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废干预

2013-12-29 00:00:00袁小平
长江文艺 2013年3期

“曾家正,过来!”

房东黎四敏站在房门打开的一片亮光里,

大声武气地喊道。

这是个修长挺拔的女人,

稍嫌丰满,年青时想必还有些美丽,

是那种强悍的并不亲切的美丽,

或许曾经是亲切的,随着岁月的流逝,

那种美正在被一些肌肉性的东西侵占。

那个女孩姓李,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说你叫我小娟就行。贵州凯里人。小个儿,你看她时她会面露羞涩。性子极温驯。一对圆圆的乳房硬而结实,带着苹果般的青气。九三年生人,说她干这个前后近三年了。问她有没有想过换一个别的工作,她说什么手艺都不会呀。问她有没有碰到不好缠的客人,她说少,一般都很谈得来。说你牙齿很好看。她就低下眼皮笑。说想亲你一下,她谦逊地说我的皮肤不好。

——摘自某某日记

“曾家正,过来!”房东黎四敏站在房门打开的一片亮光里,大声武气地喊道。这是个修长挺拔的女人,稍嫌丰满,年青时想必还有些美丽,是那种强悍的并不亲切的美丽,或许曾经是亲切的,随着岁月的流逝,那种美正在被一些肌肉性的东西侵占。

曾家正刚把钥匙串别在腰上,摸黑上楼。听见喊,转身准备下来,脚尖却绊在栏杆底部的装饰片上,好在一只手抓着栏杆,没摔倒,后脚跟着前脚,玩了个危险的三级跳,几步窜到黎四敏面前,还没停下的意思。黎四敏伸手抵住他,“慢着慢着,摔断你的老冰棒甄秀梅就要守活寡了。”曾家正在黑暗中嘻笑说:“摔断了她立马找一个新的。”黎四敏把他往边上搡,“都像你们男人那么骚!”一楼停车间的日光灯坏了,没来得及修,房客们的三轮车摩托车横七竖八地歇在黑暗中。曾家正的蹦蹦车总是最后回来,一般每晚九点超市打烊他就收工,有时会喝点小酒,今天算早的。黎四敏揪过门后黑暗里站着的一个小伙,“你刚才进门时把他撞了,怎么连声道歉都不说?”小伙息事宁人道:“算了,没事。”“人都撞得趴在墙上,还没事?”“真没事。”曾家正道:“你看,他都说没事。”“没事你也该道个歉,你狗日的大头大脑跟谁学的?”黎四敏使劲拍着蹦蹦车龟壳似的车顶。曾家正道:“哎哟黎姐哎,您老手下留情,招呼拍塌了,我还要靠这个家伙吃饭。”黎姐说:“破二手车,值几个钱?滚。”曾家正嘻嘻笑着摆摆手,顺着栏杆跑上楼。

“人家欺负你,你就还手,揍他。你比他高一截,怕个鬼!这年头粗野一点,对付那些贱人,少吃亏。”屋里传来哗哗的麻将声,有人喊:“黎姐,倒茶。”黎姐答应着,对小伙道:“我白给你操心。”掸一掸衣裳,嘀咕道:“占老子便宜!”说曾家正。

小伙姓宋,住隔壁。黎姐家的房子靠生活区路边,前几年赖着老公董犀牛的那点道行,在老宅基础上起了四层半楼,占地一百二十平方,自己住了四楼的一半,其余都租给打工者和进城做小生意的人。一楼靠路边做门面,没人租,自己就开了一个麻将馆,里面放六张自动麻将桌,装上空调,因为只一个人,中午开门营业,晚上转钟收工。乏了有时就睡在后面小屋里。小屋两间,旁边那间小,一般人嫌吵,空了很久,后被小宋租下,小宋说他喜欢麻将那种流水般的声音,哗哗哗淌出很远,能把人带向梦境深处,不过他从来不打牌。这让黎姐产生同病相怜的感动,一个孤寂的小伙子。现在女儿在省城上大学,犀牛长期不落屋,有传言说他在古城区那边又安了家,夜深人静,黎姐深知其中难言的滋味。

一楼的其余部分都是立柱,没有分隔,做了车库,靠近卷闸门边有水管和卫生间。小宋在水管边洗手时被曾家正几乎故意地撞了一下。恰好被开门出来的黎姐看见。于是才有上面一幕。

曾家正是个烂人,在黎姐家住了七、八年。平时还好,吃饱喝足就很嚣张,像只胀气的青蛙,说话又大又飘,缺乏实质内容,也是仗了一点犀牛的势,实际上他连见犀牛的次数都很有限,更不要说交往,没关系,图个嘴巴快活就得。托关系搞了一张残疾证,在街上载客,也装点小货。女人甄秀梅卖小菜,倒是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常为他那些酒肉朋友发生争吵,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他也不介意。曾家正撞小宋不是意外,他瞧不起小宋。

小伙二十三岁,贵州人,瘦瘦高高,有点黑,左眼皮上一块黄豆大的疤,不明显,一头黑发又浓又密,带一点轻微的卷曲,不经意扫一眼,像一顶沉重的帽子,在北京路对面的金印印刷公司上常白班,专门打包。最近据说老板发现他英语还不错,被提拔到制版室修版。住黎姐家也有半年了。小宋平时内敛到近乎羞怯,没什么爱好,也没有朋友,偶尔去网吧上网,偶尔在印刷厂对面的宵夜摊子上喝闷头酒。不显山不露水,不是曾家正一张臭嘴,谁也不知道他还和一个坐台女孩有瓜葛。

