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池中,雨颗惹乱水面。
旁边的寺庙,辩天堂,石阶也总是濡湿。
边边角角,幽藏新苔。
眼前的池塘,当然不是不忍池,
但很相似。
坐在车厢内,隔着白帘子,
不忍池一下就不见了。
忍不住,还要回头看看。
初章 不忍池
不忍池 · 节一
今当与汝说爱根本枝叶滋蔓。
——出曜经·卷第二十六
今天,暖雨一阵儿酥。窸窸窣窣,细密绵蒙,紧盯几分钟,便弄得心内酥麻。
春末,雨水一直稠密。一道儿一道儿,水痕,被小雨颗濡湿的玻璃窗,隐隐看到,楼下的大池塘。
玻璃总不太洁净,雨颗裹着陈年灰,把大池塘划成竖线条纹。
每天都盯着池塘发呆。如果不发呆,他们便紧张起来。
不忍池中,雨颗惹乱水面。旁边的寺庙,辩天堂,石阶也总是濡湿。边边角角,幽藏新苔。眼前的池塘,当然不是不忍池,但很相似。坐在车厢内,隔着白帘子,不忍池一下就不见了。忍不住,还要回头看看。
池水内,好多碑,水沁浸石碑,累年生渍痕。放生的纪念碑吗。旧年枯槁的荷茎,森白石碑立在其中,许多肥鸟呆立。
从前,你每天都经过不忍池。
上野公园,文京区和台东区交界。穿过上野公园,樱木亭,来到池前,隐隐望到谷中七福神。一路许多寺院,讲安寺,妙极院,东渊寺,临济宗休昌院,灰瓦一片片,次第映着眼,就到了学校。
你从学校回家,总说,又在不忍池遇见那两只胖胖的猫了。正惠便嚷着,爸爸,我要,抱回来,家里养。要花的那只。仆妇问,白色那只呢?
正惠说,拿彩笔染一染嘛,就要花的。花的花的花的。说完顺手一抬,给仆妇皱巴巴的脸上,画了三道猫须。
池塘绿莹莹,堆积着若干萍藻。蒲生我池中。浮萍叶子小,三片叶,半红半绿。水草是深黄绿。沉在浮萍下面,不高不低,悬空着,随风波飘飘。
不下楼,看不清楚。上次下来,三年前吧。把植物都忘掉了。
植物——大山莲花或檀香梅。在庭院中,你种了檀香梅。东京不太冷,比起汉城。檀香梅长不好,你勤于修剪,还是长不好,歪歪扭扭。你勉强说,病梅也好看,还好能开花。矮罗汉般檀香梅,腊月,开着寥寥无趣小花。跟儿时见到的,完全两样了。
汉城的檀香梅,是高大的吗?你问。
唔,会开密密匝匝的花。
低头看着病梅花。你说,最好的檀香梅是在中国呢。回来一定带你去看看。
你说,中国春秋时有个小国,名鄢国。国君和夫人,精通花艺。国内遍植檀香梅,鄢夫人饲育出白蕊重瓣檀香梅,叫金盏玉台。
后来呢?
后来,《左传》上记着,鄢国被郑国灭了。夹在大国之间,被吞掉,迟早的事情。
病院中,有这么大的水池,真令人担忧。三年前沿着池塘走,那时,还会走,走得不慢呢。沿着池塘往前,穿过一座D栋楼,再穿过一栋,也许还有C栋楼,它们都不大有区别。走到旧茶室,屋中心,苇席卷边儿了,四面木墙,茶炉,红炭噼啪。沸水咕咚咕咚,黑陶茶盏,随意摆着。
年迈的看护妇,望着茶汤出神。茶汤不绿,显然是陈年茶了。
绿茶青薄甘冽,红茶醇厚些。想喝涩水红茶了,二十年前喝的,仍记得涩水茶有果香味。古老茶园,往往间种了果树香木,果子甜香,渗透幼小茶树,缓缓长来,叶子才沏出好茶。
碰上精神和天气都好,院长会命人推轮椅,到前院荣养楼,晒晒太阳。顶层,有风,披着厚毯子,看八幡山,淡淡的,浮现远方。八幡山小学校正放学,小学生背着书包,赤腿,齐耳发,很像正惠小时候。
正惠放学回家,常甩掉接她的仆人,一进门,鞋子乱扔。那样子,精神十足,挂着顽劣的笑,嘴角浅红,心气嚣张,流露着黠慧,凝结面颊。
正惠入学习院前,爸爸教她识字读诗。正惠不肯安静,爸爸也不急。喜欢拍着她的脊背,读诗给她听。北原白秋先生那些诗:
霏霏细雪铺上了蒲穗,
灰白的鹭鸶藏起了身影。
那头戴斗笠的孩子,
顶着黄昏的飞雪去了哪里?
手中还握着小乌龟的体温……
正惠趴在爸爸膝头,跷着脚,读着童书。逢着不认得的字,用手指抠烂了,书页变成弹孔纸。爸爸皱着眉头,正惠吐了吐舌,细小舌,蛇似的。真的像白蛇一般滑下去了,扔了童书,一溜儿不见了。爸爸的腿就是正惠的大滑梯。远远冲他嚷着,示威。
正惠长不大,滑梯的小把戏,一直玩到十五岁,爸爸都生气了。起来起来,这么沉,谁家的肥鸽。正惠肖鸡,一九三三年生人,可她讨厌母鸡,从小对人讲,我属鸽子我属蓝翎森莺。我属金丝鸟我属大象,我属轮胎。正惠很喜欢轮胎,总钻进爸爸汽车底下,仔细看。
“圆的东西都喜欢哟。”正惠叫着,一面和仆妇们抢小豆点心吃。
仆妇们一见到正惠,连忙闪开。极年老的那位,嘴里嘟囔着,正惠叫她胡子婆。
她长了好多白胡子嘛。脚毛还很长,我见她偷偷剃脚毛了,好恶心呀,妖怪老婆婆。正惠悄悄对爸爸说。
妖怪老婆婆是宗伯爵家管家。她丈夫是对马藩老伯爵的管家。她从对马岛旧家院来,已六十九岁。侍奉两代主人,持重骄矜。她常常摆摆手,叹一口长气,对其他仆人讲,正惠小姐完全是个大祸害。她连宗伯爵本人也不大看得起。宗武志本非嫡系。他出生时,养在东京黑田家。
对马藩的老传统,防止宗亲篡位,本岛只留嫡系的子孙。对马藩宗家源于太宰府官人惟宗氏一脉。十七世纪,江户时代,掌管对马岛以来,一直稳固守岛。对马藩境内有日本最古老的银山与铅矿,还出产制作砚台的名石——若田石。
对马岛历史比宗氏悠久,奈良时代,已是日本极重要岛屿。战略、经济两方重镇,遣唐使以及贸易交换,都要路经此岛。遣唐使通过对马岛到新罗,从新罗入唐。到十九世纪时,朝鲜商人仍常常来岛,贩卖人参与中国丝绸,换得产银国日本的白银,再进贡给中国清朝。作为连接中国、朝鲜贸易的岛屿,对马岛是永久的富庶良乡。
一九二三年春,大正十二年三月。
第十六代对马藩藩主宗重正的长子,不幸去世后,才把这个东京四谷区长大的小鬼,弄来对马岛。十几岁的少年,忽然进了万松院家庙,接受繁琐仪礼训练,哪里还能学到位呢。
老管家总感叹:如果宗家长子还活着,同夫人九条家大小姐生了小公子,对马藩就不会这么任遭欺辱。对马藩五十年前,唉,载着银子和丝绸的船只,数也数不完。乃知道,九条小姐的妹妹,便是今上天皇的母亲呐。
大正贞明皇后家的亲眷,就不能这样被欺负了啊。谁都知道老天皇是个白痴,只有大正皇后能管教得服帖。九条道孝公爵家的女儿们,一个个,端雅有节、持重沉静,哪里像我们家这两位外国半疯子和小疯子。
妖怪管家和其他仆妇牢骚,毫不避讳。当然,宗伯爵去学校不在家时,她才没有忌惮。她挽着一丝不乱的高髻,粉脸掉渣,紧皱眉,面颊扭结,穿着松纹家常服,浑然不觉,裙角有块大油渍。不用说,一向严厉的管家,若发觉,一定尖叫了。
正惠得意地晃着小脑袋,哼着小曲,踮起脚尖,扶着幼儿室窗台,远望妖怪管家,拉着妈妈的手说,老妖怪穿着脏衣服才是疯子呢。昨天我用竹叶鱼糕捏了半天,手都疼了,才捏出那么大的污渍,哈,好开心啊。刚刚我还把白胡椒粉撒进她的粉盒了,晚上肯定气得她大哭呢。
正惠背影小小的,宽领水手裙,得意摇动。
楼顶风籁空传,看多了八幡山,绿野仙踪。
荣养楼楼顶,有时还有位干瘦老人。也坐轮椅,被看护推着,口中念念叨叨。
不忍池 ·节二
可不是嘛,看护妇美奈对新来的看护小枝说。
他每时每刻都在念呢,听起来真烦。
小枝说,他念的是佛经吗?他像是有学问的老人。
美奈轻轻哼了一下,挑起眉毛说,他是东大博士呀。念的巴利文经,阿拉伯文经。完全不知说什么,脸僵硬,像咸豆干。
小枝回答,哇,真了不起。他就是那位院长特别叮嘱的病人吧,在医院翻译完了一本书,院长亲自帮忙联系出版社,是他吧。小枝想到枯瘦老人的脸,鼻尖目深,看着高深莫测。
美奈说,对我这样信教做礼拜的人来讲,他翻译那些有什么用啊。而且,我告诉你,他一定是装疯的,大家都这么说。
真的吗?
嗯。你想想,这里比巢鸭监狱好多少呀。院长乐于庇护他,可见院长也明白。
那……我觉得,院长很好啊。
美奈阴阴的笑了笑。好也是同犯。 他们不都是罪人吗。未重生的人死在罪中。
小枝惊讶,看着美奈,不安地低下头。她也盯着八幡山。小枝看到的八幡山,沁绿岿巍,山顶,林中瞭望塔,青灰色塔身。上到山顶,却不觉得是青色了。曾和以前的男友,在其中观望。看得到世田谷区缩小的风貌吧。山边蔚蓝的吊桥,斜着眼看,如两条溪水,切破山林。
在瞭望塔天台上,男友嘴唇冷硬,像石头片。粗糙薄死皮,黏在小枝的上唇,却是甜甜的。因为他们刚刚吃了鲷鱼烧,过分甜腻的红豆馅,柔软的馅皮。人中下方,被吸吮得瘀青了。拿着猫头化妆镜照照,一圈赤红,边缘趋于紫酱色。毛细血管管壁碎裂,蛛丝样内出血。嘴角破了吧,口腔充盈着令人快慰的鲜腥。
小枝是A栋楼的新看护。她从严厉的东大附属病院刚刚转来。松沢病院和东大很不同吧。(松沢病院是东京最大的精神病院)
院长温存的脸,总让人暖意横生。A栋楼一共两座,照顾临时病人。有些从警察厅收容来的,还有些自己步行来,要求住院的病人。A栋门锁要更多些,自愿来的街头流浪人,他们还以为可以自在行走外出。心智异常的人,往往特别坚定,围在长廊铁栅栏前,徒劳哀号,用力想掰断铁条。
昨夜来的一位女病人,刚才闹得厉害。一个劲儿嚷着,要出院、要出院。小枝和几个同事,都无法安抚,只好给了超剂量的镇定针。注射苯巴比妥钠0.1g,强制还喂了氯丙嗪。
苯巴比妥分子式真像一尾金鱼。花火节装点在塑料杯里的,最朴实的金鱼,红白相间。红眼睛,透明尾巴,尾巴扇形,摆动时,水纹泛漾,才显出一丁点儿刺骨,像条尾巴。镇静过程迅速,女病人驯服了。镇定剂能带来安静和入睡。
小枝负责抬起她的手脚,绑上安全束缚带。她总不忍用力。女病人被绑起来,固定好,手腕一圈磨红了,她曾想挣脱。手脚伸展得过分,很像剥皮青蛙钉在实验台。四肢苍白,皮肤细滑,面目不仅不疯癫,还挺美,倔强的鼻梁。薄薄的病院服,看出起伏的胸口。激凸着,打针也无用。
女病人显然内敛力很强,镇定剂让四肢疲软,但还念着,出院出院。我要去新桥剧场看戏。木偶净琉璃真好看。神社殉情剧,你们也去看吧。
同事们撇撇嘴,护士说,她还说她叫阿初。
阿初从喃喃自语到慢慢睡去,总算安然了。小枝想,也许她真是人形净琉璃艺人吧,扮演《曾崎根情死》中的阿初。看起来有熟悉感,可我并没看过木偶剧。仅仅知道这出戏大概,阿初在故事里,是个游女。低下的游妓,也许还会涂着浓重的蜻蛉唇。胭脂抹了多重,黯红中显现黄绿色微光,像蜻蜓复眼。但游女卑微,买不起那么多胭脂,往往用油墨打底,再压上红。好多人因此中毒,却仍风行。
没有比流浪汉具有更高美感的事物了。小枝想起男友的话。男友说,老年流浪汉执拗的脸,包含莫大的自由。累积行藏,固执有恒,不屑饱暖,眼神含着轻蔑。
一年前,周末,他们常在瞭望塔约会。
基本无人,风大,山上密林,笼葱郁郁,纵使爬山游人,抬起头,亦看不见什么。小枝那时,还是见习护士。见习护士帽上,有条淡水蓝色的海兵纹,以示区分。风呼呼的,小枝一手按着护士帽,一手掠着发。
忽然压上的嘴唇,让人心惊胆颤,护士帽也飞走了。小枝慌得忙去追,他挽住小枝的腰,说,我去吧。护士帽被风吹向塔的另一端,眼看要飞进山下树林。一跃一跃的护士帽,忽顽皮起来,跳跃翻滚,如大白猫烫了脚,窜得飞快,又不稳当,时刻会跌倒。他追着护士帽,脚步轻快,得胜者般。乘着戴好护士帽工夫,嘴唇又压下来,直直的,小枝又开始慌,鼻子被压疼了。
又被侵入了,小枝难过地想。她一直惧怕被侵入。瞭望塔上,赤裸着也不要紧。男友抱着她说。瞭望塔很可怕。小枝的护士服濡湿了。
小枝每次去楼顶,有时望着,很久不曾再上的八幡山,颤栗犹在,但不看又不甘心。小枝对美奈说,前辈,抱歉我要回去工作了。
美奈不在意,没听见似的,低头帮她的病人整理发丝。小枝回头看了看,终究没说话。美奈前辈的病人,似乎变胖了。五官也跟着臃肿起来。密闭久了的人,慢慢都会变丑、变臃肿。彷佛动物园栅栏内,假山上的狮虎,吃再多肉,到底威风灭掉,恶眼不复。
女病人住D栋,最后一座,紧邻着池塘。档案写,她来两年了。身份高贵的人吧,送来时,家属要求住在D栋,说是喜欢看水面。她从不讲话。但美奈有时和她低语,日文听得懂,只是完全不说。嗯呀咿,她只发出三个音,也完全不写什么。出奇安静,每天望着水塘。手握一串白净的念珠。慢慢不太能行走。她固守着自己,腿不肯迈出一步。推着轮椅,她盘腿坐着,应该很怕摔倒。院长曾想配给她电动轮椅,她却完全不接受呢。大概对不认识的东西,怀抱强烈的戒心吧。
不忍池· 节三
下午三时,铃木先生的课。铃木先生虚岁三十,温和貌美,是本校明星。
少女们全部紧张起来。拿出镜子,手霜,有的赶紧翻出试管香水。铃木先生讲课说过,喜欢鸢尾花,导致全班女生闻起来,浓浓鸢尾味儿,接近臭烘烘了。因要穿着学校制服,墨蓝色学生上衣,黑裙子。裙改窄,腰改得不能再紧了,少女们只能在袜子上翻新。
铃木先生课前,大家都挤到更衣室换袜子。早纪看她们穿着蛊惑的透明袜,蕾丝袜,露出塔夫绸蝴蝶结吊袜带。微微讪笑。铃木先生只喜欢我的少女中筒袜嘛。上课时,他一刻不离,盯着我的脚呢。教室除了鸢尾花味,气氛都不同了。明窗之上的树影,也变得柔和暖煦了。早纪那么想。早纪认为,班上的女生,除了她,没有一个人配喜欢铃木先生。
教员休息室。
唔,真羡慕。德兵卫先生咂了一口乌龙茶说,他推推近视眼镜,他是物理教师。铃木先生的课,女学生们都精心打扮呢。另一位教师也说,好嫉妒。铃木先生英文绝好,是他岳父的原因吧。挤眉弄眼的数学教师幸田小姐说。听说是丽泽大学的英文教授嘛,东大英文系毕业。
德兵卫先生说,岂止呢,宗伯爵还精通拉丁和希腊文,诗集出版了好些。在日本,没有几个华族像他们家那样,世代诗书传家。上代伯爵还是日本南画派的会长大人呢。
嗯嗯,虽说,现在取消华族了。华族连议员席位之类的都被取消了。但他们家还是不一般嘛。岳母是朝鲜公主,岳父是对马藩伯爵。哎,跟时代剧中走出来的人一样哟。幸田小姐一边说,一边咬着嘴唇,劣质唇膏,嘴唇上突兀起一圈干皮,牙齿也染红了。她总毛手毛脚,上课写板书,也能扭到腰。
铃木先生上课前,总是笑容满面。他眉目浓,微长脸型,一脸凛然。今天看起来蛮悲苦。衣衫也不整齐,甚至,领带的颜色也没搭配对。他从不会这样,总是特别细心地配好,同色系,打着拘谨优美的温莎结。
铃木老师没有笑呢。早纪对同桌讲。很反常,不是吗。
你不知道?同桌漠然地说,先生的妻子,昨天失踪了。
啊?先生这么好,妻子是被绑架吗?真的很不幸呢。
当然不是绑架了。是自己走的,还留下了纸条。
早纪一副迷惑的样子。铃木先生高大有型,微笑好迷人,讲课的声音好听死了,妻子为什么离家出走呢。铃木先生娶我就好了。每天早晨,双手奉上爱心便当。放好洗澡水,衣服也熨烫好,端端正正等着他起床。铃木先生被感动的,浑身散发光芒,像教堂窗上的圣约翰那样。好想把铃木先生绑起来,关在我家阁楼。铃木先生修长的脚拍打着阁楼地板,尘土混着光线,多好看。
同桌一巴掌打来,做梦吗?笨蛋。越是可爱的男人应该越变态吧。他妻子受不了就跑了。估计自杀去了。早纪说,哎?你乱讲,不可能。他的妻子不是华族吗?我见过她来接铃木先生回家,是大美人,还很有气质。根本比你美几万倍,你就是死巫婆鬼样。同桌点点头说,嗯。所以我的预言很准确。她一定去自杀了。新闻纸上说,她留下遗书说:我去山梨县赤驹山一带自杀。不要找我。依我看,她一定没去山梨县。
早纪说,真的?你怎么知道呀?
