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涛
(扬州大学淮扬文化研究中心,江苏扬州 225002)
近代民众教育馆走向基层社会的努力
——评《民众教育馆与基层社会现代改造(1928—1937)——以江苏为中心》
张文涛
(扬州大学淮扬文化研究中心,江苏扬州 225002)
作为官方推动的民众教育机构,抗战前的民众教育馆致力于推动基层社会的现代化改造活动,在某种意义上反映了国民党政府重构基层社会秩序的一个侧影。2012年出版的《民众教育馆与基层社会现代改造(1928—1937)——以江苏为中心》一书,详细考察了江苏民众教育馆深入基层社会的成绩和局限,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学界对国民党政府与民众关系的既有负面认知。此外,该书“避虚就实”与“前后左右治史”的治史风格也颇具方法论意义。
国民党政府;基层社会;民众教育馆;现代化改造
关于近代中国的民众教育,在学界的既有惯性认知中大概多属于明知其重要,但事实上却不甚了了。知其重要,多在民众教育之于中国近代革命救亡历史主题中的作用和地位——唤醒、组织民众。至于了解有限,恐怕在于近代民众教育的主流乃是“改良”而非“革命”。这尤其反映在学界对国民党政府与民众关系的既有负面认知上①王奇生的《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出版后引发的争议即是一例。该书第六章“工人、资本家与国民党”通过一则劳资纠纷案,认为国民党站在第三者而非资本家立场调和劳资关系,结果却两不讨好。学界对此争议颇大。作者在修订版前言中写道:“书中争议最大,褒贬分裂到极端的,当属第六章‘工人、资本家与国民党’。学界前辈多认为本章是本书最大的败笔:一个个案不具代表性,而年轻一点的同行则认为本章是全书最精彩的亮点:‘找出一只黑天鹅,足以推翻天鹅皆白的结论’。”(见王奇生的《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华文出版社,2010年第2页。)。
历史研究的进程有其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的自身规律,表现在中国近代史尤其民国史研究中则更是如此。近10多年来,随着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深入,近代民众教育逐渐进入研究者视野,并取得不俗的成绩。民众教育馆是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推动民众教育的综合机关,与其时民众教育的得失成败关系密切。扬州大学朱煜教授于2012年底出版的《民众教育馆与基层社会现代改造(1928—1937)——以江苏为中心》一书是目前这一领域中最新的一部专著②同一年稍早些时候,周慧梅的《近代民众教育馆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该书着眼于全局,与《民众教育馆与基层社会现代改造(1928—1937)——以江苏为中心》(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有别。此二书为目前学界研究民众教育馆仅有的专著,本文不赘述周著,读者可自行参阅,必有收获。。
朱煜教授此前以历史教学论研究为学界所熟知,是国内具有代表性的历史教学论专家。此书乃是作者学术转型的成功之作,特色鲜明、内容扎实、多有新意,读来让人颇受启发,故笔者不揣浅陋,将一些感受写来与读者分享,不当乃至错误之处,还请该书作者和读者批评指正。
全书凡42万余言,除“绪论”、“余论”之外共分五章。
1927年国民党“清党”之后,因为反对共产党阶级斗争的缘故,反对并停止了此前蓬勃发展的民众运动,被时人称之为“国民党不要民众”。学界对国民党“清党”后的民众运动,罕有好评。王奇生就将上述国民党“不要民众”的表现总结为“抑制、防范和禁止民众运动”和“整顿、改组和控制民众团体”,并认为国民党“民众训练”名目下的“民众团体成了点缀国民党党治的装饰物”;国民党本认定国民革命中是共产党隔断了它与下层民众的联系,但“清党”后也同样没有将这样的联系建立起来[1]。
江苏民众教育馆即是在上述背景下成立,但该书作者的态度却有明显变化。书中写道:“诚然,破坏式的‘民众运动’被终止了,但执政后的国民党并不是真正想切断与民众的联系,而是希望通过教育的方式,来动员民众支持政府的政治目标,进而对基层社会进行改造,建立新的秩序”;南京国民政府“只是采取的是改良的、渐进的诸如民众教育这样的动员方式,实际的效果或许不很理想,但是这不能遮掩国民党政权进行的努力。”(第31页)应该说,全书通过详细考察江苏民众教育馆深入基层社会的成绩和局限,很好地回答了这一问题。笔者认为这是书中的主线,也是本书改变学界既有认识的贡献所在,故而本文以下围绕此主线对该书内容略做介绍。
