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竹平
(天水市行政学院,甘肃天水 741018)
道家与中国文明
俞竹平
(天水市行政学院,甘肃天水 741018)
道家的身影在中国文明发展史中无处不在,与中国文明的兴衰息息相关。本文从道家的世界观、认识论、伦理观等角度探讨其对中国文明兴衰的影响。
道家;道教;文明
文明是人类创造的物质和精神成果的总和,人们生活在文明之中,接受文明的限制与保护,同时通过其劳动实践推动文明的发展与进步。文明的兴衰存亡,不仅取决于能否调整其内部的矛盾,更在于其能否应对外来文明的挑战。古巴比伦文明的消亡,在于其身处四战之地,无力应对周边草原文明的不断侵略。古希腊城邦文明中,雅典虽然最早创立实施了民主制度,但依然在公元前338年被马其顿王国征服。中华文明在其发展史上几经兴衰,几临存亡之境,我们有必要从历史的兴亡中,反思寻求文明的不足,探求文明强盛不衰之道。
鲁迅指出,中国文化的根祗在于道家。在儒表法里的传统意识形态下,道家却无处不在,因此,有必要深入分析,道家对中国文明发展的影响与作用,以期启迪于“中国梦”的实现。
作为道家的创始人,老子认为世界的本源是道,其先天地生,无形无相,不可道,不可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初。这种抽象思维的水平远高于古希腊哲学将世界的本源归于水、火之类的思想,也高于古印度哲学将世界本源归于地火风水这样的自然元素。道家被视为是唯心的哲学,但就本体论而言,道家是纯粹的唯物主义,道作为本源,在人或神的意志之外演化运行,道是客观的规律,不是主观意志的显现。或者说,道家并不认为天地万物的演变,是神的意志的体现,在道家看来,天地无私无亲,视万物为刍狗,人与自然是平等的,人与人之间也是平等的。这种平等,不同于基督教因人皆为上帝之子民而平等,是一种自然主义的平等观。
这种不同是东西方文明差异的一个根本所在。在人类征服自然的过程中,西方文明一直是站在人类中心主义的角度,而中国文明则更注重天人合一,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人类出于自身生存发展的需要,展开对自然的无尽索取,最终其活动势必影响到自然运行的原有规则,大自然规则的变化,极可能给人类带来灭顶之灾。这一点已为西方工业文明的发展所证实。
虽然道家提出的道是客观存在的,其“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但是在如何认识把握上,道家却走上了一条神秘主义的路线。老子云: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道家正是通过致虚极,守静笃,心斋、坐忘的方式,使人进入到天人合一的状态,而后通过自身的体验来认识世界,做到“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这种神秘主义的认识路线,普通人几乎无法做到。列子指出,熙熙攘攘,皆为名利,这种状态下求一刻之心静都很难得,又如何能做到虚极静笃?而且在恍兮惚兮之间的个人体验,存在着个体的差异,未必能产生普遍性的结论。这种缺乏普适性的认识方法对社会文明进步的促进作用有限,也很难得到大众的普遍接受。
在老子看来,客观存在的道自然运行,使万物有序,推广到人类社会也应该行之有效,所以他主张,“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以此实现“无为而治”。这种治国理想,一方面要求统治者无为,“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另一方面要求民众绝圣弃智,绝巧弃利,主张实行愚民政策,认为“古之善为道者,非所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由此可见,道家面对着井田制崩坏之后的社会无序局面,想出来的解决办法是让历史倒退到原始共产主义时期,回到“小国寡民”的自然状态。这个方案显然难以得到统治阶层的理解认同,道家也只能是走上潜隐静修追求个人自由的道路。