心里想这位铃木夫人喜欢吃葡萄吗?干嘛去山梨县群山之中自杀呢。那里出产紫玉葡萄,甜得倒牙。小时候吃过,亲戚特意带来的,颜色挺美,深紫色、水滴滴的。
同桌不以为然,说,猪脑小姐,山梨县离东京都太近了,要找到,很容易。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肯定是到相反方向,秋田或者青森,这样遥远偏僻、不好找到的地方自杀呀。
不忍池·节四
院长室。室内有八扇巨大的窗。爬满扶芳藤与凌霄。凌霄正开花,赤蕊桔黄花。桌上放着十几个兰钵,日之丸,军旗,羽蝶兰,鹭草,能辨认出的,也就四五种。好些植物,以致看不出墙面。绿藤虚掩,挂着一幅偈语。大概是黄檗宗某位禅师的,庭前柏子这类机锋:
柏子空待月,梅坞不怀人。
庵前紫枫露,浣却心外尘。
字体偏拙,又写得潦草,着实不成观了。《赵州录》云:我不将境示人。大约说,藏拙便是参悟的基本。
大川君,院长开口。那么,真的封笔了吗?
嗯。
真可惜啊。《可兰经》很受欢迎呢。再版了三四回吧。
也不是从原文翻译的,阿拉伯文好的人,以后会有许多吧。都是没有意义的工作。不过消磨时间罢了。
那对这里满意吗?
不满意也不会放我出去。今年,会像其他家伙一样死掉吧。
大川君这么有把握吗?
不是,我是渴求院长能让我今年死去。
做不到呢。您的进行性神经麻痹症,我们只能治病。
胡说,医院到处立屠刀,才不治病。我宁愿去巢鸭监狱。
我看您还是再想想吧。
他低头想了想,踌躇说: 能释放我吗?
您到底贡献了《可兰经》,我申请一下,应该可以。
院长顿了顿,抬头看着大川食蚁兽尖鼻,大川摇头晃脑,腾云驾雾。
您那幅偈语,写得真丑。丑书法就应该毁掉。大川歪着脑袋,肆意地说。
不忍池·节五
正惠的秋田犬佐助君呢?我敲着门,大声问。
妈妈根本不搭理。妈妈什么人啊。佐助君找不到了,正惠很伤心。
佐助君是忠犬,没有它,我就不吃晚饭了。你们把它藏起来了吗,别让我找到。哼。
我继续叫嚷着。仆妇们照例躲开了。每个仆妇手臂上都有我的指痕。掐人好有快感,拧人也是。仆妇们都是日本坏蛋。进攻性很强的孩子。爸爸这么说我。
爸爸是日本人,我不是日本人,我的名字三个汉字。宗正惠。我是朝鲜人。妈妈说,我们的家在汉城,德寿宫、昌德宫。应该比对马岛的伯爵府大七百倍吧。我讨厌学校。学习院里那么多娇嫩日本女孩。打起来没难度。哭成一团,连还手也不敢。
我是乌国的小皇后。每天,六十只独腿伯曼猫托着我的长袍。它们唱着悠柔撩人的喵歌。靛蓝长袍每簇花边,藏满毒药,乌国到处横着被我赐死的动物尸体。乌国没一个人。铁线莲缠绕毛茛、花菱草,人形曼陀罗举起狼尾皮鞭。山谷中,银丝编成西红柿城堡,斑马顶着菠萝头,孑然四顾,找不到一棵草解渴。雪白的狮子,住在沙漠深处,一夜之间,我把沙漠变成一片浆果林,狮子被打个半死,破开皮囊,我挖出热乎乎、淌着血的狮心,全部吞了下去,胆量和力气,增加了十万万倍。
我的宠物有变成王子的忠犬,还有王子变的蟑螂。 把蟑螂放在妖怪管家的牛奶中,很好玩。她喝得咕噜噜响。
因为我把蟑螂捏碎,死蟑螂腹部,用力挤压,挤出牛奶一样的白汁水,带着新鲜的蟑螂卵,滴在牛奶中,搅拌得好均匀呀。偷偷放回厨房仆人用的食品柜里。妖怪管家拖着浴服,拿牛奶,满意喝完,咂咂嘴。擦擦胡子。还把残余的蟑螂牛奶,用手指挖挖,抹在脸上,恶心。
如果能把所有的日本仆妇杀死,我会毫不留情,把他们一排排头颅,当成积木,垒一个白骨塔。我帮妈妈出气。纸窗氤氲,晦闷洞穴般的房子。
老房子。不好看。我想妈妈带我回汉城,回宫殿中。我戳破纸窗,看着妈妈。妈妈穿白裳,不哭不笑,坐在妆台边。
唱片机放着三味弦,妈妈其实是只蛹。高深又安全,从不赤手空拳打世界,仅仅善于保存。而我,是闭着眼睛的英雄,不知害怕为何物。妈妈是一层层虫丝裹起来的人形偶人。一层层揭开妈妈,里面都是虫卵。还有湿重的翅膀。虫蛾不会飞。翅膀小,蛾粉厚,翅膀上两只鬼眼,睁得怒圆。爸爸是一张白马皮。以前是妈妈的坐骑。妈妈骑着白马过海。妈妈握着鞭子,是一枝杨柳枝。一打白马,会飞出棉花糖似的絮。絮飞累了,变成白萤,白萤夜里散射草莓光。
海水不蓝。我就见过一次海。码头的黑海水。爸爸被妈妈把皮捋掉,肚皮开口,尖刀一瞬,咵啦,爸爸的内脏和肉都抖落了。剩下完好微笑着的白皮,短毛。
白马皮飞到梁上,自动旋转,一卷,妈妈就变成了蛹。
不忍池·节六
1955·秋·东京都·松沢病院
细脚蝇子落进玻璃窗夹层。盯着看它,振翅,不断挣脱,又不停地碰壁,镀了蓝虹彩似的复眼,显得镇定极了,小鬼怪蝇。总喜欢这个时辰,金桔色光线洗染白色病房。房间变为肉的暖色。
很少把脖子仰得更高一些,那样,可以看见窗外的木槿。秋天它们开花,还有橘梗。仅仅从幽游浮在白墙上的影子想是木槿花,当然不准确,只能说,毋宁是木槿树。
一旦开始仰着脖颈,努力看着窗外,贪婪的蚯蚓钻出土壤摇晃:一定会被护士和院长更加同情和怜惜,厌恶这样。或者很想大笑。失声笑出来,比哭声还容易破坏气氛。幼年,耳边充斥带着吞咽声响的笑。咕咚咕咚的笑声。
卞乳母说,这样笑声都是善意的地缚灵,叫我不要怕。她说她小时候也听见,有时在厨房里,喝食酰的青瓷碗,迎着灯花,照出他们。波纹和碎米中夹杂着他们的笑脸,有的还顽皮地把脸皱成一团,野猪模样。空落落的寝殿,等着父王睡醒时,捉了虫子,陪我玩耍。寝殿从不放木器,柜或者斗橱,怕被放毒药和炸药。
光华堂鬼魂告诉我。光华堂李氏美死了,梨白脸容,细长眼,一缕娇态荡漾入鬓角。她的王子不满一岁死了。我听见他朝我笑。小哥哥。
父亲让母亲住在他旁边,领着我,卞乳母尝着每份食物,放心了再呈上。担心她因此丧命。
习惯亲人死掉,但不要更亲的也死掉。
上日出小学时,写了好些童话,万能魔法瓶的故事。想象里,它能起死回生,还能驱散害怕。放在谁眼前,谁的心都变得清晰起来了。童话发表会好紧张,手心如捏着一只鸽。
伴读矮墩墩的圆脸在台下傻乎乎微笑,本来芝麻大的眼睛,变成一条弯弯黑丝线。朗读声音大得讨厌。可很多时候更喜欢她。憨憨傻傻超好玩。一起读了骊谣集,她问来问去,阿只,这一首你喜欢吗。不准她叫翁主,私下不许行礼,怪别扭的。一直相互礼貌着,捉弄她时,有罪恶感,才不要呢。轻轻开玩笑,小伴读总当真,急迫而惶恐,我就笑嘻嘻。
看护端来了晚饭。豆子米饭,一份蔬菜,一份小鱼干。
她朝我说着话,我把耳朵开关闭上。不停想着,锈铁镐沿着冰河凿开碎冰洞窟,内心无法偏移,听到日语,恶心感加剧了。饭吃了一点点。虚弱感有益于回忆不断飘拂身体。它们缭绕和维护着痴呆人形。
记得父亲说,不要让任何人刺探你。父亲多忧愁,最后被毒死。含着毒的胃袋子,是微透明的,人一死,僵硬变成厚瓦片。
沉默是解毒的良方。无法排遣的话,夜晚,咬着唇。头皮又紧又麻。
福宁堂,母亲甚至很少和我讲话。她愿意抱着我,哼唱一些遥远故乡的歌谣。直到我没气。母亲曾一步也不离我身,喝水穿衣,围绕著我。那些不曾谋面的小哥哥们,他们羡慕我。小姐姐们也是。他们在梦里说,我们总被烫死,毒死,推到井下,掐死,闷死。
母亲宫娥的本来面貌。温良待人,一句怨恨没有。曰:谨讷恭敬,畏人慎己。
只能把自己关在四壁,惊恐难息。剧院厚厚幕布,一半明亮,红似人心;一半黯恶,黑似心术。强垂烟态拂人头。踏入落幕,走完了。强硬,一群群老鬼魅。像儿时自己编排的鬼故事。
母亲全部遗产赠我——无尽的退缩。至密内人,宫女最会讲恐怖集。
孤零零挨着末世,四顾无人,往生路,无非这样。杯底的茶色,看不见任何弱光。
1956· 秋末·千叶县·柏市
秋风 吹漂荡 白云者 织女之 天津领巾毳
—— 《万叶集·十卷》
平白无故下起雨来,太阳炙热,晴日落白雨。
他坐在观景露台边,铁骨洋伞被雨点震着,砰砰乱鼓噪。他啜着姜茶,一旁生铁水般咖啡冷掉了,渣滓挂在骨瓷边缘的两圈镀金纹饰上。纹样乃细长仿唐草,欧洲古董瓷发狂临摹中国古瓷,钴蓝色AR款记,萨克森王侯的姓名缩写。杯把上有条茶灰色裂隙,微微肮脏,挂着不知名的灰尘吧。晚秋的庭院,纷杂落叶,布满赭石色斑点。地上有栗叶、柿叶、红椿叶。良江在楼上放着《白桦の小径》,这支歌旋律像柳莺在秋天冻得发抖,唱出的怀念之歌。良江放着这样的曲子,她穿了昨天一样的荻纹裙。良江怀孕了。
昭和26年,西条先生的弟子,佐伯孝夫的诗歌作词:白桦林小径,秋雨濡湿了行人。寂寂白花立在风里,梦之间,春天夏天消逝了,秋天降临,一直有一个人值得等待,照射递入心内。
想起清姬的故事了。缠着僧人的痴心女,一味追赶着,不惜变作蟒蛇身的女怪。围绕僧人躲避的铜钟,点燃了火焰,烧死自己,钟内僧人冶炼成焦炭。最怪诞的故事也是梦的事实,梦与醒的对立,割断一条神经似的刺痛。
德惠翁主来归时,1931年 5月。犹记得御婚前,在纪尾井町李王宅邸,纳采式上,她穿一件半长外套,牡蛎银灰羔皮。白裙摆下,一双白袜踝骨,细弱伶仃。失去神采的脸,挂着不安的紧张。
昨日,她入院一年了。她在医院,想必得到了不错的照顾。
24年内,我从不曾这样放松自己。停掉的写作也开始复苏。想写一本关于黑潮的诗集。
如果她还和我们在一起,应欣欣然千叶温和的秋冬。海洋暖流(黑潮),袭来一阵阵乖顺的海风。 周围牧场,黑麦、菊苣、苏丹草长得秾密,刚割完牧草,青草涩涩的香气,吹进门窗。
鸟类观察者说,蓝翎森莺是难以捉摸的莺。它们停在枝叶最高处,一刻也不落下。
次章 阿只氏
阿只氏·节一
自从搬到京畿道,樊壬对许多事情,变得懒散,不再留心。
山顶公寓,十六层顶楼,结构很怪异,向着紫光山那边,一面硕大的玻璃窗墙。晴天正午,阳光好,坐在窗前,晒得全身暖融融。但一到夜里,仁川港的海风,呼啸嘶鸣,玻璃密封不够,发出各种怪叫,鬼声唉唉。
据说是这一带最老的电梯公寓。韩国经济彻底转好,不过七八十年代,军政府后期,民主初期,许多老人至今节约异常,吝啬得过分,贫穷后遗症。富人慢慢从山顶公寓迁出,转向新开发的盆塘区,贫富的对立,很明显,有时到了夸张地步。旧公寓带着破落贵族的气质,老樱树长得又高又直,初春,浮起浅粉色樱花,整座公寓,陷入桃云。
植物良多,不成景观,长野了。山上一路下来,总有穿韩服的老人,在松树下,下围棋,仿佛蓦然转入古国深处。
山坡上,有家“啃吧朋友”,首尔随处可见的一般饭食店,售韩式寿司、冷面、拉面等等。寿司一千元一卷,海苔米饭卷着腌渍的萝卜大根条、火腿、鸡蛋、菠菜、胡萝卜、有的店加芝麻,有的店不加。低廉又营养,常常吃一卷,一天不再进食。有时厌食症袭来,连这一顿也省去了。
空着肚子去图书馆看书,安静的图书馆长廊,皮椅子,石材桌面冰冰冷,只听到旧风扇,唧唧扭扭,在头顶悠悠转转,肚皮有时也和鸣,咕咕的轻声。仁川市有许多图书馆,市厅图书馆人最少,也最旧,书也是合口味的古早书。看门人是位永远昏睡的阿泽西老伯,旧黑袍黑帽,半睁着眼,从不抬头看人,填写一张卡片,就能进去,不用任何手续、金钱。地铁上看书的人很多,但图书馆就很少,忙碌的人们,时间切割得刚好,容不得浪费。阅读室前有个小花园,可以把书拿去花园读,整个花园,图书馆,常常只有樊壬一人。
