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
女性与民歌:叶梅小说的二元文化符码
李莉
少数民族女作家中,叶梅对土家族女性的观察与书写甚为独特。她将女性性格命运置设于民族文化中,通过吟唱各种歌谣予以诠释。女性与民歌构成人物与民俗书写的二元文化符号,经过创造性编码,以歌谣彰显个性,又以个性丰富歌谣,让人物命运和民族文化紧密相连,产生别具一格的审美韵味。作家对土家族文化的熟稔、关照与热切传承之心可见一斑,其作品所承载的文化价值必将得到更多关注。
女性写作;民歌;文化符码
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上,就女性形象的塑造以及民族文化的书写而言,土家族女作家叶梅具有不可或缺的席位。她笔下的绝大多数女子集刚烈、柔情、智慧、娇美于一体,且深受民间文化、少数民族文化熏陶,对土家民俗,尤其是土家歌谣熟稔于心,表现于文。女性与民歌,构成叶梅小说的二元文化符码,为其创作演奏了意蕴深长的和谐之曲。《最后的土司》①参见叶梅:《最后的土司》收录了文中所涉及的5个短篇小说,《五月飞蛾》则见《山花》2002年第8期,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中的哑女伍娘,《五月飞蛾》中的二妹,《撒忧的龙船河》中的巴茶、莲玉,《花树花树》中的昭女、瑛女,《黑蓼竹》中的竹女,《回到恩施》里谭青秀、九姨等,都在土家歌谣熏陶中成长,从日常生活到精神信仰,无一不关联着土家民歌。
当代文学中,尤其是乡村文化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事,常常比男性来得坚决且彻底”[1]91,无论贤惠、温柔,还是能干、泼辣,大抵如此。然而,叶梅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大多是性格多元的。她们既深谙本土民族文化规则,又在规则边缘处悄悄寻求突破途径。《最后的土司》中哑女伍娘,容貌出众,智慧超群。她柔情中不乏刚毅,善良处明辨是非,坚守原则又不拘泥原则。伍娘是龙船河里桡夫子捡来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出落成龙船河最漂亮的女孩,擅长跳舞。外乡人李安因偷食舍巴日的祭品遭遇断腿惩罚,伍娘受土司安排悉心护理李安,由怜悯产生爱情。新婚之夜,伍娘虔诚地把自己的初夜交给土司覃尧,认为这是神的旨意,是土司制度的遵守。当覃尧发现其美艳决意要娶她为妻时,她又固执地谢绝了土司。初夜权引发了李安的愤怒,而土司留下的儿子又加深了他们之间的仇恨。李安与覃尧、伍娘的矛盾进一步激化,儿子的抚养权也引发了三人的争夺。伍娘不顾李安的打骂虐待,不顾土司的求情求和,强大的母性力量驱使她克服重重阻碍勇敢地承担起母亲的责任。在舍巴日祭祀上,伍娘伴着激烈的鼓点跳着舞蹈而死。
小说开篇用极富张力而又劲道十足的语言描述了土家人在舍巴日庄严的祭祀庆典上的活动。白天,土家人唱着“啊——舍巴日”载歌载舞;夜间,则围坐篝火旁念唱“祭告上天,祭告鬼神,祭告生养的颂扬词”。舍巴日上伍娘以舞蹈精灵的形式出场。与李安定亲后,伍娘由九位姑娘陪坐着“日夜围唱哭嫁”。①哭嫁,是土家婚俗的重要环节,是土家女子出嫁前必修的一门功课。以歌哭形式表达情感:与亲人的别离之情,对未来的恐惧之心,对生活的担当之责全部在歌哭中呈现。正式结婚前一个月就要由闺阁们陪伴每日哭唱。内容有哭爹娘、哥嫂、媒人、亲戚朋友以及未来生活等等。伍娘是哑女,但她声残心美,既不放弃本民族的群体活动,积极参加舍巴日;也不放弃以歌哭为主的哭嫁,而是巧妙地展示自己的特长,用优美的舞蹈尊重习俗,回馈乡亲。土家族习俗的敦厚,以及伍娘与乡亲们的亲密感情在此充分显示。
