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是,先说否——关于董迎春《走向反讽叙事》

2014-01-28 19:01:47孙金燕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昆明650500
名作欣赏 2014年6期
关键词:迎春现代性隐喻

⊙孙金燕[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 昆明 650500]

作 者:孙金燕,文学博士,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符号学与中国现当代文学。

厘清历史的愿望,也许永远只是一种企图。但每一次谨慎而智性的解析,未必不能视为一次倾尽全力的靠近。

《走向反讽叙事》讨论的是上世纪80年代的现代诗歌(从早期“今天派”到‘第三代诗歌运动”,或从“朦胧诗”到“后朦胧诗”),面对着的却是80年代以及之前与之后的现代中国社会。它所企图做到的,是以符号学的话语转义理论,对人们早已关心过的一些诗学问题重新进行分析、认识与回答,进而完成对中国新时期以文化反思政治与经济的持续否定精神历程的追溯。

崔卫平曾以1980年代在中国上演过的电影《靡菲斯特》(Mephisto)讨论《艺术家的抉择》。片中若干经典镜头都指向“抉择”这一主题,比如老眼昏花、打盹走神的老博士浮士德,面对允诺要带他去“大世界走一遭”的魔鬼靡菲斯特时,“你是谁?”老博士问道。“我是否定的精神!我是促使事物变化的车轮”,魔鬼答道。崔卫平将这个自称“否定精神”的魔鬼,解读为某种“时代精神”,即在新时代中有所作为的精神①。在中国,“80年代”往往与“百废待兴”一词相联系,在曾经的废与将要的兴之起承转合间,是一代人的脆弱、激情、理想气质以及批判精神。然而之后呢?同时作为一个诗人,《走向反讽叙事》的作者董迎春或许已本能地理解到,曾经使众多读者感动并占据他们梦境的先锋派的做法,今日也许已成为横在艺术与消遣性之间的栅栏。以此考量,要以某个时段的文学状态为一个整体场域,探测现代中国的某种意识形态编码及进入消费社会之前的某些符号化机制,似乎真的没有比20世纪80年代更为有效的了。

于是,如同所有被内心引诱的探索者一样,董迎春抱着三分疑惑,三分警惕,三分忧虑,外带一分执着的追问,开始了针对20世纪80年代诗歌活动的逆水而上。所谓“隐喻是再现的,强调事物的同一性;转喻是还原的,强调事物的外在性;提喻是综合的,强调事物的内在性;而反讽是否定的,在肯定的层面上证实被否定的东西,或相反”②,借用新历史主义代表人物海登·怀特的话语转义理论这把利器,《走向反讽叙事》考察了80年代诗歌的“情节编织”“论证模式”以及最终揭示的“意识形态意蕴”,并进而发掘80年代诗歌解构建构话语转义背后普遍存在的“文化现代性”焦虑。③

无疑,“反讽”一词是此书的关键。厘清其指称,或许可理解《走向反讽叙事》的旨归所在。

先说“反讽”与诗歌的关系。反讽作为一种修辞,所言非所示是其最显著的特征。进入20世纪,它被新批评与存在主义赋予新的生命。布鲁克斯将“反讽”定义为“语境对于一个陈述语的明显歪曲”;同时,他又认为,“诗篇中从来不包含抽象的陈述语。那就是说,诗篇中的任何‘陈述语’都得承担语境的压力,它的意义都得受语境的修饰。”④布鲁克斯的意思应该是说,“反讽”是所有诗篇的特点。

以此理解“走向反讽”,或许能够说明80年代对诗歌形式之抉择的必然性。20世纪中国随着资本主义价值的输入,开始了现代化的起飞。无论是1950年代的大跃进,还是1978年的改革开放,坚持的都是“经济现代化”的主题。但经济、政治的“进步”诉求,是否就能完全裹挟文化的步伐?丹尼尔·贝尔曾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中明确指出:“社会不是统一的,而是分裂的。它的不同领域各有不同模式,按照不同的节奏变化,并且由不同的,甚至相反方向的轴心原则加以调节。”他将“现代社会”分成三个服从于不同轴心原则的“特殊领域”:经济—技术体系、政治、文化。经济—技术领域“轴心原则是功能理性”,“其中含义是进步”。而文化领域则不同,丹尼尔·贝尔同意卡西尔的定义,文化是“符号领域”,谈不上“进步”,文化“始终有一种回跃,不断回到人类生存痛苦的老问题上去”。政治领域则调节二者之间的冲突。社会是“经济—文化复合体系”,但经济和文化“没有相互锁合的必要”⑤。对于社会生产活动,经济与文化有其各自的符号解读机制。因此,对于单线条强调经济现代化的1980年代之前及之后,文化反思势在必行,而诗歌形式无疑有着天然的“反讽”优势。