第一章“江苏民众教育馆概况”,可以说是全书内容的总括,可独立展示全书主要内容,亦可为后续内容的先导。在江苏省民众教育馆的发展轨迹中,作者有力论证了民众教育馆深入基层的程度,“民众教育馆最初产生于城市,随着民众教育的深入,逐渐向乡镇扩展。”1929年改造省立通俗教育馆而成省立南京民众教育馆,1930年又在当时的省会镇江创办省立镇江民众教育馆,此后遍布全省的县立民众教育馆渐次建立,乡镇民众教育馆和农教馆也有所增加,进一步触及基层社会。该书之第二、三、四章,系统地讨论江苏民众教育馆推进三方面工作,充分彰显了江苏民众教育馆深入基层社会的成绩与局限,可视为第一章相关内容的全面展开。
深入基层社会的主要任务在于改变民众的思想观念。在第二章“改良民众文化”中,作者通过着重考察识字运动、私塾改良和移风易俗三方面内容,让我们看到江苏民众教育馆的努力、挫折和成绩。江苏民众教育馆从组织民众学校集中授课,到实施流动教学、利用茶园进行教学,乃至创设扫盲团将各种方法结合在一起,在进行中“民教馆教员受到冷遇甚至嘲讽的情形并不鲜见”,但“教者并不介意,而是苦口婆心地按照既定计划施教。教育者的诚意打动了许多人,愿意接受识字教育的越来越多”。(第120页)私塾是中国传统初等教育的主体,即使到南京国民政府初期,其于数量和学生入学规模上都较新式小学为多。民众教育馆的主要成绩之一,就是全力配合政府改造私塾政策,通过建立私塾改良辅导机构、培训塾师等手段,促使私塾从传统教育向现代教育转型。民众教育馆在改良风俗上也颇用心,提倡国历新年易俗、反对迎神赛会、进行科学教育、劝导放足等种种努力,取得了一定成绩。
近代以来中国基层社会的改造不仅是使民众观念现代化,更迫切的任务是改善基层社会民众的生活。1929—1933年世界性的经济萧条,加之自然灾害,基层民众本就困顿的生活更不景气。1932年后,江苏民众教育馆遂将其活动重心由识字教育转向生计指导。该书第三章对江苏民众教育馆改善民众生计的努力进行了全面考察。生计指导的前提是了解民众生活状况,江苏民众教育馆为此深入城乡基层进行调查,此举得到国民党党政机构协助,相对顺利。民众教育馆从切实解决民众困难入手,通过提供小本贷款,开办工艺传习所进行职业训练,推广良种、提倡家庭副业等,改善农民生活。不仅如此,民众教育馆还大力进行合作指导,在城乡引导建立消费合作社、信用合作社、运销合作社、生产合作社等。对此,作者以无锡南门民众教育馆的人力车合作社为例进行了深入的个案分析,对其取得的成绩,作者评价甚高。
江苏民众教育馆深入基层社会的活动是分层推进的,前述由识字教育到生计教育其实还只是前期任务,其最终的目标是塑造作为现代国家根本的现代国民。该书第四章“努力塑造公民观念”所述正是民众教育馆在这方面的努力。1935年后,民众教育馆的活动重心转向公民训练,此与国民党新生活运动的开展密不可分,其直接目标则在“明了三民主义之要旨,及政治、经济、法律与地方自治之基本知识,培养健全之公民资格。”[2]江苏民众教育馆配合国民政府,广泛设立了妇女会、少女会、少年团和各种改进会,以“集团训练”的方式开展“公民训练”,进行“观念灌输”。此章还分两节内容对“展览中公民观念塑造”和“休闲娱乐中的公民观念渗透”进行了“深描”,对民众教育馆诸如利用庙会开展“流动展览”、在民众茶园中施加教化等都进行了细致的考察。
从该书主线在于考察江苏民众教育馆深入基层社会的成绩和局限角度来讲,第五章“江苏民众教育馆社会改造的实效分析”可称为“结论”。对于江苏民众教育馆改造基层社会的成绩,时人多持否定态度,如陈果夫在抗战期间曾对人说到:“江苏的民教工作,在我任主席时候,自认为失败的。”[3]但该书作者并不简单认同时人的看法。对于江苏民众教育馆社会改造的得失及其原因,作者总结道:“由于在政治环境、国民素质、民教馆自身以及历史传统等方面,存在着许多制约民教馆教育改造效果的因素,江苏民众教育馆的改造活动尽管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成绩,但是也无法完全实现它改造基层社会的预设目标。通俗地说,它着力于改良民众文化,却难以根治民众的‘愚病’;致力于改善民众的生计,却无从根治民众的‘贫病’;塑造公民观念的努力,也极难根治民众的‘私病’”。(第377页)江苏民众教育馆的上述成绩和不足,也于事实上说明了国民党所采取的渐进改良式民众教育的成败得失。可以说,国民党政府和江苏民众教育馆的努力,更多体现出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
史学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乃是一种外在研究,近年来学界倡导的所谓进入历史、注重语境等本就是由外在入内里的研究方法。然而,史事已逝,亲近已属不易,进入则确乎其难。较之史学研究,其他研究门类因着眼于现实,其方法取向或在内在理解上胜出。朱煜教授一肩两任,由历史教学研究进入史学研究,这两个密切相关的研究门类在学术训练上虽各有侧重,但实则相得益彰,此书就是例证。