伍娘与李安的婚事确定后,土司组织龙船河人给他们修造新房,木屋立起之日专请梯玛为新房唱祭祀歌:
一步一行走忙忙,二步二行新华堂,
三步三行打一望,主东选得好屋场。
前有朱雀来定向,后有玄武定山冈,
左有青龙来献宝,右有白虎呈瑞祥。②本文引用的歌谣皆出自前述叶梅小说的原文。
歌后还唱“安煞词”,祭拜东西南北中五方土地,要“五方鬼煞不得侵扰”。修房造屋是土家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从选址、砍树、砌墙、上梁到搬家入户,各个环节均十分庄重。选址要请风水先生察看地形地势,主梁须从林中“偷伐”而得,上梁时唱赞梁歌,落成时要唱安神歌,搬家要选黄道吉日,每道程式都祈求神灵保佑。从祭祀歌和“安煞词”既可以看出土家人敬鬼信神的虔诚态度,对重大生活事件的高度重视,也间接表达了人们对伍娘的喜爱,对她和李安未来幸福生活,为人物命运的发展提供了铺垫。
新婚仪式上伍娘被梯玛背至土司堂屋跪拜神龛,梯玛唱祭神歌:
我左手哎烧香,//我右手哎烧香,//我双手哎捧上。//青洞哎千年有神,//红洞哎万年有神。//上啊千年平安,//场上啊万年清洁……
神灵是土家人至高无上的信仰。敬畏诸神以祈求和谐生活,是土家人共同的心愿。新娘的初夜权奉献给土司也是神的旨意。冰清玉洁的伍娘从内心里坦然而虔诚地遵守土家规矩,依从土家习俗。她的温顺又为后文对土司求爱求子的拒绝埋下伏笔,先扬后抑的手法揭示了伍娘内心世界的独立和顽强执著的性格。
小说引用的歌谣旨在描述伍娘的情感生活,张扬了土家颇为独特的民俗风情。伍娘高超的舞蹈才能以及她为舍巴日跳舞的献身印证了人类学家泰勒的观点:“在文化的童年时期,舞蹈却包含着热情和庄严的意义。蒙昧人和野蛮人用舞蹈作为自己愉快和悲伤、热爱和暴怒的表现,甚至作为魔法和宗教的手段。”[2]275最后的土司存在于晚清时期,早已脱离了“蒙昧”和“野蛮”的状态,而土家族祖祖辈辈流传的歌谣和舞蹈仍然遗留着先民的情感渊源与精神根基。
对于哭嫁歌歌词内容,作家在《花树花树》中有具体引述。昭女和瑛女是双胞胎,出生时就失去了母亲,全靠祖母和父亲抚养。瑛女长相漂亮却不爱学习,只有小学文化。昭女相貌平常,学习勤奋,高中毕业。两位妙龄女孩一心想寻找一条不同于长辈们的道路。待字闺中的她们老让祖母操心婚事。小说通过表姐出嫁吟唱的哭嫁歌给两位女孩暗示“女大当嫁”。
娘啊,你一尺五寸把儿生啊,盘得门高树大送出啊门。你盘得一身养老病啊,没得一个养老的人。女啊,莫讲女儿命不乖,没有女的不能成世界,女啊,上神龛的也有那祖婆和祖的太啊……
这首哭嫁歌一方面了怀念了生养儿女的母亲,进行了孝道教育,同时也提醒女孩子们到了一定年龄就应该勇敢面对未来,勇挑新的生活重担。
为了获得祖母欢心,两姐妹都戴着面具生活,表现出双重人格。在“太”面前她们是乖乖女,勤劳、乖巧、百依百顺;可是在男人面前,她们又无法抵挡各种诱惑,力求用身体去换取自己所需。瑛女为物质所惑,与好友菊子的父亲、腰缠万贯的何幺叔保持暧昧关系。她的情感被践踏,愿望又得不到满足,最后舍身求死。临死前,瑛女唱起哭嫁歌:
娘啊,我是一口生水锅啊。不会伸来不会缩啊,要伸要缩除非破啊。娘啊,我是一根青枫炭啊,来到这世上不会弯啊,那要扭弯除非得断啊……
这首哭嫁歌明示了瑛女的骨气。身子被男人强行玷污,志气尚存胸中。宁可死去也不愿苟且活着,其刚烈之性情和多舛之命运令人唏嘘不已。