秋天,新栗子上市,tous les jours店前,白栅栏上,打出栗子蛋糕的小招牌时,樊壬只剩下一百斤,对于一位二十九岁的男子,他的体重使身形越发像片落叶。厌食症使头发掉得厉害,眼窝深陷,脸型成了蒙克的画中人。樊壬像个细长的幽灵,戴着一顶磨起毛球的帽子,来来回回,穿梭在山顶公寓与市厅图书馆之间。
深夜,山顶公寓,大风像鬼哭,他睡不着,整夜失眠,索性去便利店打工。24小时店,刚好在山脚下,文具店和吃食店旁边,familymart,一个月四十万韩元,偏低,比首尔市低得多。familymart是间在韩国营销成功的日本便利店,随处可见。架上却没什么日本商品。几种常见的明治巧克力,似乎也是在韩国生产的,而不是进口的。
夜里11点半,樊壬路过那座小小的碑,碑上刻着,美军登陆纪念……前不久,一群人围坐纪念碑,贴满了抗议。1950年9月,韩战美军仁川登陆。美军在此炸死了许多无辜平民。自由公园,立麦克阿瑟雕像。樊壬也见过那群人,他们给麦帅贴了满脸纸条,还戴了一顶呆呆的纸帽子。
樊壬想,1894年7月,日本也在仁川登陆,签订济物浦条约,朝鲜王朝逐步沦为囚徒。济物浦站,仁川地铁线,热闹的一站,好多中学生,胸前别着名牌,济物浦中学校。站台不大,有家甜甜圈店,散着腻人的油味儿。
樊壬一边走着夜里山路,一边不禁恶心起来,干呕了几声。肚子里没东西,似乎连胃酸也没了,胃袋现在像个透明的雨伞,合起来,悄悄躲在肚皮一角。
真糟糕,刚才出门前洗澡时,耳朵进了水。樊壬晃晃脑袋,用手使劲揪了揪耳朵,没用。背小笔记本一台,肩斜着,一路时不时跳一下,想把水甩出来。
他穿着白色细格子连帽衫,黑灰色窄脚裤。山下一个小孩,无意间抬头,吓得大叫,边跑边叫,爷爷,我怕,山上一个鬼,没有腿,蹦蹦跳跳下山呢。樊壬听见,觉得好笑,哼了一声,鼻孔出一团冷气。他仍戴着自己的旧帽子,就是强盗歹徒最爱的那类帽子,既可以罩住脑袋,把脸埋在其中,又可以推上去。
到了便利店,樊壬放下背包。和店长点了点头,店长是位二十五岁刚退伍的壮汉,细眼,一字眉,胡茬性感,肌肉紧实,腿有些短,不过不妨碍整体的威武。每次交接工作,总当胸拍一下樊壬,以示亲切,可樊壬胸前薄薄的皮包骨,总疼一下,仿佛五脏俱裂。
壮汉哥今夜有个清潭洞风格姐姐,援交的大学女生,不耐烦地等在店外,他的机车旁。鞋跟踢着地面,叮叮叮,清脆逼人。浓妆,看不清眼睛,黑团团,陷阱般诱人,热裤,抛胸,睫毛蕾丝衫。身上味道,是一派炎烈壮丽的香气,野蔷薇搭粉红胡椒。
樊壬对壮汉哥一笑,看看外面,催他快去。壮汉哥居然没顾上拍胸,戴起机车帽,跑出店外,一踏机车,巨大的轰鸣,碾碎了蔷薇胡椒的香气,油门十足地腾空飞逝了。
樊壬先去工作间洗了手,看看热饮箱,补上几罐拿铁,醒酒的热茶。总有醉汉,夜里跑来买水。又看看放便当的冷柜,补上手卷,饭团,三明治。泡菜饭团卖光了,樊壬皱了一下眉。
不能理解举国爱泡菜的嗜好,樊壬厌恶气味强烈的东西。打开小本,开机很慢,二手笔记本。调出下午在图书馆写的,读了三行,觉得不行,又全删掉了。他点开活页夹,有一个hwp文件,标着朝鲜史料。他开始查,纯宗实录。纯宗附录。
■当,便利店自动门,一开,发出模拟风铃的声音,提醒店员,顾客来临。进来一个女生,齐刘海,卷发,亚麻色,脸长圆型,眼神有些惶恐,抱着一堆书,书中间,还有本画夹。
她拿了三盒覆盆子果汁,一小瓶葡萄汁,一个全麦芝麻面包,一大盒薄荷糖。显然她有些笨拙,东西拿不太稳。书掉了一本,她弯腰去拾起,姿态优雅。但一起身,又笨笨的掉了一盒果汁。她尴尬地把书堆在店门前,重新拿好了果汁,面包,薄荷糖。又仔细看了看面包日期,回身换了一个更新鲜的。
付钱时,樊壬看到她钱夹是泰国特产的珍珠鱼皮钱包,兔毛灰色,闪着鱼鳞的微明。钱塞得有些乱,侧边卡位,有一张中国电话卡。他也有张一样的,印得粗糙,俗气的大饼脸仕女图,头戴牡丹花,身着红花袍,一行汉字,杨贵妃,一行韩文。多半时候,樊壬都不用电话卡,网络更方便,有时备一张,应急用。 这种粗糙的卡大概是全世界最好笑小气的电话卡,标着100分钟,实际只能打一小时不到,自动断掉。
你是中国人?樊壬问她。她接过找来的零钱说,嗯。 没塞好,卷成一卷,两枚硬币掉了出来,硬币反面,印着瘦长脸的李退溪,显得更不高兴。
樊壬捡起硬币,还给她,手指触到她冰凉的掌心。她接好,握着硬币,拎着东西,急急忙忙就跑掉了。片刻,慌张折回,抱起忘掉的书本,又慌慌张张跑掉了。
阿只氏·节二
面前,摊放着我所有的工具:
德国产的狗牙钢剪 锰钢皮革剪 大洋牌切割垫 红木刨 定位轮切 全钢铡刀 修边刀 拆线刀 弹簧剪 皮革尖锥 六齿菱斩 黑胶锤 犀牛牌烙铁 白光焊枪 积层钢合金刀 美贵久青纸钢刀 十件套长雕刀 冰锥七种 双刃锯一把
最近我睡眠更少了,夜里去便利店打工,白天仍睡不着,就做些皮革小件。对手工艺偏执的人,都有一颗原始人的热心。裁切着那些从动物身上剥去的皮肤,指缘碰触一面滑软,一面粗粝的皮子,我想象,它们的交欢与死别,活着时,该是如何。
这几年,努力把时间从写字读书转移,解除自己停步书内的困惑。无法继续在书里奔波,每当陷入泥沼般的困境,丧钟似的声响回荡在脑中,而我并不急于驱逐它们。对思维和意志停止不了的兴趣,愿意把自己当作僵尸毛虫,真正的我,隐蔽起来,如邪恶的黄蜂。黄蜂喜欢控制异类。它叮咬昆虫,比如鳞翅目毛虫,毛虫多汁又味美,黄蜂把卵产在毛虫体内,毛虫成了一具绿毛僵尸。黄蜂的叮咬产生了化学物质控制了毛虫脑,它载着黄蜂幼虫,是小幼虫们的免费巴士又是便当,直到被啃噬得干干净净。
唯一停不下的,写末世姬。末世姬被我驱逐到脑的边缘,与厌食紧密连接。古人厌食为了精神上接近宗教和神巫。挨饿与禁欲一样,并不是为了保有纯粹,而是虔诚地憎恨自我,与自己肉身建立一套无休止的爱恨折磨。从控制食物上获得满足,更接近兽类原始的理想。
下午持续低烧,脑中如藏刀片,我下楼,坐在停车位旁。台阶上总有花蜘蛛,守一张破网。抽烟,韩国烟尼古丁含量极低,抽着让人疲倦。角落里,我看见正惠。宗正惠,五官完善继承了父母,精细,眼内有灵,眼头像母亲,细长弯月眼,眼角弧形则同父亲宗伯爵一样,眼睛是杏核眼,微微垂,更动人。嘴唇薄,鼻翼秀巧,眉角有颗奇怪的浅色痣。
正惠同我想象的一样。我尽力去找寻她成年后照片,或合影,反反复复,图书馆,大学数据室,文化学园保存的朝鲜遗物,从东京回到仁川,囊中只有失望,我唯一没去对马岛,钱不够了,否则应该去看看,正惠父亲的岛,对马藩宗伯爵。也许,正惠现在仍住在岛上,种桃树的农妇一般,把脚埋沙滩里,等着日落,吹着风。毕竟,她只是失踪了,死不见尸,就有可能活着。也许,她回到了韩国,隐姓埋名,就住得离我不远。
我把找到的资料,整理归类到一张1TB硬盘,匆忙在旅行纪念商店买的,剑道图案,长光刀下一颗闭着眼的武士头颅,黑烤漆,武士头下滴着血,血被描了金边。因急用,所有资料必须备份好,才安心,坐在阴森幽暗的纪念品店,挂满甲胄,羽织,家徽,琳琅满目,遮挡全部天光。店员是位哥特打扮的年轻女孩,黑唇,四个唇钉,粉红头发,一边剃光了,一边梳着长辫。高领黑镂空衫,别着一颗硕大的苦像十字架。
我慢慢坐在一张旧铁椅上,等破本子拷进资料。史料、图片、报纸影印、医院资料、书目目录、各种回忆录,能找到的,都搜罗来了。僵尸黏液的绿色,荧光绿,一格一格,笔记本转存,走得极慢。
闭上眼。正惠失踪那年,昭和三十年,1955,深秋。
她二十二岁。新婚一年整。早稻田大学英国文学科刚毕业。性格如小时候一样,懒散缠人,古怪伶俐。脾气大时,谁也劝不住。喜欢阴天,吃甜食,给狗洗梳,有时,在花道老师家学习。
婚后,仍和父母住在大学校的宅院里,那座有大山莲花,檀香梅,犬玫瑰的宅院。灰顶褐石色墙壁,有些萨克森样式的栅栏,还有南特古堡式的露台,洋铁花椅。夫君是宗伯爵的弟子,铃木升先生。彼时,是位私立女中的英文教员。高大端正,眉目有情。温和寡言的人。
昭和二十二年,华族废除。无论是公卿家,藩主,皇族,都一概废为百姓,连议会的席位,也一并铲除得彻彻底底。但宗伯爵仍是按入赘制,招了铃木先生。铃木君对此,毫无意见,他无法想象,失去正惠,因此接受了改姓入赘宗家。令老家父母十分不满,婚后,一次也没来东京看望他们。
二十岁年纪,青森人铃木升,来东京求学,先入医科,是老家一心希图复兴祖辈诊所的古板父亲选择的,铃木君自己一点不喜欢。
标本室放着泡在福尔马林液中的乳房,浮着一层蛋黄色人油,泡久了的人皮,令人呕吐。更别提无休止的背诵绕口的骨骼,内脏,血管,肌肉名称了。同学们一半是贫寒刻苦的木脑偶人,一半是纵情声色、暴发的纨绔,连半个有趣的人,也寻不着。
铃木君在这样不自在的环境中,一味感到苦恼烦闷,却不知如何摆脱。不自觉写起一些诗歌来。当时,刚战败不久,处处萧条,废墟鳞次栉比,走在黑呼呼,焦炭满地的路上,铃木常有末世的灰暗念头。《莺》杂志,常常去英文系借阅,里面有大量的翻译诗歌,宗伯爵翻译的丁尼生,以及德·昆西的散文。
一来二去,铃木君就在英文系热心的藤村君引荐下,见到了宗伯爵。宗伯爵的研究室,似乎有意和别的英文科教授分开,在校园水塔一角的三层小楼中,长长幽暗的走廊,桦木纹门板,黄铜铭牌,浅雕了纹框,五个雅致的汉字:宗武志教授。
室内光线不太明朗,昏昏的,一切变得厚重起来。宗伯爵穿了一件黑底细细灰格子的苏格兰羊毛呢西服,半新不旧,保存得认认真真样子,头发整齐,皮肤惨白,肤质极好。他的侧脸,在暗光里,有种垂头丧气的希腊孩童雕像气质,在诸神脚下,闹脾气的花童般,眉头轻皱,不是真生气,但也高兴不起来。
“我看了你的诗,写得虽然生涩,但蕴含胆怯疲惫的美感。”宗伯爵先开口,身体却不动,也不看他们。接着说:“大概,这是战后青年的集体状态吧,只是,铃木君洗练地表达出了。”
他点一点头,才转过来看着铃木和藤村。
藤村赶紧说,可不是嘛,先生说的,正是我所想的。而铃木君写的,也是我写不出的啊,却能感受到强烈的同感。铃木不好意思微笑。目光落在伯爵身后一排排书脊上。
忽然,铃木说很想转入先生科系,医学彻底令他丧失了人的触感。不想再强制自己学习索然无味的东西了。宗伯爵沉吟一会儿说,先给你们医科写转科系申请吧。争取下个学年,入英国文学科,怎么样?
铃木被自己突然无脑般的要求吓住了,没想伯爵教授爽快承接下来,只好用力点了点头。
自从交了转系申请,铃木对医科的课程越发不上心,终日和英文科的藤村他们混在一处,恰好诗歌杂志有些编辑工作,属于高年级学长们协助进行,最近毕业了两位,藤村乘机把铃木带入助理编辑名额。
一日,藤村把下一期《莺》编排好的校样,拿去给宗伯爵。铃木也跟着一道去。不料门锁了,伯爵不在。他们旋即折回系里,打听到,伯爵身体不适,回家休息了。
藤村对铃木说:今天稿件必须给伯爵教授过目呢。
铃木说,是啊,怎么办?
藤村想了想,我们去伯爵家中拜访吧。
铃木有点迟疑,不好吧?没预约,直接去的话……太贸然了吧?
