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婷婷[安徽大学文学院, 合肥 230039]
作 者:邬婷婷,安徽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余华的《第七天》打着“比《活着》更绝望,比《兄弟》更荒诞”的广告语在阔别七年之后重新回到大众视野,这是一个关于“疼痛”的故事,时代的疼痛裹挟着个人和整个社会以绝望的姿态撞击着同样绝望的现实世界。余华说:“写下中国的疼痛之时,也写下了自己的疼痛。因为中国的疼痛,也是我个人的疼痛。”余华以一种无限接近于现实的视角去描绘现实世界的荒诞,在生与死的多维空间里实现人性的救赎,企图通过一种宏大的叙事将整个人生的苦难囊括于笔下,构建一方至善之地来缓解社会苦难所带来的疼痛感对人性的冲击。但是小说应该写出只有小说才能写出的东西,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击着余华对现实的理性认识,使得《第七天》成为一部关于荒诞的临摹画,失去了它原本具有的艺术品性。
《第七天》延续了余华过去关于苦难的描写,故事发生的社会语境是一个被作者主观否定了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宿命不再是人生的主导,绝望现实引申出的绝望的生存姿态成为这个时代固有的抽象的存在符号,而死亡只不过是这种存在现实的另一种变异形式。《第七天》,余华企图用一种举重若轻的生存形式来反衬现实世界的虚伪与荒诞,在死亡与拯救的边缘企图以人性的温情打通通往人性存在至上境界的道路,但沉重苦难的文学性书写,所能达到的只是一种超越现实本体的形而上的精神境界。《第七天》中的苦难在荒诞的观照下显得更真实、更接近于人的现实生活,余华选择将这些血淋淋的苦难摊开来写,企图以现实社会的荒诞性打开人性的大门,却没有找到一条疏通苦难所产生的激愤的途径。没有抗争,只有回避,在温情的虚幻里缓解现实社会苦难所带来的疼痛感,治标不治本。过于散乱、突兀的故事集中在一条线上,使得余华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着重描写人性的全貌,而企图以感性的情感来消解现实的苦难,却忽略了沉重苦难的张力已经达到情感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最后作者只能以牺牲小说的文学价值来成全其主观的温情书写,人的主体性在世俗温情的软化下彻底消失,显然这种做法是得不偿失的。
余华笔下的真实是人的真实,《第七天》舍弃了这种真实的书写,转而以人的生存为切入点写社会的真实,人的真实存在彻底被社会苦难引发的焦虑感所解构,使故事沦为对现实苦难的客观临摹,成为对大众经验的客观表述。这种表现的真实最终导致《第七天》缺乏一种苦难叙事的厚重感,余华代过世的主人公发声,阻断了受难主体对苦难人生和人生苦难所做出的真确的价值判断和情感渗透,故事中的主人公们成了美和温情的化身,这种刻意将人物置于“非人间的立场”的描写,使人物的塑造缺乏现实的深度和真实感,在这里文学不再是一种作家个人经验的创造,而是一种现实碎片的无意识的打乱重组,使《第七天》的故事变成一幅“无深度的平面”,回到一种“本源状态的叙写”,即客观事实的叙述。苦难与活着、死亡共同存在于同一维度,苦难是死亡的隐形帮凶,没有苦难的存在,死亡就无法获得其存在的悲剧性,没有苦难活着也就无法体现其超越死亡的形而上的生命意义。相对于《活着》中富贵“温情的受难”的生存哲学,杨飞等人是连生存的权利都失去了的被动的存在者,他们死亡的背后都有一个隐形的凶手,不像富贵、许三观他们无法察觉苦难何时会降临,只好温柔地等待苦难,并选择温柔地受难。而《第七天》中,对于杨飞等人的死亡,余华总是刻意将真凶放置于聚光灯下,曝露于众人的视野之中,暴力强拆、贫富差距、虚荣等一系列政治、经济原因所造就的苦难将人带入死亡的无望之境,带有沉重的无力之感。面对苦难富贵选择隐忍,“温情的受难”并“生物性”地活着,而杨飞等人面对死亡选择以温情来化解苦难,隐忍的抵抗将存在引向生命的制高点,从而获得超越苦难的精神,而《第七天》企图以温情来化解现世的苦难反而加深了现实社会的苦难程度,这种煽情性的温情描写只能使故事沦为二流的书写。
“艺术与实际人生之中本来要有一种距离,所以近情理之中要有几分不近情理……艺术取材于实际人生,却须同时于实际人生之外另辟一世界,所以要借种种方法把所写的实际人生的距离推远。”①作者与现实始终需要有一定的距离,过于贴近现实会使文学丧失其原本的独立性,从而沦为对现实的临摹,而失去其文学价值,而作者则变成现实的傀儡,成为自己文字的囚徒,从而无法超越常识的叙述。人极度的生存状态是一种生命史的书写方式,《活着》等作品正是借助对个人的生存状态的史诗性的描写来构建作者关于人性和命运的书写维度。《第七天》则打破了这种书写方式,摒弃了超越平凡立场的形而上的哲学经验的生命史的书写,以无限贴近现实、粘着现实的方式乐此不疲地书写着大众经验。在《第七天》中余华开始介入故事的叙述,摒弃了《活着》时期回避直接表达的无我叙述,作者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身影,不再作为聆听者而是作为苦难的叙述者而存在,他自己就是故事的主人公,他与这些苦难的经历者血脉相连、心意相通,他就是杨飞,是鼠妹,是杨金彪……代表每一位受难者发声成为余华不可逃避的使命。作者的发声抑制了文本本身所具有的潜在意义,使文本只具有一种“此在”的直接呈现的意义而缺乏一种更深层的文本再创造的意蕴,现实成为一种被抽取了外在逻辑性的虚无存在。
