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秋菊 彭乐乐
(南京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46)
镜像阶段理论是法国精神分析学大师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理论学说的起点和归宿,更是其理论的核心概念和思想精华。
1936年7月,在捷克的马里安巴召开的第十四届国际精神分析学大会上,拉康首次提出了“镜像阶段”这一概念,不过由于他在大会上的发言被组委会打断而未被精神分析学界所接受。1949年,第十六届国际精神分析大会在瑞士苏黎世召开,拉康在会议上作了题为《镜像阶段作为精神分析经验中揭示的“我”的功能构型》(The mirror stage as formative of the function of the I as revealed in psychoanalytic experience,也称《镜像阶段》)的报告,重新阐述了其在13年前提出的理论。除此之外,拉康还在他写于这个时期的其他文献如《精神分析中的侵凌性》(1948)、《对自我的若干反思》(1951)等以及以后的研讨班教学中,都对镜像阶段概念作了概述、补充和发展,使之日趋丰富和完善。
心理学家瓦隆的动物与婴儿的镜像试验为拉康镜像阶段理论的提出提供了经验材料。即6—18个月的婴儿与黑猩猩、猴子等动物在情境认知方面体现出明显的行为差异。例如,它们都能在镜中辨认出自己的形象,然而不同的是黑猩猩和猴子一旦发觉镜像背后空无一物,马上便会对镜像失去兴趣,而婴儿则会对镜中的自己兴奋不已,并会以一连串的姿态动作作为回应,在这些动作中以游戏的方式体验到镜像中的运动与被反射的环境之间的关系,体验到这一虚幻的复合体(镜中的映像)与它所复制的现实(镜外的真实存在——婴儿自己的身体、他周围的人和物)之间的关系。拉康的这个描述似乎并无新意,但其创新之处在于他并未局限于对这一心理现象的简单描述,而是将这一情境认知的心理学素材引入了对自我认证过程开端的说明。
弗洛伊德在《论那客索斯主义》中谈到河神儿子的自恋,通过映射在水中的自己的映像来认识自己。弗洛伊德进而认为自我认证从根本上而言都是一种自恋仪式的重复。“现实的自我”被认为是天生的或自然的;与此相反,“自恋的自我”则是非生物性的、家庭的、社会的和文化的因素接入生物性发展的结果。通过把自我与婴儿期或原初的自恋联系起来,弗洛伊德勾画出了一种对自我起源的解释的粗略轮廓。对拉康来说,弗洛伊德的“自恋的自我观”构成了其自我理论的出发点。
主奴辩证法是黑格尔论证自我意识的起源与发展以说明其自我意识论的一个寓言,也是拉康改造弗洛伊德生物学意义上的“自我”概念的理论武器。主奴关系的辩证性就在于:在最原本的争斗中,奴隶由于在争取承认的斗争中放弃了自己的欲望并屈从了他人的欲望;主人则压制了他人(奴隶)的欲望并得到了他人(奴隶)的承认。所以,在主奴关系中达成的承认是一种单向承认,即奴隶承认了主人的人的尊严和人性现实,而主人却没有以同样的方式承认奴隶的尊严和现实。即,主人是被他所不承认的人(奴隶)所承认。主人冒着生命危险为之斗争而赢得的只是对自己毫无价值的承认,这正是主人所处情境的悲剧性之所在。在主奴关系的争斗中我们看到两个作为欲望主体的自我意识的相互对立。黑格尔在自我意识问题上的基本立场是:一个自我意识必然是相对于另一个自我意识而存在的,两个主体各自的自我意识均无独立性,他者不是被看作另一个自我意识,而是被看作主体自我意识的投射,即主体在他者中看到自身。
总的来说,瓦隆的“镜子实验”、弗洛伊德的自恋理论以及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为拉康镜像理论的提出提供了最基本的经验材料、理论来源和哲学依托。
拉康把个体的镜像阶段理解为“一次认同”,即认同镜中的形象,我们也可称之为镜像。这里的“镜像”不仅仅是指凝视的个体和外在之物在镜子中映射出来的物理的或光学的可见之像,更是指这一个体通过自己的力比多机制投射在这一物理的或光学的可见之像中所结构出来的心理的或想象的理想形象,也就是所谓的“意象”(image)。“认同”(identification)就是对这一“意象”的认同,这是我们理解镜像阶段理论的关键。