藤村说,没关系了,事出有因,再说去探病也算是个借口,我姐姐同伯爵夫人很熟悉,不行叫上她一起去,就不显得突兀了。
铃木还是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藤村这家伙,已经果断去给家中挂电话,让姐姐过来了。
藤村家不远,大约一刻钟,藤村的姐姐,穿一套青果领子,芋紫色镶白边洋装,不紧不慢走入英文科的小厅内了。初次见面。藤村姐姐对铃木行礼,做派老旧,铃木一面还礼,一面觉得讶异。
藤村良江三十出头模样,脸长得很清淡,眉毛淡到看不见了,勉强用褐色眉粉,画出弯弯的痕迹,大眼睛,眼皮暗暗的,无神采,有一种稍显冷冰的风情。与时刻兴致勃勃的藤村完全不像嘛。铃木暗自揣测。
于是三人结伴,往大学校后面的森林走去,穿过一小片林子,就是宗伯爵的家。
站在林子外,完全看不到这栋房子。林中有莺,叫得十分悦耳。路上藤村不断说笑,铃木觉得挺多余。
两层石墙屋子,加上耳房,一个小小的车库,前后不大不小的花园,花木打理得精神矍铄,与街上公园里,将死的枯槁残木桩,两重天。
栗子树结着许多果实,掉落在草坪上的,已被园丁扫在一堆。偶尔,几个新掉下的,排列随意,反而给草坪添加了新的情调。秋海棠,精兴白菊,泉乡粉紫,一丛丛的蓝桔梗和抚子花,乌蓝花,风蝶草,岩桐花,开满了整个庭院。疏密有致,一眼望去,就知道,得到了用心的修剪打理。
铃木想起战前,祖父家的花园,秋季许多观叶景观,不同的枫树,随天气变凉,依次红黄浓淡,十分相宜,古老的泉水,自石峰中,流向祖父幽静的茶室。战时美军轰炸,连祖父母同花园,都化了黑灰肉泥。 瓦砾堆捡回一根焦骨,一折为二,装进两个坛子。父亲带着从战场捡命回来的他们,东家借宿,西家借宿,受尽冷眼。全家人挤在六铺席大、毫无自然光的潮湿房间内,竟也住了半年。
铃木听到笑声。看过去,前院一旁,有小小的网球场,一位不高不矮的少女,穿短裙,鹅黄色,镶浅金色花纹。她跑跳时,金纹变了金光,在她腰间腿下,翻滚着,照耀着。齐耳短发有些长长了,一边别在耳后,露出粉色的耳廓,汨汨一股汗水,从鬓角滴下来。跑前跑后,少女只用左手接球。
三人缓缓前来,少女回过头,看看他们,并不行礼。一张傲慢幼弱的脸庞,大概十四五岁吧。眼睛黑白分明,鸡心圆脸,五官秀丽,略微拥挤,没长开,因此目光格外灼烁,眼球如两粒陨石。
少女对藤村厌恶地看了一眼,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很丑的鬼脸。铃木不觉好笑,很感叹人脸还能这样扭曲,还好,瞬间,少女的脸,从丑恶的鬼脸复原了。
蓦然跑了几步,立在铃木面前,少女问:喂,你是哪里人?
铃木客气地答道,没来东京前,一直在老家青森。
噢?肯定从小吃了很多苹果酱,变得呆头呆脑了。少女毫不留情地说。她的网球伙伴嗤嗤笑着,她更得意了。
青森出产苹果,果酱也应该很多吧。
阿只!……宗伯爵声音,从会客室传来。
阿只。铃木看着眼前骄纵的少女。战争唯一不留痕瑕的美物。
此时,铃木并不知道,阿只,这名字,三十年前,是正惠母亲的爱称。
阿只氏·节三
朝鲜·李朝
《纯宗附录·八册·十二卷》:
大正十年(1921)纯宗十四年,五月四日。
封王女(福宁堂阿只)德惠翁主号。
五月四日,汉城初至夏天,仍风寒雨峭,德寿宫白木槿花乍开,五叶一花,全棵二三朵,连香气都未吐露,一盏花,深不见蕊。藕紫、淡红色的木槿,要开得更晚。
古医书记载:槿花,白花清肺热,红花治赤痢。木槿花又名日及,朝开暮落,光华仅仅瞬然,所以还叫槿花、蕣花。古人甚至叫它“四时花” ,只开四个时辰就枯败了。
每朵花短命,却每天开花,花期自夏初至秋末。槿花,后命名为韩国国花——无穷花。
夜里无人时,静悄悄,九岁的阿只翻身起来,没惊动卞乳母。踮起脚,迅速穿过走廊。行动带风,木槿花摇晃着,花影如鬼影,上下翻飞,倒映在窗上。
妈妈,阿只蹑手蹑脚,轻轻叫。
梁贵人正失眠。看阿只赤脚跑来,忙上前抱着她凉冰冰的脚丫。
妈妈,以后你也要叫我翁主吗?
嗯。
梁氏搓着阿只青白色脚背,好让脚尽快热起来。
没有人的时候,你还叫我阿只吧?
好的。梁氏低着头。她想到三年前,高宗被毒死,阿只怎么也不肯上前叩灵的模样。
那时不满七岁,咬手指的习惯,总改不过来。已废黜的高宗,国葬礼于训练院中,人头攒动,尚未封号的幼小阿只,跟着乳母,牵着梁氏,阿只的手,也是青白色,冷滑滑,汗津津。
在故乡里,时常传闻,老人精血所生小孩,气血不足,浑身冷冰冰的,很难养大,连日头照着身影,都比别的孩子短。梁氏想到这儿,叹了一口气。
阿只那天,急坏了卞乳母,她死死盯着棺椁,脸上浮一层奇异的惶恐,不答话,不行礼,什么也不表示,像个泥塑的菩萨童子,眼神涣散。旁人不知,阿只心里,觉得大人们礼仪荒谬恐怖,令人憎恨。她漠然地置之事外,不哭不言,皆因,她认为这一切,与她毫无关系,父王大概还在德寿宫某处等她。
对她来说,父王并不是一具阴冷的灰色尸体,而是那个常常逗她开怀大笑,各种好吃的西洋果子变戏法似的,永远无尽地送给阿只,胖胖肚皮,用来敲鼓也不生气的父亲。现在,白花、白幡、僧人、黑衣吊唁的使节、哀嚎围绕的尸体,是谁呢?中毒而死的脸上,手上,布满赭石色、绯紫色的瘢痕,像一尾烧熟的河豚,摆在盘中,任人蚕食。
梁氏入宫时,身份卑微,德寿宫宫女。闵妃(明成皇后)去世后,接替掌握后宫的严贵妃,虽曾为闵妃的侍女,性格却格外开明贤达,与善用谋略权术、恪守儒家礼仪守旧的闵妃,完全不同。严贵妃在宫外创立了女子学校——淑明女子学院,连宫中也办起幼稚园——浚明堂。王室子女,一概采用西式教育。
宫中风气,治理有序,明快活泼许多,尽管亡了国。高宗被日韩合并架空了权力,活偶人,软禁于德寿宫内。 传位闵妃的儿子,即李朝末代王,纯宗。可惜纯宗过了几年,也被日本人废黜了,日本宣布日韩合并,并接纳了韩国所有皇族,作为日本华族。
梁氏十八岁那年,原本在静观轩做侍女,高宗偶尔临幸,梁氏便怀了孕。十九岁上,产下阿只,一九一二年,韩国被日本殖民两年后。
阿只从小得到高宗宠溺。
阿只与哥哥们年龄相差大,与最小的哥哥,在日本的英亲王,仍相差了十五岁。一味仗着幼小,愈发可爱黏人,脾气被惯坏,也就理所当然。
高宗被迫做了傀儡,哀愁满怀,但乳母抱来阿只时,六十岁的高宗立即像寄居蟹出了壳,喜气开心起来。 阿只小小的脸庞,蕴藏着月芒虹光,照耀化解了高宗的囹圄牢愁。
静观轩是德寿宫一处西洋建筑。绿烟流影,置于小灌木林、玫瑰丛间,淡芬静穆。仿照中古罗马回廊,设计者好似没有足够信心,在湖蓝色回廊柱子下面,附庸了东方式的赤金雕花。
高宗下午,多半在静观轩休憩。周围仆佣,不许打扰。日本官员,也被挡在树丛之外。高宗常派一个心腹,探听消息。日本官员常粗鲁训斥朝鲜人。这心腹,却格外机灵,每次见风使舵,从不误事。
小桌四脚玲珑,日本仿做的巴黎木器。桌上高丽青瓷瓶,插一束黎塞留主教玫瑰,内紫外红,复瓣,甜香沁脾。高宗常用一个德国狮子牌的镏金珍珠瓷杯,盛着麝香咖啡,或吉岭红茶,搭配双层牛油饼干。
阿只知道父亲在静观轩,幼小的她,悄悄跑出宫内的幼稚园,去找父亲玩。多半是捣乱的玩儿。
阿只会在父亲喝茶时,偷偷藏在背后,抓一把饼干就跑。边跑边扔饼干,害得十几只鸟跟着她啄食,阿只啾啾的,像鸟鸣一样笑着。
《纯宗附录·八册 ·十三卷》:
大正十一年(1922年)纯宗十五年,三月十一日。
德惠翁主入学金发放日出小学校。
三月三十日
赐奖学金于翁主伴读:韩考男,闵龙儿。
梁氏常整晚失眠。翻来覆去,整理阿只的书包,文具,衣裙。
自宫内实行西式教育,幼稚园毕业三年后,因高宗国葬守礼,德惠翁主终日在德寿宫悠哉游哉。入学一事,终于定下,入学普通小学校吧。采取了纯宗之妻,贞孝皇后尹氏提议。
日出小学校在汉城义洞公普,不比在德寿宫内设立的幼稚园,每天要派马车接送翁主上学放学。阿只对于出宫念小学,整天兴奋鼓舞,欢乐期待着。每天早晨,跑去问日子, 哇,离我去上学还有七天……完全不知母亲的忧虑。
梁氏一连多日,茶饭勉强。就为了阿只上学。虽然安排了几位伴读,但普通小学校毕竟是另外一个世界。梁氏十二岁入宫。 以前的记忆,历历在目。很难说,宫外宫内,何处更令人恐惧。童年带给人无尽的谜团,某个预言般潜在时刻,再次把谜团注入现实的位置。
阿只氏·节四
《纯宗附录·八册·十四卷》:
大正十二年(1923年)纯宗十六年,六月二十八日。
赐予日出小学校保护者会三十元款项。德惠翁主在学。
上了一年学,每天,马车轮子碾过石板路,咚咚咚。德惠翁主在车内,心里十分开心,只盼着赶紧到学校,马车好慢呀。宫外原来这么好玩儿,她心想,又替母亲梁贵人不能出宫随意游玩,感到可惜。
所以等到放学,她又嫌马车慢,因急忙跑去找母亲,把一天的见闻,说给她听。
阿只虽然被封了翁主,仍旧不改本性,是个贪玩儿的孩子王,像在宫内的幼稚园一样。安排的伴读们,自然围着她转。班上的学生,偶尔几个胆大调皮的,也被阿只层出不穷的鬼主意吸引,折服地跟在她后面捣乱。
阿只讨厌的数学教员,被大伙儿整得很惨。矮个子教员,写了一半板书,发现板擦搁在了最高的教学柜上,踮着脚也够不到。同学们一起哄笑,阿只笑得最响亮。那个板擦,课下,她们一帮人,踩着课桌,好不容易扔上去的。
有个会捉蛇的伴读,把她的蛇带来学校。阿只喜欢胆子大的女孩。她把无毒的小绿蛇送给阿只玩,阿只一点不怕,缠在胳膊上。她在宫内书房,见过吹蛇的印度人图片,于是,就编了吹蛇人的故事,讲给大家听。
中午吃便当前,阿只建议,让伴读闵龙儿把蛇放在数学教员的水杯里。大家一致通过。龙儿圆胖的脸上,显出为难神色。阿只瞪着她说,你要不放,下次不带你去静观轩吃茶点了。龙儿跟着阿只,总能吃到各种美味的茶点,因此忠心耿耿,若是吃不到,上学还有什么意思。龙儿想想,马上照办了。
数学教员,带着他的水杯,来到教室。茶色玻璃杯子,看不出,里面有一条细细的小蛇游水。
班上同学们,屏息静气,睁大眼睛。阿只捂着嘴巴,怕先笑出来。一面递眼色给龙儿,龙儿赶快把嘴巴也捂上。慢条斯理的数学教员,弯着腰,看也不看,拿杯子喝水,蛇正好探头……
班上同学笑疯了,有人叫着,先生和蛇接吻了。阿只第一次听到“吻”这个词,隐隐有些不安。
阿只爱上学,不止因学校有趣。德寿宫浮着一层神秘的死气,能穿透人五脏六腑,她总想躲开。妈妈担忧受怕,犹豫寡断的脸,也浮着这团神秘的哀伤死气。
纯宗哥哥待阿只很好,但一说话就叹气,他常常躲进父亲的墓园。躲在他的书房,打电话打到陵墓去,让人把话筒空放着,听着坟墓周围的风声,呼呼刮着,他才安心。装作父王还在的样子,喃喃地说着,最近的心事,听起来,全是不满和屈辱。
阿只偷听过一次,就不想听了。纯宗哥哥脸上,死气更重。他不依赖活人,不信任自己,只依赖墓地活着。
去学校吧,坐在马车上,她幻想,有个能让人开心起来的咒语,念完,一切难过,散为烟云。
在父王奇怪的葬礼上,隔着僧人猩红袈裟,对面的英亲王,悲伤痛哭。阿只见过一次英亲王哥哥,他是父亲最喜欢的儿子。十一岁被强迫带去日本,父王生前,只能摆满他的照片,或以尸体面目,再见到他。
英亲王哥哥在日本,被日本军方,安排娶了日本皇族,梨本宫方子。原以为方子是不生育症皇族小姐,故意配给朝鲜亲王。高宗有九个儿子,活下来,长成的,只有三位。明成皇后嫡出的,为纯宗■;英亲哥哥王长年被迫留在日本;义亲王哥哥,日韩合并后,流亡国外,翁主对他,已无记忆。
父王曾担心,阿只也被带去日本。父王的侍从武官金璜镇,他的侄子金章汉,本想安排给阿只做驸马。但高宗知道,假如日本命令阿只也和英亲王一样去东京留学,他的安排仍无力改变局面。
父王常常对阿只说:不管在何地,不要让别人刺探你的心。人心比夜黑。
阿只在学校,领头拒绝学日语。日韩合并后,所有小学校,都开了日文课,称为国文。一到日文课,阿只就怂恿大家一起请病假。被识破后,悻悻的阿只被带回课堂上。她倨傲的眼神,含阴暗的焰火。
日文教员感受到一种狂热的倔强,他从不对视翁主,也不检查她的功课,更不提问。私下里,他曾对妻子说,翁主有过于成人化的眼神,存有疯狂的仇恨。
动物与人一样,感到无助时,任何事物都能令他们恐惧。初级神经系统,逐步进化时,经过漫长的黑暗期,已习惯了原始的黑暗。面对强烈的无助,人首先会自我憎恨,接着,便把仇恨虚无地投射到任何事情上。
日文教员感受到阿只的仇恨,小动物般的仇恨,直接得像一枚别针,硬生生刺入咽喉。
阿只氏·节五
《纯宗附录·八册·十四卷》:
大正十四年(1924年)纯宗十七年,七月十一日。
赐德惠翁主所在小学,日出小学校校长、职员奖金。
暑假过了大半,不知不觉,雨季来了。
汉城雨季,老宫墙长满墨色苔藓,潮乎乎,一片片,像野兽撕裂的皮毛,爪印。墙不高,石隙中,吸饱雨水,长出了野草。
德惠翁主,穿了雨鞋,在花园中,踩水。自己的影子,浮在树坑里,一脚探下去,深浅未知,脸碎了。
一棵接一棵树,试着,终于,扑通,崴了脚。湿透了半边身子。夏天薄丝天青色韩服,溅满了泥水。积水中,飘着几枚橡子壳,黏到阿只鞋底。
阿只蹲下来,满手泥,把橡子壳从鞋底抠出来,仔细看着。橡子凉粉好吃。阿只不喜欢冷面,橡子凉粉却很喜欢,淡绿色,软滑细嫩。
躲开众人,一个人跑去废弃的花园玩耍,成了阿只每天的功课。
花园本是英国18世纪布朗风格,自然风景花园,玫瑰、铃兰、杜鹃、槭树、落叶小乔木丛,枯黄草坪上孤植着高大橡树,生满红锈的金属凉亭。玫瑰无人管理,疯长太高,开不了几朵花,小小的,缩在一起。品种模糊,香气若无,衰败之花。
野生植物,侵吞了花园布局,强悍的生命力,肆意到处蔓延繁殖。蓟草、荷青花、蛇莓藤、野艾草,盎然欢快生长。野艾荒茫,浅浅深深,德惠翁主阿只坐在艾草丛中,草没了头顶。一只红色百合甲虫,趴在她耳边发梢,随夏日不定的阳光,闪烁血琥珀般的光泽。
李朝十五代君主,阴谋家光海君重新修建的德寿宫,是高宗晚年主要居所。纯宗把原先宫名“庆云宫”改为“德寿宫”,希冀高宗高寿延年,改名不到十年,高宗便被下毒致死。德寿宫作为宫名,出自中国北宋汴京旧宫殿名。随着黄河改道,泥沙淤埋,北宋德寿宫早已沉入地下。
日韩合并后,日本缩紧了韩国宫廷的开销,德寿宫许多院落,不再使用。这废弃的花园,不过五六年工夫,荒僻幽遐,面目如不曾辉煌。
《纯宗附录·八册·十五卷》:
大正十五年(1925年)纯宗十八年,三月二十四日。
德惠翁主奉命留学东京。
大正十五年(1925年)纯宗十八年,三月二十七日。
赐日出小学校纪念品。
早晨,思索一夜的纯宗坧,破例去了福宁堂,被废黜十五年,他已经习惯了“李王”称号。少年时,他喝过日本人投毒给高宗的咖啡,因此身体变得异常孱弱,失去了生育能力。病痛不离身,面目浮肿,苦着脸,一副挨生涯的落难相。
第一任世子妃是明成皇后的侄女,骊兴闵氏,没等继位,就过世了。追封为纯明皇后。第二任皇后,贞孝皇后尹氏。一九一零年,日本大批军队进驻汉城。八月,日本首相寺内正毅强迫纯宗签下“委任状”,发布了《日韩合并条约》,纯宗废黜,仅称“王”;同时,尹氏皇后也被降格为尹妃,后称“尹大妃”。
梁氏正在收拾德惠翁主的书本。德惠翁主最近喜欢起法国童话,梁氏命人把长句改成简单的韩文,阿只拿着古老的细密蚀版画插图一起看,放学回来,抱着书本,不吃不喝,一副痴迷态度。见纯宗忽然前来,慌忙行礼。虽然是庶母,梁氏年纪,与纯宗差不了多少。
不必行礼了,纯宗扶起梁氏。眉头紧锁。梁氏看他样子,一颗心坠入古井,翻腾无底,不祥预感,让她紧紧抓着翁主的童话书。
那个……日本的……命令,我们一直担心的,德惠翁主妹妹……
梁氏面目惨淡。咬着下唇说:知道了。何时启程?
