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考

2013-12-29 00:00:00徯晗
长江文艺 2013年3期

一个曾经红极一时的年轻学者,

在他风华正茂的时期

突然选择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隐居者,

这是何为?

微博

我开始关注高阳教授是在半年前,那时我的写作已经陷入困顿,我不知道自己该写什么,还能写什么,什么才是读者感兴趣的。事实上,这是很多当下的写作者共同面临的困局——文学似乎越来越不被读者所需要了,读者们越来越摒弃那种在我们过去看来不可或缺的精神需求:那种对经典的沉迷与深度阅读,某种耽于沉思与诘问的读书生活。的确,我们的生活方式越来越现代,手指只需轻轻一触,就能到达我们想去的任何地方,点开我们想要的一切资讯、信息。微博,微信,网上商城,Google与Twitter,可以让我们足不出户就能完成生活之需。这是一个简时代,一个微时代,一个名符其实的美丽新世界。

而高阳教授,恰是这个时代的异类。有意思的是,我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却是通过微博。简单地说,高阳教授是一名隐者,一个早就消失在公众视线中的人。早在二十年前,他就离开了他的教职岗位,虽然他离职归隐时,只是南城P大生物工程系的一名副教授,但却极少有人知道他还是美国一所著名常青藤大学的特聘教授。所以我愿意省去他教职前面的那个副字,直接称他为教授。半年前,高阳教授重新被公众关注,是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一次不幸,成为一个新闻事件。在我看来,这比他本身遭遇的不幸更不幸——他一定不愿自己成为公众所关注的人,这与任何一名隐者的心愿都相去甚远。

说起来有些讽刺:高阳教授在山林中遭遇了一条毒蛇的攻击,虽然他自己及时采取了急救措施,并在最快的时间内为自己注射了蛇毒血清,但依然未能阻止蛇毒最终侵入他的神经,使他成了一名不幸的植物人。如今,他仍然躺在南城的一家医院里昏睡,估计睡醒的可能性很小,我去他所在的医院进行了探访,医生说,最乐观的估计是醒来后智商也不会大于50,也就是说,就算高阳教授侥幸能够醒来,他也会成为一名傻子,甚至比傻子还要傻的低能者。这对于曾经智商过人却不能接纳这个世界的高阳教授来说,不知算不算是一种解脱?

高阳教授为无名毒蛇所伤成为植物人的事,被他的一位前女友发到了微博上。这位女友的微博名叫“迷途的羔羊”。实际上,她是一个名人,叫康娅,经常亮相在各个电视媒体和报纸媒体的财经专版,是一个专业的经济时评人。我第一次在电视以外的地方看见她,是在高阳教授的病房里。此次见面,是应康娅之邀,她说在接受我的采访之前,可以先交给我一些东西,然后我们再确定是否见面。也就是说,我能不能真正采访她,还是一个未知数。

我们的联系是从康娅发的那条微博开始的,微博的内容除了提及隐居二十年的高阳教授被毒蛇咬伤的事,还提到他的两个孩子,他们没有学籍,未受过一天的学校教育,但他们均由高阳教授亲自完成了课堂的同步教育,知识水平绝对超出他们的同龄人,恳请南城相关的学校接纳他们,并给予他们学籍。由于“迷途的羔羊”粉丝者众,一条不超过一百四十字的微博,立时引起了博友们的疯狂转发和评论。那个在人们记忆中已然“死去”的高阳教授,在这条微博中很快“满血复活”:

是P大的高阳吗?他二十年前可是个牛人。

高阳是国人把某添加剂引入食品的第一人,也是呼吁终止的第一人。

高阳什么时候结婚的?他妻子是谁?他怎么被蛇咬伤了?

二十年前,高阳和当今著名经济时评人康娅谈过恋爱。康娅后来嫁给了P大的一名法学教授……

评论几乎具有人肉的功能。由是,我知道了高阳教授的一些过去,以及他成为隐者前的一部分经历。也由此知道了康娅曾是高阳教授的女友。至于高阳教授的两个孩子,他们都是在高阳隐居后生下的,没有人知道他的婚姻,自然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是高阳教授与何人所生。

这些评论当然都是曾经知道高阳教授的人发上来的。对此,康娅只作壁上观,一个都没有回应。但一个在社会上消失了二十年之久的人的信息,突然由曾经的恋人发布出来,发布者无疑是一个知情者,或者一定程度上的知情者。

一个曾经红极一时的年轻学者,在他风华正茂的时期突然选择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隐居者,这是何为?

我不是一个有窥私欲的人,而是觉得在茫茫的世界上竟然找到了一个心灵的同类——关于隐居,那是日夜蛰伏于我心头的一种密念。可是,它却像西绪弗斯推石上山一样难以实现。那是梦想与现实的无尽纠缠。梦想是永远的失败者。现在,有一个人帮我实现了它,这个人与我毫无关系,是陌生的他者,却是我精神的同类。

我在康娅的微博里私信给她,表示我想向她了解一下高阳教授的故事。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说我是一名作家,并向她介绍了我的几篇作品。她说她很喜欢我的一篇小说,并且记忆深刻。我很高兴,觉得这可能会为我们接下来的联系打开一扇门。换句话说,这也是我进入高阳教授世界的一扇门——这是一扇怎样的门,我还不得而知,但我确信门里一定会有别开生面的世界。

之后,我Google了她的名字。康娅无疑是名人,这从她的博客的访问量逾数千万,每篇博客后的留言之众可以看出。现在这个时代,还有什么比经济更吸引人的眼球呢?何况康娅每篇博客除了最新的经济时评,还兼谈股市行情,分析市场走向。我随便看了她的几篇博客,不得不承认她的水平之高与见解之独到。油价,金价,股指,期货,这些都是康娅经常关注的话题。最重要的是,作为一名尚还年轻的女性(我猜她的年龄约在四十岁左右),她的文章还言及本国经济与他国时政之间的关系,虽然这样的指涉比较隐晦,但无不显示出她的犀利与智识。她的文章逻辑严密,文字优美。在我看来,这样卓越智慧的女性,台湾的陈文茜算一个。我在电视上看过康娅,印象中她不算特别漂亮,但优雅大气,声音比陈文茜的要好听,磁性中略带沙哑,透着某种依稀的旷邈感,我猜她唱摇滚一定好听。于是,我在她的博客里发了张小纸条,把我的MSN和手机号留给了她,没想到她很快就加了我。

屏幕上互相招呼过后,她表示不能马上和我聊天。我理解作为名人的她,选择与一个陌生人聊天,除了时机外,还要看心情,何况我们要谈的是高阳。但我还是很高兴,表示愿意等她有空时一起聊聊。

在等待康娅联系的过程中,我又看了一些她其它的文章,并百度了她的简历。她生于1970年,与我同龄。本科学的是医学,毕业于P大。硕士与博士专业是经济学。第二学历来自美国的康奈尔大学。显然,她比高阳教授要小很多。据我所知,高阳教授是在三十二岁那年开始成为一名隐者的。如此,她比高阳小整整十岁。二十年前,这样一对年龄差异颇大的男女是怎么成为恋人的呢?

我开始发挥一个写作者虚妄的想象力,但我知道这种揣度常常远离事情的真相。这强化了我想和康娅认识的冲动。

经过一两次MSN上的聊天,康娅同意和我见一面。

“面对面彼此感受一下,也许能决定我们是否可以开始正式的交往。”语气中暗含某种居高临下的意味,有着名人的某种优越感,完全掌握话语的主动权。

“当然。”我发了个略带嘲讽的笑脸过去。权力无处不在,但我从来都是权力的反抗者。

见面的地点选在高阳教授的病房。在“面对面彼此感受”过后,我拿到了康娅给我的一些文字材料。

“这是我从他的日志中挑出的一部分内容,不全面,只是一小部分,你可以看看。另外一些,只有几页,是我涂鸦的一篇短小说。也许算不上小说,奉给作家一笑。”康娅的笑容中略带点羞怯,这颠覆了我此前对她的所有印象。从这一笑里,我看出了她的善意,人在表达自己的善意时总是最脆弱的。

我非常高兴地接过这份东西。我说:“希望下次见面时,你可以接受我的采访。”我本能地觉得,康娅的背后是一座富矿。我确信我有机会有能力打开它。

笔记

1992年5月1日:

这里有一片山林,是我喜欢的那种“密林”。两年前,因为一次实验,我来过这里。那次和我一起来的,还有K。K正面临毕业前的临床实习,“这里面也有医学的用途,我可以去观摹一下。况且,那地方算远郊吧,也许是次不错的出游呢。”K笑嘻嘻地跟我耍赖皮。对这点,我的导师也常常没办法。

山的阳面,是一些梯田,大多种的是玉米,也有水稻,还有一些低矮的果树,我仔细看过,那是一些南方常见的小乔木,芒果、番木瓜、荔枝、龙眼之类。矮树上挂着白色、浅黄色的小花,有的已经结出了小小的青涩的果实。这些,都是我在南城郊外农田里常见的。令我惊奇的是它的阴面,密密层层的,都是各种藤蔓缠绕的大树,有的如手指那么粗,遒劲地、嶙峋地向上攀爬着,带着无限的奔赴天空的力量。我们就像来到了远古的密林里。这样的密林,常常只出现在一两个世纪前的那些经典文学作品中,有着幽远,浪漫而古典的味道。林地里铺满了厚厚的腐叶,上面生长着青色的苔藓,奇怪的菌类,和一些无名的小野花。茂盛的蕨丛发出轻微的响动,我真担心里面会窜出一两只小动物。林中不时传来一阵哦喔哦喔的响声,宛如某类动物的低吼,有点阴森。

K根本就没有勇气进到里面去,她怕昆虫和蛇,尤其是那些有毒的昆虫。

我们的实验小组也没有尝试往里探寻。此次来,我们为的不是山后这片林木,而是山前那些玉米。那是些实验型玉米,就种在阳面的山坡上。这些梯田是我参与的一个研究项目,由南城一个科研所种植。梯田的租赁期是五年,一年前就到期了。但因为我们的实验还没有完成,对这片使用价值不大的山田,村里并没有收回去。村长是个淳朴的老好人,说全当支持国家的科研事业了。但今年年底必须收回去,“村里有一些别的用途。”村长没说什么用途,我们也不便问。实际上,项目组的工作已接近尾声,也没有打算再租赁这片梯田的想法。这里实在太远了,交通又不方便,要找到有公路的地方,必须经过山后的一座水库。所以选在这里,是因为这个地方偏僻,对项目的保密程度高。

