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葛业文
《救命书》是明代一部专述城邑防御作战的兵书,万历年间吕坤所撰。在卷帙浩繁、数量多达千余部的明代兵书大库中,《救命书》算不上是卓荦不群者,甚而泯然众书,长期不为人们所关注。细研此书,可以发现其不仅在城守理论上不落俗套,独具特色,而且在篇幅上短小精悍,言简意赅。全书不过6000余字,却将守城之诸项事宜,防御之原则、方法及武器使用等城守要义,阐述得简洁明了,又合乎实际。就其思想价值而言,比起明代不少纯系抄袭、辑录他人之说的兵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吕坤(1536~1618),字叔简,别号新吾,河南宁陵人。明代中后期著名思想家、文学家、政治家。嘉靖四十年(1561)秋,举河南乡试第三名。万历二年(1574)春中进士,同年八月赴任山西潞安府(今长治市)襄垣县知县,由此开始踏入仕途。①参见郑涵:《吕坤年谱》。历任户部主事、郎中、山西按察使、陕西右布政使等。在巡抚山西期间,积极筹划边事,整饬边务。最后官至刑部左侍郎。②参见《明史·吕坤传》、《吕坤年谱》。吕坤为人刚介正直,勇于任事,所至颇有政绩,深受士民拥戴,与沈鲤、郭正域被并誉为明万历年间天下“三大贤”。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吕坤针对时局上疏,抨击朝廷各种弊政,言词慷慨激昂。疏入不报,旋遭人诬劾,于是愤然称病去职,结束了自己20余年的宦海生涯。致仕后回到故里宁陵,杜门谢客,潜心讲学著述。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六月病卒家中,葬于宁陵县城西北鞋城村(今吕坟村)。吕坤学综百家,一生著作颇丰,有《呻吟语》、《实政录》、《安民实务》、《交泰韵》、《去伪斋集》等10多种,内容涉及哲学、政治、经济、军事、音韵等方面。其理学学说和求真务实、经世济时思想,对后世影响很大,在日本也产生过较大影响。
《救命书》一书是吕坤告病乞休返乡后所著,撰于万历三十五年(1607)。是时,明王朝大厦将倾,上下横征暴敛,政治腐败,民生困苦,社会矛盾和危机日益积聚加深。吕坤作为封建统治阶级队伍中较有远见卓识的一员,深感“民心如实炮,捻一点而烈焰震天;国势如溃瓜,手一动而流液满地矣”①吕坤:《去伪斋集》卷五《答孙月峰》。,“人心懈弛已极,奸邪窥伺已深”②《明史·吕坤传》。,大乱将生。他尤其对当时武备废弛,自边镇至内地城防普遍虚弱、城池多卑恶难守的现状十分忧心。其家乡宁陵县城亦是如此,不仅城墙老旧,且距堤较近,“高下相埒,藉令有绿林潢池之警,是殆为敌人增负嵎之势也”。为解决这一隐患,吕坤倡议重筑改造旧城,展拓新堤,城墙“四面甃以砖石,益以瓮城”,使得小小邑城大有“屹然崇墉可守”之势。③《救命书》(明万历四十二年乔胤刻本)乔胤跋。他又本着“未雨为绸缪之计”④《救命书》(明万历四十二年乔胤刻本)薛大中题辞。,以古稀垂暮之年兢兢于乡邦防务,认真思考总结历代疏于城池防守的经验教训,结合自己任职边关期间在城防治安方面的心得体会,以本邑宁陵县城防务为考察对象,撰成一部城守兵书专著《救命书》。万历四十二年(1614),由同乡后学乔胤刊刻梓行。