燎原路与北京路交叉的路口是东区最热闹的位置,除了排档酒楼宾馆,还有一排门面,全是旅店和发廊,是老曾和他的狐朋狗友经常光顾的地方,喝得酒气冲天就去找小姐豪放个一次半次。这一排门面九0后的女孩有七个,分散在三家店子里,倍受欢迎。有几个女孩仗着自己漂亮和年青老板娘特殊的社会关系,根本不把曾家正这样的老油条放在眼里,加上他身上气味多样,人又小气,都公然拒绝接待他,老曾也不敢翻骚,这家老板娘别看一笑满口白牙,连犀牛都敢于蔑视。都不是简单的主。老曾有他的精神胜利法,一次就够,再嫩还不是公共厕所一样!另一家只有一个女孩,身材不错,就是有点口气。只有靠南第一家那个叫小娟的女孩,小巧玲珑,V形脸,谈不上多漂亮,但是乖巧柔顺,口气很健康很芬芳,让人迷恋。老曾挣钱有限,平时吃吃喝喝已经招来老婆很多骂,能够用在女孩身上的钱实在必须精打细算,第一次他还是忍着没跟她还价,可是第二次就心疼了,一百块呢,老子要载多少客才能挣回来?少一点嘛。不能少。小娟低着头,温温柔柔地坚持着。不笑也不恼。老曾想发脾气,想破口大骂,再看看女孩脸色,绵绵软软的,就是没有通融的余地。无意中往墙头大镜子里■眼,看到自己仿佛夹着黑油的多褶的老脸,忽然不言语了。这个女孩看上去比他上大二的儿子还要小。他心里忽然卑怯起来,站起来走了。以后隔三岔五,但凡兜里有点钱,他就会独自过来坐一坐,一个劲道,便宜点嘛。你可以温柔地抗拒,他也可以老着脸厮缠,他就是有点故意惹人讨厌的意思,一种说不出的美好感觉就潜藏在这个女孩对他的忍耐里,那样半低着头,脸上含着命里带来的卑顺与坚持,他甚至想这个女子嫁人之后会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妻子。又想她若仔细看自己的老脸,会不会感到恶心?她有一点好,就是在做爱的时候,从来不直视客人的眼睛,不看对方就没有交流,就可以停留在职业状态上,就可以在内心设置一道屏障,里面装着一个少女不为人知的纤细与渴望,以及疲惫与忧伤。他知道。有一次他正纠缠,一名年青男子进来,招招手,小娟就跟着上楼了,男子问她,这人是谁呀?女孩说,谁知道,神经病。

没钱而又想放纵自己,可不就是神经病?老曾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他的快乐就在这自轻自贱里。人其实是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放松自己的。他很享受这没有尊严的生活。平日在家,除了应付甄秀梅的聒噪,还要面对越来越强势的儿子。儿子人高马大,在本市一所职业学院读大二,每周周末都会回来,如果他没给甄秀梅一分钱,儿子是会真的打老子的,这几年也就是被儿子管着,他们这个家才勉强存在。“反了天,儿子管老子。”老曾有时剔着牙花,近乎幸福地想。他简直有点崇拜儿子。

那天老板娘不在,另一个大嘴的小姐站在公路边和一个跨在摩托车上的熟客聊天,小娟跟客人上了楼,老曾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窝在沙发里,对着镜里自己的老脸发呆,一个年青人踅进来,看也不看他,把一个装着食品的提袋放在饮水机靠墙的沿上,头也不抬,转身就走了。带进来一股油焖大虾浓烈的油汪汪热辣辣的香味。那个年青人可能根本没注意老曾,可是老曾看清了,就是小宋。美食肆无忌惮的香味一下把老曾的馋虫引了出来。老曾跑过去,打开里面一次性的塑料方盒,撮出一只滴着热油的全头全尾的龙虾,丝溜溜享用起来,手指上淌下的油就揩在沙发靠近脚边的布面上。一只吃完,觉得不解馋,又拿了第二只,好像这是他的东西。

那男的实在不济,不多一会儿就下来了,小娟收拾收拾,下来晚一点,步下楼梯时还用纸巾揩着湿手,一看老曾坐在沙发上吃得满嘴油,急忙跑过来,道:“你怎么能吃呢?”曾家正眨眨眼,愣怔了一下,从美味带来的眩晕中醒过来,“啊,味道很好,你尝尝。”递给她一只盈着油的螯足。碗里已没有一只整虾,只有一堆吃剩的残渣。小娟跌足道:“你怎么能吃?这是我的。”小娟美丽的杏眼里蒙上一层水雾,仍旧没有看老曾眼睛,却是沉痛地盯着他胡须稀疏的下巴。真像个孩子。老曾觉得好笑,油手在裤脚底下摸来摸去,热油多半就抹在沙发上,少半抹在自己裤子和鞋跟上。

小娟气咻咻跑进旁边卫生间,放水洗脸,一边抽缩着鼻子。曾家正跟过去,一只手搭在女孩柔软的腰肢上。女孩近乎悲伤地说:“一百块,不能少。”曾家正很不情愿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红色纸票,“你以为我没钱?”女孩浇起水花洗脸,“你走吧,我今天身体不舒服。”这是女孩第一次无条件拒绝他。正好那个大嘴从外面进来,意兴阑珊,懒洋洋地靠着门框道:“老曾,人家小姑娘看不上你,把钱给我吧,老娘舍命陪小人,看你能挺多久。”曾家正脸皮立刻火烧一样,前面那几个九0后的女孩比小娟态度生硬得多,在他都好像是活该,可这个,就是让他感觉如此失望和丢脸,他的心在痛,肉也在痛。“你他妈什么玩意!”老曾终于撕破脸皮,声调低沉地骂道。女孩捧起一堆水捂在脸上,等水从掌缝漏下来,哭声就嘤嘤而出,“求你了,我今天身体真的不舒服。”

小宋和小娟的关系费尽了老曾的脑汁,一种陌生的情感拦在面前,让他丢尽了面子,他嫉妒。偶尔在地摊上翻翻那些无人问津的旧小说,他心里开始对他们的关系有了一个最简单的猜想。

“远嫖近赌,年轻轻的就在眼皮底下搞,还要不要脸?”老曾气愤。年青人当然应该像他儿子那样积极向上。黎四敏抢白道:“你真不是个东西,自己名声臭得不行还说别人,你进洗头房以为大家没看见?我都看见一回。”曾家正的义愤没有得到正确的理解,羞恼道:“我二十来岁像他那样?”“你那什么时代?有小姐吗?一个修地球的,你只怕是想干都找不到地方。”说小宋嫖娼,四敏是相信的,小宋有时确实深夜才回来。两边隔壁,开关门的声音一清二楚。男人哩,没点爱好还不弄出毛病来?四敏有她的人生哲学。

自从那件事后,老曾有一阵没再去打扰小娟。

他这个工作基本没有时间限制,超市关门后再踅到燎原路夜市这边来,有时也能做一点生意。车停在排档旁边,歪在驾驶座上呷着大塑料杯里劣质的茶,小眼一溜,就停在小娟所在的明月休闲屋玻璃门上。门上贴着两排字,开化人生,张扬个性。狗日的,嫖妓也可以上升到理论层面上。这几个字曾家正喜欢。就像他喜欢小娟。一个喝得半醉的男人在一个中年妇女的搀扶下坐上了他的车,送达后又在旁边冷僻的街道兜了一圈,回来时看看手机,深夜了。如同上次,小宋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进了门,几秒钟后空手出来,消失在旁边黑巷子里。老曾吸了一口气,闻到一股勾人食欲的缠绵的香味,从舌头一直浸染到他的下身。