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田园梦想虽然就文明的发展而言是历史的倒退,但却也是文人士大夫的心灵家园。道家逍遥于山林的身心自由是儒家士大夫拘束于名利的最好心灵解脱,这是中国文人传统书画艺术中道法自然意味浓厚的缘由。在政治生活领域,道家的思想虽然一度得到应用,但总体上未能成为意识形态的主流。如老子化胡在新疆和田建大道之邦,汉初文景实施黄老之治,唐代以道教为国教崇尚清静之治,均因文明之内处冲突而不能延续,东汉末的太平道因黄巾起义的失败而未能实现,张鲁的五斗米道虽然进行了一定的社会实验,但其政权缺少自保力量也很快灭亡。但是,在人生哲学方面,道家的为人处世、安身立命之道却因其辩证思维的深刻与对社会、人性的洞察,得到了一代代中国人的认同与接受。老子指出,“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四大,人居其一”,肯定了人的主体内在价值。他说,“我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天慈万物,道“善利万物而不争”,人效法天地,宽厚仁慈可以为安心立命之本。《黄帝内经》中说:“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内心清静方能顺应本性,因此要清心寡欲为修身养性之要。物极则反,过盛必衰,盈满则覆,道家洞察祸福相依对立转化的辩证原理,将谦虚不争作为立身处事之则。老子所处的是一个战乱频频、民不聊生的时代,因而老子的人生哲学,充满了风险意识,他教导人们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洞察祸福相依,知止不争,同时也指出积小为大,柔弱胜刚强,并非一昧地消极处世,这也是有其积极意义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从个体角度而言,这种柔顺处世的哲学可以使个人避免很多的风险,就文明的整体而言,则意味着文明的危机时刻,缺少了敢为天下先、甘于牺牲奉献的英雄。
李约瑟难题指出了道教对中国物理化学等方面做出的巨大历史贡献,但是做为道祖的老子却明确提出了绝圣弃智的命题。这种矛盾产生于道家思想的发展演化,并非不可思议。在西汉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得以实行之后,儒家之外的诸家学派均受到沉重打击。一方面儒家成为官学使之得到更多的普及和推广机会,另一方面以儒家经学水平为提拔人才的依据也大大提高了儒学的吸引力。由此,道家为扩张其影响力,一方面主动走向民间,与民间造神运动结合演化为道教宗派,另一方面则通过养生长寿之术、谈玄论道的哲学思维影响统治阶级的上层。后者促进了道家与儒家的融合,宋明理学以《易经》这一儒道思想的共同起源为依据,吸收道家的本体论思想,建立了儒家的本体论。但是这种理气合一的本体论,辅之以格物致知的认识论,却依然无视于人类社会的劳动实践,走上了和道家一样的神秘主义认识路线。
相应于蒙昧的底层民众,道家的哲学思辩不足以获取信众的支持,要获得民众的信仰崇敬、国家的宽容扶持,道家的修行者就必须将自己神化,同时建立相应的宗教组织。独尊儒术后诸子学派多有托庇于道门者,道教可以以医家方术治病行善,以卜卦星象游走四方获取信众。修行之道,须财侣法地,道教要获得这些,就需要获得统治阶级的支持或者宽容,因而道教修行者不吝于使用自然科学手段制造神迹。这是其钻研物理化学问题的根本,其出发点根本不是为了将科技应用于民生。道教重视个体的自由,追求的是今生的长生飞仙,其实现的根本方法是心斋坐忘,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因此,当修道者需要获得财物支持时,只有通过治病救人、捉鬼祈福、卜人吉凶等等手段来完成。困苦艰难的民众需要心灵的寄托,于是老子变成了太上老君,孔子成了文圣,关羽成了武圣还兼了财神,范仲淹、包拯等做了文曲星君,值日功曹、门神、灶神、福禄寿三星等等伴随着民众的日常生活,几乎无处不在。道教的神仙之多令人瞠目结舌,与百姓生活几乎息息相关。我们说道家在中国文化中几乎无处不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道教的作用地位。
道教做为中国本土的唯一宗教,虽源于道家,但其教义观点与道家思想有很大不同。老子说过,“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明确反对鬼神对人的支配,而道教信奉多神,迎合民间的神仙信仰。这种冲突再加上儒家“不语怪力乱神”的客观保守态度的影响,最后导致了中国民间的实用宗教观,人们对神的信仰介于有无之间,有用则信,无用则忘,陷入狂信状态的只是少数人群。其次,道家主张自然主义的平等观,而道教则必然要通过位阶高低有序的神仙谱系,严密的仪式、制度、禁忌等等,最终形成等级。当然,道家的平等源于人的自然属性上的平等,道教要进入到人类的社会实践生活,就无法回避人的社会属性的不平等。
