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李军
(华东师范大学 社会科学部 上海 200241)
马克思主义在北京的早期传播不是偶然的。虽然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北京的一些报刊杂志就曾对马克思及其学说作了些许介绍,但马克思主义在北京广泛传播并形成一场思想运动是在十月革命后,而这又与近代以来北京特殊的社会背景紧密相连。
北京是元、明、清历代王朝的帝都,长期以来都是中国封建统治的中心。而自1840年鸦片战争后,中国逐渐沦落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作为当时国家的首都,北京自然成为了列强侵略的重心。“中国变迁之大,北京亦随之转变,其间情形至为复杂,是不啻一中国之缩影”,她不仅见证着整个中华民族近代以来的惨痛岁月,而且自身也饱受帝国主义的欺凌:从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侵华,从《北京条约》到《辛丑条约》,近代北京所走的每一步都烙上了屈辱的印迹。近代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是帝国主义同中华民族、封建主义同人民大众的矛盾,而这一矛盾在北京又有着更为突出、更为集中的体现。帝国主义的残酷掠夺、不平等条约的耻辱激发了北京社会各阶层人民的不懈反抗,然而无论是统治阶级救亡图存的百日维新还是被统治阶级反帝爱国的义和团运动,最终都无力改变不断恶化的政治社会状况。辛亥革命后,北京积极响应,宣布脱离清政府统治,本以为从此可以“促进完美共和政治”,但接踵而至的却是封建势力的反扑和军阀统治的建立。军阀混战、独裁专制、横征暴敛……敢为天下先的北京人民不得不思考,未来国家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在痛苦的反思中,他们开始意识到“从前的一套革命老办法非改变不可,非从头做起不可”。
北京近代工业并不发达,但随着资本主义的入侵和洋务运动大批军工企业的兴办,北京出现了一批由外国资本家和中国封建官僚开办的近代资本主义企业和近代早期产业工人。如1883年在京西三家店创立的神机营机器局,1901年为修理京汉铁路机车车辆而建立的长辛店机器厂,1906年清政府在詹天佑的主持下修筑京张铁路,又在南口设立了铁路工厂等。到辛亥革命前夜,北京共有近代产业工人数千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列强忙于战争无暇东顾,再加上政府的扶持,北京的民族资本主义也有了进一步发展,一时间北京地区双合盛啤酒厂、振兴制革厂以及面粉、食品、造纸、织布等大小企业陆续开办,产业工人也迅速增加,到1920年前后,北京共有产业工人2万人左右。再加上北京的手工业工人和失业工人共计有50万人,占北京当时人口总数的40%以上。这些工人经济地位极端底下,深受帝国主义、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三重压迫,一无所有,因而具有彻底的革命意识。经济基础和阶级力量的变动,不仅孕育着北京社会变革的活力因素,也为马克思主义的传播积蓄了力量。
新式知识分子指的是不同程度地接受近代新式教育,具有一定近代政治思想意识以及相当程度西方文化素养的知识分子。他们有别于“旧学”人士的教育背景和知识结构促使他们在民族危亡之际,力图从西方思想中为中国寻找一条适合的出路。早在清末兴学热潮中,北京作为全国首都,亦得风气之先,除原有的旧式学校、书院按新学制的规定加以改造之外,一批批官办、民办的各级各类学堂也较早建立起来。至1910年,大批的师范院校、高等院校和中等专门学校陆续建立,培养了大量的新式知识人。20世纪初,一度中断的留学教育也开始恢复,仅1909—1911三年间,北京就选派共计180人赴美留学,他们学成归国后有很大一部分都留在了北京。辛亥革命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在京知名高等学府更是容纳了大批新式学人,他们或是学校教员,或是在校学生。这些新式知识分子在怀疑与困惑中进行着艰难的探索,以满腔的报国之志不断引进先进的思想和知识。在此过程中,他们有的从爱国走向革命,有的则直接成长为早期共产主义知识分子,成为了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中坚力量。
十月革命之前,可供中国人民选择的建国方案只有两种:要么封建主义,要么资本主义,封建主义显然行不通,而资本主义道路又走进了死胡同。正当中国人民在左右碰壁中摸索的时候,十月革命爆发了,消息传到北京后,引起了北京各阶层尤其是知识分子的震动。他们逐渐抛弃资产阶级共和国的政治理想,以俄国为榜样,全新认识工农群众的伟大力量。如时任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在一次演讲中就喊出了“劳工神圣”的口号,并宣称“此后的世界全是劳工的世界”。这充分说明当时的北京知识界已认识到,除资本主义外,中国还有另一条道路可以选择,那就是马克思主义。十月革命后,在一大批先驱者的努力下,马克思主义在北京广泛传播并指引着五四运动的爆发,而五四运动的胜利又推动着马克思主义在更大程度上、更广范围内传播。受五四运动的影响,北京部分师生主动到工厂、田园中宣传马克思主义,如邓中夏就率领“平民教育讲演团”到长辛店进行宣传,与工人建立直接的联系,这些都推动着马克思主义与工人阶级的结合;北京地区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刊物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如《每周评论》、《新潮》、《京报》、《新生活》、《少年中国》等等。这些刊物虽然成员复杂,观点各异,但其大篇幅对马列主义著作的刊登和对社会主义学说的讨论,无疑对马克思主义在京的传播起到了积极作用。