事实上,山后密林中那种哦喔哦喔的声音,就来自那座水库。那是水流的声音。密林的一侧,有条飞溅的瀑流,水声被密林切割后,就发出了那种类似小兽的低吼。水库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工修建的,年深月久,又因远离人居,它看起来倒更像是一个天然的湖泊了。据说当年修建这座水库,是为了把这里聚蓄的山泉水引到它的下游去,那里有些水渠,需要的时候,可以用来灌溉农田。库里的水十分清澈,因为离城远,地势高,没有什么污染。水库的对面有一片巨大的花园,是南城园林局的苗圃。苗圃前侧有条公路,可以通往南城。

这片山坡被巨大的水库阻隔着,水库上没有桥,每次进山,都只能坐船过来。离苗圃前方不远处,有一个村民设置的小渡口。船夫是个寡言的中年男人,靠摇橹为生。过一次渡,只收两块钱。

我打算从山后的林地中开辟出一条小路,让它直接通向那座镜泊湖一样的水库。午后水库那种静默的绿,像是从天空落下的一面镜子,映照着岁月的寂静。这寂静正是我喜欢的。

我突然想起K上船时摇晃不稳的样子。以后,我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们签的合同是十年。几乎是倾其所有,我总算包下了这片山田。除了山后的林木,它们的所有权归村里外,我仍然拥有管理它们的权力。

一个现代农夫,现代守林人。没有办法反抗时,也许只能选择逃避。

1992年7月12日:

“那儿便是无限罪恶所在的地方,准备着把不能同流合污的东西一概毁灭。不久,那世界便要把这树林毁灭了,吊钟花将不再开花了。一切可以受伤的东西,定要在铁的蹂躏之下消灭。”我抄下了D·H·L这句话。事实上,他在七十年前就看清了这一切。

我也是这样的罪人。一个毁灭者的同谋。那件事,将成为我一生中的污点。那原本只是一次实验,仅仅出于对科学的某种探求(我把它当成一种冒险的乐趣)。可他们却为了盈利,把它加进了几乎所有的食品里。无论我怎样阻止,奔走和呼吁,他们都不肯停止这种恶行。他们美其名曰:现代食品工业。这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而我是始作俑者,或之一。诺贝尔发明炸药时,他肯定想不到有一天它会被用于战争。那个创造了塑料却没有找到它的可降解方法的人最终不得不以死作为抗争,那是他唯一能够做出的忏悔吧?金钱正在吞噬一切,从尼采的“上帝之死”到福柯的“人之死”,并没有花多少时间,人类就走完了自身几千年都没有走过的道路:一条急剧自毁的道路。现代人不再需要那些最古老的知识与文化所蕴含的灵性,及这灵性所指向人的精神、美德、与灵魂。

我们真的已经蜕化成为一种经济的、生物的存在:实用科学的对象,工具理性的奴隶,物质的疯狂追逐者与占有者了么?

夜晚,我在灯下一遍遍地读D·H·L,我的灵魂为之感动,女主人公的名字是那么亲切,因为姓氏的相同,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K。有时候在白天,我站在小说中所描绘的密林里,分不清是实还是虚:幻想着K会向我走来。

这绝望的,绝望到骨头里的想念。

1993年4月18日:

她坐在那里,有一种安闲的情致。阳光照在屋前的平地上,她的影子落在地面上。风轻轻地拂动着她的发丝,在有阳光照射的一侧脸上徐徐飘动。长睫毛上有一种透明的亮。手指有节奏地上下舞动着,她在织一件薄毛衣。线团在竹篮里跳动着,是一种银灰色的细绒线。椅子是我从山后的林木中砍伐下来的杂木做成的。打磨的砂布和桐油都是村长亲自送过来的。这样的椅子,我一共做了六把,尽管我知道,永远不会有六个人来坐满它们。

“我爸让我给你送点热汤过来。你先喝了吧。”她用略带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说。

记不清多少次了,我总是喝着这些加了山药的热汤,主料有时是家养的土鸡,土鸭,或者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猪骨头。味道的纯正,让我想起那些远去的岁月。那些悠久的岁月,母亲坐在煤油灯下缝袜子,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就能喝上这样的鸡汤,吃上同样味道的猪骨头。妹妹们在母亲的膝头爬来爬去,弄得母亲总是发出轻声的叫喊,疼痛的,却又带着某种幸福的快意。显然是针又扎了手。我在灯下打弹子,嘴里自言自语地为自己喝彩或者嚎叫。

一些已然幸福过的时光。

多半是玲来。有时村长也会亲自来。送汤,并顺手带上一两个下酒菜:炒花生米,卤水鸭脚,或者凉拌猪耳朵。手里提着一瓶自家酿制的米酒。

“这地,是真的种得好呢!”村长每次来,总是要这么感叹一句,然后就打开酒菜,摆上碗筷喝酒。他其实是个寡言淳朴的人。这样的人,好像也属于我记忆中的那个年代。因了这里的偏僻遥远,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还保留着在过去的那些特点。人,和人所倚靠的那些自然之造物。

我们对酌,总是我时不时主动聊起一两句话头。否则,那酒会喝得有些漫长和压抑。事实上,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轻松。稻花的香味从山下飘来,在空中浮动着,中间夹杂了一些果树开花后的暗香。村长的沉默,总是让我想起父亲。父亲与父亲是如此不同,那是因为男人与男人如此相异。记忆中的父亲,我其实并不愿意回忆。我的行踪,对他而言大概也是无需知晓的,他习惯了在每年的春节前收到一笔钱。除了数额多少的差异,这样的习惯,他和我都已坚持了十年。

一滴快乐后的精液。于我,总是种责任。

我在阳光和风里望向她,这个情致安娴的姑娘,母亲年轻时也会是这个样子吧?

我们就要结婚了。我知道,这个姑娘将会带给我内心的安宁。

1993年8月18日:

“你为什么愿意呢?”

“为什么?你又为什么愿意呢?”

我笑笑,放下手头读着的书,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略有些消瘦的脸。那是孕育孩子带来的。她手里不是拿着针线,就是在忙活些别的事情。天有些热,此刻的阳光是激烈的,可她总是那么安娴和宁静,仿佛时间在她的手里变成了某种单一的存在,只朝着一个方向缓缓流去。

“他说你是大知识分子,嫁给你是我的福气。”

“那你怎么想呢?”

“从小,我就没有违抗过我父亲。”

“你是为了你父亲?”

“一半吧。”

“那另一半呢?”

她抬起头来,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我。

“我说为了你,你相信吗?”

我点点头。

“你呢?”她用少有的认真语气问。

“一半为你,另一半也为我自己。”这是真心话,她是能让我的心安下来的人。这样的日子挺好,离群索居,有种离世的孤独与安宁。时间像洗过一样,是干净的,心也变得干净起来。那些粮食与蔬菜都以最干净的方式生长着,透着健康的生命的活力,它们吃起来是放心的。过些日子,我们的猪圈和榨油房就建好了,山后有砍不完的杂树和藤。

野花在树林里开着,至少眼下,和不久的将来,我们的“吊钟花”会一直开在我们的生活里。这种被遗忘的生活,是我努力选择的。它把我的生命拉长了,让我在这种拉长中体会着自己的存在:生命是这么真实,自然,如同万物生长,鲜花绽放,我感受着自己在人世间的呼吸。就像时钟在寂静中走着,每一秒都发出清脆的滴哒声。

“和你一起去当野蛮人吗?”K摇着头,一脸嘲讽的笑。K再也回不到我梦里来了。

1993年8月19日: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K的突然出现,令我感到震惊。

“我上个月刚从美国回来。一直在找你,只是一直没有想到你会来这里。其实我应该想到的。”K看着妻微微隆起的小腹。我不安地看着妻,她的神色却是安娴的,镇定的,有一种处惊不乱的安泰。这不应该是一个村姑具有的特质。一个奇女子。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某种与外界对抗的力量。我的心安定下来。

“你们先坐会儿,我去给客人泡茶。”妻笑着,搬了把我做的杂木椅子,轻轻地放在K的身边。K迟疑了一下,无声地坐下了。

“你要一直留在美国吗?”我终于找到了与K闲聊的话题。

“现在看来,我是得考虑一下。你就这么突然消失掉,连我妈妈也不告诉一声吗?你这样做对得起她吗?”

“没有人可以消失掉的,我只是选择了一种不同的存在方式。如果这样做对不起你妈妈的话,请向她表示我的歉意。”

“我不是来和你进行哲学辩论的。我和我妈妈也不要你什么歉意。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个愚蠢的乌托邦主义者,自私、顽劣。你选择在我去美国留学前不打任何招呼就消失——我记得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提过分手的话。你怎么可以这样做?”K回头望一眼屋内,压低嗓音,恐因不克制惊动玲。我平静地望着她。一切已成定局,无可更改,让远道而来的K发泄一下吧。

“在下决心离开之前,我记得我问过你。事实上,我早就知道那个答案。”

“什么答案?你问过我什么?”

“你说你不会和我一起去当野蛮人。你还记得吧?”

K的表情是迷茫的,她已不记得我们之间有过这样的对话了。但随后,她又激动起来,用手往周边指了指:“这样的生活,我的确是不可能与你一起的。你以为你可以坚持下去吗?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隐居生活是可笑的,是一个做不下去的梦。那时,你的生活将会是一团糟。不信,你就走着瞧吧!”K气愤地说。

我不打算争辩。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像K所言,在不得已中结束这种生活,但至少目前看来是不可能的。我和这片山坡,和山后的那片林地,新辟的小路可以通往水库——已经无法分割了。还有为我孕育孩子的女人,我注定将为她守护一生。

K走了。

“记着,我还会来的!”K走时有些恶狠狠地道。

我笑着用眼神表示欢迎。

“哼,娶一个村长的女儿!你这样的生活不会长久下去的。”K再次恶狠狠地说,头也不回。

我送她穿过林中的小路去水库,那里停着我亲手做的小木船。有时,我会划着它到水库那边,从那里坐车去南城。每个月,我进城取一次邮件,各种书刊,国内外往来的信函——主要是学术的。顺便把粮食和蔬果运到城郊那家批发市场去,在那里换取一些资金,再把需要的农具和种子买回来。到明年,我就不用买种子了,我正在建一个天然作物种子库。

邮箱是我向南城邮局租的。开户费250元,每月只用交2元租金。

我把K送到水库对岸的苗圃前,目送她坐车回南城。

1994年2月14日:

也许我可以尝试给孩子接生—— 一年多来,我养的那群羊和一只母牛生崽,都是我接的生。我甚至已经看了好几本产科方面的书,实验室里的消毒器具和药品也很齐备。为了玲和孩子的安全,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得让玲的父亲,那可敬的老人安心。

