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京生
(中国中医科学院针灸研究所、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针灸理论与方法学重点研究室,北京 100700)
针灸理论体系的构建,直接关系和反映针灸学术的水平和发展,是针灸学科建设的一项极为重要工作。作为历史悠久的传统医学方法,《内经》奠定了针灸理论基础,后人逐渐构建形成针灸理论体系,构建过程主要反映在后世医籍对针灸知识的系统整理加工、理论提升、形成概念范畴及内在相互关系上,主要包括对《内经》针灸内容的分类编次,以及源自其他医家医著针灸内容的汇集整理。这个过程及其呈现面貌有古今两个历史阶段,《针灸甲乙经》与现代统编教材可以说分别代表了这一历史过程的两端。古代有关针灸理论体系的建设,主要是对积累的丰富知识分门别类地初步条理化,明确基本范畴和概念间的简单关系,使针灸理论知识的整体具有一定的系统性和结构化。这方面的理论性专著极少,较系统的阐述多限于某一理论范畴,如《十四经发挥》、《奇经八脉考》等。涵盖较全面针灸知识范围的著作,则主要以针灸知识文本的编撰,即卷篇划分、篇章标题,内容的分类、取舍、主次先后及层次关系等,间接反映编著者对针灸理论知识的理解认识和框架勾勒,并对他人产生影响[1]。因此,分析古医籍的编次结构与内蕴,是研究和认识古代针灸理论知识系统化过程、形成理论体系结构的一个重要方面。本文主要在此范围内作初步分析。
《内经》是中医经典之作,针灸内容占其大半以上,为基本范畴、大量核心概念及理论内容的来源,富有理论深度和启迪性,为经典的针灸理论,在一些范畴内也有一定的系统性,如经络、九针理论等。《灵枢》开篇已谈到《针经》编撰的目的是使针刺治病的原理方法条理层次分明,便于掌握流传:“欲以微针通其经脉,调其血气……令可传于后世。必明为之法令……为之经纪,异其章,别其表里;为之终始,令各有形,先立《针经》。”杨上善也指出:“81篇者,此经之类”(《太素·真邪补泻》)。虽然这是对针灸理论知识的第一次汇总整理,但篇章设置都以数字81为框框,就不能完全按照内容的性质来划分。所以,《内经》本身并未直接提供现成的针灸理论体系结构(形式),而是后人逐渐完善的,对这一点的认识也越来越明确[2,3]。针灸理论知识的初步系统化、结构化,由皇甫谧完成于《针灸甲乙经》[1]。皇甫谧将《素问》《九卷》(《灵枢》)及腧穴经典专著《明堂经》的内容首次按类别范围重新整理编排,以卷篇划分、章节标题和先后顺序的方式,使之条理化和结构化,从而系统呈现针灸医学认识。全书内容划分为基础理论(阴阳、脏腑、气血、津液等)、经络、腧穴、诊察、刺法、发病、证治(外感、内伤、妇科、儿科)等范围。而且皇甫谧处理针灸理论的经典内容与后出内容的关系和方法也较为成功,类似的融合后世罕见,对针灸理论体系的现代建设中如何吸收新发展内容有一定的借鉴价值。《甲乙经》创立的针灸理论知识范畴与结构关系的体系,学术影响广泛而深远,在历史上国内外都曾作为官方针灸教材。同时也应指出,《甲乙经》编次《内经》的内容偏于针灸;所整理的针灸内容系“最出远古”的三部黄帝书(林亿新校正序),主要反映了经典针灸理论范围的基本框架;对理论内容的划分是以分卷形式和二级概念范畴使人意会和提示,尚未直接表达为最高层级的概念范畴,处于理论体系构建的初始阶段。