李大钊开启了在北京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风气之先,是马克思主义在北京早期传播的灵魂人物。十月革命胜利后,尽管北京的一些报刊对革命的情况作了大量介绍,但歌颂和宣传十月革命的文章却极为罕见,甚至部分报刊还对其恶意污蔑和歪曲。而真正较为准确分析十月革命性质并认识其伟大意义者首推李大钊。其实早在日本留学期间,李大钊就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并潜心研究马克思主义学说。十月革命后的1918年7月,李大钊发表了《法俄革命之比较观》一文,对俄国社会主义性质的革命与法国资产阶级性质的革命作了本质区分,指出此两场革命“时代之精神不同,革命之性质自异,故迥非可同日而语者”,并断言:“20世纪初叶以后之文明,必将起绝大之变动”,从而澄清了混乱报道给人民造成的迷惑。是年11、12月,李大钊先后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了《庶民的胜利》和《Bolshevism的胜利》两篇文章,热情讴歌十月革命,此三篇文章也成为五四时期宣传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作。此后,李大钊又相继完成了《战后之世界潮流》、《现代青年活动之方向》、《现在与将来》、《我的马克思主义观》等数十篇论文,对马克思主义做了较为全面系统的介绍,震动了北京乃至全国的思想界。
除了在报刊杂志上发表大量文章传播马克思主义外,李大钊还现身说法,通过授课、演说的方式直接向学生、民众宣传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1920年,李大钊首先与进步教授陈启修合作,在北京大学政治系创办了“现代政治”讲座,其核心内容就是介绍十月革命后的苏维埃俄国以及战后世界各国工人运动状况。同年10月,李大钊又在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女子师范、朝阳大学等高校开设了《唯物史观》、《社会主义与社会运动》、《社会主义的将来》、《现代政治》、《史学思想史》、《女权运动史》等课程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剩余价值学说和阶级斗争学说作了系统阐释。李大钊还利用北京各种场合的集会对帝国主义的本质进行了深刻揭露,对马克思主义同中国革命相结合的一些基本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些努力对于普及马克思主义,启发先进知识分子的思想觉醒起到了重要作用。
李大钊还与各种反马克思主义思潮展开论战,坚决捍卫马克思主义思想旗帜。马克思主义的广泛传播引起了各种反动势力的敌视,一些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思想潮流也趁机向马克思主义发起了进攻。1919年,胡适在《每周评论》上发表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要求人们“多多研究这个问题如何解决,那个问题如何解决,不要谈这种主义如何新奇,那种主义如何奥妙”,对实用主义进行大张旗鼓的宣传,并讥讽宣传马克思主义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针对胡适的轻妄之论,李大钊在《再论问题与主义》一文中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批驳,指出主义与问题不能分开,“是交相为用的,并行不悖的”。一方面,解决问题要以主义为指导,另一方面,“一个社会主义者,为使他的主义在世界上发生一些影响,必须研究怎么可以把他的理想尽量运用于环绕着他的实境”。除实用主义思潮外,在京的“实社”、“同言社”、“共进社”等团体大肆鼓吹无政府主义,对马克思主义学说进行猛烈抨击。李大钊与陈独秀一道,坚守马克思主义思想阵地,先后发表《社会主义批评》、《讨论无政府主义》等文章对其进行了实质性的揭露。李大钊与反马克思主义思潮的斗争产生了深刻影响:一是马克思主义进一步得到了广泛宣传与讨论,二是推动了人们对于马克思主义解决中国实际问题的探索。
马克思主义在北京的传播是与北京大学联系在一起的,正如北京大学著名校友王懋廷所说:“北方的社会主义运动,实在是由北京大学孕育产生的。”诚然,北京大学不仅是马克思主义在北京首先传播开来的地方,而且是共产主义思想在我国繁衍的摇篮。作为传播马克思主义的第一人,李大钊这时就在北京大学工作,他正是利用了北京大学良好的学习工作条件,最早在我国举起了学习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大旗。当时的北京大学,承担着“兴学图强”的历史使命,怀揣着“教育救国”宏大志向,加之蔡元培校长“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和对北京大学的改革整顿,这里俨然成为各种新文化、新思想竞相争逐的乐园,这使得北京大学成为了马克思主义学说进入中国后理想的生长点。
十月革命后,北京大学学习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活动迅速开展。在李大钊任图书馆馆长期间,北京大学图书馆增加了大量宣传马克思主义的书籍,包括许多英文、德文、法文本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北京、全国各省的有志青年来到这里,或寻求真理、刻苦钻研,或求教于李大钊、解除思想困惑。他们大多彻底摒弃了“升官发财”的传统之路,开始孜孜以求“高深学问”并怀着“劳工神圣”的真诚与大众相结合。五四运动后,北京大学传播马克思主义已成迅猛之势,一个显著的标志就是大量马克思主义社团的成立。1920年8月,在李大钊的组织推动下,北京大学成立了我国最早研究和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革命团体—— “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发起成立研究会的成员全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在其成立启事上旗帜鲜明地宣告“以研究关于马克思派的著述为目的”。