“人之道,损不足以益有余”,人类文明面临的最大挑战,始终是财富资源向少数人的集中导致多数人最后无法生存以致于社会矛盾激化。道教把太平做为政治理想,宣扬散财就穷,自食其力,但就其实践效果来看是根本不可能成功的。哪怕是太平天国这样吸收了西方基督教思想的农民政权,最终其领袖依然陷入到腐化堕落之中。“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法天之道以解决人类文明的内在根本冲突,这个思路是对的,但是用均贫富的办法只能是暂时缓解。中国历代封建王朝灭亡的内因,多源于土地过度兼并导致大量自耕农沦为流民,无法生存的农民必然成为社会秩序的破坏者。事实上,这与奴隶制文明崩毁的原因是一样的,后者也是因为奴隶的不断逃亡与起义对国家社会形成巨大的破坏。流民起义,如黄巾、李闯,每到一地,多杀掠富户,毁民资材,使当地居民成为新的流民,最后如蝗虫过境,祸乱天下。这种对社会矛盾的破坏性解决方法,使中国文明陷入到每二三百年治乱循环的模式,极大地延缓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
儒道两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线。儒家强烈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功利追求以及忠孝仁义的道德规则更为适应统治阶级的需求,这是儒家最终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主流的根本原因。有人认为儒家是成功者的哲学,而道家是失败者的安慰,这个观点趋于肤浅。荀利国家,不以生死祸福而趋避,这固然崇高伟大,但对于视天下为皇家私产的君王来说,这并不能让其喜欢。宋真宗赵恒的劝学诗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也说明了君王并不在意官员喜好财色。历史上于谦的悲剧就在于其忠于国而非忠于君。中国传统文明下封建制度的家天下模式,决定了君王、士大夫都是将自身利益集团的利益置为根本目标,君王为了皇室的统治权利,可以出卖国家、民族的利益,将百姓做为可交易、可牺牲的私产,如唐朝为平安史之乱以允许掠取长安财帛子女为代价引吐蕃出兵,石敬塘为保皇位割让燕云十六州,近代则有蒋介石为保其军队撤退决黄河堤致百姓淹死90多万,1250多万人受灾。天下既为皇室之私产,作为为其打工的官员也就必然把自身的利益置为首位。宋神宗变法,说“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文彦博答道:“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这段话明确揭示了封建政权的本质。相应地,民众作为被剥削、压迫的阶层,也必然将个人、家族的利益置于首位,国家、民族意识淡薄。就中国传统的社会制度而言,虽然君王将百姓视为子民,但专制集权下人民缺少对君王欲望与权利的制约手段,君王对关系政权安危的事项能够高度重视,但对百姓生活的关心支持却十分有限,这使得普通百姓缺少对国家民族大义的认识。例如南宋黄天荡一战,金国军队因一老农指路而得以逃脱。而君王视天下为私产,也就使得其只能市恩以求臣属的忠诚,象宋明两代亡国之时均有人高呼国家养士几百年,当仗节死义等等,但讽刺的是,投降叛国的更多。
近代中国文明的落后使得中国成为西方列强瓜分的对象,国家面临亡国灭种之三千年未有之危机。不同于南北朝、蒙元灭宋、满清入主的是,这一次,文明的落后是全方位的,不仅仅是坚船利炮上的差距,更是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全面落后。由于儒家一直是做为官方意识形态,因而被做为文明落后的罪魁祸首,相应地,对道家的批判反思不够。
首先,道家绝圣弃智、绝巧弃利的倒退文明观,为封建社会实行愚民统治提供了理论基础。虽然道家追求返朴归真是为清静自心,摆脱名利束缚,但是应用于政治领域,就成为愚民弱民,加强统治的最佳手段。道家虽然自已追求“我命由我不由天”,追求心身自由,但是当它为统治者利用改造之后,就成为了统治阶级压制民众主体意识觉醒的手段。以秦王朝为例,统一六国之后,收刀兵以铸十二铜人,这是压制民间的武力反抗值;焚书坑儒,这是为了一统思想意识形态,降低民智,压制民间的反抗意识。“会说话的工具”与能够思想有独立人格、有怀疑精神的自主的个体相比,前者当然更易于统治管理。正是站在这个角度,统治者几乎本能地选择了愚民手段,尽管科学技术的发展能够提高生产力的水平,统治者依然视而不见,将之视为奇技淫巧,不予重视、保护。同时,对教育普及提高民智,封建统治者多是口头重视,民间书院教育多受打击,官方教育旨在培养精英作为官员后备。针对普通百姓,道德教化是主要内容,官方多宣扬儒家的忠孝仁义思想,民间则主要是道教、佛教传播劝善立德。三教合一,最后铸就了中国两千年的封建社会的稳定,最后也导致了中国在科技文明上的落后。