关于书名的由来,据该书卷首所录吕坤自序云:“王公设险要,建重门之谓何?岂为太平壮观美哉!倘为贼所破,满城性命,何待余言?是书也,信之则为活人,忽之则为死鬼。”⑤《救命书》吕坤自序。可见吕坤最初撰写的目的是守城保民免于兵害,视守城犹如救命。乔胤为该书所作之跋中,叙其梓行之原委:“余小子不佞,亦大家中一人,偶得是书,读未终篇而毛骨悚然,凛凛若大敌在前,而莫必其命者,乃为刻而行之,俾人人知所以自救焉,亦施药不如施方之意也。”⑥《救命书》(明万历四十二年乔胤刻本)乔胤跋。是书论城守而被冠以救命之名,盖源于此。
《救命书》自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乔胤付梓后,不断被翻刻重刊,其中尤以清代最多,民国时期又据清刊本影印或排印。据刘申宁在《中国兵书总目》中著录,前后共计21种。然其失考,误将所有版本皆著录为两卷。⑦刘申宁:《中国兵书总目》,151~152页,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1990。事实上,《救命书》有一卷本和两卷本两种。一卷本为吕坤原著,但在清代刊印时有的补芟窜更,有的在原书基础上加入他书内容,又分出上、下两卷。现将《救命书》的主要版本及源流情况作一简单厘勘考述:
(一)明万历四十二年乔胤刻本。此为最早刻本,也是现存明代唯一的单行刊本,今藏于上海图书馆、辽宁省图书馆和浙江宁波天一阁。乔氏所刻本,版式为左右双边,白口,单黑鱼尾,正文半页8行,行20字。全书不分卷,正文前有吕坤自序和薛大中题辞,后有乔胤跋文。序文末尾署“岁万历丁未二月初吉邑人吕坤书”,证明此书写成于万历三十五年(丁未年,1607年)二月。薛大中题辞作于“万历甲寅季冬”,乔胤跋文作于“万历甲寅秋八月望”,可知是书梓于万历四十二年(甲寅年)冬。此本由于是吕坤尚在世时,由乡人得其书而刻,又为首椠,虽偶有刻错之字及漫漶、阙漏之处,但在明清以来诸本中,文献价值无疑最高。
(二)清嘉庆十年借月山房汇钞刊本。清嘉庆间,张海鹏辑刻《借月山房汇钞》丛书16集137种,内中收有《救命书》。此本为两卷本,卷上与乔胤原刻本略同,惟摒去卷首题辞与书后跋文,某些文字亦有异;卷下则增辑了明人郭宗昌《二戎记》和王朝麟《城守补》关于城守方法和器械之内容,并附以图说,是为《救命书》两卷本之始。由于张氏所辑《借月山房汇钞》范围颇广,影响较大,后来道光年间陈璜和钱熙祚分别校订补刊《泽古斋重钞》、《指海》丛书时,皆重录该书。民国时期,上海博古斋、大东书局又先后据借月山房汇钞本影印,上海商务印书馆汇辑《丛书集成初编》时复根据此本排印。该版本卷上部分较为接近原本,可资参佐对校。
(三)清道光壬辰来鹿堂刻本。此本是道光十二年(壬辰年,1832年)张鹏翂在明万历乔胤初刻本基础上的重新校刊本。不分卷,书中吕坤自序、乔胤跋文及正文,皆略如乔氏刻本,未作删增改动。但也有不同之处:一是在全书之端,题书名为《吕新吾先生守城救命书》。二是版式为四周单边,白口,正文半页10行,行20字。三是将乔胤书跋移于正文之前、吕坤自序之后,并在卷首增加了张鹏翂的书序。此外,个别文字与原刻本也稍有出入。由于此版本是根据《救命书》行世诸刊本而校订重刻,因而更正了万历初刻本的不少错讹之处,对漫漶脱缺文字亦予以补全,因而基本保持了该书的原貌,在《救命书》现存各版本中堪称最善。军事科学院图书馆和山东省图书馆现藏有此本。1994年解放军出版社和辽沈书社据之影印,收入《中国兵书集成》丛书第26册。