孩子在医院里顺利诞下。给玲接生的那个女医生很好,总是保持着一脸和蔼的笑,有种和玲一样的安闲神情,所以我一见到她心就平静下来了。医院需要这样的产科医生。K有次说,产科医生是这世界上最伟大却最滑稽的职业,“想想看,他们每天都在和人的生殖器打交道,却从那里迎来美好的新生命。”K学的是外科,“外科也一样。医者对应的就是病,病菌,病毒,一切的病原体。它们都是脏的。钱也脏。但前者令人避之不及,后者让人趋之若鹜。我还是去追逐后者吧!”K自我解嘲地说。K最终改学了经济。

一个男性的小婴孩。我用手掌托住他,他发出嘹亮的哭喊声,他哭得如此用力,从那幼小的身子里震颤着迸发出来,穿透我的掌心。哦,这个哭泣的小生命,将来会怎样跟我相处呢?为什么我看着他会如此感动?我当初也这么躺在父亲的掌心里吗?哦,我是多么不愿意想象这一幕。

我给他取名为楠,希望他能像山后的那棵金丝楠木一样,长成大树。

我把儿子小心地放在玲的怀里,玲用手将他紧紧地搂住。玲的眼里有泪。我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想象着自己也这么躺在母亲的怀里。哦,母亲!那种痛又回来了,我抱住玲,想哭。

我会保护好玲,保护好我们的孩子,不让任何的意外发生。不会再有那样的意外,让儿子因为一次淘气的过失“杀死”母亲……

失去母亲,恰是对这一过失最残酷的惩罚。我这一生,已受够了这种惩罚。

去邮筒取邮件,收到K从美国寄来的明信片。节日快乐?终于意识到今天是某个节日。

有意思的是,我在这一天里做了父亲,估且把它理解成“父亲节”快乐!

1994年8月31日:

这个夏天,K来了很多次,她给我带来了福克纳的《八月之光》中文版和它英文原著。我读过他的《喧哗与骚动》,尤其喜欢昆丁那一章,这本书至今仍摆在我的书架上,是我带在身边的专业书外少量别的书籍之一。

看到这个书名,我突然想起昆丁说过的一段话,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了。我于是打开书来找,果然找到了那一段——这种从读中学起就养成的阅读习惯,一直在帮助我:在一些特别的地方,做上记号或笔记,有的地方会夹上小纸条。

“在老家八月底有几天也是这样的,空气稀薄而热烈,仿佛空气中有一种悲哀、惹人怀念家乡而怪熟悉的东西。人无非是其气候经验之总和而已……”关于《八月之光》,福克纳说:这是一个令人怡悦和唤起暇想的标题,因为它使我回忆起那段时间,领略到那比我们的基督教文明更古老的透明光泽。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本书。K不在这里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会读一点。孩子才半岁多一点,玲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而我也比过去更忙碌。每天大量的体力活,让我的骨胳和肌肉都变得结实起来。我正在筹划着把这个向阳的山坡改成一个梯式的农场。每天总有忙不完的事。劳累过后,最好的休息方式就是睡眠。我只能在每天睡前读上几段。所以在K休假的整个八月里,我都还没有读完这本书,也没法与之交流阅读的感受。

玲已经习惯了K的到来。我们三个似乎都已经达成一种默契与和谐:玲在我身边忙忙碌碌,这个时期农田里总有干不完的活,K帮她照料孩子,有时读一会儿书——孩子躺在摇篮里的时候,她总是一边用脚有节奏地踩着摇篮,一边吃着玲为她准备的各种小零食。山坡上有吃不完的瓜果,炒花生和葵花子是地里种的。K手里翻着书本,嘴里一边哼着摇篮小调。玲和K那种亲如姐妹的相处,总让我感到困惑。她们之间,玲是大度的,有时甚至流露出对K的某种慈爱,K则显出了我以前从未觉出的那种纯洁与高尚。

我开始相信这一切都是环境的作用,这片山坡和它周边的空气净化了我们。这里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宁静的,它是美丽的“八月之光”,呈现着比“基督教文明更古老的透明光泽”。我想,昆丁之所以把表砸碎,不是他忍受不了时间,是因为他忍受不了他所处的环境和那环境带给他的生命的苦痛。昆丁的父亲把表给昆丁,是给昆丁“一切希望与愿望的陵墓”。那不是让昆丁好记得时间,是让他好不时地忘记片刻,而毋须花费全部精力去战胜它,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尽管人对自然显示出了其它任何物种都无法比拟的威力,但恰恰是对其自身的存在与消亡,表现出如此惊讶、震颤,而又如此懦弱,无能为力。福克纳把这比作是一场打不胜的仗。

我决没有可能打胜这一仗,没有人可以打胜它。但是我可以把失败的那一刻加以延长:假定每一刻我都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中安然地跳动,就算我没法战胜时间,但我可以从那些可怕的“规则”的禁锢里逃逸出来,就像从机器上掉落下来的一颗螺钉,不被时间的耗损所折断。

法布尔说,蝉的生命只有一个夏天,可它的一生都没有停止过歌唱。这句话曾让我泪流满面,我从蝉的歌唱中看到了生命的永恒。

我尝试着像法布尔一样写一本自己的《昆虫记》,遗憾的是,除了能够从作家们的描述中感受那种文字的美与力量之外,我其实并不具有这种能力。

K的暑假结束了,她还要去美国攻读自己的学位。“明年的夏天,我还来。”这一次不是恶狠狠的,而是带着微笑。她拥抱了玲,亲吻了我们的孩子,就随我一起踏上了那条林中的小路。

1996年8月8日:

玲生下了我们的第二个孩子。这一次,没等我们来得及去医院,玲就诞下了她。当时,我正在向日葵地里劳动,玲说想来看看我,给我送壶水来。玲走着走着就不行了,只好隔着向日葵地朝我大喊了一声。

我奔过去,脱下自己的衣服,垫在玲的身子下。

孩子落在我的掌心里。

一朵落在掌心里的花!

仿佛是天意,K正从山脚下朝我们走来,她到得是那么及时。谢天谢地,我怎么忘了她是学医的?

“瞧,我来救你了吧!往后,你得叫我干妈,小东西。”K美滋滋地说。玲看看她,看看孩子,再看看我,疲倦而幸福地笑着。

1998年10月2日:

K结婚了。

1999年5月1日:

差不多半年了,这是K婚后第一次来。

孩子们很高兴,他们喜欢看见有客人来。蕾蕾躲在玲的后面,既兴奋,又有些胆怯,她已经不认识K了。让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记住半年前见过面的人是困难的。楠就不一样了,他抱着K的腰,兴奋得噢噢叫。其实,他原本是个安静的男孩,我还没见过他这样兴奋。

“哎呀,蕾蕾你都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干妈呀,没良心的小东西,你还是我接生的呢,楠呀楠,你把我搂得太紧啦,你瞧这些是什么?都拿去!”

K递给楠一大堆东西:彩色铅笔,漫画书,橡皮泥,还有几盒巧克力之类包装精美的点心。楠噢噢叫着跑开了。K抱起蕾蕾,在她脸上使劲亲着。玲站在她身边一直笑着,对K说:他呢?她问的是K的丈夫。

K说:“和他的朋友一起出去玩了。”

“怎么不把他一起带来呢?我们都没见过呢。”

K不以为然地看看我,问:“我能带他来吗?”

我奇怪:“怎么不能呢?”

“如果带他来这里,你还能做一名隐者吗?你难道不知道,只要我对人说出你的行踪,媒体就会跟踪而至?”K指指山后,又指指山前,“这片密林,那片你精心改建过的农场,就会成为永远的过去时。”

我愣住了,玲说:“那我就和他一起搬到城里去。反正楠就快要上学了,这里没有学校。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学校都有十公里,而且是山路。”

K说:“是啊,住个十年八年也就差不多了,合同不也只签了十年吗?孩子们总得上学呢。”

我没有说话。孩子们上学的事也许不是问题,我可以亲自教,去城里买教材,或者我自己编写教材。

只是这样,孩子们也许会失去一些与同龄人在一起的快乐。

2001年2月4日:

离上次来已经有一年多了,K的体型有了变化。她拿出给楠的七岁生日礼物。她总是记得孩子们的生日。

K弯下腰来,抱了抱楠,说:“你生在这一天,将来恐怕要当个情种呢。”

“孩子呢?”玲问。

“判给他了。他说他要孩子。”K说。

“他说要孩子就给他?孩子才刚一岁呢,怎么能离开妈妈!”玲有些生气地叫道。我还没见过她这么生气的样子。

“我努力过了,不行。没办法,他就只要孩子,他说离婚就必须把孩子给他,这是底线。”K说。

“狗屁底线!孩子那么小,没有那么判的。”玲有些激动,好像失去孩子的是她,不是K。

“没办法,婚是我要离的。没有这个孩子,他会死的。唉,你们不懂。算了,给他吧,我随时可以去看孩子的。”K似乎有些敷衍我们的样子。她看起来不像是甘心的,似有难言之隐。对他人的婚姻,谁都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力。我截断玲的话,让她去给K打点热水来洗手。天有些阴冷,这个时期山上不是暖和的时候。

吃饭时,K主动提到了已经是她前夫的那个人,说他是一位年轻的法学教授,也是一位有名的律师。

“和他打官司,几乎没有胜算。何况,我根本就没打算和他打官司。”K说。

我和玲默默地听着。

“就像一个骗局,他从我这里骗走了一个孩子。”K苦笑着,看看我:“Gay!”我看一眼玲,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K说英文,就意味着那是不想让玲知道的内容。但是这个词玲居然懂了。晚上玲突然问我:“她怎么嫁了个变态?”

“谁知道!”我不知该怎么回应,这种事,我没碰到过。但我知道这样的人不少。福柯就是这样的人,我读过他的《性意识史》。

2001年8月8日:

K离婚后大约每一两个月会来一次。每次都会给我送来一大堆书籍,给玲的日用品,孩子们的彩色铅笔,漫画书,甚至整箱的零食。

“我不能保证它们都是安全的,但我想他们也许喜欢。”

玲笑着说:“是的,他们都盼你来呢,其实他们是在盼这些零食。”

这是可怕的,我不允许孩子们吃它们。这些零食的到来,会加剧孩子们和我的对立。甚至玲和我的对立。我私下里恳求过K,可下一次来,她还是会把它们放在她的汽车尾箱里,连同那些书本一起运到我们的农场里来。

“你把这些东西带来,会污染这片山林的。”我说。

“你放心,我走时会把它们都带走的。”她说的是那些塑料垃圾,可孩子会把里面的零食吃进肚子里,损害他们的肠胃。

“今天是蕾蕾五岁生日,我不能不给她带礼物来啊。你说是吗,玲?”K一边大声朝厨房里喊,一边转头对我坏笑。玲在厨房里应着,K一直在统战她和孩子们。

“我不会让你这样的日子长久下去的。你的合同不是就要到期了吗?”K放低声音,带了些阴谋得意地说。

“我可以再续签一份合同的。我已经是这里的村民了,玲也是。还有孩子们,玲的父亲,我们都是。”

“那又怎么样呢?你难道要隐居一辈子?孩子们迟早是要上学的——不能因为你可以像老师一样教他们功课,你就可以剥夺他们去学校的权力。你把他们留在身边是自私的。”

“楠才七岁半,可他都已经学到小学三年级了,甚至四年级的数学也会一些。蕾蕾也不比她哥哥差,她已经在学习一年级的课本了——在城里,她这个年龄,恐怕只能上幼儿园中班吧?”