其次,认同不等同于模仿,不是个体对认同对象的简单复制,相反认同是个体与形象之间循环往复的一个过程,即一方面,就个体而言,他是把自己的力比多能量转换为对他者的欲望,然后再通过将他者形象即意象理想化和对象化来实现与他者的同一;另一方面,就形象或意象而言,它虽然是个体沿着虚构的方向想象出来的结果,但其对于个体反过来又构成一种强大的构型力量,使个体将它视作自身的一个抽象的对等物,以其理想的形式回复到自身内部,从而建构起一个统一的自我整体。在此基础上,拉康引入了格式塔心理学的“格式塔”(Gestalt,又译“完形”)概念将意象的建构功能称作是一种“整形术”,即婴儿通过镜中的意象以一种预期的方式把自己不成熟的、动作尚不协调的、碎片的身体整合为一个统一的、协调的整体。拉康认为,相对于一出生就能够自行站立、身体协调的动物来说,婴儿的出生本身就是一种“特殊早产”,身体和心智尚未发育成熟就来到世间,因此只能在幻想中通过预期来想象自身力量的成熟,或者说以预期来影响“自然的成熟”。这样,镜像阶段的婴儿通过意象的整形术来“克服”其碎片化的身体经验的时刻就成为主体或自我发展中的一个“决定性的时刻”。但同时,这个整形所获得的统一协调的身体意象毕竟是想象的,其幻象的、碎片化的身体经验并没有被真正克服,其与完形后的理想的身体形象之间的分裂以及主体对这一分裂的体验便构成为自我产生之始的一个“原始胎记”。
人类来到这个世界前,原本处于子宫内的胎儿享有一种自足的状态,这种状态下母婴是浑融一体的。按照拉康的说法,婴儿入世时本是一个“未分化的”、“非主体的”自然存在,此时无物无我,混沌一团。婴儿出生后一段时间内(0—6个月)仍沉浸在这个状态中,拉康把它称为“前镜像阶段”,这一时期婴儿只有支离破碎的身体经验而毫无任何整体感或个体统一感,因此,婴儿还尚未将自己与母亲及周围环境区分开,无法识别自己与外在事物,在婴儿的世界中一切还是完满的、混沌统一的。在这一阶段,“婴儿完成了所谓的‘初级认证’,这是意识从无到有,从数学上的零位开始的阶段,婴儿产生的主要是关于其身体的意识的幻象和片断,不是对于独立的个性和主体性的认知,只是关于主体的一种幻象,是心理所感觉到的现象,没有上升到认知的层次,不能完全构成有机的整体,缺乏构成完全形象的能力”。然而这种状态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一段时间以后,这种完满状态开始被打破,这便进入到了“镜像阶段”(6—18个月)。当代西方儿童心理学研究结果表明,6个月的婴儿已经具有一定的生理独立性,在这一阶段,当他与别人一起出现在镜子面前时,他会从镜子中辨认出自己的映像,从而变得异常兴奋并冲着镜中的自己发笑,这表明婴儿已经开始形成自我认证,这标志着婴儿从被动接受阶段向主动(尽管是想象的)行为阶段的转变。“这个身份的基本同一性是‘我’的特征结构化,从而结束儿童心理的一个特殊的经验阶段:不完整身体的虚幻状态。”拉康认为,儿童在镜中认出自己的行为是一种智力的认知行为,这与条件反射或其他非意识行为有着严格的界限,前者是一种智力的认知行为,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所在。在这一阶段,婴儿把昔日破碎的断片连缀成一个整体,逐步能辨认出自己的身体形象从而获得自己身份的基本同一性,即获得了统一的“自我”,从而结束了碎片化的身体意象。
在镜像阶段,婴儿被他们的镜像迷惑了,殊不知这只是一个虚幻的镜像,却对他表现出“一见钟情”式的行为,实际上就是一种自恋。正如张一兵教授所说:“拉康镜像论的主要出发点,是改造过的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它的核心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欺关系。”6到18个月的幼儿在镜中看到自身完整统一的影像,便产生一种完形的格式塔图景,其本质就是一种想象性的认同关系,是“我”的另一个影像。可悲的是,人类一开始就将这一幻象误认为是真实的自我,这正与弗洛伊德所讲的自恋阶段中认同关系的幻象化相契合。
处于镜像阶段的婴儿其身体动作尚不能自主控制,但却以能在镜中看到自己完整的身体形象而兴奋不已,这与黑猩猩的情形截然不同。在拉康看来,由于统一形象的矫形作用使幼儿产生了自身机体完满性的幻觉,镜中的形象便成为幼儿进行想象认同的理想统一体。在拉康看来,“我”(je)的原初形式即自我正是在这种与镜中的理想形象的认同中产生的。像弗洛伊德的“自恋的自我”观一样,拉康也认为自我不是自然的存在,而是幼儿主体与自身镜像认同的“自恋的激情”的产物。