纯宗说,尽快吧。先到釜山港,从釜山坐船到东京。
纯宗话音仍在房间,人已逃走了。
他迅速走着,既不能拒绝,也不能掌控,无能感使人越发厌生。
每一个悲伤的瞬间杀死了前一个悲伤,带来更巨大的痛苦。烈焰像好胃口的蟒蛇,吞掉了一切值得留恋的旧日,却不会终将化作烟雾,它们紧紧胁迫你,不容许任何挽留。片刻美好,吉光流星,经不起反驳的抵抗,罪人们四处游荡的末世,手刃碾碎了,世上的勇气和良心。
无知的空想家,永远津津乐道,沉溺迷航漏船,以世故冷静的技巧,才能苟且活在这碎屑组成的凶险宇宙。标本铁针钉入蝴蝶的内脏,再没办法拐弯抹角,蝴蝶的自由,卵里带来了欺骗。
“这只是个梦吧”作为梦中隐约行走的人,任何探究,将会变作折磨,使精神升温。依靠来历不明的伤疤,检验奔涌的悲悼。
阿只无邪的秘密,驻足在不能修正的轻视,她活泼充满恶意调皮的心,掩饰不了无法承受的葬送。变形的不幸,童年逐渐黯淡,期冀消亡的王国,像镜中倒影复活。躲避不及混乱,仅能简化自己。阿只像个驯兽师那样驯服了自己。在阿只自己的童话里,沉默转化为魔法,魔法使人无以言表,密封包装了阿只。
纯宗被怯懦束缚,始终停留墓园的密室。假使,这梦可以告一段落,容我苏醒。无力的人,垂着头哀求梦神。他尚有青春的身体,被龙钟耄耋的脑、自救无望的心,弄成了重听症的侏儒,满足无人听见的呓语唠叨,他与死人沟通,为了逃避末日的喧嚣。事实上,他早是个孤独失神的漫游者,严格避开,必须面对的国土、日本人、皇族、无助的妹妹。纯宗像所有死去皇帝的一个缩影,陵园截断了他的力量,墓穴黑色轮廓,不偏不倚,每天笼罩在他身后,拉长了咒语和命运。一年后,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五日,纯宗驾崩。丧仪按“李王”规格。但从昌德宫门外,直至下葬的南扬州裕陵,朝鲜百姓沿路哭咽,白衣送行。
1664年,明亡。中国匠人带着制青瓷技术,逃到朝鲜,望见满街明朝衣冠,不禁失声大哭。
1279年,宋亡。宋少帝,七岁小皇帝浮尸漂浮蛇口赤湾,群鸦缭绕。最后一支军队全部投海殉宋。
七日内,海上十万具浮尸。
阿只氏·节六
有一位厌世的公主,如果她知道,怎么彻底杀死自己的灵魂,她早就自杀了。
公主跑出了宫殿,边哭边跑,眼泪飞在身后,她喃喃咒骂,人类的卑劣和世界的脆弱。跑不动时,她趴在黑土上,眼泪长满羽毛,飞在天上。
我们是鸟,公主怨鸟。我们的叫声,是咒怨哭啼,听见我们鸣叫,哲学家都发了疯。野鸟在天空唱着,洒下黑绒毛,盘旋绵延,渐渐成黑点儿,消泯灰云中。
疲惫的公主,脚趾磨出了血,她万箭钻心,步履蹒跚,举起藕芽般修长的手,扯掉了自己闪亮的乌发。一把把头发,些微曲卷。太用力,连着粉色头皮,黏着血,头发落入泥土,长出参天黑木。我们是森林,公主发森林。走进森林迷路的人啊,你们别想活着出来。树根和树叶,低声吟诵恐怖的歌谣。凭空长出的妖异黑森林,猎人和动物,从不敢进入。
公主用尽全力,嘶哑哭着,腿瘸了,继续走,无处停步,走过一个个王国,翻过一重重山丘。她的眼泪变成了苦涩的湖泊。我们是湖,公主泪湖,洗衣妇你小心被水蛇吞掉,月亮也休想在湖里照出光亮。
公主怨鸟,不筑巢,它们在夜色飞翔,舒适地被黑暗环抱,最终,鸟,森林,湖泊,它们厌倦了尘世的白昼,与亲密的黑暗,一起埋入了地下……
—— 《给幸运儿的故事》法国· Beatrice Beck
阿只氏·节七
东亚日报 1929年5月31日
德惠翁主生母 福宁堂(梁贵人)别世
这则新闻在广告栏上面,不细看,便会错过。广告写着小粒清心保命丹,定价十钱,济生堂药房。京城太平通二丁目,电话一七二八。印在讣闻后,格外碍眼。
梁氏病逝于德寿宫,1929年,阿只去东京留学4年后。阿只已十七岁了。
东亚日报 1929年6月1日
万里悲报——东京留学德惠翁主接到生母辞世消息
墓地崇仁面月谷里
当天头条:警察大行动搜捕炸弹携带者。
新闻里配了一张半寸大小的梁氏照片,宫妆,面带慈意,浮在新闻方块之上。照片位置压在“庆北救饥金募集”新闻旁。左下角,仍旧是广告,“患者大福音——木村大药房”、“明治自动车学院”、“金容汉商店”、“朝鲜膏药株式会社——一家一瓶,一人一匣,效力第一!”可以想见,1929年,日治下的朝鲜,有炸弹、饥荒、自动车驾校、膏药店以及完全日化的地名,街道名、商店名。
东亚日报 1929年6月3日
哀恸德惠翁主素服参加葬礼——近侍者等含泪呜咽
模糊的照片,阿只穿了一身暗淡衣服,黑白,戴着盔形帽子,遮盖了大半五官。低着头,半跪姿。葬礼上,阿只痛哭,抽泣,不发一言。
阿只长高了不少。脱离了孩童的稚气,只是瘦得厉害。
东亚日报 1929年6月9日
德惠翁主省墓后东渡
苦海巡礼——海上生活相调查——鱼类和赌命决战——刹那死亡的威胁——悲壮的生活态度。6月9日新闻头条,采访渔夫,渔业捕捞的艰辛。翁主的新闻,照例搁在一角。
“交通事故牺牲者——每日一人”、“十三日公判——李炳义十五人”、“鸭江盐船被袭事件”、“沈清歌《蔷花红莲》朝鲜剧预告”、“天气预告明日正午二十七度——云——骤雨”“桦太岛大火延烧四十余里”“骊州强盗被捕”、“又华眼科医院”……这些新闻压着阿只返回东京的新闻,挤在夹缝。
此光景所谓——无底奈落。
三章 泥犁录
泥犁录·节一
年年春季,花粉弥散,小枝就犯过敏,今年特别厉害,不能呼吸似的,喉咙肿痛。不巧,昨天答应了美奈,替她半天值班,看护病人。
小枝对美奈的病人充满好奇,尽管过敏十分难挨,仍应承下来。美奈把药品封在盒子里,临走,对小枝再三叮咛,不许忘记,也不能搞混,三次吃的药,各不相同,镇静药每一次三片。
小枝想,看起来,安静缄默的女病人,每天吞食大量镇静剂,合理吗?美奈看看她,说:她很喜欢花,你可以带花给她,她会听话许多。
小枝答应了。一面浮现女病人的脸,浮肿青白的面色,五官平淡,唇紧紧抿闭,导致嘴角皱纹很深,蛛丝爬过脸颊似的皱纹,她多大了?不由想翻翻档案,也许找不到吧。大约六十岁了吗?小枝叹气,她在松沢病院工作三年多,美奈的病人,始终保持神秘。
午餐时间,小枝想吃鱼,去院外吃了一份鳗鱼定食。转弯顺路去花店,一进店门,小枝立刻猛烈咳嗽起来。玻璃旋转门,门外,一个瘦长身影,匆匆穿过店前绿植,花叶簌簌,他极快走过,不见行踪。小枝愣了一下。赶快拿了一小束包好的小苍兰,结账离开。
递给女病人花时,女病人脸上显出一种羞赧的喜乐。没笑容,眼神流转笑意。小枝还在想,中午花店外,是他吗?
女病人和小枝对坐,各不言语。
小苍兰,球根类花。白,稻黄,浅紫蓝,樱粉,我们房前房后的小花园。
你记得,我喜欢鸢尾。
最初你来纪尾井町李王宅邸,英亲王哥哥担忧我的病情,你也跟着担忧,问英亲王,我喜欢什么。英亲王哥哥说鸢尾花,下次你就真带来了。方子赞许你体贴温和,我看着你,你对我点点头,始终微笑。
我对陌生人充满警戒,我记得父亲说,不要让任何人刺探你的心。离开熟悉的地方,去和陌生人结婚,对我,是连根拔起的毁坏,我那时,这样想着。
我们婚后半年,回纪尾井町看望新出生的小王子,英亲王哥哥的孩子,王世子李玖。婴儿伸出肥白的小手,掌心暖热,握我的手。我感到婴儿的奇妙,来自因果的碰撞,类似一个星体,荡漾着暖尘埃,辐射了周围所有冷漠。
每年春秋,该播种花时,你都亲自剥去球根的外皮,泡上清水。正惠最爱跟着你,做这些繁琐细致的事。她拿自己的园艺工具,学着你的样子,挖开鹦鹉郁金香的球根,一下挖断了嫩芽,恍然若失。你和蔼地笑着,你没责怪过正惠,我也没责怪过她。
大山莲花,树莲花,我坐在树下看书。一晃眼,正惠长大了,你引荐你的学生,铃木升,来家里。正惠似乎并不在意这个人。
正惠多像一株野生的植物,前一刻活力盎然,一点点雨水,长得旺盛;后一刻,路边随便一只车轮,晴天霹雳,碾碎了所有枝叶。
小枝起身,去拿药,水。她想,白贤济不是回韩国了吗?怎么还在东京遇见呢?他留给我一本韩文书,收起来,放在书架最深层,翻书不经意看见,心里便揪起针灸般酸胀。八幡山约会,他嘴唇的触感,吸吮,翻搅,霎时全部回放,喉咙涌起一阵疼。
哄着女病人吃了药,她丝毫没抗拒,乖觉咽下,眼睛看窗外,目光往下,盯着大池塘。人工雕凿的水,不因季节搏动,春天水还不绿,浮萍缀在池畔,等待蔓延。
窗棂翘起木刺,钩住一片胡桃棕色羽毛。小枝用指尖挑出,风一来,羽毛又启程,回魂片刻。
泥犁录·节二
美奈推开病房门。看到小枝正推着轮椅要出去。
美奈说,放下吧,我来推。
小枝说,前辈,出事了?你看起来很疲劳。
美奈摇摇头,说,唉,跟院长出诊。我以为是谁呢,早知道不去了。
小枝想,松沢病院很少有需要出诊的病人,想必是院长的老交情。
美奈接着说,出院两三年了,还要麻烦我们。他写下便条,令人交给院长,我们准备得手忙脚乱,他倒很轻松,快病死了,要求无痛死亡。理由还是什么神经麻痹,这种人,居然怕疼怕到这个地步。当年要是绞死他,估计大小便应该失禁了。
小枝一头雾水,不解地看着美奈。
美奈摇摇头,仍接着说,我们去的时候,瞳孔已外扩了,心率每分45,瞳孔反射迟钝,有一个毫无反射了,左眼?哦,不对,是右眼。肾上腺素,阿托品,地塞米松,全部上场,呼吸机也用了,加压吸氧,胸外按压,对了,还有吗啡。
小枝说,救活了吗?
美奈答,可笑,叫院长去无痛死亡,最后变了疼痛抢救,看他呼吸困难扭曲癫痫的脸孔,就知道了,疼得不轻吧,吗啡也不是立刻见效的。洛贝林打了三支,不顶用,我们正准备割喉管插管子呢,他大动脉波不显示了,也没了血压,自主呼吸,还是死了,眼球爆出,充血,红得恶心。颅内压太高没办法,我们走时和他仆人讲了,也许拿东西压一下能缩回去,谁知仆人大概早就不满他,扔上去两个纳豆酱罐子。
小枝说,能问下,抢救的这位病人是谁?
美奈不耐烦说,既然都死了,告诉你吧,他是甲级战犯,大川周明。
1948年,远东军事法庭,战犯审判结束后,精神状态极差的大川周明,经过一系列检查,由美军医院转入东京大学医院,最后送进了松沢病院。属于松沢病院特殊病人之一,院长提供了优厚的条件,书籍,衣食,尽量满足病人。
大川周明作为唯一非军方人士战犯,庭审时,手持一本《观音经》。满口癫语,拿经书不停敲打前排东条英机的脑袋,脱光了自己的上衣,露出太湖石般枯瘦嶙峋的骨肉。
大川周明在松沢病院翻译完了《可兰经》。“治愈”出院,1957年病死。
1929年,大川周明在满洲,出任满铁理事,组织狂热军国主义社团。
1929年,德惠翁主参加母亲福宁堂梁贵人葬礼回东京,绝食缄口,医生诊断“早发性痴呆”。她拒绝上学,治疗无效,像个幽灵躲在房间,不肯出门。1931年,仍在病中的德惠翁主,被昭和天皇赐了御婚,对方是对马藩宗伯爵,日本离朝鲜最近的一个藩藩主。1933年,德惠翁主独生女宗正惠出生。1953年,宗伯爵和德惠翁主离婚,德惠翁主住进精神病院。1955年,宗正惠失踪,留下自杀遗言。
1929年,甲级战犯大岛浩出任奥地利使馆武官数年,蠢蠢欲动,窥视德国大使的位置。1929年,甲级战犯白鸟敏夫出任驻德国使馆书记官,一年后,升任外务省情报部长。数年后,出任意大利大使。
大岛浩和白鸟敏夫,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操纵了这场生灵涂炭?