“余华来自民间,其经历和学识决定了他最适合叙写民间中国的故事和人生,而不适合宏大叙事与复杂的史诗结构;余华的文学趣味及其创作个性适合从简单中见丰富,而不适合在繁复中营构复杂;余华的浪漫自由之心与先锋精神可以使他在适合的创新中获得成功,而不适合在守成中拼实力、拼才能;余华是有宿慧之人,适合用灵悟涵化思想,用感觉捕捉人性,而不适合做社会学式的直接反映,用理性表现思想和人性。”②余华善于描写个人的生命史,像《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都是以个人的生存史来表现作者对整个社会的深刻认识,以小见大,遵循着最接近于现实的秩序与逻辑来透视现实的真实存在。《第七天》余华企图以宏大的叙事来揭示社会的荒诞与苦难。但显然余华并没有能够很好地掌控宏大的叙事,现实鲜血淋淋的躯干被余华一一摆在观众面前,却无力将它们拼合成一个整体,杨飞的存在显然不能担负起串联全文的重任,余华并没有把握整个社会苦难存在的根源,只能循着本能以碎片的形式让苦难的本源状态以一种变异的主观形式呈现出来。《第七天》的主人公依旧被围困在现实的经验中,身体的消逝并没有使他们获得一种具有存在主义意味的生命意识,其存在的价值依旧具有鲜明的世俗性,死亡依旧为现实的存在价值所定义,余华过于急切地让故事的每一位主人公去承载社会历史与启蒙革命的宏大意义,由追寻人生存的生命史,精神史转化为质疑荒诞存在的社会生存史,从而将人的存在主体围困在现实的经验中,不施与援手,以狂乱的社会现实遮蔽人物本身所具有的生命意识。
《第七天》具有尖锐的矛盾冲突,却没有很好地利用,余华只写出了表面的社会冲突,却用温情的回忆代替了揭示社会病痛的内在原因,流露出贵族叙事所抛洒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余华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社会的荒诞程度已经超越文本,荒诞的描写手法并不能消解作者由人性善恶矛盾所导致的对现实荒诞的质疑。社会苦难所产生的焦虑感使一切常识提供的价值摇摇欲坠,苦难与现实的对立则加重余华精神上的焦虑,其思考始终没有脱离常识的范畴,这种精神上的虚无最终只能造成故事描写的无力感,以故事的荒诞来缓和现实的荒诞对人精神的冲击,由“虚伪的形式”所造就的“原意阐释与意蕴的不确定性”最终被现实的表象的确定性所替代,使故事离真实的世界越来越远。《第七天》人性善恶的矛盾被最大限度的激化,存在与不存在相互否定,人性的恶导致社会的荒诞,暴力、血腥、苦难和死亡成为人性恶的附属品,人性恶被刻意抽象为荒诞的代名词,余华刻意地将社会所有的苦难集中在一起,直透命运对人性善的恶意捉弄。人性善在现实社会中为“他者”主宰,这个“他者”即是人性恶所属的权利阶层,生存与死亡的维度被打破,人成为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抽象符号。故事的主人公们多是人性善的代表,但他们生存的权力却被命运绝对性的判断所掠夺,存在的意义在苦难的挤压下成为一种绝望的幻想,而真实存在的只能是人的精神。这种存在的无奈和无助,即使是死亡也无法改变,这种善恶所造就的永恒困境,正是余华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
人性之恶与社会苦难共同构成社会的悲剧,而死亡后的命运依旧逃不开悲剧的历程,这是存在于中国民间的永恒宿命,只要有人性之恶的存在,就必然有苦难的存在,人最终被囚禁在自己所造就的人性的牢笼中,成为苦难的囚徒。死无葬身之地即是这样一种温情的牢笼。它看起来如此安详、平静,人性之恶在这里似乎被压抑、消解,但这里只是死亡的过渡区,这里的生存法则仅限于没有权力、金钱与欲望的压力,历史被抽象为一个符号。因为这里的人都是无产者,他们没有身份、地位和权势,人的存在是绝对的平等,这种绝对的平等隔绝了人性恶的出现,暴力的本能被“平等的存在”所掩饰,人性善的一面在这里完全的凸显。这些仅剩骨骼的亡者虽然处于平等的位置,但是这种平等是相对的,他们是一群连姓名都被剥夺了的“非人”,他们真实的命名即使在现实生活中也早已被消解,无名的存在最终导致无命,这是命运的必然。存在的孤独促使死无葬身之地的出现,这里只是逃避现实的虚无之境。死无葬身之地并不是一个绝对封闭的空间,现实的干扰终有一天会打破这里的平静,当鼠妹从这里走向自己的墓地时就揭示了现实对亡界的影响,中国民间固有的入土为安的观念深深根植于死无葬身之地的每个亡者身上,现实生活的生存法则终将打破这里的平衡,仅靠余华笔下稀薄的温情根本无法建立一个与现实世界隔绝的绝对平静的“避风港”。
① 朱光潜:《孟实文钞·从“距离说”辩护中国艺术》,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版。
② 王达敏:《余华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