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俊龙,魏鲁霞,马洪瑶
(南京中医药大学经贸管理学院,南京 210023)
文字是语言的显示,又是表达语言的载体;语言是思维的陈述,又是表达思维的工具,由此形成了一个民族的文化链条。可见,文字是语言的基因,语言是思维的基因。各国文字的特征决定了各民族的语言特征,由此决定了各民族的思维特征。
人类世界在创造和发展文字的过程中,主要有两种路径。一种是为了语言发音为目的、以依靠听觉为主形成的表音为主的文字系统;一种是为了表达意义、依靠视觉为主形成表意为主、结合表形与表音的文字系统。
根据李泽厚、刘再复的观点,欧洲先有语言才产生文字,而中国是先有文字然后才有语言,文字与语言分途,文字左右语言。中国汉字不是来自口头语言的记录,文字是从生活经验中产生,是从结绳到文字的过程,是来自历史经验的记录[1]。
由于中国古代汉字不仅是表音符号,而且是形音义的统一体。中医药学在创造医学理论时必须运用古代文字语言去建构医学理论,传统语法逻辑形成了中医的思维方法。《后汉书·郭玉传》:“医之为言意也。腠理至微,随气用巧,针石之间,毫芒即乖,神传于心手之际,可得解而不可得言也。”魏·王弼《周易略例·明象》指出:“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类经·藏象类》指出:“象,形象也。藏居于内,形见于外,故曰藏象。”中医学中,脏象与藏象是等同的概念,可见中医的思维方法与古代文化思维是一脉相承的。
汉字的象征表意特征形成的概念具有多义性、层次性,中医理论移植和改造了这些古代哲学概念,形成了藏象学说。这些古代哲学概念,在中医文本中形成意象思维元素,构成极丰富的意蕴。概念的非单义性、模糊性,一方面使继承者难以把握,同时也给继承者充分想象、解释和发挥的巨大空间。
《素问·六节藏象论》指出:“视其外应,以知其内脏。”《灵枢·本脏》运用藏象思维对人体生命现象进行整体观察,分析人体对不同环境条件和外界不同刺激所作出的不同反应,进而来认识人体的生理病理规律,把内脏组织与体表组织、组织与功能表现联系起来。藏象理论运用五行学说把复杂的人体组织结构分为五大功能体系,以五脏为中心联系六腑、五官九窍,把五体五志(包括自然界的五方、五时、五气、五化、五色、五味)都纳入生命整体运动范围。在解释人体气血运行时用自然规律来陈述。如《灵枢·脉度》:“气之不得无行也,如水之流,如日月之行不休。”解释五脏功能时用社会制度来陈述,如《素问·灵兰秘典论》:“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这样藏象学说形成了天人合一的整体论思维框架。汉字的意象思维形成整体联系的思维,有利于从整体去思考局部,从现象到本质去思考问题,使中医藏象思维顺理成章的形成。
钱基博在《国文法研究》中说:“中国文章,字之精神,寄于句;句之精神,寄于篇章。”黎锦熙把汉语“章法决定句法”作为语言分析的一个重要原则[2]。中国汉字向文字符号的综合性方向发展,成为主要表意且同时表形表音的文字体系,用象形、会意形声等创造的文字,具有较大的独立性。往往是1个字可代表1个词,表达1个意义的词句组合,它具有灵活多变、随机组合的特点,构建语句时常用词法代替语法,常用一些语助词来帮助表现语法。可见,汉语对语言结构形态极少限制,句子的语法、句法和语意信息不显露在词汇形态上,而是隐藏在词语上下位置的结构和时间流中,充分利用语境、上下文的联系与连贯,在文章内部结构间相互衬托,要理解就需要在心理、思维上整体去把握。
所以,中国文化思想需要从整体去理解和把握。汉文字语法的特点,潜入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也形成中医学类比推理、取类比象的思维方式,使中医在认识事物时易产生隐喻思维。《素问·示从容论》曰:“援物比类,化之冥冥。”
由于汉语语法、句法的承上启下、整体性易使中医从整体上思考问题,中医思维则把人看做是是一个小宇宙,天人合一、天人相应,在整体视角下去观察部分,从联系之中去分析部分。如《素问·五脏生成论》认为“五脏之象,可以类推。”用宏观的现象与规律推知微观现象与规律,用已知的现象与规律推知未知的现象与规律。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认为“东方生风,风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筋生心,肝主木”,首先将可以类推的事物进行联系,再用来说明人体生命的生理和规律。《素问·六节藏象论》曰:“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其华在面,其充在血脉,为阴中之太阳,同于夏气”,“肾者,主蛰封藏之本,精之处也,其华在发,其充在骨,为阴中之少阴,通于冬气”。把五脏和四季气候联系起来类推,同时也将病理、病机整体联系来类比推理。《素问·太阴阳明论》说:“故伤于风者,上先受之;伤于湿者,下先受之。”《灵枢·邪客》曰:“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其脏坚固,邪弗能容也。容之则心伤,心伤则神去,神去则死矣。”中医学“以我知彼,以表知里”的思维方法形成了“循法守度,援物比类”的类比推理方法。