日、意大利、德国三国结成同盟是这两位大使的私自行动,后台是陆军部,结盟的行为曾导致平沼内阁总辞职,内阁换血,近卫麿上台。昭和天皇单独召见外务大臣,诉说自己被触犯统治权。大岛浩被军事法庭判处终身监禁,却被日本1955年减刑释放,于1975年病逝,高寿89岁。
大川周明精通五国语言,原是研究印度哲学的学者,作为日本国内最早接触德国反犹思想,并提倡大东亚,大亚细亚主义的学者,他曾为拓殖大学、法政大学教授,门下生徒无数,著作等身,影响甚广。
二十八名战犯中,除了施以绞刑的七人:东条英机、土肥原贤、广田弘毅、板垣征四郎、木村兵太郎、松井石根、武藤章,除了病死狱中几人,大部分战犯,1951年日美旧金山条约签署后,陆续假释出狱,益寿延年,平均八十岁。
罪恶本身由思想构成物而产生。战场上,年轻人裂碎的颅骨,冒出粉红泡沫,伤口卷起微白的皮肤,血浆干涸。百万千万生命敲不醒愚蠢。人们热情追求着以异常悲惨为代价换取的结局,这种愿望以理性的借口和理论的面目出现时,恐怖浮上水面,烧焦的、肢解的、无头的群尸,只能更满足观看与获得胜利的喜悦。万劫匪缘,满目无人。
如果一出生,就被注定参与暴力,那么人的知觉不过是被敌意和恐惧,或生或死的认同所左右的幻觉。靠敌意才能清晰感到存在的人,他永远怯懦寻找着虚假的支配感,来替代作为人类的缺失。
战犯和公主,一同被禁闭在疯人院,谁是超然的失败者,谁是忧悒的胜利方?
泥犁录·节三
京畿道冬天,十一月下了大雪。
阿只,这名字,郁郁孤寡,形单影只。生于朝鲜末年的德惠翁主,正式册封德惠二字前,“阿只”用到了九岁。
2007年冬,我来首尔已一年多。见惯了十一月就开始的大风雪,南国暖冬,翠绿滴碧的热带植物,早不存脑海。一脚踏入雪地,雪深没膝盖。每走一步,脚底似冰割。 每一秒警醒自己千万不能跌倒。
那时,我住在仁川港附近,从学校会馆搬出。租的房间逼仄,放了床,写字台,硕大的行李箱,一橱书册,几只整理的纸箱。多层简易鞋柜,一些喜欢的鞋,容不下更多了。鞋柜和鞋子,再次搬家时,基本都扔掉了。
你一个人,收拾行囊至黎明。你听见隔壁洗漱,天微明,树影婆娑。城市蠢蠢欲动,便有入骨的焦灼袭来,无法控制,该扔的,不该扔的……你只知道,你不能带上所有,甚至不能带上你必需的拥有,甚至你什么都不拥有。
我的箱子很妙,它很像贪心大胃王。
零碎物件,真空袋衣物,颜料、橙花水、速写薄、每天吞掉的大量药片,最后总能压缩进它的硬壳。每次我都要坐在箱子上,把边缘尽量弄平整,用尽力气,全身体重压下去,像某种角斗,以为这次几乎合不上时,它总能合上,按下锁,密码。它是忠实的赢家,一次也没抛下我的重托,是生活中唯一的笃定。我信赖它。
每学期都会面临搬家,考试,体重波动,各种人情交恶,是非桃花。
自16岁,饮食紊乱再没好过,不断厌食,呕吐,暴食,异食癖。 天生心肺弱,哮喘,腿伤不愈,胳膊断过两次,睡眠艰难,自闭症,好在这些轮番上阵的病痛,已被毅力坚决缩小,天崩地裂,金石不易,疾病被身体饲养,领恩共生,尽量不去过分惊扰,两厢方便,人便活下去了。想想那些死掉的,你没有道理活不过来,也没道理死。
西番莲花和牛奶煮滚了,加入臭袜子味道的缬草根,搅拌入热巧克力,能缓解低落。传授自我治疗的植物化学家,在屏幕上,一面讲解,一面用双人刀,快乐剁着各色花。古时阿兹特克部落把人血混合巧克力,喂给马上送命的人牲,为鼓舞他们的勇气,好在祭祀时跳起迷人巫舞。
手不释卷是安全感在欺负人,你读书,被动的享有作者密语,膨胀虚假的强大,忽视周遭,一句见血,一字剥骨,容不得人拿知识愚弄,但蠢货只是蠢,你较真,却是真傻,这是书本给予普通人最大的真理。
然而,我停不下来,包括浅尝各种语言,没有更有滋味的东西,也没有使自己从病痛摆脱更好的方法,冬天,我开始读朝鲜史书。
假如不是你,我该是个多迂的人,夏日温经,冬季读史。 临魏碑,刺绣缝纫;写回文诗,培花草,研中药,烘焙蛋糕,日常溯回辛亥年。
艺术这类灼坏眼球,破坏力强大的东西,都是你带来的,这些东西像细菌急速颠覆肉身,牵动出灵体般漆黑鬼魂,翻白眼。
我无法避免,但还好识破:世俗的包袱,永久柔和地压在众人身上,追随他人的意志,如同锥刺尘土。
泥犁录·节四
“要报复他们……”
发疯的人,不在行为,疯在气势、眼神、姿态。
正惠发疯了吗?优美身躯的疯人,一个足够了。正惠最近,总不可抑制地狂怒,越来越频繁。
一点小事,她就会暴跳如雷,接着,说出可怕的计划,一个比一个残酷:剥皮,切开内脏,开水烫死,泼强酸,射钉枪打入头内,开车撞人,来回碾烂身体。她诉说时,完全不存情感,她只想杀掉那些仇人。
铃木有些怕,他站在走廊后,正惠的面庞,逆光,边缘被斜阳镶上一圈胧光。
正惠到底是她母亲的女儿,她妈妈不就时常疯掉吗?虽然好的时候居多,但我很少听她讲话,是缄口症,或是迟钝情感淡漠型痴呆?幻觉精神错乱……铃木脑中努力搜索曾经读过医科的书籍。正惠站在远处,一动不动。
铃木走过去,正惠抬脚踢了他。正惠的鞋,鱼口马毛鞋,踢人,不算痛,她不知用了多大力气,自己脚趾,红肿了。
半片指甲,像天竺葵殷红花瓣,落在地面,血很快渗透了,鞋面雪白的马毛,已死的马,在她脚上,变成了战马,负伤后更英勇彪悍。
铃木根本不觉诧异,婚后蜜月时,正惠恶劣的脾气已经显现,她动不动颐指气使,没底气地命令铃木,犹如报复失去少女贞操一样可爱,偶尔暴怒,也不失为娇嗔。
正惠一直处于上峰,掌握着,操控着,他们相处的密度和节奏。铃木的挫折,不过是欲望的挫折,在萨德那里,欲望的挫折等同于欲望的快乐。
她是独立的,她的美,聪明,跋扈,都建立在独立之上。因此,独立的人什么也不需要,更不需要铃木,铃木深知。所以铃木卑微求她分享一点存在,他愿意经受任何考验。
乐于被她统治。二十岁见到十四岁的正惠,二十八岁娶到二十二岁的正惠,铃木贵重的青年期,本来早已拱手出让,搁置正惠脚下作尘土,随她喜怒,无逾此乐。
拳打脚踢,正惠不松口,铃木的手臂,被咬破了,印着一圈尖细的齿痕,紫黑色,毛细血管爆裂。铃木阴沉着脸,不喊疼,不制止。抚摸着正惠滑软的头发,他忍受,又顾惜。
正惠像蛇,无声迅速跑掉了,铃木问她去哪里,正惠声音,纸鸢似的单薄,缓缓传来一声,断了线,听不清。
夜里,夏风熏熏,花园暗吐浓芳。房间却闷闷的,窒息,汗水封毛孔,头皮麻麻。
铃木来回思量,也许把翁主岳母从精神病院接出来,同我们一起住,会好一些吗?
李氏宗亲会那边,问题棘手。导致离婚,宗亲会责任最大。他们要求解除和日本人的婚姻,解除后又脱手不管翁主死活。宗伯爵和藤村的姐姐通奸,也不是一两天,据说战时就开始了。
宗伯爵搬去千叶,带着新婚的妻子,藤村良江。铃木恢复了本姓,良江怀孕,检查是男胎,宗伯爵仍有子嗣,就取消了铃木的入赘。
他放手一身松开,八风吹不灭的重生,去留没牵挂,子孙瓜瓞绵绵。留下铃木,哑忍一切不可思议的变故。午夜钟声刚响,老式座钟,发条也老掉牙了,时常恍神不准。铃木猛起来,吓一跳,正惠没声息坐在床前。
正惠身上被风吹透,寒意四起,微微弓着腰,埃及猫神的姿势。穿一件新的波纹领紧身裙,条纹图案,暗夜看不清,大概是绿白相间。
她神情如母兽凶锐,全然警惕又透着韵媚,捕食诱惑。
陨石眼睛闪烁残忍的冷光,嘴角又倔强又疲倦,涂着鲑红色唇膏的嘴唇,颜色消褪了一半,显出原本嫩菱角形状的唇形。未来似烙铁,无法紧握,复仇是对死亡盲目的渴慕,激励了幻梦的爱。她躺在床边,伸手,盯着铃木,浸泡在甜蜜黑糖中的危险感,溺水的鬼般抓住了铃木。
铃木进入正惠体内,耳膜轻轻鸣动,仿佛沉落另一重气压。耳朵深处的咽鼓管,被正惠的潮汐卷入阴间。
泥犁录·节五
罗心:
我去对马岛了。事先没告诉你,真抱歉。
你不会怪我吧,回来带礼物给你。
我是浑水摸鱼、滥竽充数,被朋友介绍的一个釜山大叔,一早开渔船带过来的,把我混作他的船员。我知道你也想来,可现在有点麻烦,也有风险,我还是一个人来了,原谅原谅。
正常情况本来没事儿,但由于竹岛的争议,对马岛也受了牵连。日韩关系很紧张。我来这一趟,发现和几年前介绍的全不一样了,原先岛上许多韩国银行、餐厅,方便韩国商人和旅客,现在一家也没了,都被赶走了。连风景名胜的导游指示牌,涉及韩国以往的介绍,也全部涂去了。
明显的敌意,很令人吃惊。你知道,我们查太宰府资料时,对马藩在高丽时期,还对高丽称臣朝贡,赐有官职。同样也在日本保持藩主地位,立场太两面派了吧。今日何必如此绝情不理智?话说回来,我来不及去看文永之役的战争遗址了,蒙古高丽联合打日本的战役,宗家以八十余骑对抗万人兵马,全军阵亡。遗址不在岛上,这次去不了。
大叔下午就走,我要跟他的船。釜山到对马岛,只要一个小时航行,我吃得太少,结果晕船了,吐了半天,吐不出什么。海波澜极静,看见好多灰海鸥,想起浅川的歌,不过海鸥吃得很肥,同仁川的鸽子一样,全部长得像肉鸡,眼神儿都像,贪吃胆怯。
岛上流浪猫长得有趣,三花猫,个个招财脸。
居住岛上的人,以前很多韩国人,最近全驱逐了。日本岛民,老人居多,日本老龄化比韩国还严重。你看过一个村庄消失的新闻吗?日本某地,全村只有8个老人,就一起把村庄卖给垃圾填埋场了。挺惊悚。
万松院、菩提寺肯定去看看,宗伯爵的家庙嘛,据说相当完好的桃山时代建筑,日本三大古墓群之一。魏书记载这个岛,所居绝岛,多深林,土地山险;到了眼前,才发现古人说得一点不错。宗伯爵和德惠翁主新婚来岛上巡查的纪念碑还在,我拍过了。阴天,效果可能不大好。也许等会儿再去补拍几张。然后去对马历史资料馆,找找《宗家实录》,看能有什么收获。
中午大概和大叔在船上吃,大叔人很好,豪迈老英雄。载我来回两趟不收费用,在韩国很罕见,打算送他几瓶烧酒补船费。这边排韩很严重,大叔在韩国和日本之间贩卖海鲜,与东京餐厅签有合约,因此上岛比较方便。海鲜啊,应该留有不少好货,鲜海胆,活鲍之类,他自己享用,可惜我没胃口。船上味道真大,腥得人睁不开眼睛,没法呼吸。
不和你多说了,我时间不多,回去详谈。深夜大概能回。买好了KTX的返程票。三个小时到首尔,再坐快速线回仁川。你要出去走走,不要总呆在房间里。不要跟我似的不吃东西。
下次,我们去仁川附近的岛上住几天。几个小岛景色都很好,随你挑一个。邮件不用回复了,晚上见。
樊 壬
泥犁录·节六
1945年5月25日。晴。
我生日,三十三岁,带着十二岁的正惠,躲在防空壕。
婚后第一个生日,我们旅行去了箱根温泉。云烟雾罩,神社内,我对你唱了歌,简单的童谣,来自母亲故里。那时你我的和睦,虽是我在日本唯一欣喜,可惜像玛卡龙酥薄的杏仁蛋白外壳,经不起旁人啃咬、世情敲击,慢慢腐败了,侵蚀神经。不需要忍受什么令人伤怀的剧痛,只要不沉浸,我早已熟练悬浮,如脚踏波斯飞毯。
俭素静默,是圣善的生活,千波万浪,不曾绊我。百骸俱溃散的末日,我终不低头向你乞瓦遮身。
正惠丝毫不害怕,用双手替我捂住耳朵。一声炸弹雷声,正惠纹丝不动,手心里有点汗,黏黏的,我耳朵抖了一下。砰砰砰砰——哗哗,燃烧弹爆破声,附近什么建筑被点燃了吧,轰然倒塌,震得防空洞,簌簌落下尘灰。正惠猫着腰,悄声说,妈妈没事吧。她胸口系的绒带,一晃一晃,垂下来,散开了。
我摇摇头。把她抱在膝上,帮她系好,打了花结。正惠环抱我的脖颈,像她小时候那样。默默坐着,正惠竟昏昏稳稳睡去,鼻息细细,睡得香甜。不理会地面轰炸、房屋颤栗。
正惠脉搏里,流着更遥远祖先的血:李朝开端的逆将,宗家亡命的抵抗武士,返祖的勇敢,全灌输她健康的体内。令我担忧,充满匹夫之勇的小女孩,比懦弱之人,更容易陷入险境。捏紧砗磲念珠,我也丝毫不害怕。天边火光胜似烟花。心底传来幸灾乐祸,那是报复实现后,短暂含有苦味的愉悦。
值得忍受的,只有怀抱希望的痛苦,任何伤亡,都丧失了尊严。看着街道上,烧焦的死者一览无余的裸身,裹尸布早不够用,三月,东京清理了二十天尸体,防空警报,每天高鸣。任何一座废墟,里面都压着无数断肢,残手,仔细看,有许多孩童,他们像被拆卸开的玩具,随便丢弃,无一完整。未曾掩埋的尸身,沿着防火线,一字排开,坦率暴露着死寂。
美军对日本大轰炸。两个多月了。
1945年3月9日。多云。
前不久,炸毁的中岛飞机厂,焦黑凄惨、面目狰狞地登载报纸,这类不露声色、宣扬纪实的图片,比详细忠实的文字,更加无耻,猥琐地凝视灾难。
看护妇藤村认为我今天是“清醒”状态,答应前来探望的学习院同学,可以一同出门探望即将生产的东久迩成子。昭和天皇大女儿,东久迩宫盛厚王的妻子,照宫成子内亲王。我们不同届,学习院中等科刚毕业,她才入学。日本宫廷比朝鲜,似乎更僵化古板,宫中年老的养育教员极力不许香淳皇后自己带孩子,大女儿五岁时必须和父母分离,放在别处教养。东久迩成子脸上,有罕异的寞落,很对我胃口。还好,我们都是相当寡言的人。
战时,东京贫困异常,统帅在电台号召紧缩生活,支援前线。尼龙长袜早不见踪影,尼龙做了降落伞,降落伞吊着年轻跳伞队员的尸体,挂在湿热的南亚,某地郊外凤凰树上,蓬蒿勃乱。