当这样的情景被他看见了三次,两个年青人的关系就在他脑子里有了清晰的轮廓,并立刻把思想成果告诉了黎四敏。黎姐守着麻将馆,除了晚上给牌友烧一顿饭,终日就是在牌桌边转来转去,或把一只脚架在另一条大腿上抚摸着脚板与人闲聒。这里也是发布新闻最好的地方。所谓“晃晃没得巧,赢了就开跑”,总有下场的人和准备上场的人坐在门口。再就是晚上吃饭时,底下香味飘上来,老曾也会跑下楼搛上几筷子,搞得秀梅追着骂他不要脸。秀梅对黎姐是有看法的,你做人风格大大咧咧我没意见,但不能轻视我男人,尽管他的确很不成器。

“我怀疑那女孩是他媳妇,或女朋友。”老曾说,“现在人为了弄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经常看到有人逼自己媳妇当小姐。”众人默然。大家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外地小伙太缺乏了解,没有必要捍卫他,沉默就像一只口袋,等着新的故事装进来。只有黎姐骂了一句:“扯你娘的骚!你还经常看到,咱们中国还全都男盗女娼了?”“本来就是,网上有嘛。”“放屁!那不是新闻吗?”凭着女性的本能,她觉得小宋不是那样的人。那样的人眼神都不同,就像她家犀牛一样,不动声色中透出剽悍,而不是这样谦和与含着莫名的忧伤。

老曾的激情并没有受到打击,他觉得这样猜想合情合理,覆盖了所有细节,简直就是真的,于是就有那晚故意的一撞。既有个人的快意,也有道德上的胜利。

黎姐从菜市场回来,已近中午。看到小宋在水池下洗一棵包白菜和一个玻璃的泡菜坛。菜搁在自己的小屋里,转身进了小宋房间,看他有条不紊地把凉开水灌进坛子,加入白糖和各种香料,“怎么,做泡菜?我教你。”黎姐抱着双臂,从侧面审视着小伙,并没有动。小伙差不多有一米八,面黑无须,谈不上英俊,但是表情柔和,眼神细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干那种事?龌龊东西!“我们那边人都喜欢吃酸的,所以我们从小都会做各种酸菜。”“现在市场上什么没有?你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麻烦死了。”小伙笑笑,“自己做的放心。‘三天不吃酸,走路打捞车’,这是我们凯里的饮食文化。”“是吗?那有空你也教教我。”小伙答应着,手上并没有闲下来,眼睛始终躲避着黎姐。黎姐觉得好笑,从住进来,他就没正眼看过她。如果换一身衣裳,化点妆,走在大街上,说不定他就不大认得出她来。这种情态让黎姐产生了一种感动与释放母性的需要。小伙一根头发落在耳朵上,黎姐伸手拈下来,顺手拍拍他的肩膀,“不对,你不是做给自己吃。”小伙抿了抿稍厚的嘴唇,喀嚓喀嚓切白菜。黎姐发现,小伙有漆黑细长的眉毛,女生一样精细的眼尾。“我们凯里人都喜欢吃酸。”黎姐心里一动,“那个女孩也是凯里人?”

不是周末,晚上打牌的人少一些,十一点之后,屋里只有一桌人。其中有一个女人和黎四敏是老姐妹,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小黎呀,肚子饿了,给我们端两碗水饺回来。这个破摊我给你守着。”“好啊,给钱。”“尖。犀牛那么有钱,你吃饱了没事做,搞这个能赚几个钱?”黎姐扫地,“他是他,这个家是我和欢欢的。”欢欢是黎姐女儿。“好啦,你还和他划清界线,外面小女生恨不能把他撕开分了。做个怨妇样子给谁看?都像你这样,锅里的鸭子都煮飞了。失败。”黎姐不满地拍了她一掌。

小宋坐在路边宵夜摊上一个人喝闷酒,面前一碟卤花生,一碟猪小肠,脚下已经摆了两个啤酒瓶。黎姐走到他身后,站了一会儿,说:“喝啤酒多没意思,换白酒吧。”小宋回头,见是黎姐,苦笑道:“我没酒量。”黎姐在他对面坐下,取过一双筷子摆在自己面前,“没酒量还在这里装模作样。”招呼老板,“切一盘猪心,上两杯粮食酒。我陪你喝。”三两塑料杯,一人面前敦一杯,“你看我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小宋说,借了酒的劲道,注视着黎姐那张充满力量感的风韵犹存的脸,小宋的眼睛不大,但是黑白分明,很■,很干净。“喝酒就要喝透,喝醉,喝死。你这样不行,会喝出病来。”小宋微笑,这句话显然存在逻辑问题。黎四敏端起杯,略一倾斜,杯中酒去了一半,从容放下,“跟着来。”黎姐有酒量。“我不行。”小宋告饶道。“不像个男人。来!”小宋只得依从,也把酒喝了一半,皱眉立目,难于下咽。“你知道我的酒量怎么练出来的?”小宋低头转着酒杯,一边消化着猛酒带来的不适,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当年我家那个祸害,就是犀牛嘛,因为参与斗殴进去了。欢欢才四岁,我一个年青女人,和父母断绝了来往,又丢了工作,还要带孩子,还要忍受仇家的冷嘲热讽和威胁,没人疼没人管,日子难过得几乎要自杀。我就喝酒,大口大口,酒醒就去找工作,这样挺了六年,直到犀牛出狱。身体没垮,倒把自己给喝胖了一圈,其实我以前很苗条,腰这么细。”黎姐比划。“你现在也不胖。”“骗鬼去,女人漂亮就那么几年时间,唉,偏偏我却是一个人度过。如今他在事业上风生水起,孩子也大了,一切反而都走了样。”黎姐捏一把鼻子,又喝了一大口,杯子就见底了,“想来想去还是以前那段日子好,人年青,重感情。”小宋一见,说:“我真不行,天旋地转。”“必须喝,我请你客还不行?”小宋只得又一次痛苦地把剩下部分干了。“没这样喝过。”额头几乎贴到桌子上。黎姐拨弄着小伙浓密的卷发,“告诉我,那女孩漂亮吗?”小伙摇头,“漂不漂亮不是最重要的。”黎姐叹气道:“本来说实话,我还挺羡慕你们这些年青人,因为一切都刚刚开始。可是你干吗要喜欢这种女孩?”小伙头抬起一点,从发绺间射出两道冰凉而悲哀的目光,“她是我妹妹。”“妹妹呀。”黎姐叹息。