历史学究竟是科学还是艺术抑或兼而有之,历来聚讼不已[4],但历史教学研究因为与教育学的亲缘关系则更偏于社会科学则无疑。反映在该书上,作者显示了其明确的理论自觉与问题意识,于研究方法的选择倾向上也相当清晰。对此,作者在“绪论”中明确交代道:“本书注重史实重建,采用社会史与教育史相结合的研究视角,充分挖掘档案、报刊、专著、地方志、文史资料等文献资料,对江苏民众教育馆的基层社会改造问题进行多角度的考察,同时综合运用历史学、现代化理论、制度经济学、社会学、教育学等学科知识、理论,考察江苏民众教育馆对基层社会的现代化改造活动。”(第26页)这是一种综合性的“社会科学”式的研究取向。
通读该书,我们深刻体会到作者综合运用上述“社会科学”研究方法所取得的成功。这种研究方法在本书中俯拾皆是,笔者印象颇为深刻者有三:研究框架、实证风格和互动比较。至于研究框架,该书不像许多史学著作在章节目录中就刻意营造历史感,标示具有代表的时间与人物,而是以社会科学的方式布局谋篇,深入江苏民众教育馆的内在机理,如民众教育馆的组织人事、运行机制、所推行识字教育等具体活动等。可以说,此书借镜“社会科学”的研究理路将易流于表面的历史感营造层层深入到历史内部,这是该书的一大特色。
该书的实证风格和其中的互动比较,乃是社会史和教育史研究理路的体现,也颇似罗志田先生所一贯倡导的“避虚就实”和“前后左右治史”①罗志田在多篇文章中对此有所论述,重要者如:《见之于行事: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可能走向》(《历史研究》,2002年第1期)、《史无定向:思想史的社会视角稗说》(《开放时代》,2003年第5期)、《事不孤起,必有其邻:蒙文通先生与思想史的社会视角》(《四川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等。。该书之写作追求“避虚就实”,乃是典型的实证之作。作者于史料的细致爬梳与史事的深入探讨方面付出了巨大心力,其文句句征实、不蹈空虚,著史如史。即使是在引述、借镜作者所推崇的现代化、制度经济学等理论时亦谨守法度,能入乎其内。作者此等“避虚就实”的研究取向,对史学研究中路数相对偏虚的思想文化史研究,颇有借鉴价值。如该书第四章“努力塑造公民观念”若单独成篇,亦是从社会视角讨论思想观念的佳作。思想史研究者往往困惑于如何将思想观念落实在实践之中,而该书所示的方法论意义也正在此处。
所谓“前后左右治史”,其要旨之一则在与一事相关联之事的讨论中凸现此事个性,从外在视角丰富其认识。作者最后在“余论”部分对江苏民众教育馆社会改造模式进行了分析,其中颇引人注目的是对民众教育馆在“国家与社会”关系中角色的探讨。江苏民众教育馆之所以成为社会教育的中心,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南京国民政府的支持。此即该书作者所说:“在错综复杂的‘国家与社会’互动中,江苏民教馆模式被政府作为改造基层社会的‘权威’模式而存在的。”(第382~383页)但民众教育馆毕竟不是政府机构,在与南京国民政府目标基本一致的同时,参与其中的教育界知识分子也有自身追求。作者在前面内容中就已注意到“民教馆进行识字教育,以提供民众基础的文字技能及现代观念为准绳,而不是一味地灌输党义。”(第117页)其结果恰如作者最后所说,民众教育馆“在集权政治环境下坚持自治、民权等现代观念的教育,在运作中存在着某些偏离政府意图的‘调整’,从而招致政府的不满”,最终“由‘权威’走向‘边缘’,被政府‘晾’在一边了”。(第385页)江苏民众教育馆社会改造模式因政府的支持而与众不同,取得相当成绩;同时,民众教育馆与政府在社会改造上又同中有异,两者之分歧又一定程度上让民众教育馆改造模式中落。这种对比分析恰是“前后左右治史”的体现。不过,这里似乎还可以再延展,比如,可以进一步考察中共对民众教育馆基层社会改造的反应,乃至可以对中共和民众教育馆社会的改造模式进行比较研究,这样或许会展现出更开阔的研究视野①1935年1月9日,王明在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曾介绍过中共的群众工作方法,就提及中共应对民教馆参与其中的“新生活运动”的举措。对此王明有言道:“如果我们笼统地反对这种蛊惑宣传,反对这场运动,那么群众就不会听我们的,因为这些都是很好的词语,反对这些好的词语是不行的。所以,我们上海的一些党支部,例如,企业中的支部就组建了‘新生活’委员会。这些委员会要求改善劳动条件,他们说,企业太脏了,这不符合新生活的精神,既不清洁,又不卫生,等等。或者,再例如,我们农村的党组织组织农民向国民党乡党部和市党部请愿,要求国民党在新年前向农民发送大米和衣服,因为在新年前每个家庭都应该有秩序,在新年团拜前大家都应该穿上好衣服。这样一来,某些地方的国民党不得不停止自己的‘新生活’运动。”(见郭德宏的《王明年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280页。)。