我打开箱子,箱底有一双旧式钩针织成真丝长袜,配半旧搭扣羊皮鞋,小腿腓肠肌,丝袜缝线像手术蜈蚣伤疤,蜿蜒直行。
翻出一件对襟斜系腰带的洋装,还是三十年代初款式,有点印度风格,花边过于耀眼了吗?又翻出一件黑白粗花薄呢裙,修女高领,毫无装饰,我觉得这件可以,令我可以安全地躲在平淡的衣服内。许久没出门,谨慎得审视自己装束,唯恐遗漏。母亲沉默寡言、小心翼翼的性格,终于遗传给我,但我不是为了避免或讨好,我找不到,比沉默更好的抗拒,保存自己的妙方,心性无染。
司机下午三点接我们,同学面熟,忽然记不起来是谁,只好礼貌尴尬笑着,等她自己开口。大家一路议论着接连败仗的前方。同学的丈夫,海军中尉,东南亚作战,目前生死未卜。她羡慕我,有你在东京,你在内阁资料室做翻译,有时很晚归家。
到了东久迩宫官邸。出于幼年训练出的直觉,我闻见,衰败的空壳内,那种失败即将潦倒的亡国气味。小时候,我很喜欢马。偷偷去马厩看马,摸着它们的皮毛,看它们张开嘴,鼻孔吹着粗气,绷紧的身躯,鬃毛上闪耀的汗滴,我就能猜中,它们谁赢了比赛。再健硕的高头大马,也能摔得仰面哀鸣。
梦境与夜晚混淆,阴霾紧闭在无声的预言中。
是夜,三百余架轰炸机,投下两千吨燃烧弹。滚滚昏昧浓烟,东京夷为黑炭。我们挤在防空洞里,产妇受惊,流出大量的血和羊水,炸弹震荡,隐隐传来满城惨叫。
泥犁录·节七
1961年,仲夏,某天,住在柏市的宗伯爵,起得很早。
清晨,晴光乍露,暑气未蒸上来,伯爵喝了一杯冰水,听树荫上鸟鸣,粗哑的灰鹊声;飞来飞去,池沼旁,成群的红腿黑翅鹬,偶尔婉转啼叫,尖细曲折。做一名鸟类监测员,终日采集鸣叫和数据,奔走海边或深山,心绪肯定会十分畅快吧。
通常,起这么早,他会跑跑步,或在阁楼看书。今天突然想画画,他很久没摸笔刷,画具也放在地下室了。
轻手轻脚,有些年纪了,人不比年轻时敏捷,手脚也笨重起来。宗伯爵总刻意保持年轻人步态,能稍许得到慰藉。楼梯窄细,良江铺上了手织的蓝麻毯,踏着悄无声息,软度恰好。
地下室不怎么打扫,积了厚厚的灰,一走动,飞飘漫漫,令人不快,鼻腔吸入尘末儿,痒得难受。打开灯,灯上拴着一颗珊瑚石。全家度假时,长子立人,最爱搜集石头,他认真寻觅,仔细归类整理的身姿,让伯爵想起,正惠小时候认真跟在他身后,整理花木的模样。正惠总是不断闯点小祸,露出顽皮歉意的笑容。
地下室墙壁贴着松石绿色水纹墙纸,边缘老化,泛了黄。千叶比东京更湿润,不发霉,已经万幸。颜料箱在……伯爵努力寻找着,一边回想,颜料箱在哪里?上次提笔涂画——良江生的次女和木,两岁生日,伯爵写生,她很老实,手脚包得严严实实,眼睛漆黑闪烁,不哭不笑,天生的模特。
和木的脸,有正惠的影子,嘴角、眉梢、鼻翼像极了,气质却迥然,正惠是不肯安静的,她婴儿时,满地乱爬,磕着脑袋了,含着泪,仍继续爬,顽强坚韧,筋骨不负祖宗家风。正惠失踪快十年了。
颜料箱,压在一堆旧相薄下。伯爵慢慢清理,不自觉翻开,德惠翁主的照片,从中滑落。伯爵看了三秒,把照片放回原处。
墙角,堆着一些旧衣箱,宗伯爵费力地把最下面的箱子找出,迟疑一下,还是打开了。箱子有浓厚的伽罗木味道,里面层层叠叠的绫罗,是数件朝鲜宫服。衣襟绣满金绒丝的福字,五色线绣 ,玉黄色裙摆,每道衣褶里,藏一枝萱草花,饱满富丽。
伯爵把相册薄放在里面,重重合上了箱子。
提着颜料箱,缓缓踏上阁楼。他摆好画架,在画布上,反复勾勒正惠的脸庞。
同一天,同一时刻,松沢病院的院长,正和一名记者谈话。
记者来自汉城,有些年纪了,眼角眉峰透着精干。院长室常恒不变,花木扶疏。
怎么样?院长,我们可以去见一下她吗?记者问。
当然可以,不过恐怕你们会失望。她的情况……院长面有难色。
很糟糕?
哦,不是。她已经患缄口症很久了,一句话也不说。
口腔有问题吗?
全检查过了,一切正常,我想,她是自己决定选择沉默的。从她入院,我们谁也没听过她讲任何话。
我夫人是她童年的朋友,幼稚园的同学。也许,她们相见,她能说些话吧。记者皱起眉头,向院长恳求。
我想,你们会失望的。院长不容置疑地回答。
停了一下,院长又说,我安排一下吧,你们等等。
1961年,11月,应邀访问美国的朴正熙,顺道去了日本。韩国5.16政变,朴正熙由美国扶植,如愿开创了韩国漫长的军政府时代。朴正熙本人出身满洲关东军陆军学校,二战期间,在中国河北省参战。
回韩国后,通过韩战,得到进一步晋升,他军人内心深处,大约对日本并无反感,主张恢复韩日邦交,并且放弃日本公开谢罪道歉9jrCDNv8D58mnJl4kkrHwWbF46UhWMDLqdzd73aMHS4=请求权,以求日本无偿经济援助和民间借款。这笔数目庞大的款项,正是支持韩国70年代经济转好,“汉江奇迹”的后盾。
在日本访问期间,由《首尔新闻》记者金乙汉联系,朴正熙会见了流亡在日本的高宗之子英亲王夫妇。生活贫穷的梨本宫方子和英亲王,向他请求,德惠翁主归国问题。方子说到翁主在精神病院住了多年,掩面,泪如雨倾。
1961年,7月23日。曾在防空洞分娩的日本公主,照宫成子内亲王因肿瘤病逝,时年三十五岁。
四章 出曜经
出曜经·节一
……很久很久以后,一位老妇人,风尘仆仆行走,满脸皱纹,皱纹美得像开片的古瓷,皱纹给眼神增添了神秘的光芒。她走累了,坐在土地上休憩,感到口渴。她听见,地下传来哭泣。
你是谁?为什么哭泣?
我们是湖,公主泪湖,我们在地底,除了哭泣,不会做别的事情。
出来吧,湖水,我感到口渴了。
一股黑色的湖水从地里冒出来,老妇人捧着水流,俯身喝了一口苦涩的水,水化成了甘甜的水,湖水也变得清澈透亮,汩汩急流,汇成一片宁静碧蓝的湖,粼粼细波上,旋飞着蜻蜓。
老妇人继续走着,太阳灼烧皮肤,她停下休息。她听见,地下传来哭泣。
你是谁?为什么哭泣?
我们是森林,公主发森林,我们在地底,除了哭泣,不会做别的事情。
出来吧,森林,我需要你的树荫乘凉。
一棵棵黑色的树,像毒蘑菇冒出地面,瞬间长出狰狞阴森的森林。老妇人抚摩着树干,树叶颤抖,金色阳光照进森林,森林变成苍绿色,把悲伤从发芽的枯枝上抖落。
老妇人仍在赶路,累的时候,她停下休息。她听见地下绝望的哭泣。
你是谁?为什么哭泣?
我们是鸟,公主怨鸟,我们在地底,除了哭泣,不会做别的事情。
出来吧,鸟儿,我想听听你的鸣唱。
一些丑陋的黑色鸟儿从地下钻出来,徒劳扑扇翅膀,张开哑掉的喉咙。老妇人小心捋顺了鸟儿凌乱的羽毛,鸟儿飞起来,唱起悦耳的鸣唱,胜过笼中黄莺。老妇人很疲惫了,走着走着,终于抵达自己出生的地方,她倒在地上,轻吻泥土,闭上了双眼。
她的臣民把她葬在森林和湖泊之间,鸟儿们用翅膀庇佑着她的墓地。从此,湖水成了圣水潭,森林树木亮着光,如长明灯守护着她,公主怨鸟,背负她的灵魂飞去天外。
——《给幸运儿的故事》法国· Beatrice Beck
出曜经·节二
飞机徐徐降落羽田机场。金乙汉感到头晕目眩,低头找出药盒,吃了两颗药丸。
妻子闵德琳递给他水杯,关切地询问,要紧吗。他摆摆手,示意没什么大碍。
闵德琳第一次来东京。
战前,有几次机会都错过了。战后,韩日一直没建交。羽田机场漂亮平整的跑道,白色航站楼和控制塔,依次出现在眼前时,靠窗的闵德琳感到,韩国与日本差距太大了,金浦机场比起羽田机场,一个像粗陶碗里简单的荞麦面,另一个则是骨瓷盘中奶酪松露意粉。
五六十年代,作为韩国第一位美国哲学博士,也是第一位有博士学位的韩国人,李承晚实行毫不含糊的铁腕独裁。他统治下的韩国,学生运动频起,饥荒饿死了人。经济通货膨胀,严重依赖进口,在野党与民众一致反对李承晚,众叛亲离。于是,美国扶植了另一位军人出身的朴正熙上台。
金乙汉擦擦额头,坐在座位上,等待乘客陆续下了飞机,他才起身。闵德琳扶着他,两人一起拿着少量行李,下飞机,过海关。金乙汉是《首尔新闻》记者,采访了一系列流亡在日本的韩国皇族,其中英亲王连载报道,获得许多关注。
坐在出租车上,闵德琳想起什么,问金乙汉,患脑血栓的英亲王不能回国吗?
金乙汉说,很难,韩日没有建立外交。李承晚政府没收了朝鲜王室的财产,英亲王放弃提告,他说他不能控告自己的祖国。你去看了就知道了,他们生活很艰难。
闵德琳没再说什么。
她想起,幼年,自己在德寿宫的浚明堂幼稚园。她性格内向,害羞怯生,对幼稚园一点儿不喜欢。无法参与别的孩子的游戏,只想早些回家,盼着乳母来接自己。阿只则不是,阿只以主人的姿态,把所有孩子看成需要款待的客人,极力欢笑,大家一起开心才好。
阿只把高宗赐给她的甜点分给大家吃,阿只似乎偏袒德琳,大概觉得她太腼腆,分给她多一些。阿只笑嘻嘻抓给她消化饼干的面容,闵德琳仿佛幻然可见。
阿只册封翁主后,她们只见过一次,送别阿只去釜山港。阿只的长兄,纯宗特意组织了以往的同学、教员相送。十三岁的阿只和谁也不多话,穿一件不合身的和服,不抬眼,冷脸僵白,行动迟缓,恋恋不肯登车。阿只与幼时完全两样了。不知翁主现在怎么样了,德琳心里很担心。好像嫁给了日本一位伯爵,找到她,不难吧。德琳想着再次见面的场景,认为不虚此行了。
试着找一下德惠翁主吧?德琳问金乙汉。
金乙汉忙着写采访计划,头也不抬地说,好的。停了一下,笑着对德林说,翁主年幼时,高宗曾指定过韩国驸马,是我弟弟,金章汉。当时,我叔叔在德寿宫做侍从武官,很得他信任。
不知翁主现在怎么样……德琳说。金乙汉说,对马藩宗伯爵好像与她离了婚……找找看吧。
出租车到了赤坂,德琳下车,王子酒店的门童提了行李。
坐在大堂等候,德琳看周围草木被精心修剪,蔚然可观;座椅、地面、帘幔,设计不俗。金乙汉带她去房间,德琳踩在松软的几何陶纹地毯上,问他,这个王子酒店是老建筑了吧。
金乙汉叹口气,说,1955年才开业的,以前是李王宅邸,英亲王和梨本宫方子居住的,战后不得已,变卖了。
出曜经·节三
近来,白贤济不断梦见小枝。醒时,不免觉得蹊跷。
他住在汉城钟阁附近,一所老式韩屋。房屋主人单把这栋屋子,盖成粗犷风格,柱子没涂漆,窗户关不紧,地上铺着生了虫孔的地板。
他没有多少陈设,一个暖炉、一把铁壶、闹钟、折叠桌。书本堆在箱子内,取用不方便,到处散落着书。几件衣服堆放墙角。睡在地上,旧铺盖,松针填的方枕。半夜,屋顶漏雨,嘀嗒,顺着古瓦滴下来,颇有小林一茶的风致。小枝应嫁人做了主妇吧,白贤济想。
八幡山顶,她戴着淡蓝护士帽,匆忙又慌乱,虎牙有些不整齐,风拖发丝,向后飘着,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白贤济微笑想起她,翻身继续睡去,再无新梦。
回韩国多年,重新考入高丽大学。白贤济是韩侨,曾经的“第三国人”身份,使白贤济更积极参加学生们的一切活动。他厌恶自己的日本背景,所以奋力融入新朋友之中,洗刷莫名的不洁感。
1960年反对李承晚连任的四月革命,高丽大学就是运动中心,由于高丽大学生与警察冲突受伤,汉城十万学生、市民联合示威,直接导致李承晚卸任,逃至夏威夷。副总理李起鹏全家自杀。
白贤济常听学长们谈起当年风云,恨不能早回来几年,直接参与。血与热情交织的万民运动,四月新绿,汉城樱树开着花。青年人与警察对抗着,自由党暴力团用砍刀,警察用催泪弹。死伤六千多人,满街血迹,血上落樱。白贤济充满了向往,他想象自己也身在其中,夹在人群,感受推搡和喊叫,运送尸体和传单,肉搏国家机器。
1964年3月,韩日邦交会谈秘密进行,双方讨价还价,日本虽然免去公开谢罪和个人赔偿,但要支援韩国经济,无偿援助资金三亿美元。部分会谈备忘录被泄密……汉城各个大学,消息激起千层浪。
李学长专门到经营科教室,找白贤济。
明天,反日韩建交游行,各个大学今天夜里贴海报,一起干?李学长拍着白贤济的肩,李学长来自庆北乡下,有些口音,人干瘦,精力旺盛。
白贤济点点头,内心抑制不住欢欣,期盼已久。他惧怕“韩奸”两个字,韩国人常常这样指责,战后从日本归国的韩侨。
三月,汉城倒春寒,夜里下起细雪,风夹雪。雪不是雪花雪片,是粒粒微小冰球,斜割着脸,又痛又麻。白贤济和李学长,装了满满几包示威集会的海报,骑着一辆自动车,先去了汉城大学。
深夜大学校,寂寥空旷,楼影打在路面。野猫凄厉惨叫,在校园流窜,偶尔,黑暗处,看到一双明灼灼金黄猫眼,一根蓬松的大尾巴,一霎,钻入草丛,全不见踪迹。
他们把海报迅速贴在学生食堂、图书馆、自习室、走廊。白贤济刷胶水,李学长张贴。“韩日会谈即刻终止”游行。手冻僵了,拿不稳刷子,或许是白贤济过分激动,他有种被接纳的国民幸福感,尽管虚幻飘忽,可孤魂入了祠堂,荣光满足。
一夜满城转,疲乏不眠。巧妙躲过巡夜警察,海报一张不剩。
瘪掉的背包,挂在两人身上,自动车在坑洼路面颠行,背包甩来甩去。
李学长很满意,有把握地对白贤济说,明天最少五千人能来。接着又迟疑了一下问,你来吗?