“除了学习知识,他们还需要和同龄人一起过集体生活。学校,才是他们真正应该呆的地方。”

总是这样,K最近老是为孩子们上学的事和我争执。她似乎比玲更着急孩子们上学的问题。问题是我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我深刻地知道,孩子们应该呆在有山川、河流、有青草和树木茂盛生长的地方,这里正是这样的地方。不然,K为什么也喜欢来呢?我有时觉得,K不是为我们而来的,她是为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为了山坡下的那些农作物,还有徜徉在半山腰的那些牛羊来的。

事实也是如此,K生活在城市。那里有她的梦想和追求,有她的事业和成功——她越来越成功了,玲总是指着电视机上的她跟我说:“她现在是名人了。”

有时,K抱怨在屋子里没有手机信号,要跑到山顶上去才能勉强接听。

“为什么你们却有电视信号呢?”

是我自己在山顶装了信号接受器。只为了能让孩子们偶尔看看动画片,否则就只有把他们送到山下一公里外的外祖父家去。

我说:“你忙就别来了。”

“玲还没有这样说呢,这里是我的歇脚地,我想来就来。”K生气地说。

我无可奈何地笑笑,只要她愿意,我们当然愿意给她留着这片歇脚地。

2002年4月1日:

那件事……像十年前一样糟糕。

K说,那是对女性的某种物化,在国外是要遭女性主义者唾弃的。她的话令我感到羞愧。

2002年8月5日:

农场的合同又续签了十年——我现在习惯把它叫农场了,尽管玲和这里的村民们还是叫它东山岭。玲的父亲早就不再当村长了,他已经退休,有时上山来和我们一起住。可他总惦记着山下的老屋和农田,时不时会把孩子们带下山去。

这里已经初具规模,与我最初的构想没有多少分别了。我们种植的各种农作物足以养活我们全家和那二十几头牛羊。余下的,都拿到市场去换了必要的生活物质。本来可以余下更多的,但因为农场一直在扩建中,我和玲这些年收入的主要部分都用在其中了。现在,这里看起来倒更像是一个新型的现代农场了。

我在半坡上建了一个小养殖场:牛栏和羊圈分处在两层梯田的一端。一共有六头牛(其中两头是刚出生几个月的小牛崽)和十八只山羊。里面开凿了管槽,把粪便引入侧面的洼地——在那里发酵,再把形成的沼气引入我们的房舍,这样做饭的燃气和洗澡的热水就不用发愁了。沤熟的粪便是上好的有机肥,需要的时候,我会把它们引到我们的农田里去。在山林一侧的瀑流那里,我安装了一台引水器,把饮用和灌溉用的水分成两股,分别通到它们应去的地方。玲还养了二十几只鸡——屋后的山林里有时会有黄鼠狼来偷叼,这让玲愤恨得要命,我在几处它们藏身的灌木丛设下了埋伏。有两只落在里面后,它们就再不敢来了。我还在树林里抓到过几只野兔,我们全家都不是素食主义者,它们自然成了我们餐桌上的美味。偶尔还会搞到一两只野鸡,自然是比野兔还要美味得多。这种时候,玲和孩子们都很高兴。弄熟后,我会让玲装一些给她父亲送去,像当初他让玲给我送来一样。

我最满意的是我在这里建的实验室——这几年好几篇发在国外的论文都靠它提供的数据完成。我和玲种的各种农作物和蔬菜有几百种,都是纯天然的——主要是为了完善种子库。实验室里还储备着各种蛇毒血清。山上有时会遇见各种蛇,大部分都有毒,比较常见的是银环蛇和眼镜蛇。我早就教过玲和孩子们如何避开蛇,只要懂得规避,它们一般是不会主动伤人的。没办法,一切生物都希望获得自然的庇护与安宁,人想要获得这种庇护,就得学会与它们相处。

十年下来,我几乎集齐了在国内能找到的各种农作物的天然种子——通过对它们的繁育,我获得了许多有用的数据。最重要的是,这是一种“保存”工作,是对人类所亲近的那些天然物种的保存。我知道,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那些贪得无厌的人正在侵害我们的种子——局势比我当初料想的还要不可控。我真担心,有一天,谁来为我们人类保存种子?

还会有传说中的诺亚方舟吗?

我把孩子留在这里,也许是自私的,残酷的,我不想把他们放进城市里去接受各种侵害和污染:食品的,空气的,水源的,还有心灵的。这也是一种“保存”工作,我想替他们把人的灵性在他们身上保存久一些,再久一些。我希望有一天,他们不要怨恨我,还有玲,她本可以走出这座大山,去外面的世界生活,却因为做了我的妻子,而不得不与我一起守在这里。

不要怨恨我,希望有一天,他们都不要怨恨我。

离实验室不远的地方,是孩子们的课室,我每天会定时给他们授课。为了节省时间和提高效率,我不能采取学校老师采用的授课方法,更多地是提高他们的理解能力、分析能力和对知识的融会贯通与运用能力。

也许,我还需要买台电脑——传统的邮寄方式越来越不受欢迎了,而且也不方便。最重要的是,电脑处理数据的错误率几乎为零。

看来,我的肉身归隐了,可思维还留在现代,人越来越沦为他所处时代的奴隶。这样的感受,K恐怕比我更强烈吧,她根本就离不开城市和它所提供的一切便利:汽车、手机,笔记本电脑。每一次她来都带着这三样东西。虽然她每次都只能把车停在水库那边的苗圃边——没办法,我没有钱也没有能力给她修一条通往这里的路。

我只能用小船把她送到水库那边——那里还有我为她准备的另一只小船。她在船上再也不会摇晃了,不仅如此,她自己一人也能把船摇过来。现在,她不习惯坐摆渡的船去村里了。从那里上来要走一公里。她总是喜欢走捷径的。

可见,人就是环境的产物。

2003年12月20日:

K说,过了这么多年,你的农场已经很像样了,再没有别的东西需要添置了吧?那就读读书。说完交给我一本书。

“这个人刚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南非人。他的《Life and Times of Michael·K》得过布克奖。我在美国时看过他的一些英文原著,很喜欢。这应该是他的首个中译本——是在他得诺奖前译的。过些日子,也许会有一些他的中译本出来。我到时再买几本给你送来。”

我接过来翻了翻,书名叫《耻》,作者是J·M·库切,2002年9月由译林出版社出版的。

“他写得好极了,可惜我不是翻译家,也没有能力把它们翻译出来。”

“是吗?那我倒要看看他写得到底有多么好,能让你这么推崇倍至。”

2004年1月1日:

他写得是真是太好了!

我在十天内把它读了三遍,我盼望能读到他的其它中译本。

露茜,一个殖民主义的替罪羊。她所承受的是整整一代殖民主义者的耻!

2004年5月1日:

K来这里度劳动节假,果然带了库切的最新中译本。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的一套库切小说文库。一共五本:《等待野蛮人》、《迈克尔·K的生活与时代》、《青春》、《彼得堡的大师》和《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这么多作品,够读一阵子了,而且是同一个人的作品。我知道的作家不多,国外的加起来不超过十个人吧,国内的就更少了。倒是库切的小说让我从中知道了不少作家的名字。

“这人原是搞计算机的,据说大学学的是数学,这样一个人,却成了世界上最好的作家。”K兴奋地说。

我打开一本,翻到扉页,照片上的库切优雅、英俊,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是个迷人的男人。照片下是文字简介:1960年离开南非赴伦敦,从事电脑软件设计。1965年到美国攻读文学博士。果然是跨界了。

“和你转行搞经济一样,都算是半途出家。你不也混得风声水起了吗?哪天也拿个诺贝尔经济学奖呗。”我揶揄道。

“你就讽刺吧!我知道自己是谁。说好听点是学者,说难听点就是买办投机者,但不是洋奴。在中国能有什么好的经济学家呢,在华尔街的那些高手们眼里,我们给他们当学生都不够。”K聊起了经济学,说外资都在蠢蠢欲动,盯着中国这块肥肉,“怕是会有一场大洗劫呢,市场恐怕要热闹一阵子了。就看放多开,开多大的口子。开得越大,血会放得越多。”

我说:“资本从来都是噬血的,资本家就像吸血的蚊蝇,从来都不愁供体。”

K笑,说:“知道就好,别以为在这世外桃园你就可以置之度外。经济若是不好,你的农产品照样卖不出去,哪怕它们是纯天然的。”

我没有辩解。如果逃避可以减轻一些参与的罪恶,那也只能如此了。这个世界要能简单一点多好!

玲坐在一旁听我们说话。总是这样,我和K聊着什么,玲就在一旁听着,手里做着什么针线活,孩子们的某件衣服,或者我的一只袜子,偶尔回答一下孩子们的问题。玲总是那么安宁娴静,我从来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事后问她,她就只是笑,说,能想什么呢,就是听你们说话呗,你们说的那些高深的话题,我又插不上嘴。其实,K和我一样,我们都习惯玲在一边默坐着,静静地做点什么。要是她离开我们一会儿,上厕所或者去菜地里拔一棵蔬菜,我的内心就会到不安,就好像自己突然丢了什么重要东西。K好像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总是会像影子一样跟着玲。“玲你不烦我吧?”“我烦你做什么?我们都盼着你来呢,特别是孩子们。”K就搂住玲,紧紧地贴着她,露出女儿一般的情态,其实她们的年龄差不了多少。玲只比K大不到半岁。K每次都说,以后少来,来了添乱。可K却比以往来得更频繁。玲有时也和我开玩笑:“她怕是还爱着你呢。”我说:“那你不吃醋?”玲就轻轻一笑,说:“她来了也拿不走的,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拿走。”玲是对的,我从来就没想过我会离开她,她就像这片山林,早就长进了我的骨头里。或者说,我早就长进了她的骨头里。

2004年6月30日:

库切的小说让我的灵魂震颤,我惊讶于文学艺术竟然具有如此抵达灵魂的力量,捧读它们,让我面对这个世界,惟有保持无语缄默。真正的艺术家总能找到他们与这个世界相通的方式。K拿来的他的五本书中,我尤其喜欢《等待野蛮人》。我不得不承认,文敏是个出色的英语翻译家,她把库切笔下的那种预言式的寒冷与绝望,精确地传送到了我的骨头里。

我尝试着写下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首诗:

我不能看见你的样子

除非是在黑夜里

你转过身去

说让我们讴歌劳动吧

那是农牧女神与森林之神的合唱

2004年7月4日:

早上我把一些山药和晾晒好的金银花、穿心莲和益母草装上小船,打算把它们运到南城一家药商那里去,这是那个药商去年就和我谈好的,价钱都在合同里写着。我把船停在对岸的码头边,园林局苗圃不远处有个小车站,那里有等送货的小皮卡。

这苗圃里一年四季都开着各种各样的鲜花,就像一个缤纷的大花园。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多看上两眼。这里集中培育着供给南城的各种花木,据说里面有许多珍稀品种,每年的花市,园林局都会派人把它们拉出去展览。市里每逢有什么大型活动,活动单位也会来这里租借。

我穿过那条小路,打算抄近路去往那个小车站。透过苗圃的铁栅栏,我惊讶地看到苗圃里面的一块空地上,停着K的车——以前,她总是把车停在苗圃门外一侧的空地上。她把车停到里面去干什么呢?

