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瑶,潘桂娟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700)
喻昌,字嘉言,晚号西昌老人,江西新建(古称西昌)人,约生于明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卒于清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为明末清初著名医家,著有《寓意草》、《医门法律》、《尚论篇》、《尚论后篇》等10余部著作。喻昌对痰之病因病机见解独到,论理生动,临证治痰灵活巧妙,富于变化,重视平日预防调护,以杜生痰,其治痰思想主要体现在《寓意草》、《医门法律》两书中,现就其痰病治则治法分述如下。
喻昌宗《素问·经脉别论》曰:“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1]的理论认识,尤其强调脾胃在痰浊生成及运行过程中的关键作用。首先,喻昌认为痰源于饮食水谷,因脾失健运、胃津不行、湿聚而成。其次,喻昌还独创性地提出痰随脾气往返论:“人之食饮太过,而结为痰涎者,每随脾之健运,而渗灌于经隧,其间往返之机,如海潮然,脾气行则潮去,脾气止则潮回。[2]”因此只有当脾气静息时,其痰方能从经隧返还于胃中,再经由胃气上下排出。
基于以上病机认识,喻昌在痰病治疗及调护方面提倡静养脾气,以导痰返胃,然后可由口而上越,或从肠而下达,即喻昌所谓使“脾气静息而予痰以出路”,而静养脾气之法宜药食并调。在用药方面,喻昌反对过用辛热之品峻攻痼痰,主张“但取辛热,微动寒痰,已后止而不用”,否则痰得热则妄行,脾得热亦过动不息,使痰有去而无回,加剧病势。在饮食调养方面,喻昌首先指出午后饮食不消易化生痰浊,因此主张“早食午食而外,但宜休养”,尤忌深夜进食,使脾气静息而防止生痰。其次,主张脾虚有痰者在服药后,应注意节制饮食,避免暴饮暴食,忌肥甘滋腻之品,一则不至于伤脾而再生痰浊,二则能藉药物所培之脾气专力化痰。如其所言“白饭香蔬苦茗,便为佳珍,不但滑腻当禁,即粥亦不宜食,以粥饮之,结为痰饮易易耳。不但杂食当禁,即饭食亦宜少减,以脾气不用以消谷,转用之消痰,较药力万万耳”。
痰之窠囊说源于宋·许叔微提出的停饮成癖囊“如潦水之有科臼”[3],并治以苍术“燥脾以胜湿,崇土以填科臼”。后经朱丹溪发挥为痰之窠囊说,指出“痰挟瘀血,遂成窠囊”[4],治疗亦推崇许叔微之法。明代医家虽多引朱丹溪之说,但少有发挥。喻昌受许叔微之论启发,结合自身临证经验,对痰之窠囊的病因病机及治则治法进行了深入阐发,颇有创见。
首先,喻昌认为肺与胸膈之窠囊系痰火或痰气壅盛,冲透肺与胸之膈膜居于其中,日久不散,浊气渐入,与痰浊互结而成。窠囊形成以后,不仅阻碍气机、不利呼吸,若复感外邪或饮食情志内伤,脏腑功能失调,致浊气上犯,触动窠囊之痰,则发为“鼾齁有声,头重耳响,胸背骨间,有如刀刺,涎涕交作,鼻頞酸辛”等症。
其次,喻昌论述了窠囊之痰的治则治法。因窠囊之形外窄中宽,其中之痰“如蜂子之穴于房中,如莲子之嵌于蓬内,生长则易,剥落则难”,故喻昌认为不能任行驱导涤涌之药,否则不仅痰不能去反而徒伤他脏。应当先治生痰之因,断绝窠囊之痰的来源,再“逐渐以药开导其囊,而涤去其痰”。如治疗肺之窠囊,虽其痰在肺,而其源在脾,故以治脾为本,“使太阴之权有独伸而不假敌忾”;其次培养肺气,使肺金肃降复常而浊气不升;又安和五脏,静以驭气,“使三阴之火不上升,以默杜外援”。而胸膈之窠囊始于痰聚于胃,故必先去胃中之痰,使胃气不挟痰奔入胸膈,而欲去胃中之痰又以“健脾为先,脾健则新痰不生,其宿痰之在窠囊者,渐渍于胃,而上下分消”。
在痰病治疗领域,治痰与治气的关系一直被历代医家广泛关注与探讨,如宋代医家史堪、严用和等主张治痰以顺气为先,提出气顺则痰自下之说;元代王珪、明初医家刘纯认为气因痰结,应先逐去痰浊,则滞气自行;明代医家徐春甫则指出应根据痰气轻重及病势缓急情况,而逐痰理气有所先后。
基于前人的相关认识,喻昌对痰气关系提出了自身见解,认为痰病“大率痰为标,气为本”,因此主张先治其气,“气顺则痰不留,即不治痰而痰自运矣”。但临证亦需根据具体情况灵活变通,若在痰盛标急的情况下,又宜先治其痰,“痰消则气自顺”。
针对痰病治气之法,喻昌认为前人未曾言明,导致后学者运用之难,故专门对其进行了阐发。喻昌指出治气之源有三,一治肺气,一治胃气,一治膀胱之气。因“肺为将帅之官,气清则严肃下行,气下行则痰之藉为坚城固垒者,方示以暇”。而痰出于胃,胸膈之痰亦必返还于胃,方能经胃顺下,若胃气不和,则痰随胃气奔逆于上,故“胃气和,则胸中之气亦易下行”。而膀胱位于下焦,为“州都之官,津液藏焉,气化则能出矣”。膀胱气化正常,则空洞善容,而“能吸引胸中之气下行”。因膀胱为肾之府,故“欲膀胱之气化,其权尤在于葆肾”,“肾气不动,则收藏愈固,膀胱得以清静无为,而膻中之气,注之不盈矣”。