白贤济有些气馁,原来还不被信任,只是派来贴海报的。白贤济说,当然来,我可以举横幅,走在前面。
李学长说,好。明天先来我家会合,我们一起去。回去吧,还能休息一会儿。白贤济和李学长告别,回到自己钟阁的老韩屋。
铺好床铺,上了闹钟。
打开暖炉,火光跳跃,一漾一漾,照着屋顶。陆地航行的船舱,火光似波光。
快心遂意,急沉入睡梦。梦凉无滓,空空的,小枝走出了梦,不需浮现。
出曜经·节四
好累,饿了,想吃披萨。
罗心伸个懒腰,停下打字,漫不经心对樊壬说。
嗯,我打电话叫。樊壬也停下打字,擦了擦键盘。拿起手机,找出一本外卖目录,挨个仔细看着。
山顶公寓信箱,每月塞一本这种外卖目录,印刷精良,编成一本小杂志。前几页是价格便宜的西式速食:披萨配可乐、炸鸡套餐、洋葱圈、炸鱼。后面是贵一些的韩食:拌饭、拉面、冷面、泡菜饺,甚至还有牛肉锅、排骨锅、参鸡汤。最后还有冰激凌、芝士蛋糕、覆盆子蛋糕、布朗尼。应该是公寓附近店家集体印刷的,厚厚七十页,很有分量。
千万不要泡菜披萨,土豆披萨,年糕披萨。罗心跑到咖啡机边,冲着樊壬说。韩国人喜欢本土化披萨,但吃起来真正可怕,怪味杂处,舌头委屈死了。还有玛格丽特披萨也不行。罗心补充道。
罗心在明洞一家餐厅上过当,再也不信任韩国的玛格丽特披萨。她吃过的玛格丽特披萨,是酥脆,番茄浓郁,罗勒碎丰富的薄底披萨。只有在明洞餐厅,点玛格丽特披萨,上来一张葱花大饼,饼身就是北方人常吃的蒸饼,软塌塌。罗勒叶没踪影,只有无尽的葱花。
樊壬知道缘由,笑着说,好的,不点葱花饼。就要普通的蔬菜披萨吧,蘑菇红椒玉米的?
罗心点头同意,一面想,添置一台小烤箱吧?想想,还是算了,搬家无法处理,最后还是扔掉。还会搬家吗,罗心又摇摇头。
咖啡机滴满了一壶咖啡,樊壬定过披萨,忙过来阻止罗心拿咖啡壶。我来,你取滤纸就行。樊壬深知罗心拿什么都不稳,一壶热咖啡,可能烫了自己,还弄脏地板。
罗心把滤纸取出来,咖啡渣晾一晾,填进花盆,混合培养土,能做天然花肥,尤其是蔷薇科植物,甚为合宜。
他们有三盆植物:一盆常青藤,一盆鹿角海棠,一盆犬玫瑰。
常青藤买来时,细细茎叶,又矮小。看着它一步步长成一大捧绿植,换了两次盆。生虫子,罗心用手一只只捉掉,喷上稀释的苹果醋,常青藤立刻恢复生机,皮实茁茂,令人窝心。
犬玫瑰是学校园丁剪枝扔掉的,樊壬捡回来,罗心插在瓶中。清水养出了根须,栽土里,翌年春夏,开了浅橙色单瓣花朵。
罗心教素描,每周一次课,孩子喜欢她,因她不留练习作业。不留作业换来学生的礼物,鹿角海棠一株。
樊壬有乱捡东西的毛病,去一趟图书馆,路上捡了一个无头布偶,用皮革重新缝了一个头颅上去,挂在衣架钩,猛一看,鸡皮顿起。
有天,打工回来,抱一只脏兮兮、眼睛流脓的小猫。罗心仔细一看,腿是瘸的,瘦弱,巴掌大小。这么小很难养活的。罗心担忧地说,不满樊壬自作主张,随便担起一条性命,死在眼前的话,平白添伤心。
樊壬给小猫买了猫奶粉,猫用眼药水,驱虫药,腿包扎好,敷上止血散瘀的药。猫团缩在纸箱角落,大嗓门,一声声,哪里来的力气,比狼嚎还难听。
猫是任性的动物,毫无奴骨才是好猫。任性的小猫,吃了药,任性排出一堆虫子。
两周工夫,三条腿小猫,满屋乱跑,还喜欢爬高上低,踢翻瓷器,比得上四肢健全的速度。
腿渐渐痊愈,眼睛脓水消掉,露出天蓝色,眼波流媚。
可惜叫声还是元气满溢、洪亮威武的狼嚎,根本不算猫叫。它惘然无知,撒娇也用同样分贝的狼嚎,声震八方。吃睡能手,悠游终日,娇躯猛增重,猫比狗大。
山脚夜行,草木繁密,群峰叠嶂置于身后。罗心发现离山路不远,有家倒闭的小店,门口堆放着废弃的人形模特。
月高孤悬,月光反照地上积雪,夜里比平时亮堂。罗心和樊壬走近,当作垃圾扔掉的塑胶模特,横七竖八,胳膊搭在脚心,手腕断了手。零零落落,覆一层薄雪,隐约能见起伏逼真的纯白肌体。罗心蹲下,翻到一具男人躯干,连腰横断,颈上无头,肩宽阔,无臂。
肩下有洞,螺丝拧上手臂的痕迹,腹肌鲜明紧健,凸起处,积攒起白雪,阴影下,冻成了微小冰纹。远离垃圾堆的泥土里,樊壬拎起一只女人的手,手姿放松,像佛窟里晚唐流畅的造型。手腕仅一寸,其余不见。这只手的零件,沾满黑土,手腕上一颗螺钉,尖尖闪镍光。
罗心从樊壬手里拿过女人断手,手腕的螺钉,刚好拧在男人肩下洞中。男人躯干上,无臂,直接长着一只手,站在雪地。
樊壬很赞叹,躯干和手连接在一起,既像舟越桂雕刻的沉厚冷淡木偶,又像自然风化的一尊野佛。走回山上,还能望见那具躯干连手,稳稳矗立,雪埋风动,心光性明,劫坏难迁移,众山不障目。
骷髅手如何推破烦恼壳。
出曜经·节五
昨晚没有一块云,下了大片大片,斑斑点点的雪。雪缓缓从容落下,灯光一扫,炽亮如星斗,整座秘苑被雪铺满,树枝胖了一圈,圆滚滚轻柔的雪,也浮在锦川桥上,吹气,雪便飞洒,还没上冻,来不及冷硬。
我明白,我不能早晨就起身,前去森林里,踏雪地,第一个脚印,总是容易的。不管这新雪多软,多厚,到了正午,光转暖,都将慢慢融化,变成难以行走的稀泥。林中的人,会困在里面,像困在一棵空心树中。
你可以舒口气,坐在大石头上,对视笔直的阳光。只有密密匝匝的老林中,光线是笔直的,它们跨过了天地,不再跳跃,静止在时间的眼睛之外。你甚至能够数得清,一束一束,光线的数目,假如你有耐心,触摸它们。
冬天林中,高大的云杉、柏树、花楸、负担了太多雪,花楸树红浆果一直挂在雪尘下,有的被冰冻伤了,更加润泽,镀了层明亮琉璃,暖橘红色浆果。
蓝靛果,秋末正好摘下,冬天光秃秃,剩下铁灰色枝干。小时候,来昌德宫,只为了秘苑里无尽的各种浆果。
困入林中的话,你只有等待,像个经验老到的猎手,懂得从蹄印、剐痕、树叶的抖动,判断一个值得行动的时刻。
棉花般落叶层叠,踩在上面,一不小心,随时会掉入森林的陷阱。野兔并不总是冬眠,它们偶尔醒来,发狂地啃咬树皮;一岁的狐狸能咬穿十岁孩童动脉;啄木鸟开拓的树洞里,住的或许是松鼠。
我喜爱冬日严寒,坐在乐善斋院子里,双手合十,哈一口气。白气化成烟,性命的热度,清楚呈现。耳朵听力随着年龄,自然变差了,没什么,本来我也不使用耳朵,我把它们闭起来很久了。
其实童年没来过几次昌德宫,谁知现今,这旧宫殿,成了我老死之地。终于脱离了医院,日本的医院,汉城的医院。
死后的我,将见到熟悉亲切的鬼,父王和母亲。鬼和泥土生在一起,地缚灵,身土不二。
飞机像羽毛神速轻盈,另一种危险的鸟类。
东京羽田机场。来送我的学习院同学,在她们浮夸的表情上,我看到自己满意的衰老,皱纹像某类生命强韧的藤本植物,爬满我的头、脖颈、手腕,皱纹加固了它们结实的程度,皱纹紧紧包裹我,维护灵魂不损伤。世上唯一坚密的网,就是皱纹织成的,照在身上,你能宽仁容忍,信行不退转。
侧躺乐善斋暖融融床榻上,我想象,如果我困在正午的秘苑林中,我将无所作为,诸相无异,太阳渐落,白雪森林染成樱桃色,光华飞逝,温度急降,泥沼慢慢冻成坚硬的路面,可能还会下起雪来,恢复柔软。夜寒莅临,冰在脚下嚓嚓作响,我并不怕黑。动容沉古路,身没乃方知。
汉城金浦机场,分别三十七年,我又见到了卞乳母,她不比我显得更老,用力拥抱我,痛哭抬不起身来。离开朝鲜时,十三岁的我,现在五十岁整。汉城大学医院的医生们,束手无措,如何治疗使我开口说话?
不论人们如何理解这种封闭,言语仅仅是,秋坟顶上一把浮土,杯中蛇影不断头。我讨厌发出声响给别人,辩解、指示、争吵、表白、剖析……言说与真相之间,只有一种关系,那就是互相作假。声抛人后,心不藏形。
从我决定不再开口言说那一刻,我感到我克服了一个巨大障碍。关于如何在险恶之地,令他人无法掠夺的良方。在我心内深渊,沸腾着往昔回忆,像走马灯,谜团般的魍魉投影,自生自灭,错综的图像、纠缠的乐声、混淆的气味,它们模糊又明确,左右了不可知的领地,我自己的领地,没有国境和边界的领地。
劳而无功,汉城大学医院知趣地不再住院治疗,德惠翁主回到昌德宫。她住在大造殿后,独成院落的乐善斋。
纯宗的尹大妃、卞乳母陪伴翁主起居。卞乳母眼睛,永远有淡淡的光,流淌慈蔼。
乐善斋刚修缮毕,云纹韩纸新糊了墙,明窗锦榻。屋外石阶簇新,远映山林。
翁主记忆中,乐善斋从前,还不如现时,布置陈设俱全。崭新的宫殿,苍老的公主,童话打了颠倒。昌德宫连着李朝最古老的花园——秘苑,古木森森,有湖水,湖心岛,岛上建八角亭,红窗白墙青瓦,檀香梅,伸出屋檐四五枝。
年老的阿只不太能走动了,腿抬起,迈步维艰,关节发出齿轮声,脚趾生了骨刺。天气好时,阿只坚持着一步一歇,蹒跚接近青绿湖水。
凝视水面,波澜移山影,水光可鉴人,群鱼吐着众鬼的叹息。
眼色眼识,耳声耳识,为于心意一切秘密,为不死之葬送。
出曜经·节六
赤坂经济新闻 2011年3月31日
赤坂王子酒店营业终结——2011年3月31日闭馆
赤坂王子酒店位于东京千代田区纪尾井町,31日,因建筑物老化,结束了55年的营业历史。12点半,举行闭馆仪式,送走最后一批入住者。1955年(昭和30年),赤坂王子酒店开业,旧馆为朝鲜李王(英亲王李垠)宅邸。
1983年,由已故建筑大师丹下健三设计的新馆开业。赤坂王子酒店是日本泡沫经济时代的象征,属于当时昂贵的消费场所,平安夜套房需提前一年预订。不过,4月至6月底,该酒店将作为避难所,免费接收因福岛核电站事故而离开家乡的避难者。截至目前,已有138户报名,人数为360名左右。
赤坂经济新闻 2011年4月9日
赤坂王子酒店开始接收福岛县难民
4月9日,东京转移安置福岛县难民入住赤坂王子酒店。酒店提供700间客房,可容纳1600人。酒店设施免费利用,餐费自付。
赤坂经济新闻 2011年4月26日
复活的名产——赤坂王子酒店七种美食复活
快讯:3月闭馆的赤坂王子酒店美食复活啦。
将于4月末,由王子酒店丰岛区总部重新推出这七种历史悠久的美食:王子鹅肝三明治、王子和牛汉堡、赤坂王子蛋包饭、软酪焦糖面包、富良野牛奶面包、蓝莓派、赤坂蛋糕卷。分店同步销售。欢迎大家前去购买这些美味的、充满历史感、令人怀念的美食。
这些美食复活于王子死后六年。
2005年7月,东京酷热,首尔也暑热难熬。
赤坂王子酒店,灯火煌煌。
比王子酒店还老的王子——李玖——英亲王独子——德惠翁主侄子——李朝末代唯一正式册封的王世子,他坐在鸦青色沙发上,窗外,赤裸的楼群。房间位置偏,走廊尽头。桌上有药片、眼镜盒、一杯冷水。
开着电视,转播巴黎时装周:2005年秋季发布会,模特们漠然披戴累赘庞大的皮毛,高昂蓬松的发型,尖细危险的鞋。一尊尊道具般,不动声色,影影绰绰,迅速,准确,熟练,转身娴雅,凝眸凶冷——日本主持人的画外音,多余聒噪:……亚历山大麦昆……无疑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时装大师,他内敛复古的裁剪、奇幻的想象力、激涌爆炸般材质拼接,这一切,都是为了逝去的年代……不被湮灭……超越死亡的保存……
模特轮廓,在李玖眼里,融化般混沌,流动成斑驳的光点,涡旋、追逐、漂沉。
他一动不动看着:框架、队列、一排排、动物毛发、绉绸、彩缕、活人道具。
活人道具是什么,是人牲。阿兹特克的人牲,北非柏柏尔的人牲,人牲献给神以前,弥留眼神,波光转为神性。死亡的结果,将死者幻化泡影,他依然留在某处,光顾熟悉的地方。仪式是人渴望通灵的乞讨,祖先的面具,抛掷给婴儿。
李玖孤身一人,无妻无子。
一年回韩国四次,李朝李氏故乡全罗北道,首尔钟路阁李朝宗庙,参与各种繁琐的祭祀。沉重头冠、八佾乐舞、游客不断地拍照。从景福宫出发,一路浩浩荡荡,世界遗产,大祭免票参观。旅行景点扮演帝王的真王子,观光照片定格的老人,曾经没有国籍,韩国日本,两不承认。
李玖出生在王子酒店旧馆,英亲王宅邸。他现在住王子酒店,因朋友惜老怜贫。无钱交房租的他,也是大祭中扮演帝王的他。
李玖喝了一口水,仰起脖颈,吞药片。
擦擦汗,整了整衣领。
他想,趁着还没眩晕,端正坐好。合目,跏趺姿,等候度脱。
责任编辑 吕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