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楼梦》看丫环们的悲剧命运

2013-12-29 00:00:00谢秋菊
文史月刊 2013年5期

《红楼梦》以细腻的笔触,描述了贾府中各个阶层生存的情形。书中除对“十二金钗”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摹外,也将读者的视线引入主子身边众多的丫环们身上。这些命运多舛的婢女,有的一出生就是悲剧命运的开端,有的青春才刚刚拉开序幕,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贾府环境错综复杂,丫环们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因触犯别人的利益遭到诬陷,甚至有丧命的危险。丫环们悲惨的人生境遇,暴露出封建社会制度对下层女性身心的摧残。

一、丫环们身世的悲剧——身不由己

她们大多出身不幸,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她们没有家庭温暖,即便有亲戚家人,也关系疏离,感情淡漠。

她们,怎么就成了丫环了呢?

有这样几种情况。

一是在贾府世代为仆的“家奴”生的女儿,即“家生子”。

贾府中最具代表性的家生子有小红和鸳鸯。《红楼梦》第二十四回中,小红第一次出场便有介绍:“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原来是府中世仆,他父亲现在收管各处田房事务。”另一个家生子鸳鸯,父母都在南京照看房子,哥哥、嫂子也在贾府当差。清代法律规定,家奴的子女世代为奴,永远服役,因此,家生女“属‘世奴’,最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身为丫环的家生子鸳鸯,的确没有任何办法摆脱封建专制家长贾赦的魔掌,只有一死求得解脱。贾府中其他的家生子还有五儿、春燕、司棋等。

二是被家人卖进贾府。

清代买卖奴婢是一种社会风气,贾府中很多丫环因家庭贫困,被家人所卖。比如袭人。袭人过年回家,听说母兄要赎他回去,便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接着文中提到袭人“原是卖倒的死契”,意味着袭人家人和贾府签的是不能赎回的合同。和家生子不同,买来的丫环的家人们,不一定都在贾府当差。因此,她们的生活境遇,家人根本没有办法关心到,大多数家人也没有物质条件和思想意识去关心她们,比起家生子,她们的命运更增添了一层悲剧色彩。

三是由戏子身份转化而来。

第五十八回中,朝廷薨了老太妃,王夫人和尤夫人商量,要处置家里的十二个小戏子。这些被卖掉当戏子的女孩子,有的父母只以卖他们为是,回去之后还有被卖的可能;有的父母已亡,被伯叔兄弟所卖;还有的无人可投……所以大多觉得在贾府当丫环更好。除了四五个等父母领,其余都分散在园中成为丫环。“自愿出去的是龄官、宝官、玉官;菂官死了。剩下的八个愿留在贾府……”贾母、宝玉等人分别领了文官、芳官、蕊官等。她们在贾府中没有血亲关系网,只能靠相互之间的帮助来维护自身利益。

还有一些,是通过其他途径来贾府当丫环的。但只要做了奴婢,大多颇多磨难。性格单纯、毫无心机的香菱遭到薛蟠妻子金桂的暗算,得了干血之症。金钏、司棋、晴雯等被逼死。

二、丫环的生存悲剧——等级壁垒

贾府的等级制度就是清代社会制度的缩影。同样是丫环,身份、地位也有高低之别,吃穿住行上也有好差之分。

对丫环们来说,那不可逾越的是等级。

贾府的丫环分为三六九等。四位头等丫头鸳鸯、金钏儿、袭人、平儿,是女主子身边的管事。她们的工作相当于主子助理,级别较高,能在主子面前说上话。其次是各房里的大丫头。如迎春房里的司棋,探春房里的侍书,惜春的丫头入画等。其余的三等丫头,则只能“干些‘喂雀、浇花、生炉子’的事,‘递茶递水’、‘拿东拿西’这些能接近主子的‘眼见的事’只有大丫环才有资格做。”没有资格接近主子,便没有机会赢取主子的信任,进而提升地位。

同样的劳动,不同的报酬——月钱。

大丫头与小丫头在“月钱”(工资)方面区别较大,从三十六回中提到月钱的具体数目便知。月钱最高的是一两银子。服侍贾母的鸳鸯、翡翠、琥珀、玻璃等八个丫头(包括给宝玉的丫头袭人),服侍王夫人的金钏、玉钏、彩云、彩霞四个丫头,月钱均为一两。怡红院里的丫环最多,除袭人外,还有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环,每个月钱一吊;佳慧等八个小丫头月钱五百。周姨娘、赵姨娘分别使唤的三个丫环,月钱原来是一吊,后来凤姐将每位丫环的份例减半。劳动报酬的不平等,体现出封建社会人与人之间地位的不平等。