昭女为了得到一个村小民办教师职位与有妇之夫的乡长勾搭。明白事理后,她毅然割断了与乡长的暧昧关系,走出山村,去县城省城寻找新的发展道路。出走时,哭嫁歌也在她心中回响:
那风筝放到半天的云啊,
它脚下连着那线一根。
莫讲那花儿开得远啊,
扯根葛藤动一山啊……
“哭嫁歌唱了几百几千年。昭女心想,我会回来的。”这里,哭嫁歌不只是昭女们的游戏或是生命的一段旅程,而是驻扎在灵魂深处的精神寄托。
此外,小说还引用了几首诀术歌,歌谣的寓意揭示女主人公情感和命运的变化。祖母“太”担心两个孙女,多次让巫师上天庭请七姑娘(七仙女)看“花树”。巫师念诵祷词:“香烟渺渺下天庭,请动七姐下凡尘。请动七姐下凡去,去给凡人看凡情。”七姐的功能就是通过天庭拗花山上花树的形状长相预测凡间女子的命运。“……女儿绣花常在家,又弄饭来又烧茶。一棵花树长得乖,转眼就到十七八……”,“……这棵花树不分明,她说是个岩肚的藤……”这些歌谣预示两姐妹的命运有波折坎坷,不是招蜂引蝶就是依附于人。祖母知道应该把孙女们赶快嫁出去。尽管她料事如神,尽力挽救,结果还是事与愿违。
古代文论《毛诗序》有段经典名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3]39-40这段话常在文学理论中引用,旨在说明诗歌舞成为一体之根源是情感的步步深入。其实,在民间,诗歌舞常常相伴而生,人们开口便是歌,随物可做器乐,随地可以舞蹈。《黑蓼竹》便是一部凝聚着浓郁乡情与诗意的中篇小说,叙述了哀婉动人的乐器故事与爱情故事。小说开门见山写道:“吴先生的家乡是一只咚咚喹。”爱奏乐器、爱唱山歌的民族浪漫而富有诗意。文本以土家族乐器“咚咚喹”①蓼竹制作的短而小巧的竹箫。为主线,串联三位人物竹女、田佬、吴先生间的情感纠葛。年少的田佬拿着竹女赠送的咚咚喹在劳动之余快乐地吹奏着。离家从戎的吴先生出发时,偶然听到少年田佬吹奏优美的咚咚喹,便向他们索要。经竹女的劝说,田佬无奈地把咚咚喹送给了吴先生。为了宽慰田佬的不舍之心,竹女唱起了家乡民歌《龙船调》,当唱到“妹娃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嘛”时,田佬勇敢地对答“我就来背你嘛——!”这里,《龙船调》不只是单纯的娱乐性民歌,还是一首寓意丰富的情歌,包含着这对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青春梦想。其实,竹女和田佬们的日常生活离不开民歌。民歌不但可以缓解身体疲劳,增加生活情趣,也是联络感情、表达感情、增进感情的重要手段。兴致高昂、情投意合的两位少年继续不停地“吼山歌子,从高高山上一树槐唱到妹妹下河洗衣裳。很嘹亮很悠扬地唱到太阳中天”。未料,竹女父亲罗篾匠心中早已暗暗许诺:咚咚喹送给谁,竹女就嫁给谁。
深爱竹女的田佬却因咚咚喹的拱手相送而得不到心上人。他央求罗篾匠再做一只以求再得机会。罗篾匠采伐了奇异的黑蓼竹,制作了精致的咚咚喹,却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为了遵守父亲的诺言,明知吴先生已离开家乡,竹女毅然搬到了吴家和吴母同住。为使竹女回心转意,田佬常用篾匠送他的咚咚喹在竹女家门前吹奏《黄四姐》。
黄四姐啊!你干啥子?我要送你一只金簪子啊。你送我一只金簪子干啥子?戴在妹头上啊,行路又好看,走路有人瞧啥,我的个乖乖。
货郎爱上女子,用歌声和赠礼表达爱慕之情。田佬吹奏这首土家族的经典情歌,借歌谣抒发自己的情意。咚咚喹吹得动情,竹女却不敢接受。埋葬名义上的婆婆后,她悄然离开了家乡板桥,从此田佬的咚咚喹也喑哑失音。失声的咚咚喹成了田佬的精神负担和情感负担。年过半百的吴先生从台湾回乡探亲,伴随他四十年的咚咚喹与田佬的那一支合成了精美的一对。田佬决计砸碎自己的那一支,以卸载心理负担。然而,咚咚喹毫无损伤,被离家多年的竹女捡拾。三人意外相逢,却留下永久的别离。