小伙喝高了,回来时在一段破损的水泥路上摔了一跤,然后就只能由黎四敏把他半扛着走完剩下的路,“你很瘦嘛,怎么这么重?我这是自找麻烦。”四敏抱怨说。从他腰上掏出钥匙开门,最后放倒在床上,拔掉鞋,摆正。黎姐干这个还不算太费力,但是在给他脱上衣和长裤时,额头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于是在小伙床头椅子上坐了下来,酒使她脸庞嫣红,精神涣散。

“她说我就像她哥哥一样。”小宋闭着眼睛嘟哝道。“屁话。我还以为真是你妹妹。”四敏道。“她说我这样跟着她,从昆明到青岛,从郑州到武汉,现在又追到小城荆州,真的让她受不了。”小宋眼角淌出泪水。“那你还死乞白赖地跟着?”“可是每次当我心灰意冷,准备返回凯里,她却又打电话来,说她一个人在外面好孤单。一个朋友都没有。”“这个女孩太自私了,你得离开她。”“不是她的问题,是我太自私。”黎姐嗤了一声,“我看你们两个都拎不清。”

小宋出生在一个叫舟溪的镇子,在凯里长大。祖上是流放到苗地的汉人。他本人也是在纯粹的汉文化环境下长大。旅游学校毕业后,因为性格偏于内向,对导游这一工作不太适应,就在市区开了一家工艺品商店,出售芦笙绣品香包等旅游用品,生意也并不好。农历六月十九那天,带了一点店里的货去赶香炉山的爬山节,在那些盛装的载歌载舞的苗族青年和游人中间,他邂逅了小娟。那肯定是一次类乎命运的、极具浪漫气息的相遇,只是其中的细节,他从不对人说,只说小娟是地道的苗人,本名叫苏妮。有一个姐姐,如今在深圳做服装生意。常常因为资金周转不灵,向妹妹借钱。苏妮十五、六岁时,撂荷包认识了叫马健的男孩,苏马在苗家同宗,他们相好遭到家人反对,两人就相约跑到凯里打工,并住在一起。但是不过半年,彼此关系就维持不下去,后来她随一个同乡去外地,两人就分开了。和全国其它地区的青壮年一样,当地青年除了部分留下来发展本地旅游业,许多都涌入了其它发达城市。“在外地游客看来,那里独异的民族文化风情,奇秀的山水,无不深含着天地的匠心,让人向往,可是对从小生活在贫穷山区的孩子而言,这些却是习以为常的,当经济大潮把他们的文化习俗变成发展旅游的表演,外面世界通过五色斑斓的游客的流动也同样变得具体起来,他们更愿意走出去,融入到现代的生活节奏中。”小宋说。“那你们肯定要失望,外面的世界很残酷,弱肉强食,都是有钱人的天堂。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黎姐拍着大腿,很感慨。犀牛有钱之后,不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吗?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每个人都被生活裹挟着,处在什么位置,就成了什么人。那么小娟现在是不是就有钱了呢?好像也没有。“其实,”小宋迟疑着,“生活中有些事情是不变,我们一直在逃避中追寻,又在追寻中逃避。”“我可是什么都不想追了,陷在生活里了。”黎姐深深地吸一口气,让胸腔充分打开,低头注视着自己,她的胸部还是又大又挺。

儿子到苏州实习去了,老曾就像小孩放了野马,也敢跟甄秀梅吵架了。“老不要脸的,你把钱用到哪里去了?”“你管,我自己挣的钱!”“你不吃我做的饭!”“我偏要吃!”“就是住旅社也要给房钱,你一分钱没有!”“我没钱!”“你没钱可以在外面喝酒,在外面嫖!”老曾嘻笑道:“你看见我嫖?”女人语塞,表情中竟然闪过一丝柔情,好像男人这样反问,就是给了她不曾嫖的证明,有些女人就愿意自欺欺人,接着几乎是倾诉道:“儿子马上毕业,谈朋友要钱,买房要钱。孩子六岁就跟我们进城,到现在大学毕业还租住别人的房子,你心里怎么能安逸?”心里不安逸又能怎样?老曾有自知之明,该干什么干什么吧,他已经对生活无能为力了。对女人那张风吹日晒堆满黑釉的脸更是提不起兴趣。得空又老着脸皮去了一趟明月休闲。小娟看到他就躲到楼上。老板娘迎出来,把老曾堵在门外,似笑非笑,话中绵里藏针,“人家小姑娘怕你呀,我可靠她养家糊口,你说说,吓跑了谁替我赚钱?”曾家正无语,能在东区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开这种店的都有一些鬼门道,他不敢惹。妈的,不就是吃她几只龙虾吗?爬上车时,老曾凶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黎姐看到小宋从坛子里往一个方碗里搛酸菜,心里就来气,“离开那个女孩你会死?”这是晚上九点多钟,隔壁传来麻将的哗哗声,黎姐打开后门,看到隔壁亮着灯,就推门走了进去。“不是我打破,你这样生活不行,年轻轻的,借酒浇愁,搞得跟老曾一样,看着就讨厌。玩颓废也不来点新鲜名堂!”小宋道:“你觉得我适合玩什么?”“犀牛在市中心开了一家夜总会,的士高、脱衣舞,溜麻果,全都有,漂亮小姐多了去了,比你那个什么苏妮强不知多少倍。有空带你去?”小宋道:“玩不起,也没兴趣。”“要死不活。”小伙低下头,“你不懂。”“我不懂?你真是死脑筋,你跟这种女孩能有什么结果?就是将来结婚了你能快活?她每天睡多少男人?缠她三年,简直疯了!”小伙抬起头,脸部肌肉神经质地抽了两下,“我没有缠她,我只是告诉她,不管走到天涯海角,她身边总有人陪伴着。我从来不要求她什么。你不懂的。”小伙眼里浮着一层薄水。“啧啧,还有这种甘心被人利用的傻子。”“这个世界太多人把对肉体的占有当作爱情。在苗人中间,这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他们的感情更纯粹,更真挚。”“你能不能不跟我讲大道理?我也是从青年时代过来的,我对犀牛那股疯劲比你厉害多啦,当年为了嫁他,甚至拿刀子指向自己父母,跟他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在乎,现在怎样?一场大梦,醒了。爱是什么玩意儿?它就是一场病。”“苏妮是个非常善良的女孩,她应该得到所有人的尊重,不管她做什么。”黎姐沉默了。小宋把方碗盖好,放在塑料袋里,提在手上。两人出来,站在黎姐这边的灯光下,“以前不了解你,现在我觉得你特别需要帮助。”“不需要,”小伙眼里闪着冷峻而悲哀的光,“我们不需要任何帮助。”“你这样没有结果。”“我们没有权利自己设定结果。”“真搞不懂你们。”啪地一响,车库灯亮了,曾家正站在他们背后,黎姐转过身,吓一跳,“哎哟。”小宋匆匆从黎姐这边小屋穿过麻将馆走了出去。“黎姐,你先帮帮我。”老曾带着一身酒气晃过来,肩膀有意无意往黎四敏丰盈的胸脯上蹭。黎姐机敏地让了过去。老曾其实比四敏大,喊她黎姐有尊敬的意思。“秀梅又跟我放泼。”“那么早喝成这样,活该!”转身穿过一桌桌麻将,站在外面公路上,掏出手机拨号。“婊子养的,你是不是死了?没死?没死半个月不回家?又搂着哪个野女人啦?再不回来老子就跟别人跑了拉倒!”