丫环们没有姓名权。

丫环们没有自己的姓名权,她们的名字,突出了主人的身份、性格以及地位,比如贾母的丫环叫琥珀、珍珠、翡翠、玻璃,是借用这些奇珍异宝的名字来烘托这位尊荣豪奢的老祖宗特殊的地位与身份。李纨是个寡妇,她的丫环取名素云、碧月,用意较为淡雅;惜春喜欢画画,她的丫环便取名“入画”。

贾府中因各种原因改名的丫环也不少。如贾母送给林黛玉的丫环原名叫“鹦哥”,林黛玉将其改为“紫鹃”;小红原名林红玉,犯了林黛玉的讳,改名为“小红”;改过两回名字的只有“甄英莲”,被薛宝钗改为“香菱”,后又被薛蟠娶进门的妻子金桂改为“秋菱”。

丫环们岌岌可危的处境,令人心痛。

贾府里的主子们对奴才具有绝对的权威,处罚形式多种多样。“贾府奴婢被打板子、跪瓷瓦、烙铁烫、抽鞭子、捆绑人、嘴里塞马粪……成了家常便饭。”凤姐伏众的第一法宝便是“严惩”。为找到小偷,她打算让丫环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不用给他们吃”。第四十四回,凤姐审问为贾琏放风的小丫头,开始便是两巴掌,小丫头登时两腮紫涨起来,后来又拿簪子戳她的嘴。

一般的丫环不仅遭受主子的压迫,还要受高一级丫环的使唤、欺压。如晴雯,就经常拿“撵出去”威胁小丫头,坠儿就是被她私自撵出去的。

所有丫环在主子面前都不可能具有平等地位,她们的言行举止不能有丝毫冒犯主人。贾母赏赐丫环仆妇凑一桌吃螃蟹宴,已经是莫大的开通了。凤姐赏给袭人旧衣服,体现出作为主子的恩典。秋纹得到王夫人给的旧衣服,洋洋得意地夸耀自己的“收礼经历”。就连一向善待丫环的宝玉,也曾把开门的袭人误当做一般的丫头,上脚就踢,踢得袭人身上淤青,口中吐血。大丫头们尚且如此遭遇,更何况一般的小丫头了。

三、丫环的婚姻悲剧——宿命挣扎

按照贾府的规矩,丫环们将来的婚姻有几条路可以走,一是做主子爷的妾,最终成为姨娘,这是晋升为主子的最佳道路;二是随便许配给贾府的小厮,成为世仆;三是“撵出去”,这种处境最危险。自由恋爱是不允许的,这导致了追求自由的丫环们的恋爱悲剧。

在主子的眼里,丫环最后能晋升为姨娘,便是最好的结局。不仅能衣食无忧,而且能享受和主子差不多的地位。邢夫人劝鸳鸯给贾赦当姨娘,便说道:“这一进去就开了脸,就封你做姨娘,又体面,又尊贵。”袭人具有主动追求妾地位的思想意识,是贾府丫头中最典型的一个代表。但当了姨娘也不见得很有地位。赵姨娘便是其中非常极致的一例。她的兄弟赵国基出了事儿,她还得告假才能出来送殡;而亲生女儿探春根本就不想认这个母亲,以姨娘母亲为耻。

丫环到了适婚年龄,最常见的是配府内的小厮。第二十五回,林之孝家的开单有8个25岁的单身小厮求丫头婚配。按照惯例,鸳鸯和琥珀都得发配,后种种原因,只将凤姐和李纨房中粗使的丫头发出去了。

通房丫头,主要是指女主人的陪嫁丫环,实际是姬妾的候选人,她们的地位要低于妾,只有办了“手续”的通房丫头才能享有妾的地位。如果没有“转正”,她们也可能随便被送掉。贾赦原来有个“破格提拔”起来的临时通房大丫头秋桐,后来贾琏为贾赦干了几件事,贾赦一高兴便把秋桐送给了贾琏。袭人其实也是通房大丫头,后来外嫁。

贾府的主子们动不动便把“撵出去”当做一项重大惩罚来威胁丫环们。而被撵出去的结局,或者是配一个小厮,永远过着贫困的生活;或者再次被卖,不知结局。所以大多数丫环即便在贾府挨打受骂,也不愿意被撵。贾府中被撵出去的丫头有茜雪、晴雯、司棋、金钏、坠儿、彩儿等。金钏、晴雯、司棋被撵后,一个跳了井,一个因病带气而死,司棋则为爱情抗争而死。

