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振国
(西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成都 610041)
北宋文学家晁补之不仅以诗词享誉士林,而且文章也造诣精深,是当时的文章大家,声名卓著。晁补之文章诸体皆善,其碑传文别具特色,成就斐然。碑传文包括墓志铭、祭文、传状等应用文体。墓志铭是古代墓碑文的一种,它是埋于地下记述死者生平的一种应用文。晁补之传世《鸡肋集》中留存的墓志文很多,共计有墓志铭四十七篇。明王行《墓铭举例》一书取韩愈、李翱、柳宗元、欧阳修、尹洙、曾巩、王安石、苏轼、朱子、陈师道、黄庭坚、陈瓘、晁补之、张耒、吕祖谦十五家之文,此书卷三收晁补之墓志铭四篇,从王行将晁补之与韩愈、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等与这些文坛巨擘并列作为十五家之一,可见晁补之墓志文写得是很有特色,也取得了杰出的成就。
墓志文作为一种应用文体,有其特定的写作程式,晁补之的墓志铭不落窠臼,打破俗套,在形式和内容上均有所创新,避免了千篇一律的板滞。韩愈擅长墓志文,将叙事、议论、抒情、描写融于一炉,增强了此文体的文学性和趣味性。晁补之承韩体而踵事增华,自具面貌,其墓志铭体式灵活多变,有的墓志铭有志有铭、有的墓志铭有志无铭、还有的墓志铭有序、有志、有铭,篇幅上有长有短,内容上有详有略,有的洋洋洒洒数千言,有的简简短短几百字。撰写墓志铭的人只有与墓主人关系非常密切,那么其所叙之事的准确度和可信度才更高。晁补之的墓志铭墓主人或为其至亲,或为其好友,由于作家对所写对象都颇为熟悉,对他们的个性、生平都非常熟稔、了然于胸,故而在墓志铭中对逝者能够作详尽的描写与刻画。其文言之有据,真实可信,加之晁补之生花妙笔,肆口而成,娓娓道来,写得绘声绘色,使主人公形象鲜活生动、呼之欲出,跃然纸上,读者彷佛亲睹其人之貌,亲聆其人之音一样。晁补之受逝者后人重托,所以墓志铭皆都倾力为之,由于作家与墓主人多曾有着深厚的情感,故而悲痛之余,笔下自然饱蘸感情,寄托无限的哀思,所以文章感情充沛、意蕴浑厚、情文并茂,感人至深。
文章各有其体式,为文要注意文体特点,先识本色,次知变化,如此才能够写好文章,晁补之的墓志铭充分地注意到了这一点。由于墓志铭本身是实用文体,是为满足逝者后人纪念死者,记载死者的生平事迹,同时它埋于地下以作为山川变异后识别的标志,故而晁补之所作的墓志铭记述死者家世、生平等方面的情况,文风客观平实,质朴淳厚。晁补之的墓志铭首先是以实用为本,在文章内容和行文风格上都符合墓志铭的实用要求,体现了墓志铭应用性这一最基本的特点。其次,晁补之的墓志铭虽多是应死者亲友所邀而作,但他撰文实事求是,绝不作谀墓文字。由于晁补之所作的墓志众多,且都叙事翔实具体,作者秉笔直书,记录了许多北宋各阶层人士确凿的言行事迹,也涉及到了其时许多的重大历史事件,这些事迹很多在史籍中或语焉不详、或付之阙如,而晁补之墓志铭所录却恰好可以补史籍之缺载者,是研究北宋政治、经济,风俗等方面的原始素材,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对于墓志文的史料价值文人们历来有着迥然不同的看法,如王国维言:“自宋人始为金石之学,欧、赵、黄、洪各据古代遗书,以证经考史,咸有创获。”[1]陆以湉则言:“墓志铭每乞显者为之,多饰说不可信。”[2]王陆二人对于金石文的真伪看法大相径庭。然而,为人作传状、志铭,就如同为其人绘像一样,即便是有所修饰润色,也与本人要有所相似。墓志铭也是如此,因为是后代为先人所作,文中不免颂扬之词,但即便有所溢美,所记叙事迹也有相当程度的准确性,如果纯粹杜撰,子虚乌有,这既违背了墓志文的文体要求,也是逝者后人和撰文者都难以接受的,正如吴纳所言:“大抵碑铭所以论列德善功烈,虽铭之义称美弗称恶,以尽其孝子慈孙之心;然无其美而称者谓之诬,有其美而弗称者谓之蔽。诬与蔽,君子之所弗由也欤。”[3]所以碑传文的史料价值还是应当予以肯定的。