以前,K每次来一般都不打招呼,也没法打招呼,我没有向乡邮电所办理电话申请,帮我把电话线拉上山。事实上也不需要。玲的父亲家里装了一台,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去他那里打。实际上,我从来没打过,也不知他家的电话号码。玲去那里打过一两次,是向乡小学咨询孩子们入学的事。我说学校那么远,你一天光接送他们,就什么都别做了,不如我自己教得了。玲只得作罢。K有时抱怨,在你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我只能贸然造访了。我说,山上没有大门,你想来就来,用不着招呼的。

一年多以前,托K给我买了一台电脑,自从有了它,我就不得不和乡上的一些部门打交道,开通了电话和网络——K嘲笑我的隐居是不彻底的,“除非你不需要和外界联系,那你所做的这些研究和你的研究成果又如何作用于这个社会呢?谁也没法阻止时代的车轮向前发展,你不觉得你就像堂吉诃德一样可笑么?”她还给玲买了一部手机,教她如何打电话和发短信。对于这个玩意儿,孩子们倒是比我和玲有兴趣得多。玲有时会用手机给山下的父亲打个电话,关心一下他的身体,去年春节后,老人就搬上来和我们一起住了。我带出来的这些山药正是玲的父亲上山后种下的。

我并非要刻意做一个隐居者,我只是想和一切天然的物事保持亲近,远离那些隐藏着各种人性黑洞的所谓“项目”,试想,如果我一直生活在P大,我能躲开那些可怕的“项目”吗?

自从有了手机,K来前总是要给玲发短信的。可这一次却没有,我出来时,玲并没有说起K要来的事。K的车怎么会停在苗圃里呢?

我后悔自己的好奇心。我不该进去。这样,我就不会看见K和那个年轻的园丁在一起了。我确信那是她——那颗红痣是那么鲜艳,不会有第二个人会有这样一颗红痣。那花一样的红痣,裸露在K的右腰上。它不是一朵花。可那一刻,它开在她的腰间,刺痛了我的眼睛……

小说

她和那个园丁认识,是在一个春天的傍晚。其实,她见过他多次,只是从没说过话。每次她去看她的情人,都会把车停在那个花圃前——她不得不把车停在那里,她的情人是一名隐者,居住在与这片花圃隔着一条大河的深山里。河上没有桥,也没有公路到达那座山边。

这一天她遇上了倒霉事:车子突然启不动了。

她不得不走下车来,向四周求助。可是,这个地方不会有人来帮她,除非她去前面的车站找人来维修。

“我来试试看。”是那个年轻的园丁。头发略欠修剪,有些凌乱,但长相和身材都称得上俊美,穿着格子衬衣和牛仔裤,手里拿着搬手和摞丝刀一类的工具。他小心地钻进她的车底下,开始捣腾。十几分钟后,他从车底下爬出来,说:“不知道行不行,你再试试。”

她并不抱希望。不管行不行,他已经用行为显示了他的善意。她看着他沾满油污的手,感激地朝他笑笑,说:“谢谢你!”

他没有说话,只朝车子挥挥手,示意她去开车。

她打开车门,坐上去,车子顺利启动了。一个园丁,居然能够修理汽车,她好奇地看着他,想和他聊点什么。但他的眼神阻止了她。他的眼神是平静的,冷淡的,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这是一个怪人,一个沉默得有些孤僻的年轻人。

她只得再次冲他道谢,开着她的车走了。一路上,那个园丁的形象都在她的脑子里缠绕,她回想着他的样子:没有表情的脸,手上的油污,平静、冷淡得看不出内心想法的眼神。这样的眼神,从来都属于一双拒绝的眼睛。

下次来时,她打算买点礼物去看他。不管怎样,他帮了她的忙,她应该有所表示。

为给他买礼物,她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买一台手机。不能买太贵的,但也不能买太次的。她挑了一台中档次的诺基亚。他还那么年轻,生活在一个单调偏僻的地方,成天与各种花木打交道,他的朋友一定很少,也许还没有女朋友,否则他不会那么孤僻。在苗圃里工作,他的收入一定也不高。她不确定他是否有手机,但这台手机是刚出不久的新款,他应该会喜欢。就算不喜欢也没关系,他可以送人,反正她的心意已经到了。

隔了一星期,她就来了。把车停下后,她按了按喇叭,看见他从门卫室里走出来,还是那身穿着,淡色的格子衬衣,深灰色牛仔裤。他的样子有些懒洋洋的,脸上有些不耐烦的表情。

“有事吗?”他看看她的车子,也许以为她的车子又出了毛病。她从车里下来,拎着她的小包,笑看着他,说:“可以去你那里坐一下吗?”她本来想把手机直接给他,但觉得那样太突兀,好像他当时帮她修车是为了这点小礼物。她觉得他是那种骨子里有股傲气的人,未必会接受她这种唐突的表示。

他们得先认识,聊上一会儿。总之,是在有了一些交流的基础后,她再向他表示谢意,他总不至于让她难堪吧?况且,她以前和以后都要把车停在这里,虽然这里并非苗圃属地,但总是可以有双眼睛帮她看着。她经过这里时,也可以有个熟人招呼一下,说上两句话。

他没有拒绝她,带着她往里走了。

里面靠近大门一侧有两间小屋,外间是他的办公室,有一张简易的办公桌和一个文件柜,办公桌上堆着一些园林养护与花卉栽培方面的书籍。文件柜上也有一些。里间是他的休息室,隔着打开的门,她看见了一张床和一只书柜。床上凌乱地堆放着一些衣物、毛巾被和打开的书。他注意到她的视线,顺手将里间的门合上了。

她和他聊了一会儿,向他请教了一些植物与花卉的养护知识。之后,她把手机拿出来给他:“一点心意,请不要拒绝——你知道,那天若不是你帮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他接过那台手机,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我拿着它给谁打电话呢?”

她吃惊地看着他,他没有亲人和朋友们吗?他总不会像他的情人一样,也是一名隐者吧?她笑了笑,有些无奈,说:“那就给我打吧,我会乐意接听的。”她拿起一支笔,写了她的手机号,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台手机,然后把它搁在写着她电话号码的那张纸片上。

临走,她有些好奇地问:“这里就你一个人?”

她一般选择在周末来。除了他,她暂时还没见过其他的人。

“还有两个同事。他们平常不住这里,下班就回家了。”

“你周末也不回家吗?”

“我习惯呆在这里。”他没有解释他为什么不回家,也没有说他的家在哪里。她也没有问。

她猜他是外地人,南城是个经济发达的城市,这里总是有很多外地人。

就在这一天,在隔了十年之后,她和她的情人再次发生了性关系。是她主动要求的,她在树林里把自己脱光了,几乎是逼着他做了这件事。这个念头是突然冒出来的。事后,她也奇怪自己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他们这样的关系,在旁人看来是不可理解的:他曾是她的初恋,如今却纯洁得如同兄妹。

十年前,他与她不辞而别,将她抛弃在喧嚣的尘世上,独自开始了他的隐居生活。那时,她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他的突然离去,一度让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绝望,她发誓要找到他,揍他,狠狠地揍他——让他知道她有多么恨他,他对她的伤害有多深。然后,让他跟她一起乖乖地回到她身边,结婚,生孩子,过日子,永不分离。

让她想不到的是,她遭遇了一个现实中的童话:一个残酷的童话。她找到他时,他已经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他们的生活看起来是那么安适,女人明净的脸上透着安宁与娴静,微凸着小腹。显然,她已经怀孕了。

那一刻,她的手失去了举起来的勇气。她不想揍他了。也没力气揍。她全身无力,腿脚发软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她在国外认真读书,一心想将他忘记,她似乎也做到了,脑子里不再纠结他对她的伤害。第二年情人节前,她从国外给他寄了一张卡片,祝他节日快乐——这祝福是给他和他妻子的。

她是想借此忘掉他们的过去。但是,一年后的暑假,她从异国回家探亲,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又回来了。她不能控制自己去找他:她想知道他在那座大山里生活得怎样,他们果真幸福吗?潜意识里,她甚至有种诅咒和报复他的念头:那种穷山沟里,如果他和那个女人生活得并不好,她内心里将获得某种平衡——让他去过他的苦日子吧,她再也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让她失望的是,他的日子完全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子。那座山坡,在他的精心改造下,已焕发出一种全新的气象:一畦畦的梯田里生长着茂盛的农作物,果树上挂满各种青黄色的果实。她还记得前两次来时,那条上山的路还是有一截没一段的,现在都被重新整修过了,铺成了一条整齐的青石阶路。路的两旁,种满了各种中草药:百合、金银花、穿心莲、忘忧草,还有一些是她不认得的药用植物。都是一些南方适宜种植的中草药。金色、红色、白色的百合怒放着,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成群的蝴蝶在花朵上飞舞。金银花的枝蔓堆在用藤条搭建的蓬架上,密密层层都是细小的白色的花,花叶上爬满了嗡嗡的小密蜂——如果不是梯田里生长着那么多的农作物,不是记得这里原来的样子,她简直要怀疑自己到了欧洲的某个不知名的山坡园地。不远处的半山腰上,搭建一些围栏,几只牛羊在一旁安闲地吃着草。这分明就是一座小型的农场。就连山坡后面那片密林也有了改观:一度令她感到阴森森的密林里,大量的杂树和藤蔓被砍去了,树林里露出了亮光,各种鸟儿在枝杈间鸣叫,不时扯起两片羽翅,从空中划过,从一棵树的枝梢间,射向另一颗树的枝梢,瞬间就隐没在那些绿叶之中,只有那摇曳的枝条,指示着它们藏身的地方。他甚至还在林中开出了一条小路,修了阶梯,从那里可以通往那条清澈无比的大河。事实上,那是一条人工修建的水库,属于农业时代的奇迹。在今天,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造工程了。它已经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在心理上,她更愿把它看成一条河——它像一条巨大的鸿沟,把她和她爱的那个人阻隔在两边。这是工业和农业的距离,是现代与原始的距离,是一颗心与另一颗心的距离,是此生与彼世的距离:这辈子她是别想再拥有他了!