咚咚喹,看似简单的普通乐器,因制作人罗篾匠的庄严心愿而损毁了三个人的幸福。田佬和竹女错失良缘,吴先生也因咚咚喹的牵挂而一生独身。咚咚喹犹如神秘的魔咒,它与黑蛇的孽缘,与罗篾匠的命运,与竹女、田佬、吴先生三人的情感纠葛如影随形。文中提及的土家民歌《龙船调》《黄四姐》《开天辟地》①吴先生祖上修房时请风水先生唱开天辟地歌谣:“啊尼!大竹盘根。传说大鹰也来帮忙,传说大猫也来相助。大树飞起做支柱,大竹飞起把天撑,大鹰展翅横起身,大猫伸脚撑得稳。啊尼!天开地也开啊,天成地也成。”这是镇邪辟煞之歌,预示安稳兴旺吉祥,也隐喻了吴先生和竹女奇特的情感生活。等均揭示了人物的情感变化,特别是竹女与两个男人那种若即若离、心动而不能身动的矛盾。而《龙船调》中那句“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成为贯穿人物命运的红线。田佬曾高声歌唱着要“背”竹女过河,可是一生都没有得到机会;竹女也没有被男人背上,一生都未能趟过爱情之河。山歌,成为他们朦胧初恋的美好记忆,成为他们情感追求的精神寄托。
《撒忧的龙船河》是一篇用欢乐的民间歌舞表达土家人热爱生活乐观生死的小说。文章用土家跳丧舞“撒忧儿嗬”②事实上,恩施很多民歌资料把跳丧舞写作撒叶尔嗬、撒尔嗬、撒儿嗬。此文中,作家有意识地写成“撒忧儿嗬”,就是利用谐音以及这种跳丧舞在民间的作用而充分展示土家人达观生死的观念。为基调,串联文中人物和情节。全文有八处引用了民歌。文章开头就是一首“撒忧儿嗬”民歌:“跳啊——//啊啊//跳撒忧儿嗬哇——//跳撒忧儿嗬哇。”用倒叙的方式写出土家汉子覃老大临终前的状态。他的妻子巴茶、弟弟覃老二(梯玛)按当地习俗为他举行隆重的送终仪式,以欢快的形式为其辛劳的一生画上完整的句号。“土家人对于知天命而善终的亡灵从不抛洒悲伤的眼泪,……一切善终的人只是从这道门槛跨入了另一道门槛,因此只有热烈欢乐的歌舞才适于送行。……这是一桩极大的乐事。”小说再回忆覃老大年轻时当水手的传奇经历,用不同的歌词来展示覃老大在不同阶段的生活状态和情感状态。颂扬土家汉子的淳朴善良和敢于担当的同时,也衬托了土家女子识大体、解人意和执著、刚烈的个性。
悬崖陡马群跑似平地逍遥
水流急浪滔滔乃登天之道
祖先流传的歌谣里,真实地描绘了覃老大们水里来浪里去的艰辛生活,也隐喻人生的艰难以及生命结束后的归途。自然的风浪伴随着人生的风浪,给他的船夫生活带来了波折起伏。在一次贩卖盐巴的航行中,偶遇躲避战乱的玉莲,覃老大的刚毅与玉莲的娇美迸发了爱情之火。老大的情变引起了能干泼辣的妻子巴茶的愤怒。她用“剁砧板”的诀术歌诅咒勾引丈夫的女人:
你到河里呢,水老倌扯住你的腿哟——
你到山上呢,妖精拖住你的腿哟——
你到屋里呢,吊颈鬼抱住你的脑壳哟——
你看了我的男人瞎眼睛,
你亲了我的男人烂舌根啊!
丈夫外遇情人,这是任何妻子都难以忍受的。个性刚烈的巴茶别无他法,只好采取土家族最古老最传统的诅咒方式驱赶女人,以挽回丈夫的心思。她何尝知道喜欢丈夫的女子是完全无辜,只是一见钟情地相爱?善良的玉莲又怎知偶遇的这个土家汉子已有妻室?她只知道自己献出了最宝贵的东西就应该和这个男人生死在一起。而率性的老大,不知客家姑娘的求情目的,以为只是土家人常见的露水夫妻。面对两个女人的深爱,覃老大矛盾万分。弟弟覃老二爱惜自己的嫂子,却又不敢跨越雷池,最后只好离家做梯玛。机遇和误会,让两个女人和两个男人陷入了情感纠葛,四个人在情感中挣扎、煎熬。小说多次引述丧鼓歌以抒发进退两难的矛盾情感。