犀牛回来时,黎姐弄了一桌好菜,从酒柜里挑了一瓶红酒放在桌上。他们住了四楼一半。另一半专门用来招待一些神秘的人,使用率很低。这些人不是犀牛道上的朋友,就是官场上的关系户。比如古城那边的青狼,市委书记点名抓他,公安局一个朋友通风报信,在他们这里舒舒服服地躲了三个星期才离开。老夫老妻了,该说的话都说过,该吵的也吵过,没什么话,只是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酌,有点互相对峙的意味。柔软的红酒喝成这种气氛,犀牛过意不去,从肘边包里摸出厚厚一沓钞票,推给黎四敏。黎姐很烦,“收回去!我不缺钱。”犀牛年青时又高又壮,横冲直撞,一看就不是善类,但是出狱之后,反而瘦下来,整天夹着个鳄鱼皮手包,出入于各个政府部门和本市的名流会所,头发梳得水亮,竟然有点风度翩翩的意思,完全不像个黑社会。“我从十七岁跟你,二十岁生欢欢,中间给你守了六年空房,如今女儿也二十了。人家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你他妈的陈世美,猪狗不如。”黎姐捏着高脚杯圆形的底脚,目光陷在红色的酒液里,有点发直,语气里并没有愤慨,只有对往事茫然的追忆。当她说猪狗不如,好像在说别的什么人。犀牛伸出拇指,刮一下鼻子,以前他和兄弟们准备冲锋陷阵时,就喜欢做这个习惯性动作,让黎姐很入迷。“我们不是还没离婚,你这话是不是骂早了?”犀牛有点不耐烦,先头就不准备回来,可是心有不忍,结果回来还要听那几句现话。“跟离婚有什么区别?”黎姐质问道,“一个月见不了两回面,连房客都瞧不起我。把我整成这样,我还做不做人我?”“我很忙,应酬也多,这个你清楚。”“你当然忙,你在外面给那个女人买房买车别以为我不知道。”犀牛冷了脸,“又来了,我不跟你吵。”“除非你告诉我根本没这回事。”“就是没有。”“放你妈的屁。你把我当三岁小孩。你放心,我不会学那些傻X女人,捍卫什么婚姻,我丢不起这个人,我没那么贱。”“以前你很大气,拿得起放得下,对我帮助很大,现在胡搅蛮缠,捕风捉影。”犀牛沉痛地点着头。黎姐抬手制止他,“不要矫情了,让你守着这个家就是胡搅蛮缠?犀牛,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幸亏这些年我没靠你,我在经济上和你分开,就是担心你会连累我们母女。我希望你以后还是稳稳当当的。有你我们没讨你的好,没你我们母女照样能活。”

犀牛撂下筷子,“你喊我回来就是为了吵架?”

好好一顿晚餐,不欢而散。犀牛早已不是当年刚出狱时懂得感激的犀牛了,他站起来时甚至疑惑地斜睨了女人一眼,也是经历过风雨的,还是一点进步没有。

黎姐既没有拦阻也没有送他。这个人对她已没有感情了,只有金钱带来的迟钝与跋扈。

刚打开车门,曾家正急巴巴跑过来,“犀哥!”犀牛瞟他一眼,钻进车,一只手拉着车门,“你是谁呀?”其实他知道是谁,保持矜持而已。“我是曾家正啊,住你们家,你们做这一线屋时,我还帮忙拖过好多材料。”犀牛不记得,他很少在家,再说做房子完全是四敏在主持,依他的主意,是干脆卖掉老屋,在市中心买它几套房,可是四敏不肯。“哦,你有事?”“我想请犀哥喝茶。”犀牛皱起眉头,老曾身上的狐臭味飘过来。“不用了,有什么事你说。”老曾嘿嘿笑着,“是这样,我遇到点小麻烦……”一辆摩托车咆哮着疾驰而来,猛地停在犀牛褐色的宝马车边,一个打着赤膊的小青年喊了一声犀哥,犀牛点点头,道:“你是青狼徒弟?”小青年说是,“听说犀哥回来,特地过来看看。”“我很忙。正好,你找他吧。”说着,把两个人互相指指,关上车门走了。