他和他的世界,像是一块坚硬的铁板,她没有力气撬动它,也决不可能撬动它。这世界是由那片土地和他的妻儿构成的。上帝不仅为他准备好了那片土地,还让那片土地长出一个女人来,“上帝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的活物。上帝说:看哪,我将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作食物。至于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并各种爬在地上有生命的物,我将青草赐给它们作食物。事就这样成了。”是为第六日。

上帝的授意,人类自创世以来就是这样过的,她还能怎样?

而他和他的妻,站在阳光下迎接她,脸上透着健康的红润,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婴儿,睁着可爱的伶俐的黑眼睛躲在母亲的臂弯里——从那平和的笑容里,她看到的是自己的绝望,是他们的满足与幸福。

一幅令她又恨又妒的图景!

十年来,她不断地造访他们的家园。她和他的妻子早已亲如姐妹,和他的两个孩子也成了亲人。原本,她想通过一次婚姻来结束他们之间这种奇怪的亲密关系。但是,她的婚姻失败了,他们之间那种奇怪的链条又接上了——她不能控制自己去看望他们。而且越来越频繁。

每次回去,都是他独自一人送她下山,再从那里到河边上船。他摇着小木船,把她送到河的对岸,她的车就停在对岸的花圃边。这条他开出的小路,她已经记不清他们一起走了多少次。十年中,那片树林在他的精心管理下,不再原始芜杂得令她害怕,而是越来越呈现出整饬有序的生机。

他的妻子真的从不怀疑他们吗?还是因为他们之间根本就无需怀疑?又或许知道:就算他们偷情又能怎样呢?她是属于外面的世界的,他们一家才是属于那隐密之山地的。况且,那女人的眼神明镜一般,就像山下的河水一样可以照见他们的灵魂。那安闲的韵致,就是那面向阳的山坡,开满鲜花,生长着天然的作物,结着密实的果实,那是一种稳扎扎岿然不动的定力。她那宽阔饱满的胸怀,不仅可以哺育她的儿,也是他们共有的休憩之所,就像这里开阔的天空。而她那神秘的林地,怕是也像这山后的密林一般有一条让他自由穿行的小路吧?他必将是那唯一,也只能是那唯一的开辟者!

那是她永远无法撬动、坚如磐石的世界。

可是今天,她要冒犯一次,大胆地僭越一次,她要向他索要一次他从未给予她的那激越的火种:她站在树林里,把自己脱光了,露出了她那灿亮的雪白的胴体,她右腰上那颗美丽的红痣——那颗痣,花瓣似的,他曾叫它玫瑰痣,嵌在她的腰迹处。他一度无限深情地爱抚过它,他今天不可以再亲近它一次吗?

十年前,他们之间曾经有过几次失败的性行为——他不能面对她,除非他看不见她的脸。在黑暗中,或者在她转过身去的时候。该死的后位!

她说,这样子像兽,她心理上接受不了:“这是对女性的某种物化和歧视,在国外,是要遭女性主义者唾弃的。”

“你的脸让我自卑,我不能看着你完成它。”她知道他仍没有摆脱童年的阴影,那种伤一直留在他的心上。

他仍然不能面对她。但这一次她却不再有受伤害的感觉。

那时,她已经三十二岁,有过一次糟糕的婚姻,丈夫是一个同性恋者——她是在孩子出生后发现丈夫的怪癖的。丈夫对她很好,但总是找各种借口不与她过性生活,最初她以为是怀孕的原因,原谅了他。可孩子出生后,这种情况仍然没有好转,她怀疑丈夫在她之外有了别的女人。于是,她开始跟踪他,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这个秘密。

她受不了,提出和丈夫离婚,丈夫答应了,只是提出要孩子。

“我不可能再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了,也不可能再结婚。就算是一种怜悯,求你把孩子给我吧!”

“这算是一种欺骗么?你和我结婚,就是想从我这里骗走一个孩子?”她鄙视地看着他,心却碎了。

“原谅我!这样子,对父母……是个……交代,对我们的婚姻,也是个……纪念。”他痛楚地看着她,眼睛里竟然迸出了泪花,有些惶然无措地低下头。那一刻,她几乎无法确定他的性别。她见过他在法庭上为当事人辩护的样子,实在无法把那个冷静的名嘴律师与眼前的他联系起来。

“仅仅是为了对父母有个交代?那我呢?我该去向谁交代?再说,我们这样的婚姻,有纪念的必要吗?孩子来到我们身边,根本就是个错误!”她愤愤地说。

“不,我爱这个孩子。不管怎么说,他是我们俩生命的延续,他的生命中,写着我们两个的遗传密码。”他恳切地望着她,“我们好好谈谈,谈谈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谈过的话,好么?”

那一刻,她冷静下来。

“我自己是不愿意离婚的,但我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你有权力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幸福。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说实话,我也尝试过,努力过,想像一个正常男人一样爱你,但是没有办法,我真的做不到。我不能,这很痛苦,生理上,精神上,都很痛苦。你能理解吗?我对不起你……曾经,人们对此有过很多介定,在古希腊时期,人们甚至把它视为高等教育的一个分支,受到社会的赞赏。但在中世纪,人们把这视为一种罪。从宗教和法律上对它定罪,且受到严厉制裁:被判处苦役和死刑。进入十九世纪后,人们开始把它视为一种疾病:身体或心灵上的病态。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人们才不再把它当成疾病,而从文化上开始认同其特定存在,消除歧视,把它划归于由社会来加以规范的事物。当然,这只是在西方,在中国,我们的处境仍是尴尬的,这就是我不想让你知道的原因——并非是欺骗你。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原本是怀着期待的,以为婚姻可以改变我,让我慢慢回归到正常的家庭生活。但是,我还是失败了。你能宽恕我吗?”

谈不上宽恕。她同意把孩子给他。与其说这是一种理解,勿宁说是一种怜悯。因为她也并没真正爱过他。他们都是为了结婚而结婚,同时把婚姻当成了某种解除困扰的方式。惟一不同的是,她不是同性恋。

孩子被前夫带走了。她又开始控制不住往大山里跑。

那次以后,她决定不再伤害她的情人。他们之间,永远无法找到那把性的密钥。她仍然去看望他和他的妻儿,但再也不在他面前把自己脱光。她让自己三十三岁的身子空着,让自己的婚姻空着,直到有一天,那个园丁打破她身体的禁忌。

那一次,她去她的情人那里休五一小长假,头一次把她的车停进那座花圃里,停了整整三天。返回的时候,她带着空落落的身子,去花圃里取车。下午五点钟的太阳,照在五月的花圃里,花圃里刚洒了水,大花惠兰细茎上缀着怒放的花朵,白玫瑰散发着幽香,这些都是他精心培育出的昂贵品种。她在花地里逡巡,情不自禁地有些迷醉。

他说:“喜欢么?喜欢你可以挑一盆回去。呆会儿我帮你把它放进车里。”这是他头一次向她示好。

她点点头,欣喜地看着他年轻的脸。他看起来最多只有二十五岁(事实上,他二十七岁了,比她小六岁),除了乱蓬蓬缺乏修剪的头发,他的脸和身子都十分俊美。一个孤独的年轻人。

斜阳把金光洒在他微弯的身子上,他的鼻梁挺直而秀长,睫毛密细得有些像女人,手臂上的肤色透着健康的红润,手指看上去虽然有些粗糙,却是细长匀称的,她猜他受过一定的教育。她凝视着他,被他身上那种孤独的气质所打动。她觉着自己的心跳突然快起来,空落落的身子里涌出一股热流。

她掩饰地把目光移向那盆大花惠兰,可眼前却出现了幻象:一朵大花惠兰的花骨朵静静地打开了。她知道那是她意念的花在开着。她装着不经意地问:“你没有女朋友么?”

他站直身子,直视着她:“你看呢?”他的眼神中带点挑衅的意味。

“没有,我觉得你没有。”她突然把手伸向他的唇边,用食指在他的唇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她吃惊自己的大胆,心里有着某种豁出去的不管不顾。

他抓住她的手,做出一个推开的动作,另一只手却从后面伸过来,揽住了她。

那一刻,她身体里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个呻吟。她叫了一声,就靠进了他的怀里。

“这里的花粉太多了,女人不适合待在这种地方。”他在她的耳边小声道。说着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她不顾一切地解开他的衣扣。

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安静。没有外人,无需掩体,也无需要床。他们站着,在夕阳的红光里做爱。

她本能地觉得,他不是一个处男——他让她的整个身体里都开满了花朵。那花朵潮涌着,向上升腾着,直到开满整个苍穹。

事后,她把那盆大花惠兰搬回了家。作为观众,它目睹了她和那个年轻园丁之间的疯狂。

接下来的几乎每一次见面,他们都会做爱。这样的关系,持续了差不多有三年多。一种纯粹的隐蔽的肉体关系。起初,她还有些担心,很怕对方会来打听她,或者进入她的生活,甚至纠缠她,这于她也许将是一种毁誉。事实上,她的顾虑完全是多余的。他不仅从不问及她的一切,也不关心她是谁。她隐隐地觉得,对方比自己更怕暴露这种关系。这种回避,更像是一种自我防护:他不打听她,只是为了防止她打听自己。

这种关系是安全的。是他们双方都认可的一种状态。

除了他的年龄,她对他一无所知。对方亦如此,从不关心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们都乐意保持这种身体上亲密,精神上疏离的关系。无论从哪一点看,他们的关系都不适宜进入公众的视线。

一个花工。园林局雇来的一名临时工人。每月拿着不足三千元的薪水。这是她对他仅有的了解。但她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极好的花工。他培植的那些花木,多是通过嫁接完成的,是她所见过的最独特最美丽的盆栽。那不止是通过用心和勤恳就可以育成的,需要对植物学知识的全面了解。

他们唯一一次较深的对话,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时,他们刚刚做完爱,浑身都被汗水洗过了一遍,风从远处的河岸边吹来,把一些花的暗香拂到他们湿润的皮肤上。他触抚着她,目光带了些凝滞,让她的心头泛起一些缠绵和伤感。她向他问起园艺学和艺术间的关系,他有些嘲讽地看着她,说:“其实,园艺学和性学的关系最近。你不觉得你每次来都是想和我做爱么?这里的空气里充满了花粉的颗粒,这些颗粒里面都含有激素,尤其是春天。明白你来我这里就想脱光衣服的原因了吧?民间有种说法,他们把那些为情发疯的人称作花疯,据说花疯病人在春天里疯得最厉害,那是因为花儿们大多在春天里开放。那些浮在空气中的花粉粒,它们看不见,摸不着,却使万物发情,包括人。你为什么来我这里?因为性。性是人最原始最本能的冲动,它可以使人脱去伪装——你平常一定是个带面具生活的人。我猜你是一名高级知识分子,教授,或者作家?”