跳撒儿嗬哇!跳撒儿嗬哇!
歌郎打从哪里来?
我从东方甲乙木来。
路上遇到何物叫?
斑鸠声声叫苦苦,
既来之我不怕苦。
再问你从哪路来?
我从南方丙丁火来。
路上遇见何物叫?
猛虎声声叫吼吼,
既来之我不怕吼。
再问歌郎哪路来?
我从西方庚辛金来。
路上遇见何物叫?
白鹤声声叫痴痴,
既来之我不怕痴……
歌词中提到的三种动物的叫声“苦苦”、“吼吼”、“痴痴”,其实就是三种情感状态,情怨之苦、情真之吼、情深之痴,当他们都同时在一个人身边出现并要求同时分享空间时,情缘之重难以承受。跳丧歌真实地唱出了覃老大的情感生活,活着时他在巴茶和莲玉间无法取舍。两位女性也柔中显刚,即使所爱无法得到,也依然顽强地徘徊在各自的情感生活中。他们明知是苦,还要勇往直前,“不怕”漩涡,勇于追求。民歌将生死情爱串联,淋漓尽致地揭示出土家人的率真、执著、大胆,以及土家习俗的神秘、淳朴与真诚。
跳丧歌有很多情歌类型,在《回到恩施》中也引用了一则。谭驼子不幸被土匪向金川打死,人们为他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丧事,打起了丧鼓、跳起了丧舞。
《回到恩施》叙述了两个女人九姨和谭青秀的命运。军人“父亲”从山东南下到偏远的恩施野三关任区长,负责解放初期的清匪反霸工作。“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吃的是洋芋果,背的是蓑衣壳。”这首歌谣描述了恩施山区的地理环境,而“辣椒当盐,和渣过年”则是山区人的生活写真。从山东半岛来的父亲要适应这种环境的生活和工作自然有不少困难,获得老百姓的帮助和支持是他工作的首要任务。作为革命老区,早在上世纪初当地就流行着这样的民歌:
睡到半夜深,门口在过兵,婆婆坐起来,竖起耳朵听,不要茶水喝,又不喊百姓,只听脚步响,没有人做声,你们不要怕,这是贺龙军,门口点个灯,照在大路上,同志好行军。
这首红色民歌流行于1932年的恩施地区,革命军人的优良品质获得了老百姓的赞赏,革命工作得到了土家人的大力支持。这就为建国前后如“父亲”般的南下干部从事进一步的剿匪工作打下了坚实的群众基础。
身为区长、承担艰苦剿匪任务的父亲,拥有光荣身份和英俊外表,他赢得了当地姑娘谭青秀的强烈好感。
黄色伞一把,紫竹把一根,郎说把伞打,姐说把伞撑,心肝二姐打伞来,遮住你的身……
一首看似简单的诗歌,却巧妙地运用伞的色彩和功能暗示女子的情感变化。“一般来说,视觉经验与外来的色彩刺激往往产生一定的呼应和共鸣,会在人的心理上引出某种情绪。”[4]妙龄女子谭青秀唱着悠长的山歌迎接好久不见的区长,利用工作机会主动接近,表达情意。以歌为媒,以歌会友,是土家人常见的习俗。陌生男女的相见从歌声开始,自然而又浪漫。歌声的好坏标示着唱歌人才能的高低,是能否吸引异性的重要标志。
青秀不但会唱歌,还会打莲湘:“莲湘那个一打呀,扭莲花呀扭莲花呀,四山里响啊,梭儿郎当海棠花呀……”她不但自己会唱会跳,还会教大户人家的小姨太太九姨学习。她的活泼和能干也赢得了九姨的赏识和信任,成为要好的朋友,影响了九姨思想的进步。
青秀的主动和热情,工作的大胆和泼辣,蜜糖般甜润的歌声以及健美的体态令区长无法拒绝,欣喜中又感到害怕,害怕那一份炽热的情感会燃烧了他。已有妻室(但妻儿远离)的他严格约束自己,一次又一地固执地拒绝青秀的爱。当青秀得知区长已有家室时,她不伤心,不抱怨,依然凭借自己的真诚与善良尽力追求。然而,她的健美、主动始终未能打动区长的心,不得不嫁作他人妇。青秀的情感态度体现了山区土家女孩的特点。
