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青波
(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跨语言的研究事实表明,世界上多数语言都有一些表达“能性语义范畴”的方式、方法,总体说来,通过在句中添加“情态动词”具有普遍性。但在汉语中,除了情态词语的使用外,更常见的是利用能性述补结构“V 得/不C”来表达[1](P29-40)。本文主要讨论这其中“V 不C”中的一个典型个案“保不住”相关的词汇化和语法化问题。
张旺熹(1999)指出,“V 不C”的语义是愿而不能,即主观企望,只是客观条件不具备实现的可能[2](P140)。“保不住”作为“V 不C”中的“子结构”,必然带有“母结构”的语义特征,即[+期望] [—可能],这也正是本文分辨“保不住”不同类型的主要参照标准。我们结合“保不住”在共时平面上的具体布情况并参照相关字典、辞书中收录的条目,一共总结出现代汉语中三种同形异构的“保不住”:
其一,述补短语的否定式用法的“保不住”,这种用法的“保不住”在句中主要充当谓语中心,表达结构字面上的意思,即“想要保全(持),而由于客观条件不能保持住”,具有[+期望] [—可能]的语义特征。这种用法的“保不住”记为“保不住1”。例如:
(1)我明明知道,丢了家,受尽千辛万苦,而还保不住妈妈的命,都是日本人的罪恶——刘妈我要是捉到个日本人哪,我把他的耳朵,鼻子,全咬下来!(老舍《残雾》)
其二,动词用法的“保不住”,这种用法的“保不住”一般也充当句中谓语,但在语义上发生了一定的虚化,体现为[+期望] 语义特征的消失,[—可能]语义特征彰显,因此可解释为“不能保持(全)”。这种用法的“保不住”记为“保不住2”。例如:
(2)摩挲着金戒指,辣辣眼睛湿了,传了三代人的东西在她手里流出去了。有什么办法呢?人穷了什么也保不住。(池莉《你是一条河》)
其三,副词用法的“保不住”,这种用法的“保不住”与前两种用法完全不同,它不再位于句子的谓语中心,而是位于句中次要的位置 (状位),并且原有的语义特征完全丧失,而主要用来表达对句子所述命题的一种肯定的主观推测,相当于“很可能”。我们将这种用法的“保不住”记为“保不住3”。例如:
(3)“我们要是去报告,或者管上一管,保不住这些混账东西就会想方设法把做小买卖的抓起来。(老舍《四世同堂》)
我们认为,“保不住”在现代汉语共时平面上反映出的这三种意义和用法实际上是其历时演变的结果。本文拟通过探讨“保不住”词汇化和语法化的轨迹及其动因,以期廓清其共时平面上三种不同用法之间的内在关联,从而进一步加深对这个语言单位的认识。
根据《说文·人部》中的描述:“保,养也”。唐兰《殷墟文字记》:“负子于背谓之保,引申之,则负之者为保,更引申之,则有保养之义”。也就是说“抚养、养育”是本义的引申用法,后来“保”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了“保持、保全”之义,也就是短语“保不住”中“保”所表达的语义。
《说文解字》中没有收录“住”,但根据《广韵》中的解释:“住,止也”,所以“停止”是其本意,后来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引申出“停留或保持某种状态”之义,在“保不住”结构中,“住”表达的是“保持或维持某种状态”之义。
“不”是插在动词“保”和补语“住”之间的否定副词,语义指向“住”。
根据我们收集到的语料,“保不住”连用始于明代初期,主要体现在《剪灯新话》中。例如:
(4)其后张士诚夺取相印,江浙右丞相达识帖睦迩被拘禁,大军围城,福建省平章政事陈友定被俘获,其他官吏大多保不住脑袋,而缪君也被王将军所杀,家财也都归了王将军。 (明《剪灯新话》)
例(4)是我们收集到的语料中“保不住”连用的最早用例,如果与现代汉语共时平面中的三个“保不住”对应起来,毫无疑问,上例中的“保不住”应属于“保不住1”。“保不住1”同一般的动词性短语一样,处于它们易于出现的典型句法环境“主语+谓语+宾语”中充当谓语中心,后面带宾语。这个时候“保不住”的各组成部分之间语义融合度很低,具有[+期望][—可能]的意义特征,所以例(4)可作这样解释: “其他官员想要保住脑袋,但实际上由于“张士诚夺取相印,江浙右丞相达识帖睦迩被拘禁,大军围城,福建省平章政事陈友定被俘获”等这些外在的原因导致他们的脑袋不能保全”。
到了明末清初, “保不住”连用还不是很普遍,但与其最初连用时的情形相比,有一定的改变。例如:
(5)这要犯出来,丢了官是小事,只怕一家子吃饭家伙都保不住哩。(清《醒世姻缘传(上)》)
(6)薛如卞在屋里应道: “别的事只怕保不住,要是叫人在当街剥脱了精光采打,这可以保的没有这事。”(清《醒世缘传(下)》)
例(5)、例(6)中“保不住”虽然还是充当句子的谓语中心,但其所支配的受事论元发生了变化:位置上由“保不住”的后面前移充当话题主语,从而使得“保不住”位于句尾;性质上由具体的名词性成分变为抽象的名词性短语,如例中的“吃饭家伙”、“别的事”具体指代什么,我们只从字面不好判断。但从与“保不住”共现的情态副词“只怕”看出,这个时候的“保不住”还只是短语用法的“保不住1”,因此例 (5)中“保不住”可解释为“想要保住吃饭的家伙,但实际上因为要犯出来这一原因而不能实现”。例(6)中“保不住”可解释为“想要保住没有别的事,而实际上情况却不允许”。
到了清代中期, “保不住”连用开始大量出现,在保持已有用法的基础上,又发展出了新的用法,即动词用法的“保不住2”和副词用法的“保不住3”出现。例如:
(7)如今你们道是没有查封是好,那知道外头的名声。大本儿都保不住,还搁得住你们在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人骗人,到闹出事来望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清《红楼梦(下)》)
(8)宝钗笑道:“小心没过逾的。你瞧你们那边,这几日七事八事,竟没有我们这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若是开着,保不住那起人图顺脚,抄近路从这里走,拦谁的是? (《红楼梦(中)》)
例(7)是动词用法的“保不住2”,“保不住2”在句中充当谓语,结构间的句法语义关系开始模糊,在句中体现不出“期望”义,可解释为“不能保持大本儿”,例(8)是副词用法的“保不住3”,“保不住3”位于句首状语的位置,原有结构的[+期望][-可能]的语义特征在这里均丧失,结构间的句法语义关系完全模糊,只是表达说话人肯定的主观推测,因此例 (8)可解释为:“门如果开着,那起人很可能图顺脚,抄近路从这里走”。
值得说明的是我们在《红楼梦》中一共检索到17 条“保不住”连用的用例,在17 条用例中“保不住”三种用法都得到了体现,具体使用情况如下表:
类型 出现次数 句法功能“保不住1” 3次谓语“保不住2” 2次谓语“保不住3” 12次状语
从表格中可以看出,副词用法的“保不住3”相对于其余两种用法占有绝对的比例,可谓是一种优势用法。同时我们结合现代汉语相关权威词典工具书如《现代汉语大词典》(2009:P356)、《现代北京口语词典》(1997:P18)、《现代汉语分类大词典》(2007:P1046)等中对“保不住”条目具体的收录情况,发现要么只有“保不住”副词性词条;如果有两个词条,副词性词条也无不放在第一个条目。一般来说,一部词典在收词的过程中,处理那些具有不同用法或意义的词语往往参照它们在共时平面上的具体使用情况,某个词语的优势用法或意义往往会被安排在这个词语下面的第一个条目,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保不住”发展到清代中期基本上完成了其词汇化和语法化的过程,概括起来看,这个过程可以作出如下表述:
形式上体现为“动结式述补短语‘保不住1’”→“动词‘保不住2’”→“情态副词‘保不住3’”
功能上体现为“谓语中心→状语”
意义上体现为“想要保持,但不能保持”→“不能保持”→“对句子所述命题意义的主观推测(很可能)”
“保不住”在词汇化语法化完成之后,其原有的意义用法并没有消失,而是受制于语法化过程中“滞留原则”使得三种用法共存一个形式,所以也就造成了现代汉语中“保不住”不同用法共存的局面。
1. 词汇化的动因。词汇化指某个语法单位由非词形式变为词的历时演变过程[3](P56-65)。“保不住”由“保不住1”词汇化为动词“保不住2”是在多种因素共同作用下完成的,大致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从句法环境上来看,“保”、“不”、“住”三个词在线性序列上的紧邻出现是其词汇化的外在条件,如果“保不住”的组成部分不在同一条线性序列上也就没有后来的词汇化。当然线性序列上的紧邻共现只是“保不住”词汇化的必要条件,而“保不住”最终词汇化为动词,还得落实到其自身在句中的一些改变上。通过前面对“保不住”词汇化和语法化历程的描述中我们发现, “保不住”发展到清初期,出现了其支配的受事论元前移而使得它从句中后移于句末的现象。