“‘我们不谈恋爱好吗?’有一次她对我说。我说,‘我们不谈。’‘可是你这个样子弄得我有点难受,我是不是欠你什么了?’我说,‘没有,我们谁也不欠谁。’‘除了睡在一起,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们可以互相关心对方。’她说,‘两个傻瓜。’她掉下了眼泪。”小宋沉湎在忧伤的回忆之中。“唉,真不知道你们年青人是怎么看待爱情的。我年青时特别叛逆,爸爸妈妈都是普通工人,我对他们的老实巴交和平庸乏味非常反感,觉得那种生活简直不是人过的,就跟了犀牛,觉得他像个男人,刀头舔血,天不怕地不怕,跟着他,生活就没那么沉重,就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黎姐坐在抵着小宋房门的小凳上,这样麻将馆里有人喊她就能立刻听到。她并不需要谁来给出回答,嫁给犀牛她从来不后悔。小宋低着头,手里玩着一把锥子。“你们经常在一起?”黎姐又道。小宋摇头,“我们只是一起散过几回步。在青岛时,我们去海滨浴场玩过一次。就是在那里,面对蓝天大海,她突然泪流满面。人是孤独的,她不想重复父辈们的生活,想挣一笔钱,想融入另外一种生活节奏,可是面对这个庞杂的世界,她觉得自己那么弱小,一点把握都没有。”“她是不是还喜欢以前那个男孩?”“她只是不想为我改变自己,她肯定有自己的方向。”“你们就没有……进一步的关系?”小宋犹豫着,“有。她带我去了她工作的地方——”“后来呢?”黎姐并不怕刨根问底。“后来……她把一个相好的姐妹介绍给我,我知道她的意思,在海滩上她失态了,可又不想让我靠得太近。”“有病!”“没病。”“你要了那个女孩?”“只一次,我付了钱。这也是她的意思。”“我不信她会无动于衷。”“她离开青岛,去了武汉。”“你也追到武汉?”“我找不到她,她换了手机号码。我觉得很绝望,一个人向大海深处游,后来一只摩托艇拦在前面,提醒我前方可能会有鲨鱼。上岸后我准备回凯里,她却突然打来了电话。她一个人在异地很孤单。”“这女孩真是磨人。说不定她爱上你了。”“在爬山节那天她就爱上了我。”“你们为什么不回凯里?”“我们为什么要回凯里?”黎姐瞪圆了眼睛,“那你们到底要一个什么结果嘛?我听说有的苗族女孩可以和随便一个远方的客人过夜,但最后还是要结婚的吧?”“你说的叫‘坐妹’,也不是随便,得有好感才行。我外婆娘家雷山县还有‘游方’的习俗,苏妮那边也可以‘赶场’,这没什么,苗家女孩多情,没有汉人三从四德观念的束缚,但是准确地说,现在性方面最随便最放纵的是汉族地区,除了肉体,就是金钱,非常肮脏,不能跟我们比。”“我同意,就是我们汉人把少数民族同胞带坏了。不过一个苗家女孩走出来做这种事,和坐妹、游方肯定还是有区别,你心里……”“我是一个地道的汉人,心里当然有点难受。但我更应该以她能够接受的方式爱她,不是吗?”“是。”黎姐很不同意地点头,拍一下小宋肩膀,进了麻将馆。她有一种非常受挫的感觉,二十年来,尽管表面上泼辣率性,口无遮拦,暗地里她却是一个传统女人。“以她能够接受的方式爱她”,说得多好,苦苦守着这个家,受了多少煎熬,如今年老色衰,男人另筑新巢,不要她了,不是傻X吗?想到这里,一股热泪涌上来,黎姐赶紧走出去,站在公路边甩了一把鼻涕。

小宋提着一碗酸菜出了门。看到黎姐,“黎姐,走了。”黎姐道:“不要一个人喝酒,把身体喝坏了。”

一般到转钟时间,不管愿不愿意,牌局都得散场,这是黎姐的规矩,可是有两个经常打牌的男人起身时发生了口角,一个是四川民工,一个是本地靠打牌为生的闲汉,民工说闲汉搞鬼,抽老千,闲汉破口大骂,结果两人揪住对方衣领抖起狠来,把麻将子撒得满地都是。黎姐放开音量一顿乱骂,把他们轰出大门。那两个贼货不肯善罢甘休,怒冲冲地各自掏出手机喊人。黎姐高声道:“要打架滚远一点,不要死在我门口!屁大的事,不像个男人,有劲回家搞你们老婆去!”有人笑起来。瞅空对闲汉说:“本来就是你不对,还不走,等着死人?这帮四川人打起架来不要命!”闲汉不服道:“我虚他?”却一闪身溜进黑暗里。

人散后,收拾完门面,正要关门,小宋走进来。从这里直接回房,省得开车库那边卷闸门。黎姐扭头一看,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小伙啊了一声,已经从她身边过去。“站住。”黎姐转到小伙正面,眯起眼睛,伸手碰碰他肿胀流血的嘴唇,“怎么回事?”“摔一跤。”“什么人不好骗,你骗我?谁打的?我帮你出气!”小伙无辜地摇摇头,“我没得罪过什么人。”

小宋不仅嘴唇破裂,连左边门齿也断了半截。肩上腹上到处都是青伤,右手中指还肿得像笋子,被人的皮鞋跟碾过。“我去给你买点药。”黎姐说。“药店都关门了,不要紧。”“你是得罪了小人吧?这种下三滥只有那些刚出道的马仔干得出来。”“我真没招惹过谁。”“会不会是为了苏妮?”“我也想过,不过这不可能,我和苏妮之间的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可不一定。”黎姐想起曾家正。“再说我和苏妮之间根本就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是说,那种事。”“三年,亏你撑得下来。”

翌日一早,小伙垂头丧气地去印刷厂请假,顺道买点消炎药,回来正碰上曾家正开车出门。老曾的车是草绿色,车壳跟普通轿车没有区别,只是小气不少,底下却是三轮,也不知是路面乱石硌一下还是怎么的,车头歪着,冲向小宋,小宋赶紧往旁边跳,车头蹭在墙角,刮掉一点漆。

老曾甩门出来,“你瞎眼了,路都不会走!”小宋涨红脸,剜他一眼,没有做声,准备进屋。“把我车撞坏还想走?”小宋道:“明明是你撞我。”曾家正跳上前,“你狗日的想死,走路东摇西晃!”“我没有摇晃,是你的车摇晃。”“呀嗬,我看你是没打好。”老曾想动手,但是小宋比他高半头,做了几个威吓的动作,到底没把拳头伸过来。旁边窗帘忽地拉开,露出黎姐充满睡意的脸,黎姐昨晚睡在楼下,“曾家正,你刚才说什么?”曾家正眨眨眼,“他撞坏了我的车。”“世上只有车撞人,哪有人撞车?你这是什么强盗逻辑!我还没要你赔我的墙。”曾家正笑起来,“你的墙比我车结实。”“是吗?那我倒要看看。”黎姐捏着手机从屋里出来,故意很仔细地看了看车和墙的接触部位,“不好说,说不定墙体都震松了,我叫犀牛回来看看。”准备拨手机,“哎哎,黎姐,”曾家正着了忙,“犀哥多忙的人,你这不是小题大做?”“那你是不是小题大做?隔壁左右,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就不能互相原谅一下?”“我这补漆要花钱的。”“能花多少钱?我替你出。”“哪能,”曾家正脸上扭动起来,“你都这样说我还不就算了。我只是看不惯这种人。”“说话注意点,你看不惯哪种人?”“不用明说吧,世上就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小宋脸上血红,太阳穴暴起青筋。“不了解情况你不要瞎说!”“我瞎说?”老曾爬上车,“是,我瞎说。”“我看你儿子不在家你简直飞到天上去!”“怕儿子是一种美德。”老曾厚着脸皮笑。