需要赘述的是,若着眼于上述民众教育馆与国民党政府观念上的歧异,则该书第四章所述民众教育馆所努力塑造的“公民观念”,本质上也可理解为国民党欲加之基层民众的“国民观念”。对近代中国的“国民观念”,研究者沈松桥有相当深刻的见解:“晚清以来对‘国民’的论述与建构,始终无法摆脱‘国家’巨灵的笼罩。‘国民’,在这种意识形态的形塑下,只能是达成‘救亡图存’之国族主义企划的手段,而无法确立为一个自主的普遍性范畴。‘国民’,一如其字面所示,始终只是‘国家的子民’。”[5]对三十年代的国民党政府而言,其以“三民主义”为中心的所谓“公民训练”,更多的是培养“党国的子民”,而非以“民权”为中心的现代公民观念。参与其中的教育界知识分子在观念上确与国民党不完全一致,但却又不得不在国民党所赋予的角色中努力。故而,江苏民众教育馆社会改造的利弊和得失,实际上也表征了国民党政府走向基层社会的可能与限度。
茅海建先生曾有谓“学术研究有理论的,有考证的。阐说学理的目标是存此一说。考证事实的目标是唯此一说。”[6]套用此说,我们也可以说,朱煜教授所著《民众教育馆与基层社会现代改造(1928—1937)——以江苏为中心》是以“唯此一说”的实证功夫,从一个侧面给读者呈现了国民党政府重构基层社会秩序以及江苏民众教育馆走向基层社会的努力与成绩。当然,无论时人还是后来的研究者对上述国民党政府及民众教育馆重构基层社会努力的评价都未必完全一致,但此书无疑在很大程度上厘清和丰富了我们对相关问题的既有认识。
[1]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M].北京:华文出版社,2010:152-153.
[2]逸民.公民训练理论与设施研究[J].教育辅导,1936,2(5):13-14.
[3]渊.听陈果夫先生谈民众教育[J].民教通讯,1944(11):2.
[4]黄敏兰.二十世纪中国史学界对历史学性质的理论思考[J].史学理论研究,2002(2):88-97.
[5]沈松桥.国权与民权:晚清的“国民”论述(1895—1911)[J].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2002,73(4):685-733.
[6]茅海建.依然如旧的月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65-66.
〔责任编辑:张 敏〕
Efforts to guide the M odern Public Education M useum to the grassroots community—Comments on Public Educational Museum and Modern Reconstruction of Grass-Roots Society(1928—1937)centered on Jiangsu
ZHANGWen-tao
(Huaiyang Culture Research Center,Yangzhou University,Yangzhou 225002,China)
As a public educational institution promoted by the authorities,the Public Education Museum before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 was committed to promoting themodernization transformation of grass-roots society,in a sense,which reflects a silhouette of the Kuomintang government reconstruction of grass-roots social order.Published in 2012,Public Educational Museum and Modern Reconstruction of Grass-Roots Society(1928—1937)detailed a study of the achievements and limitations ofmass education Museum in Jiangsu deep into the grassroots society.To a certain extent,this changed the academic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Kuomintang government and the public the existing negative perception.In addition,the history style of the book that is“Avoid False on Reality”and“All around Governance History”is also of quitemethodological significance.
KMT government;grassroots community;public education museum;modernization
G529.6
A
1008-8148(2014)04-0073-04
2014-05-22
张文涛(1983—),男,甘肃成县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