然而,文化在反思经济、政治现代性的同时,文化现代性是否同样有其困境。诚如写作《论美术的现状》的法国重要艺评家让·克莱尔(Jean Clair),他向“先锋”发难时所指控的:“先锋”所基于的“进步论”,同样会将西方艺术引入空洞穷竭的境地。

相对于新批评指认反讽是文本内语境对诗歌陈述的挤压,另一种理解则更强调文本外现实语境对文学文本的挤压。在促使“反讽”概念由古典意义向现代意义转型的克尔凯郭尔而言,“反讽”不仅是一种言语的形式,它也是一种精神或存在的艺术,一种个性的特征。他认为,反讽的引入和使用标志着主体性的觉醒,“反讽是主体性的一个表征”,它使“主体感到逍遥自在、现象不得对主体有任何实在性。在反讽之中,主体一步步往后退,否认任何现象具有实在性,以便拯救他自己,也就是说,以便超脱万物,保持自己的独立”;此外,反讽是“无限的、绝对的否定性”,“反讽是道路;它不是真理,而是道路”,所谓“苏格拉底与基督的相似之处恰恰在于其不相似之处”,相似在于二者都是行动的“受难者”而非思辨者,个体在绝对的否定中才能走向肯定⑥。新历史主义者海登·怀特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将诗歌的研究看作“话语的转义”,从而区分出四种类型:隐喻、转喻、借喻、反讽,且在这四种符号修辞格中,前三者幼稚地相信可以用比喻抓住事物的本质,而最后一种的主导精神是睿智地自我批评。

中国1980年代的诗歌活动,从北岛政治隐喻写作,到于坚拒绝隐喻以解构宏大叙事的转喻写作,及至伊沙的反讽狂欢化,反讽无疑是“朦胧诗”以来的诗歌写作中最为重要的话语策略。它既反叛意识形态立场(朦胧诗),也颠覆社会既有价值体系(第三代诗中的“口语写作”一派)。然而也如同董迎春所言:1980年代的“反讽转义的语言并未真正进入语言转折,仅在文化意识与社会价值这些场面纠结”。

如此所带来的后果之一,即为将现代诗歌引入空洞穷竭的境地:“对20世纪80年代诗歌话语的深层分析,使我们重新认识到80年代诗歌话语解构背后,也隐含着对文化现代性的忧患意识。80年代诗歌研究是对文化的研究,并最终指向对意义的思考。18世纪以来,西方现代性的不断发展也暴露了西方现代文艺背后所渗透的虚无主义。走向反讽叙事的当代诗歌话语背后,也呈现了虚无主义这股思潮。”

从以上两个角度分疏“反讽”,就是从两条路径理解“走向反讽”:一种昭示文化现代化与诗歌绾接之必要,一种确认持续反讽而否定而虚无之必然。

尽管董迎春自己也意识到,海登·怀特所区分的隐喻、转喻、提喻、反讽“话语转义”,并非线性地推进整个20世纪80年代的诗歌;事实上在每一次隐喻中,都包含有隐喻、转喻、提喻、反讽的修辞演进循环,如同“撇开80年代这一个整体,转喻变成了‘第三代诗’的主体认知思维。但是通过考察发现,转喻作为一种修辞表达策略在不同的诗歌话语中均有所使用。”⑩正因此间的纠葛,他在本书第二章《石头的转义:语言论(上)》果断使历史秩序而清晰之后,又在下一章《80年代诗歌“走向反讽”:语言论(下)》中勇敢直面历史的暧昧,为难平衡处均是为走过80年代、在虚无主义思潮中沉浸过久的现代诗歌,寻找“反讽之后”的归路。

“遗忘的,犹如回响!?”《走向反讽叙事·序诗》中的这句自问自答,或许才是此书最好的注脚。毕竟,整个诡论的世界,唯有洞知其奥秘的人才能抓住它。在贺拉斯声称“无论风暴将我带到什么岸边,我都将以主人的身份上岸”之后,卡夫卡接着说“无论我转向何方,总有黑浪迎面打来”,弥漫在诗歌乃至文学、文化中的失落和失败的情绪,持续以反讽形式进行着皮里阳秋的否定。而“反讽”的进无可进之处,某种更简单的东西,终归是要回环发话的。

① 崔卫平:《正义之前》,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页。

② [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序,第8页。

③ 董迎春:《走向反讽叙事——20世纪80年代诗歌的符号学研究》,苏州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页—235页。

④ [美]克利安思·布鲁克斯:《反讽——一种结构原则》,见赵毅衡选编:《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12—381页。

⑤ [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上海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56—60页。

⑥ [丹麦]克尔凯郭尔:《论反讽概念》,汤晨溪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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