(四)清道光甲午阙里孔氏刊本。由孔昭杰于道光十四年(甲午年,1834年)开雕梓刻。该本9行20字,白口,左右双边,单黑鱼尾。亦不分卷,前有陈文述重刊书序、吕坤原序、吴阶弁言,末为孔昭杰所作书记。正文分两大部分,前部分为吕坤原书内容,但割截改窜某些文字,擅增“团练乡勇”标题名目,掺入孔氏一己管见;后部分为《续集战守要略》,辑录前代守城战例,不辨序次,编排杂乱。正文最后重刊该书之记,陈述如何控制士民守保地方,中有以辟谷丸耐饥之说,几近荒诞。此本军科院图书馆有藏。另该馆还藏有《守城秘要》一书,与此本内容多相同重复,系出同源。①《守城秘要》抄本,一册,不分卷。比勘此书与《救命书》清道光阙里孔氏刻本,二者绝大多数文字雷同,惟前者卷首仅录吕坤《救命书》原序,卷后无孔氏重刊书记,正文后半部分增添一些战例内容,标题目录有所改动而已。至于在何时由何人为之,不得而知。
(五)清道光戊申瓶花书屋刊本。道光二十八年(戊申年,1848年),童和豫辑刊《瓶花书屋》丛书本《救命书》两卷,中国国家图书馆和北京大学图书馆、中国社会科学院图书馆、军事科学院图书馆均有藏。白口,左右双边,半页9行,行22字。该本篇章结构同《借月山房汇钞》本,卷上为吕氏《救命书》原著,卷下为郭宗昌《二戎记》、王朝麟《城守补(攻战法附)》内容并附论图说。然勘校不精,多讹脱倒衍字,甚而卷下大段文字缺佚,其谬舛之状,可谓触目惊心,殊为不堪。
除以上诸版本外,还有多种清刻本及抄本,或一卷,或两卷,均非善本,兹不赘述。
《救命书》篇幅不长,但体例完备合理。全书分为城守事宜、遇变事宜、预防事宜三个部分,其下又各设为条款,共计42条,每一条自为一事,层次分明,叙述清晰,披览甚便。其主要内容和思想观点如下:
第一部分为“城守事宜”,亦是全书之重点与精义所在,共28条。着重论述防守城邑必须具备之事项,包括战前所应预备、临敌所当设施以及守城战法和要领等。
该书将盘查奸细、肃清闲杂人员视为“守城第一紧要者”②此处及以下所引《救命书》正文文字,均据明万历原刻本,并参校以清道光来鹿堂刻本和民国《丛书集成初编》排印本。,列为首条。认为敌人欲攻城,往往先派间谍混入城中为内应,故县官平居无事,宜制发城中居民每户手牌一面,上书户主年貌及家口情况。待敌将近,派人于四面城门外照牌点查,若有面生、牌上无名或年貌不符者,当即缉拿送审;同时将城中外来闲人仔细搜索,驱逐可疑人员,以杜绝奸细夹杂潜入。此外,对于守城应预先准备的措施,还条列了储存粮食、多备水源、郊外坚壁清野及焚毁可资敌之物等等诸项,面面俱到,甚为周全。
对于敌人来攻时如何守城御敌,书中条分缕析,罗列细致。认为敌攻城时机有“七乘”:“乘我之倦”、“乘我之怠”、“乘我之忽”、“乘我之无备”、“乘我之疏”、“乘我之缓”③书中称“七乘”然却只列出了“六乘”,当为刊刻时疏漏之故。,强调此为城之安危所系,需要慎重对待。另外还总结了敌攻城时扰乱守军有十术:“以逸待我之劳,以饱待我之饥,以宁耐挫我之锐,以优游懈我之心,声言解围以安我之意,声言增兵以寒我之胆,乍动乍静以疲我之精神,缓进零冲以耗我之气力,忽散忽聚以老我之智谋,筑垒增栅以示彼之持久”。并提出“我意已定,一切勿动”的应对策略和原则,即坚持既定决策,拒敌干扰影响。同时主张实施积极防御,以攻为守,适时主动出击,选拔训练敢死士乔装敌军,经常偷袭扰乱敌营,使其无法立足而撤退。在守城战法上,书中概括敌攻城战术为“声东击西”和“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因此针锋相对提出守兵专防一面、游兵机动策应的御敌方法。即城池四面守军各照划属防区分守,不得擅离;而专设一支游兵作为机动部队,视四面敌情缓急,分兵应援增防。在守城过程中,申明强调守城人必须严守军纪,要求做到“兵贵如山,千摇不动,百震不惊”,不许听传讹言,惊惶先逃者立刻斩首。