康德说:“每当理智缺乏可靠的论证思路时,类比这个方法常常能引导我们前进。[3]”中医学为了把未知变成已知,用类比方法进行思维,对临床诊治往往能启发思路、提供线索,有利于经验总结和临证发挥。中医学取象比类方法的广泛运用,是推动中医意象思维、联想思维、形象思维的源泉,又是认识新事物、发挥创造力的源泉,提供了理论发展与临床实践相结合的创新空间,使历代中医学者在对生命与健康的探索中不断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为各种学派的发生发展和新学问的不断产生发展提供了有效的方法论价值。
中国古代汉字和汉语言的语法形成发展,规约了古人的思维方式,导致中国古代思维更强于辩证形上思维,这就是意象逻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与器是生成关系,思维时要通过有形之器去把握形上之道,其路径要靠直觉去顿悟。正如李约瑟所说:“当希腊人和印度人很早就仔细地考虑形式逻辑的时候,中国人一直倾向于发展辩证逻辑。[4]”辩证逻辑是辩证思维的模式,辩证思维方法是辩证逻辑的展开。
因为古代汉字的表意功能形成中国人的意象思维模式,按照意象逻辑,古代人们认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意在言外、意在象外。中国古代的意象逻辑首先需要对事物的本质进行认识。《易经·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都是从“道”化生而来,回溯本源就是“道”,是“道”的演化规律衍生出阴阳之属性。中医也认为阴阳是天道的两种品行,是万物产生与变化的源泉和动力,阴阳在“道”的层面上实现了同一、统一。
其次,要对事物与现象的运动变化进行分析。道(无)如何生有呢?需要有相互对立、相互联系而性质相反的两种事物现象来表达,这就是阴阳概念。中医学把这种思维逻辑运用到医学理论之中,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阴静阳躁……阳化气,阴成形”;“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左右者,阴阳之道路也;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阴阳既是道的演化,又是自然界水与火、男与女、形与气、血与气、静与躁等性质普通存在对立制约和统一关系的归纳与概括。
再次,要对事物由现象到本质的认识路径进行思考。中医的名(概念)辞(判断)说(推理)不像形式逻辑那样严格,它是从运动、变化和发展去把握事物,它需要透过现象去看本质,使认识从现象深入到本质。《素问·阴阳应象大论》:“阳生阴长,阳杀阴藏”,“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中国古代传统医学的生成论哲学思想,是一种有机观,不是静止、孤立地看生命的物质结构,而是动态地观察生命的发展变化。动态的认识就不能用形式逻辑机械去认识,而需要辩证逻辑去灵活运用。
《黄帝内经》是中医辩证思维逻辑的奠基之作,它把先秦时期的辩证法思想进行移植创新改造,形成了中医药理论的认知范式,奠定了中医的辩证思维模式。中医学研究的对象是人的生理、病理现象,比研究其他学科需要更为精深、准确,它需要实践中的确实疗效,促使医家把辩证思想发挥到比古代其他学说更为精深的程度。
用逻辑学审视中医理论,发现中医理论的逻辑开端,不是选择公理、推导定理的公理化方法建构的形式逻辑体系,而是以“阴阳”这种辩证矛盾的概念、范畴形式为逻辑起点,以阴阳学说的对立制约、依存互根、消长转化、动态平衡为对立统一思维规律,把握人体生命运动中的不同方面(生理、病理、诊断、治疗)、不同层次(精、气、血、津液、脏腑、经络、天人)、不同阶段(生、长、壮、老、已)的矛盾运动变化规律,规范、演绎的是逐级矛盾(阴阳)分析式的辩证逻辑体系。但是中医的辩证逻辑思维是在直觉性思维指导下进行的,中医的生命力在于临床疗效,它是一种实践智慧,是长期临证经验的体验。各种辨证方法如八纲辨证、六经辨证、脏腑辨证、经络辨证、气血津液辨证、病因辨证、三焦辨证、卫气营血辨证等,在临证时如何运用,对具体某一类病人某一类疾病、某一类证候选用哪种辨证模式,是直觉悟性问题,需要迅速把握关键的病症,抓住疾病的本质。这需要广博的知识为前提,丰富的临床经验为条件,掌握中医各种辨证方法为基础,面对临床各种复杂情况进行识别和处理,所以中医的辩证思维逻辑是在直觉悟性指导下的具体使用。
可见,东西方文字形成与发展差异导致东西方文化差异,东西方文化差异导致东西方医学的差异,这些差异的核心是思维方式的差异。今天,这两种思维方式应该进行互补,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进行融合,创造新的医学体系。
[1]李泽厚,刘再复.存在的“最后家园”——对谈录[J].读书,2009(11):28.
[2]邱鸿钟.中医的科学思维与认识论[M].北京:中国科学出版社,2011:66.
[3]张天奉.中医辨证思维模式概要[J].中华中医药杂志,2010,25(8):1265-1267.
[4]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三卷·数学)[M].《中国科学技术史》翻译小组,译.北京:科学出版社,1975: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