唐初杨上善将《灵枢》《素问》分类编注,为最早的《内经》全文类编著作。他对《内经》的理论知识作了类概念区分,共分21大类[2],包括摄生、阴阳、四时、人合、藏府、经脉、输穴、营卫气、身度、诊候、证候、设方、九针、补泻、伤寒、寒热、邪论、风论、气论、杂病。其分类尽管有的不在同一层次(如病证治疗),但不难看出其划分内容的共性明显,概念范畴的层次分明,使《内经》理论内容得以系统地组织起来,形成了两级结构为主的中医理论体系框架,在整体上包括反映了当时的生命理念和医学认识的主要方面。就针灸内容而言,首次明确针灸内容的最高层范畴,确定了不同层级范畴的主要概念,并创造了不少新概念。所确定的针灸范畴,有的已经是三个层次,只是第二层次还未能概念化。如“经脉”范畴,分为“经脉之一”、“经脉之二”、“经脉之三”第二层范畴,“经脉之一”又分为“经脉连环”、“经脉病解”、“阳明脉解”第三层范畴,其中的第二层范畴未形成概念表达而是以序号区分(实际未完成范畴生成)。就分类编次的整体而言,其概念范畴的层次结构具有较强的逻辑性,体现了基础理论与应用理论的关系和由抽象到具体的抽象思维过程,理论性相当强,是杨上善对《内经》理论内容认知的反映,也表达出针灸理论在中医理论体系中的结构位置。
经脉之一/经脉连环、经脉病解、阳明脉解。
经脉之二/经脉正别、脉行同异、经络别异、十五络脉、经脉皮部。
经脉之三/督脉、带脉、阴阳乔脉、任脉、冲脉、阴阳维脉、经脉标本、经脉根结。
输穴/本输、变输、府病合输、气穴、气府、骨空。
营卫气/营卫气别、营卫气行、营五十周、卫五十周。
身度/经筋、骨度、肠度、脉度。
九针之一/九针要道、九针要解、诸原所生、九针所象。
九针之二/刺法、九针所主、三刺、三变刺、五刺、五藏刺、五节刺、五邪刺、九刺、十二刺。
九针之三/量缪刺、量气刺、量顺刺、疽痈逆顺刺、量络刺、杂刺。
补泻。
杨上善的类编具有创造性质,在中医的理论化进程中迈出了决定性的坚实一步,所达到的理性程度较之皇甫谧要高出许多,在整体上古代几无超越者,故其后的《内经》类编多仿照之,对今天完善针灸理论体系建设也仍具基础作用和重要参考价值。
元·滑伯仁《读素问钞》,将《素问》内容分作藏象、经度、脉候、病能、摄生、论治、色诊、针刺、阴阳、标本、运气、汇萃12类。滑氏的分类有《太素》影响痕迹而更为精当,有的概念范畴如“论治”“针刺”等较之《太素》的“设方”“九针”更具高概括性和抽象性。
张介宾的《类经》,将《素问》《灵枢》的全文类编分为摄生、阴阳、藏象、脉色、经络、标本、气味、论治、疾病、针刺、运气、会通12大类,又进一步分作390细目,这是其特点之一。其中,针灸内容集中在“经络类”(35目)、“针刺类”(64目),部分在“疾病类”、“会通类”[3]。《类经》的分类基本同《读素问钞》,显然是以滑氏工作为基础,突出特点是细目的条分缕析,使具体内容得以条理清晰地展现,但这些细目皆简单并列,类目之名多数缺乏提炼,失于进一步归纳和区别概念范畴的层次。有关针灸理论性内容只分为经络类、针刺类两大范畴,腧穴内容包括在“经络类”而不予单独分类,故范畴划分失于笼统。
清·李中梓的《内经知要》,将认为重要的《内经》内容分为道生、阴阳、色诊、脉诊、藏象、经络、治则、病能8类。虽然简要,但涵盖了中医理论体系的基本范畴,其中“治则”术语似应属首见。
清·汪昂《素问灵枢类纂约注》分为藏象、经络、病机、脉要、诊候、运气、审治、生死、杂论9类。条理清楚简明,突出藏象、经络。是书“凡例”说:“除针灸之法不录,余者分为九篇,以类相从”。
表1 对《内经》分类的比较
注:类别的顺序参考《太素》重排
表1显示,上述对《内经》理论内容具有代表性的诸种分类,虽各有不同,但若参考《太素》分类顺序重新排列后,可以看出是大同小异,先后关联也显而易见,《太素》的分类显然具有奠基作用。《读素问钞》虽然仅限《素问》内容,但在分类上并无明显偏颇,有的概念范畴较之《太素》更为恰当。如“论治”较之“设方”、“针刺”较之“九针”等,故为后人称道仿效,成为大体固定的基本分类。《类经》基本同《读素问钞》,其后则愈发精简。类编《内经》著作中,无一例外都含有“经络”范畴,时代越早则越重视针灸内容,如《太素》《读素问钞》《类经》等都设针刺范畴,尤其是《太素》,一级范畴还包括“输穴”、“九针”,而“营卫气”、“身度”、“补泻”诸范畴的涵盖内容也与针灸密切相关。而“针刺”类在清代的两部书中已经去掉,说明经络理论的意义不仅限于针灸学,而被公认为是中医理论体系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范畴。此外,他们对针灸理论的不同理解认识也有启发意义。如经筋与经脉的关系,诸书对经筋有不同编排分类:《甲乙经》卷二共7篇,第1至5篇分别为十二经脉络脉支别、奇经八脉、脉度、十二经标本、经脉根结,第6篇为经筋,第7篇为“骨度肠度肠胃所受”。