“不,我是学医的,曾经是一名医生。”

“那就对了,医生最容易与文学结缘。有时候,医学与文学的关系,就像物理学与哲学的关系一样密不可分。据我所知,很多伟大的作家,他们的第一身份都是医生,正是对肉身的病理追问,催生了灵魂之歌。”

“那园艺学,或者植物学呢?”她开始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他果真只是一名花工吗?他会不会像她的情人一样,是另一名隐者?一名有着特殊经历的隐者?

“不,是园丁学。不是什么园艺学,或者植物学。我不过就是个会培育花卉的园丁。”他固执道。

“如果你执意这样表述,那么,”她想起了她的情人,小心地措词道:“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它更接近于神学?园丁把种籽撒进泥土里,经过精心浇灌,培育,让花卉开出最美的花来,就像上帝造物一样伟大和神奇。”她已经确定他不是一名普通花工了。

他笑起来,嘲讽道:“你干脆说农民就是上帝好了。恐怕除了你,这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可笑地想了。可惜,在有些人眼里,他们却是最无足轻重的一类人。”他咧开嘴,向她露出无声的微笑。

她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天生的,非教养所致的敏感和智慧,却没有意识到,他是在用这种从未有过的谈话方式向她告别。

事后,她才知道,他是一名逃犯。一个被迫的隐者。他是北方一所知名大学汽车设计专业的研究生,难怪他会修理汽车。花卉培育只是他的业余爱好,只因为他从小就喜欢。

他杀了他的导师。原因是他的导师强奸了他的女朋友。他弄了一张假身份证逃了出来,在这个远离人居的地方做了一名花工。他忍受不了这种寂寞的不能示人的生活,选择了自首。他是在短信里告诉她这一切的,那是他发给她的唯一一条手机短信。

震惊几乎让她忘了自己的痛苦。为了减轻他的罪行,她决定动用自己全部的关系:她的父亲。父亲的下属。朋友。乃至她的前夫——他充当了他的辩护律师。没有人知道,她这种竭力相助的热情从何而来,人们只把它归结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社OfyOafAm/dmRDZVqZoAr7g==会担当。

所幸的是,园丁的女朋友同意出来指证死者,并提供了相关证据。但他仍然被判了二十年。

她仍然定期去造访她的情人。她和那个园丁之间的秘密,就这样消弭于无形,就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事实上,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她的身体里再也开不出那么多芬芳的花朵了。那花朵曾经在她的身体里潮涌着,升腾着,开满整个苍穹。

访谈

你写的那篇小说我看过了。作为一个作家,我不会和你谈诸如虚构与生活的关系之类的话题。我只想说,这是一个不错的短篇,假如我是一个刊物的主编,我不会拒绝发表这样的小说。

不,我从来没考虑过发表的问题。我不想发表这样的文字。(她拂了拂额前的发丝,露出一个微笑,一个有些莫测意味的微笑。)

那好吧,我就把它看成我们之间的一次私下交流。这算是一种友谊的开始吗?

当然。否则我不会答应坐在你面前。要知道,这不是一次私人聊天,而是一次采访。既然是采访,你有权发表你的采访内容。

谢谢!我会把整理出来的采访文字发给你看的,你觉得不妥的地方,我会尽量删去。现在我们可以谈谈高阳教授么?那些笔记,就是你说的日志,对不起,我还是想称它们为笔记。因为它们有一些是引文和读书笔记。我都认真看过了,但还是有很多地方不明白。

当然啦,那只是他日志中极少的一部分。至于其它,我觉得有必要为他保密。这是对他和他家人的尊重。

我明白。高阳教授在二十年前突然辞去教职,选择做一名隐者,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他发明了一种食品添加剂,具体的名字我就不说了,就叫它A添加剂吧。有一种说法是,这种添加剂是从国外引进的,是高阳第一个将他引入国内。但是,我知道这种说法是错误的。这种添加剂根本就不是引进的,是他首先合成了这种物质,并发现了它在食品生产中的用途。

你认为他选择隐居与这种添加剂有关吗?

是的。这是他隐居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有对某些作物的基因试验,他不想参与这些实验。但是,除非不在大学里工作,否则完全回避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而不认为是和你们的爱情有关呢?

不,我们的爱情并没有出什么问题,只是性生活上有点小问题。这些通过适应和调节是可以解决的。如果我愿意和他一起去东山岭生活,而不是选择去美国读书,我想我们是不会分手的。玲只是一个偶然出现的女子,她只是正好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了。不管是她,是我,还是另外某个在同一时期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我想都不会改变他在东山岭的生活。不会。

你是说,他是先有了隐居的念头,而不在乎是和谁一起隐居?

是的。是A添加剂让他产生了那种逃避的念头——A添加剂被广泛地应用于食品工业中,这是他当初没有料到的。后来,他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曾经极力想要阻止这种行为,他给有关方面写信,说明这种搞法的危害性,但你知道,在商业利益面前,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事实上,不仅仅是A添加剂,各种各样新型的食品添加剂,甚至包括他们当时正着手研究和开发的一些基因技术,都存在着不同的商业陷阱和利益欺骗。他为此感到自责。在呼吁无果后,他感到了绝望。事实上,不只是他一个人觉得绝望,当时包括我母亲在内,也只能选择沉默。

我记得高阳教授在他的笔记里提到过你母亲,说过他的不辞而别要向你母亲表示歉意的话。他很在意你母亲的意见吗?

当然。他是我母亲的学生,可以说是她最得意的门生,她曾经为他感到自豪。她把这种自豪带入家中,也影响了我——高阳那时常到家里来看望我妈妈,我们之间才渐渐有了交往。后来,我发现我爱上了他。当然,他也爱我,只是他不敢把这种爱表露出来。我相信,如果我不主动向他表白,他是打死都不会说出来的。(笑)

为什么?他是顾忌你母亲的感受,才不敢向你表露吗?

不,他是顾虑我父亲的态度。我父亲,当时已是南城主管经济的副市长。高阳不喜欢我父亲,或者说是恐惧他——他认为权势是邪恶的。他总是有一些很怪异的想法。他认为正是我父亲的推动,才导致了A添加剂在食品中的泛滥。实际上,我父亲也不喜欢他。他认为他的出身有问题,一个在苦难和阴影中长大的人,心理注定是不健康的,这是我父亲的看法。他当然不同意让女儿和这样的人恋爱。

高阳教授的笔记里隐约提到过他的父亲,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似乎不太好,你所说的“苦难和阴影”与这有关吗?

是的。他的父亲,怎么说呢?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农村男人吧,懒惰,游手好闲,有些堕落?这些都不准确。是这样的,高阳在七岁那年失去了母亲,他下面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是一对双胞胎。她母亲死时,她们还不到两岁。在农村,一个男人妻子死了,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这确实是个不幸的家庭。更不幸的是,这个男人根本就不管孩子。是高阳整天带着两个妹妹,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们得不到一丝来自父亲的关爱。据高阳说,那时,他的父亲经常和村子里的一个寡妇在一起,有时根本就不回家。九岁那年,高阳好不容易才入读小学,可他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经常回家照看他的两个妹妹。有时,他把她们背到学校,用绳子把她们拦腰系在一棵树上,以便不时从教室的窗口看到她们,在她们哭叫时跑出教室去照看她们。这样读一读,停一停,他到十岁时还在读小学一年级。老师知道他家的情况,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天,其中的一个挣开绳子,跑到了不远处的一条河沟里,那里的水并不深,据高阳说,只是一条灌溉农田的小河沟,水深不及成人的大腿,但那个孩子还是淹死了。双胞胎只剩下了一个。他父亲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不允许他再上学。他的一个姑姑看不过去,把他的妹妹接走了,他这才重新回到学校上学。后来,他父亲欠下了赌债,干脆卖了房子住进了那个寡妇家,高阳不想去那个寡妇家,就和妹妹一起住进了姑姑家。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他上中学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由当地政府提供的。高阳说,那些往事是由细节堆积而成的,你没法一一去描述,除非一点点地去经历。而经历是无法叙说的,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

高阳教授的笔记里一点都没有提到过这些事,如果不是听你说起,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你刚才说到他还有一个妹妹,那双胞胎中的另一个,他的笔记里居然一点都没提到?

对,这个妹妹,其实是他心中的最痛。他很爱她,他们兄妹的感情很深,深到你无法想象——他说起她的时候,我承认我有时会嫉妒。高阳大学四年的花费全是由他妹妹提供的,那时候上大学虽然不要学费,但总会有些别的花费。他妹妹在他考上大学后,就外出打工了,起先是给人做保姆,她把挣来的钱,都寄给了她哥哥。那时,做保姆一个月还不到二十块钱,不够高阳回家的路费。后来,他妹妹就做起了那种职业。高阳一开始并不知道,等他知道时,他大学已经毕业。当时,他差点自杀。他妹妹哭着求他,说她所有的屈辱都是为了让他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她说你想妈妈看着你受苦吗?她知道一说到母亲,她哥哥就会妥协。她说如果他们的母亲知道了也会原谅她的。高阳只得答应了他妹妹的恳求:继续读研,导师正是我母亲。

贫困在那个时代其实是一个普遍现象。高阳教授童年所受的苦难也许是比别的孩子要多一些,但他的笔记里有一句话我还是不太明白:“不会再有那样的意外,让儿子因为一次淘气的过失‘杀死’母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句子呢?难道高阳教授还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童年记忆吗?