“这个人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吃错了药一样,到了男性更年期吧?”黎姐道。

小伙子双手慢慢合到脸上,那根肿胀发紫的中指孤独地颤抖着。良久,一阵猛烈的抽噎从手掌下传递出来,波及到全身。四敏心里震了一下。

“跟那种人一般见识,你饭都吃不下。”黎姐劝慰道。“不是,我不是为他。是突然想家了。”小伙揩一把脸。“我父亲打电话来,说那个工艺品商店他一直在帮我撑着。让我回家。”“我突然好想去凯里旅游。”小伙振作精神,“去吧,我们那里有句俗话,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风景虽然很美,你最好买一把雨伞。”“我去苏州旅游曾经买过一把很漂亮的绢伞,到现在还没用过。”黎姐平时那种大姐大的脸上竟然流露出少女般的柔软与朦胧,就像她话里提到的那把华而不实的伞突然在小宋眼前轻巧地晃了晃。“我什么时候去比较合适?”“夏天吧,节日比较多。”“有对歌吗?”“有,不过许多都是表演性质的。”小伙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没说。 “我听说有的苗女会整蛊,是不是真的?”黎姐显得有点饶舌。“以前确实有,现在据说很多已经失传了。基本上就是一种巫术吧,合并使用毒药。最厉害的一种叫金蚕蛊,比较普通的就是泥鳅蛊什么的,我不是很清楚。”“真是个神秘的地方。”

黎姐伸了个懒腰,流露出神往的表情。

买菜回来,看见老曾车停在明月休闲旁边拐角处,车门打开,坐在里面狠狠地数着几张肮脏的零钞。黎姐停下来,看他反反复复地蘸唾沫,不禁皱眉,“数来数去还不是那么几张?你欠谁钱啦?”“谁也不欠,就是撞着鬼了。”老曾道。“那鬼肯定要倒霉。”黎姐准备走。老曾翻翻眼,愤愤地收起钱,“黑社会就是黑社会,又没帮什么忙,往死里刮。”黎姐依旧美丽的眼睛逼视着老曾,“你说谁呀?”老曾自知失言,陪笑道:“没说谁,我说谁了?”黎姐沉声说:“没本事就不要在外面撩贱。”接着冷笑,“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所作所为,这么大年纪,缠人家小女生,也不体会体会自己。”“谁缠小女生啊?”“不要嘴硬。”黎姐转身往家走,“告诉你,她是苗族,当心她下你的蛊。”“什么蛊?”“蛊毒,听说过吧?”扯淡!老曾嘀咕道:“嘿嘿,武侠片里见过。”一个出一百块钱就能睡一次的妓女也能下蛊?脑筋有问题!难怪犀牛要甩她,我看姓宋的给她下了蛊才是真的。

没心思做生意,索性呆在车上打盹。迷迷糊糊也不知过多久,一个穿着红色工作服的人拍车顶,隔着玻璃告诉他电力抢修车要过,“拍什么拍,把车拍坏了你赔?”曾家正没好气地把车转移到前面宽绰一点的位置,让电力车过去。拢拢身上茶色旧夹克,正准备继续打盹,却看见小宋空着手过来,嘴唇的肿已经消了,只是还结着痂壳。老曾装作没看见,闭上眼睛。年青青,什么女孩不好找,跟一个小姐裹不清,老曾打心眼里鄙视他。如果自己儿子是这样,别说儿子打老子,老子豁出老命也跟他干一架。

眼皮一跳一跳不舒服,不耐烦地唉了一声,睁开眼,正好迎着小宋一对漆黑的眸子,目光不远不近,不温不火,没有挑衅,但是意思很清楚,他小宋绝不是个怯懦的人。

两人对视了足有十秒钟,该说的话似乎都在无言中说完,这才各自分开。狗日的,真没打好。老曾感到气馁。

使劲一拧钥匙,车子发出一声牛吼,过了几秒钟,蓝烟就进了驾驶室。

黎姐拿起桌上的锥子,“你会做芦笙?”“会一点,我出生在舟溪,我外婆娘家在雷山,两个地方都以制作芦笙出名,不过我只知皮毛,制作芦笙也是有严格的师徒传承的。音色最好的芦笙出在云南那边,往簧片里加铅,可以加到十根竹管。”“多好的地方,你们干吗要出来?”黎姐拍着大腿,“晚上收工我们一起去喝酒。”

小宋回来时,黎姐也歇了业。“你等等,我上楼拿瓶伏特加。”“不用,我喝不惯,你要觉得啤酒不行,我们喝二锅头。”小伙忧郁地笑道。

啤酒加二锅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都爱着一个不该爱的人。”黎姐也有醉意了,说话带着浓厚的抒情意味。“错,苏妮是值得爱的。今天我告诉她我父亲打电话来,让我回凯里结婚,她哭了。”“你为什么撒谎?”“不知道。我很难受。”“所以你希望她也难受?你们两个啊。”

回来时,两人互相搀扶着,都没有做声,黎姐酒意轻一点,修长的身体被小宋攀弯了,两人背影又落拓又悲伤。实在走不动,就席地坐在路中间,深夜了,生活区的大路上已断了行人,也没有车。过一会儿又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到楼梯口,小宋要回自己房间,黎姐贴着他耳朵说:“送我上楼,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房客们多是勤劳巴家的小生意人,歇得早,四周静悄悄的。上了四楼,黎姐没进自己屋,却开了对面那套使用率很低的房间。客厅厨房卧室卫生间,里面一应俱全。门一关,黎姐就歪在厚实的地毯上,把小宋也带倒在地,“不想动了。他妈的,哪里不可以睡呀。”小宋头靠门上,“你不是……说有一个秘密要告诉我吗?”黎姐把小宋扳过来,两人并排躺着,然后把脸埋在小伙脖子里,一只手搭在他胸口,“这样我才好讲啊。”

墙头雕花的壁灯释放出迷醉的淡橙色光。

沉默了一会儿,黎姐忽然说:“不行,我觉得还差点什么。”咂咂嘴,“可能,酒还没喝够。我找酒去,我记得放了一瓶甘松……”欠身起来,小宋却抬起一条腿,压在她腹部上。右手拢在她耳际,闭着眼睛道:“你现在可以说了。”

