芳泽,从而在心灵深处萌生出对崇高、美好的追求。我笃信,在精力旺盛、心智纯良的青少年时代,一个人是否有优秀文化的熏陶至关重要,它对于塑造人的灵魂是不可或缺的源头之水,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一个人气质、志趣的形成乃至人生道路的选择。

从1966年“文革”爆发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们这批后来被称为“老三届”的高、初中学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与肉体的磨难,理想失落,前途渺茫,连基本生存都处于艰难之中。这期间,父母也被发配到辽南的一个山沟里走“五七”道路。1972年我返城后到乡下探望二位老人家,在那个荒僻的小山沟三间简易的平房里,竟有熟悉的京戏声腔板式飘出。隔窗望去,原来父母正坐在炕桌旁聆听着老唱片。见到我,两人立刻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但唱机依然悠悠转动着。父亲拉我坐到身旁的椅子上说:“这是梅兰芳、马连良当年合唱的《四郎探母》中‘回令哀告’一段,真是满弓满调、酣畅淋漓啊!”当时的场景,至今想起来依旧让我心海翻腾。我惊诧于在那样苦难的岁月,父母宁肯舍弃其他家具,却将那台电唱机和老唱片包装完好地带到乡下,是文化的滋养让他们抵御了当时生命的落寞和虚无。而那《四郎探母》中的唱段,让我于声腔板式间听出了父亲当时哀婉与忧虑的心境。作为一个立志以技术报国的知识分子,面对“文革”给国家带来的满目疮痍,父亲委实心有戚戚而不甘!

岁月如东流逝水,几十年韶光轻抛。伴着老唱片或清纯、或委婉、或深厚、或苍凉的旋律,个人生命沉浮于世间,阅社会板荡、人生波澜,多少体味到逆旅潇潇跋涉之艰难。三十几年来,改革开放的步履,改变了每一个国人的命运,生活水准、生活质量日益提高。如今,CD、VCD唱盘日渐风靡于世,相对于那些老唱片,不仅音质好,层次感强,而且没有一丝杂音。人类在科技领域的想象力已近乎神话,也许过不了几年,又会有什么新的发明取代CD和VCD,但是老唱片曾经给过我的抚慰,却历久而弥深。倾听老唱片,似在倾听一个逝去的时代,搜罗的是时光隧道里的美好瞬间。遗落与收获,挫伤与欣喜,迷失与顿悟,回顾与展望,永远引领着我朝着质朴真情的精神田园回归。每听一次,都会“俗念都捐,尘心顿尽”。

老唱片静静地、静静地走着,光阴却在轻轻地倒流,过去的人和事一一从眼前掠过。在这个激烈变革、价值错位,失去传统规范可循的时代,置身人心躁动、原欲膨胀、各种粗俗刺眼的形式甚嚣尘上的社会,每每倾听一次老唱片,无异于“客船听雨”,心灵也同时经历一次洗涤。伫立于灿烂的晚霞中,蓦然回首,眺望来路的屐印,心中禁不住吟哦出元曲中的妙句:“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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