(拿起手稿,翻到有红线标记的地方)是的,你还来的手稿我都看过了。我注意到你在这个句子下面划了红线,我也注意到你在我的小说稿上“他仍没有摆脱童年的阴影,那种伤一直留在他的心上”这句话下面也划了红线。当然,还有其它几处,你都做了记号。你果然是一个细致的作家,对细节的注重,对句子里隐含着的隐秘及深意,你都有自己的疑问及猜测。我想有些地方我可以回答你,有的地方就不能——

没关系,我不必弄清所有的事情,虽然我也很希望知道高阳教授的更多情况。

关于上面两处红线,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我们前面说过高阳母亲的死,是的,她是在他七岁那年死的。但你不知道他在他母亲的死上扮演了什么角色——那是一个黄昏,他当时正在家里和一只猫玩捉迷藏,不小心碰倒了一根木头,木头被他父亲立在后屋的墙角里,打算请人打一个衣柜的。他母亲刚好从旁边经过,那根木头倒下,砸在她的头上,她当即倒了下去。她母亲昏了过去,但很快又醒过来了。他吓坏了,趴在母亲身上哭。母亲从地上爬起来后,一点也没有责怪他,只叫他以后别再淘气,然后就忙别的事去了。晚上,他母亲说头晕,就躺下睡了。这一睡,他母亲就再没醒来。是的,颅内出血。当时的医疗条件差,又是在农村,最可怕的是,他父亲发现妻子不行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妻子在熟睡中莫名其妙地死过去了。高阳一直认为是自己“杀死”了母亲。这件事对他的童年产生的影响是无法描述的。他对我说起这件事时,全身都在发抖,我真担心他承受不了那种痛苦而崩溃。他认为他家庭所有不幸都来自于此,他父亲的堕落,他妹妹的死,他另一个妹妹的不幸,都是母亲的死造成的。而他,正是导致这一切不幸的根源。他怎么能够原谅自己呢?他是一个痛苦的人,他精神上所承受的痛苦和重压,从来没有人知道。我也并不真正知道。我想,选择东山岭那样的生活,也许是他命中注定的。但是,我理解他,希望他获得内心的平静。而玲,可以让他获得这种平静。

你见过他的家人吗?我是指他的父亲和妹妹。

妹妹我没见过,但我见过他的父亲。他不辞而别后,我去他家乡找过他。我以为他会回家乡,但是没有,他父亲说他几年都没有回去过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儿子在哪里。

“小娟离家后,他就再没回来过。他心里根本就没我,他只有小娟。”他父亲说。

小娟是高阳的妹妹。据他说,死去的那个叫大娟。他父亲那时已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头发略有些花白,但看起来比他的年龄要年轻些,不像个乡下人。他抽烟,喝茶,看报纸,说话也很文雅,不像高阳说的那种堕落、游手好闲之人。但事实上他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我在他家里见到了高阳说的那个寡妇,他们早就结婚了。她说,他从不干农活,所有的时间都在下棋、赌钱、打猎——他有一杆猎枪,挂在堂屋的墙壁上,那个女人指给我看。

“主要是在河洲上打鸟和野兔。打到了就吃,吃不完的就卖了赌,总之,就是个吃喝嫖赌的种,天生的地主胚子。个小妈养的!”那女人边说边笑,习以为常早就盖过了怨恨。“你不知道吧,他们家几辈儿都是地主,靠剥削过日子的,这些年就专门剥削我了。”那女人的笑颜里颇有几分幽默与豁达。

我想,高阳的父亲大约就是过去所谓的纨绔子弟吧。高阳曾对我说过,他爷爷是在解放后土改运动中被枪毙的,奶奶是二房,受不了大房的气,上吊自杀了。作为六零后的高阳,童年时期是否还经受了政治上的苦难,我是无法猜测的。但政府竟然没有歧视他,还供他读完了中小学,这恐怕只有天然的同情心和淳朴的人性才能解释得通吧。

我知道高阳每年都给他父亲寄钱。我问他父亲最近是否收到过高阳寄来的钱——从汇单上可以查出他寄钱的地址。他说高阳只在每年年关前才会一次性给他寄一笔钱。“够花了。我没养过他,他倒是有点良心。就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吧。”他父亲咧开嘴笑,带着一些自嘲的劲头。很怪异的一个人。

这是我惟一一次见到他父亲。关于他的家人,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他上大学时如果能在课外找点活儿干,不是更好吗?我是说,他就不会为他妹妹的事感到痛苦了。

哦,这个,他不是没有想过,尝试过,但那个时期,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早中期,我想我们对那个时期应该还有印象—— 一个乡下孩子进城读大学,能够工读兼顾的机会并不多。你说呢?

是的,那的确是个艰难的时期。经济、JUFu4Uvw9hwhVQtsKQnFng==科研、学术,这一切都还处在一个起步阶段,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不久,很多事情都还很无序。

高阳的A添加剂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研制出来的。其间,我母亲也给予了一些学术和项目上的支持,正是她把A添加剂介绍给了我父亲。原本只是作为一个夫妻间谈论的话题,但我父亲发现了其可能产生的经济效应,于是把它引荐给了当时南城的一些食品企业。他当时主管经济,这样做只是为了提高南城食品行业的效应,作为一个政客,他并没有想到它们到了企业主手里,适度添加可能变成过度添加。这种局面一旦失控,导致的后果——今天,你已经看到这种后果。

是的。我知道高阳教授是通过你的微博,我记得你当时发这条微博是为了让他的两个孩子得到上学的机会,他们都找到学校了吗?

谢谢你问这个问题。他们都找到学校了,高楠现在已在美国的一所极好的大学就读,学校我就不告诉你了。他是在香港参加的SAT考试,这个孩子的天赋让我吃惊,托福差不多考了满分,其它成绩也棒极了。他获得了全额奖学金。学习对他显然不是问题,他现在要学会的是如何适应社会,跟人相处,我想这是我最担心的。高蕾蕾也在南城一所私立学校上高中了。女孩子的适应能力要强一些,她平常住校,周末我会把她接到我那里。我们一起聊聊天,看看电影。有时我会带她去买衣服,她是个爱漂亮的女孩子。她基本上已适应东山岭之外的生活。

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以后高阳教授一家人将结束在东山岭的生活呢?他妻子呢?也希望回到社会中来么?

这个还不确定。高阳目前还在医院里,如果他的健康能恢复,我想他的生活方式不会有什么改变。玲有时会来医院照看他,更多时候是留在东山岭。那里太需要她了,她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我有时会过去帮帮她。现在孩子们都有了去处,我想,她应该不太想离开那里。当然,你若想知道这一点,得去问她本人。

我可以采访她吗?我是说,我如果想要采访她,可不可以得到你的帮助?我猜你们之间的关系不错,她应该很信任你。

(笑)我可以把你这种愿望告诉她,至于她能否接受,得看她的意思。对了,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高阳是被无名毒蛇咬伤的,医院已将他的血样提交给我母亲,她和她的实验室已经找出这种毒素,正在研制它的抗毒血清,高阳很可能会苏醒过来。

这太好了。希望他有好运气。另外,你提供给我的高阳教授的笔记只有2004年7月4日之前的,之后的就没有了。对于这之后你们的交往,你能谈点什么吗?

(迟疑)好吧,既然你已看过高阳在这天写过的日志,我就跟你说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吧。起初我犹豫过要不要给你看这篇日志——他写到那颗红痣,说明他当天看到的是一个特别的场景,一个他不该看到的场景。但我想,让你看看也无妨,便于你理解我写的那篇小说。

其实,我也是在看过他这篇日志后,才明白他早就知道我和那园丁间的事。显然,这事给他带来了伤害。虽然他有玲,也许没有权力嫉妒,但我知道他受到了伤害。你肯定奇怪我们之间的关系:朋友?亲人?情人?我告诉你,我们一直就是情人。不管我们之间有没有肉体上的关系——是的,我们之前有过,之后也有过,我没有必要为自己立贞节牌坊,也不怕损害他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我想,这不算什么。他,玲和我,我们三个其实是一种彼此依存的关系。精神上他更多地依赖我,肉体上则更依赖玲。对这一点,玲深深地知道。她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把高阳从她身边夺走。相反,我若不去看他,他们的生活决不会安稳。所以,从这点上看,玲比高阳更需要我。玲的智慧就在这里,她把充分的信任给我们,你能相信我们彼此相爱,却在整整十年内没有任何肉体上的亲近么?不是没有机会,高阳和我,我们常常单独在一起,书房里,田畴上,密林中,河边的小木船上,甚至我的车上。任何时候,只要我们想,我们就能做爱。这是任何情人之间都会干的事。但是我们没有。因为我们相信,我们之间不需要偷情。我们知道,身后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在看着我们,就像天穹之上,上帝的眼睛在看着我们。它是信赖的,无所不知的。

至于我自己,我更需要他们。我得“还乡”,让我的心灵还乡。你能理解这这种感觉吗?只有到达高阳和玲的东山岭,我才能找到还乡的感觉。所以说我们三个彼此需要。

你认为你在他们的生活中真的那么重要吗?

是的。从某种程度而言,我担当的是一个信使,也可说是一种桥梁,把他们和这个世界联系起来。曾经,我想让那个园丁秘密进入这种生活,在不被他们俩所知的情况下,让他悄悄地参与进来,但是上帝把我这种秘密的快乐拿走了。你不会认为我是个放荡的女人吧,脱光了衣服,站在开满鲜花的花圃里,勾引一个陌生的,比自己小六岁的年轻男孩。但是你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快乐,怎样美妙无比的快乐,一种完美、纯粹性的快乐!一个女人,她的全身都在打开,像花朵一样打开,她的每一个毛孔上都开着一朵花,从内到外,全身都开满了花朵,哦,那种感觉实在让人沉醉。它决不单是性的高潮,它是一种美到极致的感受。就像你从黑暗中突然来到天庭底下,繁星满天!

这是我和高阳之间从没有过的——从一开始,我们的性就出了问题。在我面前,他不能放开。你一定能从那些隐含的文字里面读到什么,我想我就不说了。我猜,他在玲那里不会有这个问题。

那个园丁之后,我们的交往方式并没有什么改变。我仍然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他们,他也仍然会送我,穿过那片树林,用小船把我送到湖的对岸。只是我再也没去过那座花圃里了。

让你知道这些,算是意外收获吗?

当然!岂止是意外收获,简直就是上了一堂女性身体课——我想我得学会寻找那种让身体上开满花朵的感觉。我从来不知道,人对高潮的体验,还可以如此与众不同。我还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说吧。

你想过隐居吗?

我想,很多人都这样想过,但真正能做到的也许只有高阳。现代,正是现代人的枷锁,诅咒,痛恨,却不得不赖以生存。也许,都市的魔咒并非来自现代性本身,而是源自我们的心。享乐和贪欲,以及与之有关的一切。试想,假如有一天突然没有电,没有水,通讯中断,我们无法去超市,无法网购,我们该怎么活下去?让我们重回原始,穿越到那久远而陌生的过去?

那也许会是人类的另一个末日。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