黎四敏瞬间安静下来,仿佛隔着充气垫躺在酒与欲望的浮沫中。某种舒适流遍全身,她可以说了。

“有一件事让我觉得特别屈辱,特别难于启齿。那时候犀牛还在坐牢,有一次我喝醉了,出去上厕所,以前是老房子,跟乡村一样,好多家共一个公厕。后来歪在一个地方就不知怎么回事。等我醒来,已经睡在自家躺椅上,大门虚掩着,虽说我衣裳穿得好好的,可是身体有感觉,我被人弄了,身上还有烟味。他妈的,最可恨的是,我居然怀了孕,最后只有忍气吞声偷偷打掉。后来我还是经常喝酒,同时在身上藏一把犀牛留下的匕首,想把那人引出来,可是那人再也没有出现。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如果知道,我一定把他睾丸割下来煮着吃了!可我清楚那人一定就在附近,说不定还天天见面。每每想到这里,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沉默。“你是个好女人。这不是你的错。”“可事实是我的确对不起犀牛。”“爱,不一定要以肉体的忠诚来表达。那很残忍。”“残忍?你认为我对自己很残忍吗?”“我能理解你内心的煎熬。”热热的泪水盈出眼眶,黎姐吻着小宋下巴,“这样的奇耻大辱,我对谁都没有说过。”小伙把手指插进女人染成棕黄的长发里,“你像我妈一样。”“怎么想到你妈了?你有这么年青漂亮的妈吗?”“没有。”小伙很纯真地回答道。吻了吻女人厚实的嘴唇,一沾上去,就被女人吸住。小伙连忙拔出来。女房东不高兴地耸动一下身体,于是四片嘴唇又粘在一起,小伙手从房东花边短袖衬衣中间进去,匍匐而前,安歇在一片丰茂的原野上。“这三年来,除了苏妮,你没有找过别的女孩?”“没有。”“那你行不行啊?”作为回应,小伙顶一下女人大腿,并进而自内而外解除她的武装,手像青蛙在里面窜跳,黎姐笑了两声。“苏妮给我介绍过三个女孩,我都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你们之间反倒没有?”“没有。”黎姐身体又白又软,乳晕整齐,像两枚紫红的铜钱。“我不明白。”“事情就是这样。”女人沉思地注视着天花板上菊花状四处放射的吊灯,每一支曲形的水晶管,都像一个未知的方向。“比起那些为结婚而恋爱的人,也许你们才是真正相爱的。你们是一见钟情吗?”“是。”“你们看中了对方什么?”“全都看中了,一点都没有遗漏。”“你们可能遗漏了最重要的,肉体。”“没有。我们怎么可能遗漏肉体?我们尊重肉体。”

小伙已经兵临城下,房东却突然挪开,让他在山谷间打了个滚,“算了吧,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弄得以后我老想你,离不开你就不好了。”女人坐起来穿衣服。

“现在我怎么办?”小宋再一次把头靠在门上。

一切都是简简单单的,没有征兆。

周围排档和宵夜摊点都已打烊,正在收拾桌椅。门已关了,里面灯还亮着,老板娘站在门外,对里面的大嘴女子交待什么,准备离开。另外几个小姐先已走了,大嘴找来链子锁,正往玻璃门拉手上套。小宋摇摇晃晃地打了声招呼,酒精松懈了他的拘谨。“喝那么多酒。”老板娘扇着鼻子,经常吃到这个小伙的酸菜和油焖大虾,她对他是有好感的。“小娟不在,别人带走了。”“什么时候回来?”“她在外面包夜都是三个小时,应该很快。”“那我等她。”“小宋,你让他进去坐会儿。”老板娘说完就走。小宋坐在沙发上。大嘴重新锁上门,上楼休息。小宋跟在她后面,出着粗气,“你也姓宋?你是北宋,我是南宋。”“你就在小娟房里歪会儿,她回来会喊门。”纸板隔成的一排七个包间。小宋进了第三个,把身体甩在床上,大嘴进了第六个。拉开床头柜,手伸进去摸摸,除了避孕套就是湿纸巾。拿出一个避孕套,撕开,放在眼前,小宋喊道:“北宋。”“干吗?”大嘴居然答应。“南宋请北宋过来有事商议。”“拿老娘泄火啊?等会儿,我下楼冲个澡。”大嘴下楼,没一会儿上来,小宋已经睡熟,避孕套落在胸前。

小宋一觉睡了很久,大嘴在耳边喊着,“起床啦,我们要做生意。”睁开眼,人已不在,摸出手机一看,上午九点。听到楼下摩托车的轰鸣声,是那种故意下掉了消音器的摩托车。然后是两个人的说话声,男的声调很霸气,女的声音很轻柔。都很熟悉。小宋翻身坐起,拍拍闷胀的脑袋,准备下楼冲一把脸。

站在楼梯口,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背心,臂肌一块一块的年青人搂着苏妮,一只手无所顾忌地隔着衣服握在女孩的乳上。摩托车没有熄火,在外面强劲地吐着淡淡的蓝烟。那小子在女孩额头粗犷地吧一口,粗声大气地说:“走了,明晚我过来接你。”小娟胆怯地微笑着。

那小子瞟小宋一眼,歪歪头,满脸的倨傲,显然,他们都认出了对方。

那小子甚至故意拍一下小娟屁股,然后驱车昂扬而去。

小宋微肿的嘴唇裂开,伸出舌尖,探触着缺损的半颗门齿。某些记忆变得清晰而尖锐起来。小娟转过身来,惊讶地睁着清水般的一对眼睛,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穿着黑色包臀短裙的小娟是他身上挂满银饰的苏妮吗?爬山节上那个在银饰中闪闪发亮的苏妮?

三年,就像风刮走了一样。

一种空茫和着热辣辣的刺痛挤压着他的泪腺。他眯起眼睛,再睁大一点,泪水就要迸涌出来,突然飞起一脚,踹在苏妮腹部上,女孩尖叫一声,窝进了沙发,惊愕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一切都是简简单单的,没有征兆,踢完那一脚,小宋就回家了。

他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撕扯着,开始收拾行李。

黎姐一夜未眠,头发蓬松地靠在他的门框上,说:“我终于知道那个糟蹋我的男人是谁了。”“谁?”小伙漠不关心地问,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要回凯里。“或许我早就感觉到他,只是自己不愿承认。”

路道上传来警报声,到门外警车停了下来。“你就不想知道我这一夜都经历了什么?”黎姐道。小伙望着她。

有人拍门。黎姐粗声道:“来啦,搞什么!”几名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拥进来。其中一个和黎姐很熟,在犀牛的夜总会碰到,黎姐还给他介绍过一个漂亮小姐。

“小李,什么事啊?”黎姐问。那个李姓警察手里捏着一张身份证,“一个姓苏的坐台小姐被人踢死了,脾脏破裂。”回头拉过明月休闲的大嘴,指着小宋道:“过来,认一认是不是他?”另外几名警察包围过来。

事发后一周,还是深夜,老曾和狐朋狗友从洗脚屋对面小酒馆出来,看到明月休闲关闭的店门,喝得两眼通红的老曾忽然滚出两滴浊泪,一屁股坐进驾驶室,门都没关,人就不动了。酒友踢他留在车外的脚,一踢,整个身体就歪到一边。仿佛真给人下了蛊一般。

原载《荆州文学》2012年第6期

责任编辑 吕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