借鉴实验心理学的研成果:“人们对一个符号序列的记忆,效果最好的是在序列的开头和结尾部分,例如一个电话号码我们最容易记住开头和最后一个数字,中间的就不好记忆,因为序列开头和结尾的部分最能吸引我们的注意,所以句未位置是一个相对凸显的位置,最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4](P235)“保不住”居于句末,自然使得它成为关注的中心之一。但整个清初期“保不住”使用频率还很低,同时期的作品中我们只在《醒世缘传》中发现2 例,所以这个时期“保不住”只是开始了词汇化的萌芽,并没有完成词汇化过程。当到了清朝中后期,“保不住”这种低频出现的情况得到了改变,高频的使用再加上位于句中凸显的位置使得人们对“保不住”内部成分不做分析而当做一个整体来进行存贮,最终词汇化为动词。
其次从语义上来看,“保不住”各组成部分表现出的语义特征也有利于整个结构的词汇化,在此我们称之为内在条件。在短语“保不住”中,“保”属于核心成分,表示“保持、保全”之义,“保”的这种意义虽然是一个自主动词,但动作性较弱。 “住”原本表示“停止”义,后来引申出“停留或保持某种状态”之义,体现的是“保”的一种结果;当它们与否定副词“不”处于同一线性序列组成“保不住”时,整个结构自然体现出抽象的动作义特征,对其关涉的受事论元表现出较低的支配能力,很容易脱离宾语游移出来,为重新分析为一个整体提供了可能。
2. 语法化的动因。语法化指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表语法功能的成分这样一种过程或现象,中国传统语言学称之为“实词虚化”。[5](P17-24)“保不住”词汇化为动词后,并没有停止演变,而是开始了进一步虚化的过程,最终语法化为认知情态副词。其实在“保不住”词汇化为动词的过程中,这种虚化就已经发生,体现为“保不住”支配的对象由具体到抽象的改变,这实际上是隐喻思维方式的结果。除了支配对象的改变外,“保不住”的所处的句法位置也发生了进一步的变化,即“保不住”位于一个否定性的谓词性短语前面。例如:
(9)贾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红楼梦(中)》)
(10)又陪笑向探春道: “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的这些,保不住不忽略。(《红楼梦(中)》)
例(9)、例(10)中, “保不住”后接否定性的谓词性短语“不吃酒”、“不忽略”,使“保不住”处于连动结构“VP+不VP”前一个动词的位置,“保不住”失去其核心动词的地位,退居句中非主要的地位重新分析为谓词性短语的修饰成分。
那么“保不住”的情态义是怎么来的呢?我们认为也是由于这些后接的否定谓词性短语使“保不住”出现在双重否定的语境中通过吸收语境义得来。上面的连动结构从字面上可以作出如下解释:“不能保持不吃酒”、“不能保持不忽略”,很明显,这些解释中前后都出现了否定副词“不”,一个小句中出现两个否定副词一般来说就是双重否定句,而已有的研究成果表明,汉语中的双重否定句表肯定的意思,我们再结合这些双重否定句出现的语义背景,发现它们的前面都是说话人主观上设想的前提,如例(9)中“设想如果夜间耍钱”、例(10)中“设想姑娘已经知道二奶奶事多”,“保不住”引领的命题都是根据这些前提作出的推断,由于据以推断的前提条件是说话人的一种主观假设,所以虽然整个句子带有“肯定”的色彩义,但这种“肯定”也不是绝对的,是带有说话人主观推测的“肯定”,表现出一定的“或然”性,所以上面的句子也就可以解释为“很可能吃酒”、“很可能忽略”。由于“保不住”经常与这样的双重否定语境相联系使得语境义最终凝固为“保不住”的又一词义。当“保不住3”形成后,词义的虚化又促使了它在句中位置的改变和后接成分的扩大化,由句中变为句首,由引领一个述题到引领一个命题,具有主观性,如例(8),这时“保不住”的语法意义增强,最终语法化为情态副词。
在“V 不住”大类中,“保不住”相对于其中的“闲不住”、“靠不住”、“站不住”等是语法化最为彻底的一个,前者已语法化为虚词,而后者目前还处于词汇化的阶段,即使有的已经词汇化为一个词,但并没有继续发展出副词的用法,造成“V不住”大类中这种词汇化和语法化不平衡性的原因是什么?是否有规律可寻?仍值得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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