该研究会报名参加者非常踊跃,到1921年已有50余人。同年12月,“北京大学社会主义研究会”也宣告成立,其宗旨就是“集合信仰和有能力研究社会主义的同志,互助的来研究和传播社会主义思想”。北京大学的这些进步社团一经成立便投入到搜集、整理、采购、编译马克思主义原著的工作中来。与此同时,还组织成员分专题研究马克思主义并定期举行讨论会,汇报研究成果,交流学习心得。尤其要指出的是,北京大学还正式开设了马克思主义相关课程并对学生进行考核。如前文所述,从1920年起,李大钊在北京大学陆续开设的马克思主义课程有《唯物史观》、《工人的国际运动与社会主义的将来》等,学生修读完这些课程后还要经过考核后方能通过。在政府当局把马克思主义视为“洪水猛兽”的情况下,北京大学如此大胆的破天荒之举在马克思主义传播史上具有尤为特殊的意义。
北京大学光荣的马克思主义传统培育了我国最早的一批共产主义知识分子,其中像邓中夏、高君宇、张太雷、何孟雄等人,他们都曾活跃于北京,后来成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为马克思主义在北京的传播和北京共产主义小组的成立做出了巨大的历史贡献。而像张国焘、刘仁静、张申府等人也是从北京大学开始学习和传播马克思主义的,虽然他们最后都脱了党,所走的道路也更加曲折,有的人如张国焘还成为了革命的叛徒,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时他们都是马克思主义的拥护者,对马克思主义在京的传播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
随着马克思主义在北京的广泛传播以及同工农群众的结合,一些初步具有共产主义觉悟的知识分子逐渐谋生了组织无产阶级政党以指导中国革命的愿望。早在1920年2月,李大钊和陈独秀就开始探讨成立中国共产党的问题,并约定在北京和上海分别开展活动。在共产国际的帮助下,1920年10月,继上海共产党小组成立后,李大钊、张申府、张国焘在北京大学红楼李大钊办公室正式成立了北京共产党小组。
马克思主义在北京的传播为北京共产党小组的成立奠定了思想基础,而北京共产党小组的成立又为马克思主义在北京的深入传播创造了条件。党小组成立后的一项主要任务就是有计划地深入开展学习、研究和宣传马克思主义,这又充分体现在对无政府主义思潮的斗争中。北京共产党小组成立之时,黄凌霜、陈德荣等无政府主义者就宣布加入,但很快就和小组内的马克思主义者产生了两大分歧:一是无政府主义者不赞成有组织的领导,也反对必要的纪律;二是无政府主义者反对无产阶级专政,这两点都是马克思主义者所不能容忍的。在此情形下,以李大钊为首的党小组成员一方面写文章对无政府主义的观点进行深入批判,强调共产党组织严密纪律的重要性,并对自由与秩序、个人与社会等问题在理论上作了深刻说明;另一方面帮助受无政府主义影响较深的学生回归到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来,何孟雄就是一例。何孟雄原是北京大学政治学系学生,深受无政府主义思潮影响,后来经过党小组的努力,他逐渐抛弃了无政府主义的思想羁绊加入到北京共产党小组,后来还成为了中国北方领导工人运动的著名领袖之一。
除了同无政府主义做斗争外,北京共产党小组还创办刊物和学校向广大工农群众宣传马克思主义,努力实现马克思主义与劳工运动的结合。1920年11月,《劳动音》创刊,成为北京共产党小组的机关刊物。与之前对马克思主义作纯粹的学理宣传不同,《劳动音》的宣传重点就是向无产阶级“作实际的劳动运动”。此后,小组陆续派成员到北京长辛店等地的工人中做工作,同他们交朋友,帮助他们提升知识水平和阶级觉悟。1921年,由小组成员邓中夏、张国焘等人筹办的专为工人开办的长辛店劳动补习学校正式开学,罗章龙、朱务善等人都去讲过课。1921年党成立前夕,北京共产党小组还创办了《工人周刊》,开辟有评论、劳动新潮、调查、工人常识、工人之声等栏目,报道国际国内工人受压迫的遭遇,刊登工人反抗压迫、要求改善经济状况的罢工斗争,启发他们组织起来,捍卫自己的权利。工人阶级经过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洗礼也逐渐认识到组织起来、开展斗争的重要性,北京的工人运动也呈现出风起云涌的势头,如1922年的长辛店铁路工人“八月罢工”、1923年的京汉铁路“二七大罢工”等等,马克思主义的星星之火,在京城大地上已成燎原之势。
[1]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北京历史(第1卷)[M].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出版社,2011.
[2]北京大学历史系.北京史[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3]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北京革命史话1919——1949[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1.
[4]何力.北京的教育与科举[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5]李大钊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6]肖超然.北京大学与“五四”前后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的传播[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3).
[7]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北京党史研究文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