晁补之的墓志文不仅具有史料价值,而且文学色彩浓郁。墓志铭原本是应用文,为古代的丧葬制度服务。早期的墓表之文流于呆板,到唐宋人手中加大了它的文学性,使其具有了散文的特色。而宋代金石之学盛行,金石著作众多,如欧阳修有《集古录》、欧阳棐有《集古录目》、赵明诚有《金石录》、洪适有《隶释隶续》等。金石之学的勃兴也使得文人们更为重视墓志文的撰写,力求文章富有文采,能传之后世、流芳千古。晁补之的墓志铭之所以风神独具而为后人所赏识、赞誉,是因为作者不仅满足了文体的实用要求,而且其墓志铭文章也极大地增强了文学色彩。晁补之学习司马迁《史记》人物传记的写法而创作墓志文,在行文过程中不是平淡地叙事,而是极力避免呆板滞涩,在叙事中穿插了大量的议论和抒情,并且使用如比喻、用典、衬托等多种修辞手法,从而增强了文章的表现力,使得文章生动活泼、饶有风趣,读其墓志文让人对墓主人有一种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之感。晁补之通过具体的记叙、刻画、描写而凸显出了墓主人的人物形象,使墓志铭成了生动的人物传记,具有了传记文学的特色。对人物作传主要是写出人物的性格特征,能够生动地刻画出人物的内在精神面貌和外在特征,传神地写出人物的个性,使得笔下人物血肉丰满,栩栩如生。梁启超就曾说写个性是记人之文的主脑,作一传文决不能作一篇无论何人都可适用的文字。晁补之笔下的墓主人都颇具风貌,他的墓志文承韩欧一脉,多摹风采,叙事详尽,善于从对墓主人日常生活琐事的追忆中寄托对其人的深厚感情,通过细腻的笔触娓娓道来,使得墓主人的音容笑貌真切地显现于笔端、毕陈于纸上,而其深挚的感情也充溢于字里行间。
晁补之在记叙墓主人的生平时不是面面俱到,而是抓住人物一生中最典型的事迹,最能够反映人物性格、品德、才能、功业的事件去精雕细刻,突出人物的性格,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个性特征和精神面貌,从而使得人物的音容笑貌,秉性风骨跃然纸上、鲜活生动,宛如目睹。如《黄君墓志铭》言墓主人乐善好施,家中有谷数屋,有人建议他高价卖出,如此可以得到十倍的利润,但他却不为所动,而是以平价售出,表现出了其重义轻利的高贵品质。文中记载一件事情:“盗猝入其里,指其居曰:‘是出谷救人黄某者邪?’或对曰:‘然。’于是独不犯其一毛,而慰遣其家人。有男子跣而走,盗执之,遽绐曰:‘我黄某子也。’亦得免。然自是其家滋益丰。”[4]墓主人的仁厚之举连盗贼都深为感动,不侵扰其家。作者通过事件的描述从侧面烘托出了墓主人的性格为人,更加彰显出其人的形象。虽然此墓志铭文字简短,但依然将一个有血有肉、不慕富贵、轻财重义的仁义君子形象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了读者的面前,体现出晁补之高超的叙事艺术和为文技巧,文末作者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富贵不以力求,而以德竞。”这样就将文章的思想深度更推进一层,给人以深刻的人生启迪。
晁补之在刻画墓主人形象时驰骋文笔,精心构思,将人物推至峰尖浪口,通过人物的临危处事来反映性格,塑造形象。如《右朝议大夫梁公墓志铭》就是通过典型事件刻画人物性格,文中记载梁彦通:
擢知沂州事,迁朝散大夫,移知洺州事。洺近漳,城庳下,前此,泛决壊城,死者相藉。守以罪去累年矣,而水备仍不修。岁秋霪潦,民相恐,欲溃去。公出午桥,躬饬备,谕民姑安堵,水至,守以身当之,敢惑众规利者斩。既而大涨,公登高望水,北溢则病郛郭,南激则害田畴。公曰:“当先其急者!”即开王家湾,走水南陂,城用无患。迁朝请大夫、加上柱国,服三品,又移知邢州事。河北荐饥,诏御史巡抚至洺州,民拥其马,言守不恤民困,愿得前守活民。御史问:“前守为谁。”曰:“邢州梁公也。”御史因遣洺人皆就食邢,见公犹涕泣再拜。富人感公义,不闭籴,粟出日倍,流徙如归。安抚使及使者交荐其能,考课优等,迁右朝议大夫,加封保定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
墓志铭这一段写得极为精彩。文章先从是正面描写,对比前后两任太守的行为,前者不为民,不尽职,致使水患造成死者无数,其人也最后被惩处。而梁彦通却在水患来临之时身先士卒,并果断坚决地处理危急,临危不惧,泰然自若。他首先稳定民心,然后仔细地观察形势,机智地处理事情,由于措施得当,使得城民无患,突出地体现出主人公临机决断的能力。接着文章又从侧面写梁公调邢州后,洺州受灾,洺州人民怀念梁公,希望他能再回来为官。而当饥民涌入邢州境后,在梁彦通的安排下都得到妥善的照顾,富人也都为其仁爱之举所感动,纷纷籴米赈灾,而安抚使与使臣也都称赞其出众的吏才,争相向朝廷举荐。铭文以简练的语言,通过淋漓尽致的正面描写和侧面烘托,彰显了梁彦通的形象,可谓血肉丰满、栩栩如生,音容笑貌如在目前,令人感到真实、亲切,富有艺术感染力。
再如《瀛洲防御推官阎君墓志铭》一文,墓主人阎师孟是晁补之的妹夫,其妻为晁补之三妹。墓志通过几件典型事例反映墓主人性格,如巧断民案一事:“初摄尉下邳,民有不事作业者,其妻与前夫女谋去之。妻与民斗,而女从傍自毙其子以诬民,民莫能辨。君疑焉,未送县,以舍逆旅,而伏吏床下伺之。夜中,母女议诬状,吏遽出持之,不逮于狱而事已正。众大惊。”通过这件事反映出阎师孟的机敏断狱之才;而“彭城号难治,君至,复摄令事,逾月,庭讼为衰。”则又反映出墓主人出众的吏才;“城西北,汴泗汇也,岁苦水菑。君疏渠,以杀其怒,水至游渠中,不肆,因以卫城无患,民大利之”,这又体现出其出色的治水才能。记事既要忠实于事件本身,但又须作必要的艺术润色,如此文章才能曲折生动。晁补之此墓志虽简短但语言精炼,条理清晰,通过多角度、多侧面地对墓主人进行刻画,塑造人物形象,收到显著的艺术效果。
《夔州录事参军江君墓志铭》一文也是通过墓主人江朴一生中的典型事件来塑造人物形象。“丞相王荆公方举有司,尤善君,尝再预礼部奏名,中皇祐五年进士第,授翁源尉,用举者徙余干令。鄱阳杨骥通《易》,临川吴孝宗通《春秋》,君皆以书币致之,率邑子从受业,屋少不能馆,至分处浮图舍,于今江南以为美谈”,是从重视学问,尊重贤士,引导邑中弟子潜心求学的角度写其对学问的重视和对邑中弟子的善行;“浮梁俗好讼,令王越石懦,系者满狱,诉庭下者日百数。越石惧,移病去。州遣君摄之,锄其奸强,而寃滞者得平反。不旬月,狱为虚。既还余干,而浮梁有争田再世不决者,犹请监司得属君治,卒亦明辩,人画其像祠之”,是从江朴的卓越吏才和人民对他的爱戴角度来塑造人物;“职方君监江州酒,得疾,君闻,遽弃官走省,逾月而后返。守怒,且加罪,而监司以为爱亲可庇,然竟以亲丧去”,则又是从江朴的孝道上反映其为人;江朴“任职夔州录事时,太息曰‘吾老矣,安能万里为五斗计也?’遂谢病去”,则再从不恋富贵荣华角度去刻画其性格特点。
晁补之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不单从一个方面作单纯的描写,而是从不同侧面,不同角度地作描述,同时语言平实质朴,自然晓畅,生活气息浓郁。文章把叙事、描写、议论、抒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由于作者与墓主人交情笃厚,所以笔下之文感情深挚,言语动人。
晁补之墓志铭向韩愈学习,文中写家常琐事,笔触细腻,感情深沉。对此,张表臣曾言:
又退之《大理评事王适墓志》云:“闻金吾李将军年少喜士,乃蹐门告曰:‘天下奇男子王适愿见白事。’一见,语合意。卢从史节度昭义军,张甚,奴视法度士,欲闻无顾忌大语。有以君平生告者,即遣客钩致。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立谢客。仕至凤翔判官,不乐,去。王涯独孤郁欲荐,不可,病卒。铭曰:‘鼎也不可以柱车,马也不可使守闾。佩玉长裾,不利走趋。祗系其逢,不系巧愚。不谐其须,有衔不祛。钻石埋辞,以列幽墟。’”予叹曰:“斯文中之虎耶?”晁无咎为其季父沈丘县令端中作志,亦无甚行事,但嗟其不遇,而云“诗文草隶,则元和以前胜士也。”黄庭坚见而叹曰:“永怀而善怨,郁然类骚。黄未尝以此许人也。”铭曰:“目贱耳贵,蓝田之璞以为块。东家尚尔,而况乃雄辈?虎炳不玩,以远没身,杂荪茝以为辞兮,以慰夫离散之魂。举斯世而一人知兮,则吾不既以闻,尚遗此后昆。”予曰:“斯文中之凤耶?不然,何魁雄如彼,而焕烂若是乎?”[5]
这一记载道出了晁补之墓志铭文与韩愈的相似之处,都是通过生活琐事去塑造人物,但却生动鲜活,富有生活气息。墓志文一般质朴凝重,用语典雅,但晁补之有时却以轻快的笔调去描写、叙事,使得人物形象生动鲜活。《单父主簿单君墓志铭》中记作者与单拯的交往:“初,某未冠,游下邳,君亦未壮,平居学问相好也。得罪家居,一日君过门,欢然道故,意加笃。夜逾半,忽索马去,挽留之不可,无几何而闻其卒,悲夫!”晁补之被罢官还乡,旧日友人多畏祸及身而退避三舍,在此时还能够登门造访的朋友实难能可贵,也最见世间真情,故而单拯过访晁补之欢饮畅谈,足见二人情谊非同寻常。晁补之以单拯夜半不顾挽留索马而去这一生活小事,去刻画单拯的率意直爽,豪放不羁的性格,虽寥寥数语,但传神写照,令人感到真实、亲切,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浓郁温情。
祭文是对逝者致以哀悼或者举行祭祀活动时所采用的一种文体,如徐师曾言:“古之祭祀,止于告飨而已,中世以还,兼赞言行,以寓哀伤之意,盖祝文之变也。”[6]随着时代的更迭,祭文的内容不再是先前的专注于祭祀活动,或为水旱灾害而祭告于神、或因丧葬而祭告亲旧,内容逐渐变得丰富多样,大而国家祭奠、小而个人生活、追悼亲友,都可以作祭文以记其事。祭文的写法上有些要求,“大抵祷神以悔过迁善为主,祭故旧以道达情意为尚。”[3]祭文不求文辞华美,而是以语言质朴,含蓄蕴藉为工。晁补之《鸡肋集》中存祭文五十余篇,其祭文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有为亲人作的祭文、有为友人作的祭文、有祭告山川的祭文、还有自己日常生活中修井、上梁的祭文等等,但都写得情真意实,如《谒文宣王庙文》:
补之学经从仕,逾三十年,盖更守四郡矣。才出中下,不足与语任重而道远。以趋米盐期会且不给,盥洗登降,有腼其颜。《语》不云乎:“有人民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则鸡鸣而起,坐堂对吏,旦旦设施,皆尝所闻于先君子之言也,安敢惰哉?故因视事,撰日以告。尚飨!
文中有“盖更守四郡矣”一语,则此文是晁补之大观四年(1110)泗州任上时所作。晁补之一生宦海沉浮,历经坎坷、命途多舛,晚年重新被朝廷起用,他感慨万千,祭文深情地回顾自己的人生遭际,表达了对吏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再如《齐州祭社稷祈雨文》:
吏慢不德无政事,无以奉社稷而临民人。夏潦为灾,此邦之失业未复者,户十一二,且他邦之转徙廪食者寓焉。今冬又不雪,至春不雨,将大饥疫,吏何以为吏?民何以为民?神食于其土,吏可罚,民不可穷也,何为使至于此极哉!顾吏无辞以谒于神,而诚可哀。庶几润泽,沛然一洒之。尚飨!