其次,在国民性格的塑造上,道家起了消极的作用。性格决定命运,人作为文明的主体,才是文明兴衰的关键。我们在谈及中国人的国民性时,大多会想到愚昧无知、旁观冷漠、卑怯自私、贪婪虚伪、保守短视、麻木不仁,当然也可以说些好听的如勤劳勇敢、刻苦耐劳之类的。但优点再多,架不住真实的历史中中国文明差点亡于列强瓜分的事实,所以,对国民性格中的劣根性剖析是我们反思文明兴衰、实现强国梦想的必须。当然,一个民族的劣根性,不可能是由单一因素形成。所以,本文并不试图将文明的兴衰单一归因于道家。从道家的思想或者道教的修行教义上看,道家都是主张独立人格的。道家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博得了文人士大夫的喜爱,在人生不得意的情况下,文人们高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来自我安慰,以“别人笑我太疯颠,我笑别人看不穿”来求得心理的自我解脱。唐太宗开科考,喜悦于天下英雄尽入掌握,但是,事实上,就在唐中期,屡次科考不第的黄巢最终走上了愤而造反的道路。在宋朝,科举失败的张元投夏成为国师屡挑边衅。因此,做为失败者的精神慰藉,道家得到了统治者的宽容。但是,相对于作为被统治者的国民而言,道家的自由主义精神不可能得到广泛的传播,从道教在民间的传播来看,其内容也主要是劝善、节俭、不争以及宣扬神仙崇拜等等,宣扬太平理想、树立自主人格的不是没有,但基本上都被镇压了。道家追求潜隐避世,民众无处可逃,只能梦想一下桃花源,在麻木不仁中忍受剥削压迫;道家主张绝圣弃智、绝巧弃利,民众做不到,但是统治者实行了文化垄断,对异端学说实行文字狱,压制打击奇技淫巧,重农轻商,所以百姓不得不一生束缚于土地,必然愚昧无知、保守短视;道家主张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争”,以此求得心境的逍遥自由,百姓挣扎求存,逆来顺受,不是不想反抗,而是面临统治阶级的绝对暴力优势,抗争失败的概率更高故不敢争而已,在残酷的剥削压迫之下,百姓必然习惯于旁观冷漠。所以,在探讨中国国民劣根性上,我们要多方面探讨其原因,诸如小农经济的影响,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意识形态的影响,法家治国之术的影响等等。同时,一些说法也是不正确的,例如自私贪婪,中国传统文明对人类的欲望的看法始终走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要么是认为人性本善,忽视人类欲望需求的合理性,要么是视人性本恶,虽然承认食色性也,但却将欲望视为罪恶的源泉。在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就提出了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与落后生产之间的矛盾,把人类的欲望需要看成了历史发展的动力。
道家虽然囿于历史的局限,提出了一些错误消极的思想观点,但总体来说仍然可以视为是中国文明发展史上不可多得的文化成果。在罢黜百家之后,诸子百家多因道教《道藏》的收录而得以保存,这也是道家对中国文明传统传承的巨大贡献。“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们要深入思考文明的兴衰得失,批判吸受传统文明、西方文明的成果,以实现中华民族复兴的伟大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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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6566(2014)05-0088-04
2014-11-05
俞竹平(1972—),男,浙江海宁人,天水市行政学院《天水行政学院学报》编辑部编辑,研究方向为哲学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