为了对付敌人攻城和守城时可能出现的各种需要,该书主张调动一切可以依靠利用的物资和力量。抽选男子精壮者上城协守,承担瞭望、巡逻等侦察任务;号召城中居民各将自家有用物具献出,以补守城武器之不足。对于守城时必用的工匠人材,书中列举了铁匠、木匠、泥水匠、纸札匠等7种;必用武器及各种官备或民备器具、杂物,亦一一开列,计有油、锛斧、碎砖石、长枪、狼筅、灯笼、捶帛石、水缸等40余种。
第二部分为“遇变事宜”,叙述敌入城前后应变之法等事项,共4条。具体是:在敌即将破城之际,做好巷战准备,于四城门内附近掘拦路赚坑,坑中铺板,钉以长钉,坑面钉席,覆以薄土,坑边配以三眼鸟铳、硬弓、盾车等武器严阵以待;在街衢和里弄筑垒挖壕,或填塞桌椅、床凳诸物,或焚烧道路,以滞碍敌人前行。敌人入城,须拼死拒战,决不乞命降敌。普通百姓应及早觅机逃出城外,暂且寻栖避难之所,待敌转攻别处后再逐渐搬回。
第三部分为“预防事宜”,主要阐述平时如何巩固城防等事项,共10条。其基本思想是疏浚城壕,勤修城堤;选练民壮乡兵,增强守备力量;严格巡城稽查和定期检视守城器物等制度,并要督责落到实处。通过这些预防性措施,以求有备无患,而立于先为不可胜之地。
《救命书》自明末问世以来,未曾受人瞩目,直到清代嘉、道年间,农民起义风起云涌,攻城略寨,这才引起少数为求自保的封建官吏的重视,几经传抄刊刻。该书作为明代一部专门研究城池守御作战的兵学著作,其价值不容低估,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思想理论价值重要。《救命书》是在继承前代城邑防御思想理论的基础上,结合作者本人亲身实践经历而撰写,属于原创性之作,远非明代及后来清代一些辑录性兵书可比。明清两代不少辑录体兵书,不论是综括诸类,还是专涉城守一类,或抄撮前人旧说,或采辑当代之书,全属摭拾他人牙慧,间或有一二发挥者,亦大抵多为书生纸上之谈,虚妄而脱离实际,无甚价值可言。吕坤的《救命书》虽然专为规划其家乡宁陵县邑之城守事宜而作,主要目的是抵御“贼寇”尤其是农民起义军的进攻,存活自身及邑人性命,但它以较少的篇幅明确阐述了城邑防御作战的原则、方法和具体要求,总结了城池防御的一些基本经验和一般规律。其思想理论尽管谈不上多么精深,却亦有十分独到之处。清人评价此书“最得守陴键要”①《救命书》(清道光甲午阙里孔氏刊本)吴阶《重刻救命书弁言》。、“其守御之法,视宋陈元则《守城录》,何多让焉”②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三十八《子部二·兵家类》。,并非完全过誉。毋庸置疑,该书对丰富中国古代城守理论和军事防御思想,推动中国兵学理论的发展,具有重要的作用。
二是实践应用价值较高。《救命书》的作者吕坤做官期间曾巡抚山西边省,谙熟城防事务,其本人又以提倡实学而闻世,“所言皆切实近事理”③《救命书》(清道光甲午阙里孔氏刊本)陈文述《重刊吕新吾先生救命书序》。,因此该书所述守城诸事及要诀,可行性和应用性很强,“真备急之良方,非故为无病之呻吟也”④《救命书》(明万历四十二年乔胤刻本)乔胤跋。。名为宁陵一邑而设,实则推而广及大小各城,无不适宜。书中所总括的敌攻城七乘、扰我十术,所提出的守城原则、要求及武器使用、作战方法诸条,对后世启发甚大,颇具参考与借鉴意义。清道光时,陈文述、孔昭杰等人就对该书切于实用,曾助某些州县地方官守城击退天理教起义军围攻,保全当地士绅性命称道不已。直至近现代,从一些城乡保卫战的做法当中,仍能窥见《救命书》一书的影响,比如建立人口登记与稽查制度、防止间谍潜伏内应、多备粮食武器和井泉水源、广泛动员民众等等,可谓与其思想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