《太素》卷十三为“身度”类共5篇,分别是经筋、骨度、肠度、脉度。而卷八九十为经脉类,卷十一为输穴类,卷十二为营卫气。
《类经》卷七八九为“经络类”,卷七共12篇,经筋在第4篇,紧排在十二经脉、十二经别内容之后。
三部书中对经筋与经脉的关联,《太素》认同度最低,经筋不在经脉类,杨上善认为经筋与经脉二者属不同组织,性质有别:“但十二经脉主于血气,内营五藏六腑,外营头身四肢。十二经筋内行胸腹郭中,不入五藏六腑。脉有经脉、络脉,筋有大筋、小筋、膜筋。”“筋为阴阳气之所资,中无有空,不得通于阴阳之气上下往来”,印证了其对经筋内容分类和编排的认识基础。《甲乙经》中,经筋虽然和经脉在同一卷,却位于“脉度”之后,与骨、肠胃等内容紧邻。《类经》认同度最高,不仅与经脉内容紧邻,也反映于“手足十二经之筋”(卷七第四)的称谓上。
部分针灸著作也专设卷篇辑录《内经》及《难经》针灸原文,有程度不同的分类梳理,其中所辑内容范围较宽,主要是明代的几部书。一是高武的《针灸节要》。卷一“难经”、卷二“灵素”及卷三,将《难经》(及部分注家注文)、《灵枢》、《素问》有关针灸的部分论述“立题分类”,使之具有一定的条理性[4]。在同类书中,该书所取《内》《难》针灸之文较全,但未完全按类编排,而是先《难经》后《内经》,卷三还有部分取自《甲乙经》等。内容顺序是先针刺、次穴、后经脉,认识的层面仍偏于经验,使知识(加工)的理论化不够。在分类方面,所做归纳提升不够,如将《灵枢》因人针刺内容分作五类并列,“黑白肥瘦刺、刺常人、刺王公大人布衣、刺壮士、刺婴儿”,而没有更高层次的类概念。二是杨继洲《针灸大成》。卷一“针灸直指”辑录了《素问》、《灵枢》、《难经》的针灸论述,但以《素问》和《难经》内容为主,而《难经》只是对《难经本义》按顺序摘录,所以整体上有失偏颇和条理。三是吴昆的《针方六集》。卷三“遵经集”梳理《内经》《难经》的部分针灸内容,较有条理,所做归纳分类也有较强的逻辑性。如对针刺与气的关系,细分作“候气、见气、取气置气、不得气、定气、受气、调气、邪气谷气”;有关确定刺法的依据,分作“刺因于形、刺因于病、刺因于脉、刺因于时”等。但所辑内容主要集中在刺灸方面,此与该书内容的整体安排有关,其实上两部书也存在类似问题,只是偏倾方面或程度不一。以上诸书总体来说涵盖内容不够全面,多数归类的概念范畴层级较低,关系也简单。
古医籍中,针灸专著不很多,其中较全面涵盖针灸学内容的专著更少。《灵枢》在早期曾被称作《针经》,书中引用文献有《针经》,这应是目前见到最早的针灸专著名。此后的第一部针灸专著是皇甫谧的《针灸甲乙经》。明·高武《针灸节要聚英》、杨继洲《针灸大成》、吴昆《针方六集》都属集大成性专著,辑入的文献资料、医家经验较多,着眼点主要在临床实用,虽然内容较全,但系统性差、结构亦散。清·李学川《针灸逢源》也属此类。
一些综合医著的针灸卷不仅内容丰富,较为全面,而且条理性、系统性甚至胜过不少针灸专著。如《圣济总录》“针灸门”(卷191~194),内容分类编排首列骨度统论、骨空穴法,次为经脉统论、十二经脉各论,奇经八脉、奇经八脉各论,九针统论、刺节统论、灸刺统论,病证灸刺法,灸刺禁忌论,最后为误伤禁穴救针法,在结构上较为合理。张介宾的《类经图翼》为《类经》附著,全书十一卷中除前两卷外皆为针灸内容,集中于经络、腧穴和病证选穴处方,这些都是更关涉联系、原理、规律等理论性的内容,张介宾于此论述最详,条理清楚,系统性强,而刺灸等技术方法类内容多散在腧穴内容中,很少专论。这是张介宾的治学特点,在其《类经》、《景岳全书》等著作中也有体现。若以针灸学内容整体衡量,则诊查内容亦缺,病证治疗内容较简单,概念范畴划分笼统,仅为“经络”“针灸要览”两大类(与《类经》中针灸经文主要分为“经络类”和“针刺类”是一致的)。清代官修《医宗金鉴》之《刺灸心法要诀》专论针灸,深受《类经图翼》影响,内容全面而简要,切合实用,影响很大,其编撰纲目分明,但正文为歌赋形式,内容类别及结构关系全赖卷目划分和歌赋名,而有失概念范畴的明确表达。
