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奕君 (江苏大学文法学院 212013)
司汤达是一位善于从爱情叙写中反映出深刻的社会问题的文学大家。在写《红与黑》这部小说之前,司汤达对爱情问题做过深入的理论研究。他认为,自1800年以来侵入法国“十分沉闷而又充满猜疑”的社会生活中的新型爱情有两种,“一种是脑袋里的爱情,一种是心坎里的爱情。”《红与黑》成功地描绘了这两种爱情的典型心理状态。
于连的爱情心理可分为感性之爱和理性之爱, 这便是是司汤达爱情理论的具体应用。于连对德·瑞那夫人和玛特儿小姐的爱情内涵是不同的:对德·瑞那夫人的爱,属于感性之爱, 也就是激情之爱;对玛特儿小姐的爱,是理性之爱, 也就是虚荣之爱。爱情选择与于连的心性表达息息相关,于连的个人成长与奋斗也是在爱情选择中实现。
德·瑞那夫人是一个美丽、善良、天真而又敏感、勇敢、富有同情心的完美女性形象。结婚多年来一直过着没有温度的爱情与家庭生活。聪明、勤奋、不卑躬屈膝、心怀远大理想的于连,像一泓清泉,滋润了她枯竭的心灵。傲慢不俗、敢于反抗的于连与势利粗鲁、贪财好色的丈夫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从于连那里,她获得了属于自己新的生命蓝图。
虽然,于连作为一个木匠的儿子,依然有自己的骄傲与自尊,怀着小市民对权贵的报复心理和试练自己胆量的冒险心理,于连开始追求、诱惑德·瑞那夫人。因此, 当于连第一次触摸到德·瑞那夫人的手的时候, 他感到的并不是爱情的幸福, 而是野心得到实现的狂欢和喜悦, 是报复心理的满足。但是德·瑞那夫人的善良、淳朴、温柔深深地打动了于连,他疯狂地爱上了德·瑞那夫人,他渐渐沉浸到这段爱情里。“他生平第一次受到美的力量的左右。他沉浸在一种与他性格如此不合的, 模糊而甜蜜的梦幻中, 轻轻地揉捏着那只因极好看而惹他爱怜的手, 恍恍惚惚地听着……”
这次爱情尝试,是于连听从了自己心灵的声音,与德·瑞那夫人的爱情是非功利的、纯粹的,就是所谓的“心坎里的爱情”。这两个落寞迷茫的灵魂在相互了解、相互同情的基础上,产生出一种信任怜悯之爱。与德·瑞那夫人的爱情,充分展现出一个富于感情、充满青春激情的于连形象。
作为贵族女性的玛特儿小姐,骄矜、任性、冷酷而又热情、敏感、富于幻想。她向往着的:是她16世纪的祖先曾经有过的传奇式的浪漫爱情,那种无视世俗观念的豪情壮举。她讨厌懦弱无能的贵族子弟,她讨厌千篇一律的爱情告白,她讨厌庸俗无聊的曲意奉承,她需要英雄气概和冒险行动来填补她精神上的空虚。而从于连身上,她看到了坚定的性格、强有力的意志和无穷的活力。
与于连的幽会,玛特儿小姐为“失身于一个仆人”悔恨不已。他们地位差距悬殊,贵族小姐的傲气战胜了她的少女情怀,她恢复了傲慢,对于连极度冷淡,形同陌路,让于连陷入绝望的痛苦中。而此时的于连已经在经历了人情世故之后,成长为懂得洞察人心,精于谋算,富于理性的野心家了,他懂得在现有条件中谋求自己利益和荣耀的最大化。他清楚明白,占有了这个女人,一切金钱与地位都会向他飞奔过来。在于连心中,迫切希望征服她,他隐藏起自己爱的痛苦,假装表现出自己的无所谓,以此来刺激玛特儿小姐,用自己冷漠、决绝的语言击碎玛特儿小姐的自尊与傲气,俘获玛特儿小姐的芳心,这令于连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他作为一个平民,征服了一个贵族子弟费尽心机也无法靠近的女人。
对玛特儿小姐,他可能也是有真心的,但更多的是对上层社会的渴望在爱情道路上的表现,即“脑袋里的爱情”。能够占有这位高傲、冷艳的贵族小姐,本身就是对贵族社会的一种炫耀、挑战。
如果说德·瑞那夫人是于连青春爱情与希望,那么玛特儿小姐应该就是于连妥协外部社会的野心与谋算。爱情的选择,实际上是他从反抗到妥协再到反抗的人生选择。父兄虐待、市长猜疑、贝尚松神学院的阴森恐怖,他知道他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反抗,这一切无不作为一种催化剂,激发出他的野心。然而现实容不得他反抗,他必须戴上面具,在贵族世界里摸爬滚打,甚至以压抑人性为代价,谋求生存。其实,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或者说是适应性生存。
玛特儿小姐给他的那封揭发信,如同尖刀刺破了他的面具。他的怒火一触即发,潜藏了许久的冲动在那时喷薄,似一头脱缰的被激怒的猛兽,极力去寻找德·瑞那夫人,全然不顾身边的玛特儿小姐。他不能接受的是,德·瑞那夫人是爱和美的化身,会和如此污秽不堪的事情联系,他痛恨这个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的背叛,他绝不允许这一切的发生。他没有选择在玛特儿小姐面前抹黑德·瑞那夫人、质疑那封信的真实性,为自己辩白,而是就那么不计后果地选择复仇了。他的那一枪,等于放弃了之前所有的努力换来的一切,放弃了未来美好的前途。所以说,于连归根结底还是表面的妥协与内在的反抗的综合体。
人的心性的本真表达总是需要一些条件的,于连的妥协实质是他在面对不同外部世界时,人性的选择性与适应性表达是一种被压抑的反抗。美国人本主义学者马斯洛在需求层次论中,把自我实现归之为人类生存、安全、归属、自尊之后的最高需求。“追求自我实现,致力于捣毁自我实现的障碍”。在于连的时代,他只希望在这个贵族统治的时代里,找到一条道路,充分展现出他的才华,他必须以压抑自己的人性为代价,完成个人奋斗从而自我实现。
在狱中,于连开始反思、忏悔他的人生,当直面自己内心时,那隐藏得很深的对上层社会的仇恨、厌恶,终于在狱中喷薄而出:“没有人知道尼罗河的尽头,同样任何人的眼睛也将看不到软弱的于连”,“我的内心有的是高贵”。他并不在意玛特儿小姐一直在为他脱罪而奔波,他只想着德·瑞那夫人。在死亡审判面前,他拒绝向法庭求饶,拒绝上诉的可能。此时的于连已然抛弃了那个为木尔侯爵工作的那个深谙人情世故、虚伪圆滑的自己了,他似乎已经变回了那个维利埃尔市聪明好学、意志坚强、充满希望与追求、敢于奋斗的“鲜活”的于连了,他的爱情最终选择了德·瑞那夫人,也是选择了他的人性的回归与重生。
于连,曾经厌恶过贵族社会,曾经迫切希望自己成为贵族社会的一员,曾经动摇过自己坚守的价值观,曾经向外部世界妥协。他的性格中最重要的还是反抗,他用死亡抗争这个时代,终于赢得了个人的荣誉和尊严。他无畏坦然地面对死亡,用他的悲壮之死告别那个戴着面具的自己,完成他人生反抗最辉煌的一个篇章。
参考文献:
[1]司汤达著,郝运译,红与黑[ 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2]王立道,甘大祥,沈来清.中外文学人物荟萃[M ].重庆:重庆出版社,1983.
[3]马斯洛.自我实现的人[M].许金声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