针对阴血不足、顽痰胶结、补血易滋其痰、祛痰易耗其血的情况,喻昌提出了“养血豁痰,枘凿不入,先其所急,不宜并施”的原则,并自创“乘机利导之法”治疗,可谓深得治痰之妙。
乘机利导法分为三步:首先“以微阳药开其痰”,使顽痰暂得温散而又不耗伤气血,喻昌形容此为“决水转石”;继之“以纯阴峻投”,乘痰闭暂开之际投以大剂补血之药,使血气得生而又不滋其痰涎;最后,待血气得复,“始加除痰之药”,此时既可免祛痰伤正之弊,又能藉所生之正气一举祛痰。喻昌之乘机利导法重在对祛痰时机与分寸的灵活掌握,对临证治疗血虚痰实之证十分有借鉴价值。
喻昌指出,风邪与痰浊每兼夹而为患,故治疗时“风胜者先治其风,痰胜者先治其痰,相等则治风兼治痰,此定法也”。而在具体治疗时,又因邪气性质不同、感邪途径不一,故治法有别。
喻昌指出“风者四时八方之气,从鼻而入,乃天之气也。痰者五谷百物之味,从口而入,脾胃之湿所结,乃地之气也”,故治当从其类而因势利导,并调理相应脏腑。外风中人从外入内,外湿中人自下而上,故“从外入者以渐而驱之于外,从下上者以渐而驱之于下”。又“肝木主风,脾湿为痰”,故治内风宜平肝木,治痰湿应运脾土。而“内风素胜之人,偏与外风相召;内湿素胜之人,偏与外湿相召”,致内外合邪、寒热兼夹而成杂合之病,此时“必须用杂合之药,而随时令以尽无穷之变”。如冬月水气归根,不宜攻治肝胆,但以理脾药平调,必至春月木旺,始加调肝之药。又寒月可纯事温补,而春夏秋三时施以温补则宜少佐清凉之药,方可无热病之累。
喻昌强调临证治痰应详辨寒热虚实情况,辨证选方用药,为此专门制定了药禁十条以及医律三条,以提醒为医者勿犯虚虚实实之误。如其反对“心虚神怯妄用辛散,肺虚无气妄用苦泻,肝虚气刺妄用龙荟,脾虚浮肿妄用滚痰,胃虚津竭妄用香燥”[5],并告诫“肾虚水泛,痰涌气高,喘急之证,不补其下,反清其上,必致气脱而死”。
此外,应辨明寒热虚实真假情况,如风火挟痰上攻,出现目暗耳鸣之证,多似虚证,如误行温补则“转锢其痰,永无出路”。又如喻昌曾治一老者,“形体清瘦,平素多火少痰,迩年内蕴之热,蒸湿为痰,辛巳夏秋间,湿热交胜时,忽患右足麻木,冷如冰石。盖热极似寒,如暑月反雨冰雹之类。医者以其足跗之冷也,不细察其为热极似寒,误以牛膝、木瓜、防己、加皮、羌独之属温之。甚且认为下元虚惫,误用附桂河车之属补之,以火济火,以热益热。由是肿溃出脓水,浸淫数月,踝骨以下,足背指踵,废而不用。总为误治而至此极耳”。喻昌指出此“若果寒痰下坠,不过坚凝不散止耳,甚者不过痿痹不仁止耳。何至肿而且溃,黄水淋漓,腐肉穿筋耶”?因此主张断不可再用辛热之药,而应治以甘寒之药,以杜风消热、润燥补虚豁痰为法。
喻昌认为吐下法虽较便捷但易伤正气,尤其对于正虚有痰者更宜慎用。临证时应严格掌握吐下法的禁忌,脏腑易动者勿妄行涌泄,本非坚积者勿妄行峻攻。
喻昌指出:“涌法正如兵家劫营之法,安危反掌,原属险道”,即使在治疗痰迷心窍、邪盛正衰、不易开散之急证,亦不主张施以涌吐,其认为“以涌药投之,痰才一动,人即晕去,探之指不得入,咽之气不能下,药势与病势相扼,转致连日不苏。”故其制定了吐禁十二条,即“眩冒昏晕不可吐,气高气浅不可吐,积劳未息不可吐,病后新虚不可吐,水道微弱不可吐,病势险急不可吐,阳虚多汗不可吐,素惯失血不可吐,风雨晦冥不可吐,冬气闭藏不可吐,多疑少决不可吐,吐后犯戒不可吐”。
对于下法祛痰,喻昌亦十分谨慎,如滚痰丸为王珪所创攻下逐痰名方,历代医家用之多有效验,但喻昌认为其“大损脾胃,且耗胸中氤氲之气”,尤其脾虚浮肿者更应慎用。对于痰闭窍隧之证,喻昌亦强调勿用下法祛痰,因下法易伤脾气,反致痰愈窒塞。
综上所述,重视脾胃是喻昌治痰思想的主要特点,贯穿于其对痰病病因病机认识、临证治疗与预防调护的过程中。喻昌对于痰随脾气往返的认识,对痰之窠囊的成因及治法的阐发,对治痰与理气、养血祛风等治法时机及分寸的把握,无不体现了其对痰病认识的深入透彻及对治痰法运用的纯熟巧妙。其在治疗虚实夹杂、寒热错杂等病机复杂之证的经验,值得我们细细体会以便于临证借鉴。
[1] 黄帝内经素问[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63:139,140.
[2] 喻嘉言.寓意草[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59:74.
[3] 许叔微.普济本事方[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59:42.
[4] 朱震亨.丹溪心法[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71.
[5] 喻昌.医门法律[M].太原:山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