土家族歌谣在叶梅小说中不是照搬套用,而是被加以灵活的改造和提炼。《五月飞蛾》中的二妹是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她吃苦耐劳、勤俭朴素的品质源于家庭熏陶。在家时父母和弟弟均可以教育她。“男子的头女子的腰,只准看不准捞”,本是告诫成年男女要遵守某些规则,可是当这句话由未成年的弟弟刘光明对亲姐二妹说出来时就有了一股特别的趣味和天真。男孩子半懂不懂,却又想教训姐姐,手足之情显露,也间接告诉了二妹要保持洁身自好的生活态度。二妹母亲教育她要学会家务活,“二妹,一个女人好不好,一看灶头二看线头三看床头。”这是乡村女子的教育方法,把女人的全部要求用12个字概括了。在这种严格家庭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二妹,有着传统道德伦理的规范,而社会新思想的影响以及倔强的个性,迫使她在规则边缘寻求突破。她一心想跳出农门,离开家乡石板坡到城里找三姨妈帮助。可是进入城市第一站就遭到了三姨妈的奚落:“可跟她们①原文中指表哥邢斯文谈过的女朋友。比你是乌鸦比凤凰,差远了去。”三姨妈的傲慢与偏见一张嘴就暴露无遗。受不了三姨妈的颐指气使和苛刻挑剔,二妹深夜逃离到老乡桃子所在的美容院栖身。她踏实肯干、积极求进的办事方式赢得老板欢喜的同时,却换来了同伴嫉妒。好强的二妹另找发廊挣钱,不断提高自己的技艺获取老板和顾客赏识。二妹力图在城市中寻找自己的生活空间,可是她交往的群体大多来自乡村,即便是男友,她还是觉得农村的男人踏实。民族文化之根深深地刻印在二妹身上,撕扯着二妹游走于城乡边缘之间,在边缘处寻找自己的命运。
叶梅小说中之所以大量运用民歌来刻画女性形象,表达情感,不单单是为了民歌而民歌。一方面,歌唱是土家人自然而然的生活习惯,是她们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她们的生活本就充满诗意和快乐。泰勒认为诗歌“用和谐的语言传达出动人的意念;它们是想象的图画,同是又是悦耳的音乐”。“在早期文化阶段,诗歌是一切有力的精神激动或感情的自然流露,是把某种庄严的声明或古代传说传达给听众的自然手段。”[2]268反过来说,土家族人的歌唱由声音转变成文字时,就是非常精彩的歌诗。歌诗比直接描述更为生动,不但展示了民俗风情,增添了情趣,而且使人物性情更为丰满生动。作者刻画人物的技巧也由此彰显。
深谙土家文化的叶梅,还大量借用各种民俗衬托诗歌,为歌谣的生发和人物情节的发展提供了环境土壤。民歌,是各种符码中最常见,也是广大土家族人最熟悉的一类,不同场合,不同编法,就会产生不同效果。如小说中多次提到的哭嫁歌、跳丧歌其实都是土家人生与死的一套符码。同样的符码,通过不同的编程就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刻画不同的形象。如《花树花树》中的花树、《黑蓼竹》中的黑蛇、《撒忧的龙船河》中的梯玛、《最后的土司》中的舍巴日等都是土家族神秘的文化符码。在尊重符码本义的前提下,对其隐含义和延伸义大胆解码,甚至并巧妙编码,为叶梅写作提供了新思路和新话语。从而揭示出土家文化的深层形态:对神的敬仰,对鬼的祭祀,对人的尊重,对习俗的偏好,对本族的维护,对生的珍惜,对死的达观,对爱的真诚,对恨的坦荡。无论小说的主人公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是土家文化的符码代表者。只是每个人身上呈现的方式不一样。