此文作于晁补之齐州任时,文中流露出了晁补之的爱民、忧民、恤民之情。作为一位有着热忱爱国之情的良吏,晁补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殚精竭虑,勤于政事,为当地百姓做了许多好事,文章感情充沛,辞切情深。
晁补之给亲人写的祭文如《筮地告先考著作文》,这篇祭文作于元丰七年(1084),时晁补之为北京国子监教授,文中表达对其父“葬不以时”的悲痛歉疚之情,文虽简短但感情真挚深沉,悲凉凄怆,催人泪下。《祭陕州二叔父文》一文回顾叔父对其的照顾,“孰怜其孤,亦叔父志。教之誉之,人莫间之,误意先君”,虽二人是叔侄关系但情同父子,文章最后感慨家族衰微,表达对叔父的沉痛哀悼之情。《祭外舅兵部杜侍郎文》晁补之是在追忆往事中表达出了对斯人已逝的深切哀痛之情,祭文感情真挚、言辞哀婉。
晁补之给友人写的祭文也都笔调深沉,感情充沛。晁补之与苏轼既是师生关系,又是友人关系,二人感情深厚。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苏轼去世后苏门弟子多作哀悼之文,如李廌祭苏轼:“皇天后土,鉴一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万古英灵之气。”[7]晁补之也作有《祭端明苏公文》一文,文中对苏轼高尚的品德操守,无与伦比的文才给予高度的赞扬,联系自身“补之童冠,拜公钱塘”以求教的往事,及至惊闻恩师去世的万分哀痛之情,文章沉婉悲凉,哀痛抑郁。晁补之将其内心的深哀剧痛,全都倾注于笔端,他不是用笔在抒写,而是用心在倾述,不能不让人读后也掩卷长叹、唏嘘不已。司马光去世后,晁补之作有《国子监祭司马温公文》一文,此文作于元祐元年(1086)九月,时晁补之在北京国子监任上。“宽栗柔立,根于明诚,进礼退义,世为重轻”、“公率其官,正人具来。诚心行义,令出而听,国安九鼎,大势已定”,文中这些表述都高度赞扬了司马光高尚的节操、突出的政绩,字里行间充溢着他对司马光无限的仰慕钦佩之意,同时文章也对斯人远逝表达了沉痛的哀悼之情。整篇祭文感情诚挚、笔调沉婉,充溢着一股悲凉伤感之气。《祭大资政李公文》一文是为祭奠李清臣的祭文,晁补之与李清臣交情深厚,早年由李清臣的举荐,进入馆阁,李清臣对晁补之仕途上多有眷顾。文章开头借历代贤才对国家作出的突出贡献比喻李清臣也如往昔圣贤一样,同时流露出作者对李清臣知遇之恩的感激:“补之昔者,自魏徂京,公以其名,上之朝廷,羁坚附夷,千里为轻。”文末表达对逝者的怀念之情,整篇文章也是饱含深情,读之动人心神。
一言以蔽之,晁补之的祭文内容丰富,语式灵活,文中叙事、议论、抒情穿插应用,并贯以散文的语势,因而文章明快畅达、气韵生动。由于其所祭之对象多为自己的至亲好友,故而深哀剧痛之情见诸于字里行间,凄凉沉郁,感人至深。晁补之的祭文之所以写得深哀剧痛,凄恻感人,一方面是由于他与逝者不同寻常的感情,另外一方面也与晁补之自身的命运有所关联。由于晁补之身处北宋党争的漩涡之中,屡遭贬黜,流寓四方,所以在其内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感伤情绪,这种情绪一旦与亲友逝世所造成的哀伤情感相结合,就更增添了其凄婉悲慨之情,藉文以抒怀,其祭文就呈现出浓郁的伤感情调。
晁补之的传记文章《鸡肋集》中只存有一篇,为《张洞传》。晁补之刻画张洞其人注重突出他的性格特征,以最能反映人物性格的典型事例加以说明,传文语言自然流畅,如述家常,在不知不觉中塑造出一个神貌宛然、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篇末一段议论,具有画龙点睛的作用,论曰:
呜呼,仁宗之用人至矣!其大臣中正仁厚而有远谋,其士大夫文学彬彬,皆可与有为。如仲通,固未尝大用也,然以身任朝廷事,居官不苟,遇事敢奋无不言,亦可观已。故英宗初立,有大论议,一时忠贤相与诤辩扶持,建久安之业,仁宗盖遗之也。人臣不患位卑,至百工瞽蒙,皆得以所闻辅上。而士大夫喜言长厚,至务以持重不激发似是者为高;慷慨喜别白是非者,则以为招名而近祸,苟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诚如是,天下事将孰与共哉!如仲通,可以不愧矣。