“自我”通过这个影像他者得以形成,而自我与他者也因此构成了一个想象的世界,无论如何“镜像阶段”中主体得以初步确立自己的同一性身份,这是主体构成的重要一步,这个镜中映像给了他全面的映像,使他能够取得自我认证。可以看出,婴儿这种想象的控制能力的获取是以成像认同为基础的。这一过程在拉康看来只是虚幻的假象,因为它只是自我的自行想象,并未经过符号与现实检验,主体只有形象的认同。在这个意义上说,自我即是“我”的形象,“我”正是在这一完整的形象中获得统一的身份感的。拉康把自我称为“理想的我”,而“理想”即想象的、非真实的,所以拉康说自我的形成是朝着虚构的方向发展的。这是因为自我得以形成的幼儿主体与自身之镜像的认同乃是一种误认,即是说,主体误把自己在镜中的形象当作了真实的自己,也就是说主体是在把自己视为某种实际上不是自己的东西。那么,由误认而产生的自我就是主体的异化幻象,这正是拉康的镜像阶段对人类自我虚幻性质的揭示。由此可见,镜中的映像虽然能令儿童兴奋不已,但它实质上不过是一个假象而已。虽然如此,经过镜子阶段后,儿童与自己周围环境的联系发生了实质的变化:他不再把外界客体(如母亲的乳房)当作自己的组成部分,初步打破了物我一体的混沌状态,这无疑是通向自我意识的最关键步骤。
镜像是自我的开端,但对婴儿来说,镜像最初只是一种外物,一种对象,或者说,只是一个他者或小它(other)。在拉康看来,镜像是婴儿通过成像或自恋认同建立起来的一个“自身托付给自身的自主的幻像”。只是由于镜像具有统一性和自主性这样的特征,婴儿(主体)才冲着它发笑,与之进行认同,认同的结果便是把镜像这一“他者”视为了自我。“镜子”在此其实是一种隐喻和象征,当然还可以指水、母亲或他人的目光等。自我最初就是在“他者”(镜像、母亲、他人的目光等)的形式中出现的。它认出了自己,发现自己的肢体原来是一个完整的统一体,与母亲和周围环境并不是浑然一体的。由此可见,镜中的形象并不是一个的简单映像,它的意义在于使婴儿在“他者”中形成了自我。
基于镜像阶段理论,拉康对“他者”进行了初步阐释,拉康所说的主体发生的过程中,“他者”一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因素,这与笛卡尔的“我思”、弗洛伊德的“本我”这种外界强加形成的我不同。拉康镜像理论中的“自我”与“他者”相应而生,“‘自我’是在由无意识决定的新的主体布局中根据‘他者’而构成的,自我其实就是伪自我,他者就是自我的缺失”。拉康镜子阶段中的他者也指父亲,只是这里的父亲指代的是一种语言的权威,在拉康看来,“语言结构和规则是父系的”,从镜像中的那个“他者”映像,到母亲,再到父亲这个“他者”,最终跳出想象界,达到象征界这个大他者。如果说,前期的小写他者(other)指的是婴儿面对的非我介体(镜像、母亲等),那么,大写他者(Other)则是指我们每一个接受了语言教化的成熟个体所使用的具有象征意义的语言,正是语言在起着父系他者的作用,语言严格地限制着人类的欲望情感,将人类个体的内在欲望完全地掩饰了起来。也就是说,语言既构成了人的主体性,同时也使主体与他者不可分离,并且主体将永远受制于这个大他者——语言。语言的运用即是镜子阶段的最终完成阶段,在主体学会运用语言之后,主体就能够通过语言来表达自身的欲望,也可以通过语言而得知欲望是否能够达成,也就是说,语言作为代替了镜子的“大他者”使主体性完全地构建起来,从而克服了前镜像阶段物我不分的混沌状态。尽管如此,语言使得欲望的结果明朗化,也就使得前镜像阶段的“自恋”瞬间转为了对于现实屈服的侵凌性,语言也就“拆毁了主体构建的用以满足这些意愿的对象”。
当婴儿形成“他者”思想,形成与“他者”认同的自我之后,就开始进入“象征界”,并逐步发展为特定文化环境下的社会人。拉康的镜像阶段是“前俄底浦斯意味的(Pre-Oedipal),‘自我’在与‘他者’的联系中构建,‘自我’试图与‘他者’融合”。由此可见,拉康小他者源于主体镜像的虚幻映射,而大他者则是无意识的语言结构,是一种父系法则。
镜像阶段解释了拉康镜像理论的内核,即他者理论。主体基本是依据他者建构的,主体被深深地打上他者的烙印,也只有承认他者、认同他者,主体才能进入社会,为社会所接纳。这彻底颠覆了传统西方哲学自笛卡尔以来所建构的“我思故我在”的与生俱来的、理性的、自明的主体理论。在拉康这里,主体是在个体成长过程中由语言结构的象征文化所构造出来的某种符号化的能指,主体只是无意识的他者的主体,笛卡儿式的主体不再能够自由地决定自己的生活,反之却要受制于主体无法控制的外部力量,这便是拉康向我们揭示的主体自我的虚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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