纵观针灸理论知识系统化的简要历史过程,可以看到:一是《内经》类编著作的分类范畴,提供针灸理论的基础和在中医理论体系框架中的位置,尤其二级范畴(包括结构)。《甲乙经》的性质较为特殊,既是首次类编《内经》之作,也是首部针灸专著,是对晋以前针灸主要理论知识的总结。《太素》对《内经》针灸内容的分类,勾画出经典针灸理论体系的框架。这两部书所建立的针灸理论体系,在系统性和整体结构上后世尚未超越,对今天完善针灸理论体系建设仍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另一方面,由于《内经》(《难经》)经典理论的地位,后人不断注解经典,使得对经典理论结构的认识也在不断变化和细化。《甲乙经》开创的分类重编而使理论系统化的方式,又持续而深刻地影响着后来的相应工作;由于《内经》(《难经》)经典理论的时代性、复杂性,以及载述文献的唯一性等因素,使得部分内容的本义究竟为何几成谜题,对其理解与阐释难有实质性突破,在理论体系中的结构位置、结构关系基本呈固化状态,相应的理论建设也就极其缓慢甚至停滞,相应的理论系统显得面貌依旧,突出的如经络理论。
二是不同类型医著和医家所达到的系统化、理论化程度有所差别,《内经》注家及其类注偏于理论,针灸医家及其专著偏于知识汇总。相对而言,前者在概念范畴确立、内容涵盖、结构关系等方面总体上胜于后者,这一方面与其内容限于《内经》、为理论知识的二次整理归纳有关,一方面与作者如皇甫谧、杨上善、滑伯仁、张介宾等自身具有深厚的文化素养和较高理性思维能力有关。提示应重视和考察经典文献注家对针灸理论建设的作用与意义。针灸专著则为归纳、确定针灸理论概念范畴,提供初步整理的专业基础知识。
三是其理论知识体系的结构化较弱,概念之间的关系模糊或简单,概念在体系中的位置不甚明确。其原因除了与概念本身的内涵及外延多模糊不清有一定关系外,还可能与中医思维方式有关。一般认为,中医思维主要是直觉或顿悟式的,长于辨证逻辑,以这种思维方式形成的理论概念(思维语言),相互之间分界有的不是明晰、严格或绝对的,并且容易演变,在关系结构上也就显得不严密,这或许是针灸理论体系在早期构建阶段的一种先天特性。
四是在整体上,针灸理论知识系统化过程所呈现的体系还是一个结构简单的基本框架,理论化程度较低,尤其是刺灸方法范畴、理论共识、理论提升、概念范畴划分等都较为薄弱。这可能有学科自身因素,针灸疗法的技术性较强,临床操作看似具一定的程式化,而实际上施术者操作感悟(对施术的部位、术式,受术者反应,过程重点的把握等)及经验的个体差异很大。因此,对针灸理论概念的理解认识和意义判断,影响因素就不仅有研习者的理性思维能力,还有其自身对针灸实践感悟的下意识参照。
总之,古人对针灸理论知识的系统化奠定了重要基础,但仍是初步的,还需要针对存在问题做大量而深入的研究探讨,并综合近现代形成的针灸理论体系结构,充分吸收借鉴二者之长和现代发展,立足学科特点,不断完善现代针灸理论体系的构建。
[1] 赵京生.《甲乙经》组织结构与学术意义[J].中医文献杂志,2009(1):18-22.
[2] 徐春波,臧守虎.《黄帝内经太素》类目研究[J].中医文献杂志,1999(4):7-8.
[3] 赵含森,刘红旭.《类经》分类初探[J].中医文献杂志,2005(1):17-19.
[4] 张建斌,董勤.《针灸素难要旨》对针灸学术体系的界定[J].中国针灸,2012,32(12):1139-1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