张洞勇于进谏,据《宋史·张洞传》言:“试开封进士,既罢,进赋,题曰孝慈则忠,时方议濮安懿王称皇事,英宗曰:‘张洞意讽朕。’宰相韩琦进曰:‘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英宗意解。”[7]由这一记载亦可以看出张洞其人确为敢直言进谏之人。晁补之《张洞传》文末这段议论表面上是写张洞,实则是晁补之个人思想的集中体现和反映,充分体现了其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拳拳赤子之心。
行状之文是记死者一生行实,务求详尽,以便为他人作墓铭提供依据,如郎瑛就言:“行状则实纪一人之事,为死者求志之辞也。”[8]晁补之《鸡肋集》中行状之文共有三篇,《朝奉郎充集贤殿修撰提举西京嵩山崇福宫杜公行状》一文作于绍圣二年,文章叙写杜纯生平行实,颇为详悉,于字里行间中流露出其真淳浓烈的思想感情。晁补之这篇文章虽言语质朴,但饱含深情的笔墨述说杜纯生平之事,使其人如现眼前。文章对杜纯一生事迹所叙甚详,杜纯卓有吏才,如任职河北转运判官时,宰相司马光致信称赞他说:“足下在彼,朝廷无河北忧。”文中有一段对杜纯性格和处事的描述,极为精彩:
调曹州乘氏县主簿,摄令南华。野人有持锄剽商者,商诣县,言而去。后获二盗,伏罪,而商,太原人也,移文太原,待报。盗以应久系,泣请公得一至家诀,公恻然许之,左右谏不听。盗感恩,皆如期还。改泉州司法参军。舶商岁再至,一舶连二十艘,异货禁物如山,吏私与市者,价十一二售,幸不谁何。遍一州吏争与市,惟守关咏与公不买一毫,人亦莫知,后事发逮狱,而公不预,咏犹以不觉察免官,且檄参对,公愤然陈书使者,白咏无罪,而虚其廨居咏,卒得平反。
这段记载从多个角度集中展现了杜纯的个性操守和为吏风格,如其为人慈善,宽厚仁爱,以德治政,而处事能够临机而断,不教条刻板以及公正清廉、不慕钱财,并且能秉公待事;对于同僚的无辜受责也能够大胆直言,伸张正义,在其危难之时能热情相待,不避嫌疑,不落井下石等等。文章末尾又对杜纯给予总结性的评价,整篇文章叙事详尽、议论精辟、感情真挚深沉,语言虽平实、简朴,但要言不烦,颇具表现力,读罢全文之后,恍如亲睹其人一般,体现出晁补之卓越的文才。
晁补之的传状文由于叙述具体周详,资料确凿真实,保存下了许多今已缺失的史料,因而具有裨补史阙的功用。如《朝散郎充集贤殿修撰提举西京嵩山崇福宫杜公行状》、《刑部侍郎杜公墓志铭》、《资政殿大学士李公行状》三文分别详尽地记叙了杜纯、杜纮、李清臣的世系和生平,远比《宋史》中的杜纯、杜纮、李清臣传要丰富翔实得多,足以补史籍所未载者。
晁补之文采风流,其碑传文的创作既继承前人,又富于创新,所作碑传文不仅是实用文章,而且也是内容丰富,感情充实的文学作品。同时,其碑传文为后世保留下了大量珍贵史料,因而也颇富文献价值。晁补之的碑传文叙事生动,章法灵活,辞采斐然,呈现出全新的艺术风貌,对后世碑传文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王国维.观堂集林[M].北京:中华书局,1959.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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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何文焕.历代诗话[Z].北京:中华书局,1981.456.
[6]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54.
[7]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13117,9935.
[8]郎瑛.七修类稿[M].北京:中华书局,1959.4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