现当代小说创作中,单独重视女性写作或是重视民歌写作的作家作品并不少见,女性主义研究者和民间文学研究者常可以列举一大批。但是,将女性与民歌置于同等地位,而且能够通过两者的互动关系相互推进,现当代作家中则不多见。作为土家族女性作家,女性与民歌成为叶梅书写的二元文化符码,相信其创造性写作所产生的史学价值将会引发更多人们的关注。
[1]李莉.中国新时期乡族小说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2](英)爱德华·B·泰勒.人类学——人及其文化研究[M].连树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3]霍松林.中国古代文论名篇详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杨春.浅论张爱玲《金锁记》中的颜色与通感[J].北京: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1,(2).
责任编辑:杨春
Women and Folk Songs:Bicultural Symbolism in the Novels of Yemei
LI Li
Among minority group women writers,Yemei observes in a unique way and writes about Tujia women.She set the template for the fortune of the women characters in the national culture,and also sang a variety of songs to interpret it.The ballads highlighted personality,while personality enriched the ballads.Women and folk songs,which constitute bicultural symbols of character and folklore through a code,link the fate of the characters tightly to the national culture,and produce a distinctively styled aesthetic appeal.It’s evident that the writer knows well about Tujia,is concerned about and eagerly inherits Tujia culture,so the cultural values of her works attract more attention.
women’s writing;folk songs;cultural symbol
10.13277/j.cnki.jcwu.0010
2014-02-20
I29
A
1007-3698(2014)02-0065-06
李莉,女,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民族民间文艺研究。445000
本文系2013年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项目“恩施民歌的诗学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4135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