四、丫环反抗——徒劳的抗争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丫环们对宿命的安排从未停止过反抗。贾母、王夫人等都得去参加宫里老太妃的丧葬活动,凤姐又因流产休息而不能理事,平儿就说“各屋里大小人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身为弱势群体的丫环,除了运用自身智慧与勇气进行反抗之外,最为悲壮激烈的要数以死抗争。

按照贾府婢女的等级秩序,三等丫头没有资格接近主人,也就没有机会改变命运。怡红院里的小红不甘心于卑贱的地位,本来想高攀贾宝玉,怎奈“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得下手去”。第二十七回中,小红替凤姐传话,被凤姐夸做“口角儿就很剪断”且有心启用,从此小红便有了机会“跟着凤姐学些眉高眼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儿”。她靠自己的能力获得赏识,改变了命运。另外一个是厨役柳家的女儿五儿,想依靠宝玉身边芳官的关系谋取一份差事,在家人的帮助下最终如愿。

晴雯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口角利落。她对追求姨娘身份的袭人冷嘲热讽,对肆意践踏丫环尊严的主子愤慨不已,对具有小偷行为的丫环坠儿嫉恶如仇。但是,封建社会不能容忍奴隶的反抗,她被撵了出去,凄惨地病死在自己家里。贾蔷的戏子龄官则幸运得多。她并不以贾妃的奖赏为荣耀,宁愿违抗旨意也不愿意违抗自己的心愿。三十六回中,贾蔷给龄官花一两八钱银子买玉顶儿,确实“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但在龄官心中,脱离贾府这个牢笼,回到自己父母的身边,过上比较自由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她义无反顾地走了。

贾府男主子有权选择配偶,且对婚姻有绝对的支配权。比如贾赦就威胁鸳鸯说“绝对逃不过他的手掌心”;贾蓉妻子秦可卿死后,他很快便续了弦;贾琏偷情,贾母表示理解,说他是“馋嘴猫儿似的”。丫环们则只有“被许配”的命运。她们极力挣脱这种不公平的境遇,柳五儿执意不从赵姨娘内亲钱槐,鸳鸯极力挣脱贾赦的魔爪,司棋向往自主恋爱,她们甚至以死来表达对封建社会罪恶婚配制度的鞭挞。

等级秩序、尊卑地位的确定,丫环之间等级的划分,使得丫环们的生存空间骤然紧张。要想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中维护自己的权益,必须进行抗争。其中,有为事业而努力的小红、五儿,有为爱情而抗争的鸳鸯、司棋,但由于她们没法儿彻底摆脱奴隶身份,这些抗争大多徒劳无益。而大多数丫环只能以封建社会的礼仪规范来要求自己,处于任人欺压、任凭命运摆布的境况。

五、溯源悲剧成因

贾府是一个主子、小姐悲剧命运的集散地,也是禁锢丫环自由天性的牢笼。鲁迅先生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者,独宝玉而已。” 贾宝玉是这些悲剧的见证者,虽身为男性,却对挽救她们的命运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如花美眷惨遭摧残和蹂躏。因为以他个人的力量,没法对抗千百年来形成的儒家文化规范,不能动摇根深蒂固的封建宗法制度,更不能改变这种环境下催生的奴婢自身扭曲的性格。

满清统治者入关以后,采用各种手段,将战地的战俘、罪臣家属、平民的女子降为奴婢,通过制定一系列政治、法律、经济上的政策对奴婢进行剥削和镇压。统治者制定《逃人律》,以严酷的刑罚来阻止奴婢的反抗;“建立‘奴档’, 强化对奴婢的管辖。” 基于这种残酷的法律制度,贾府的丫环宁愿在府中受打受罚,也不愿意触犯法律。加上贾府的一般主子对丫环还算好,如袭人所说,吃穿和主子一样,朝夕又不受打骂,且有一定的经济来源,所以贾府中的丫环没有理由外逃。

自儒家“礼”的规范确立以后,“三纲五常”中的“夫为妻纲”将男性在家庭中的统治地位规定了下来,同时也将女性置于被主宰、被压迫的一端。在男权社会中,所有的女性都是男子的附庸,她们在恋爱、婚姻上没有自主权。主子夫妇身边的妾更是双重欺压的对象。在这样的复杂环境下,丫环们善良纯洁的天性被无情扼杀,为了争夺能改变命运的有限机会,性格甚至变得奴性而扭曲,变成宝玉口中所说“鱼眼睛”之类的人。《红楼梦》以贾府生活为中心,折射出以男权为中心的封建社会对女性,尤其是地位卑贱的丫环的钳制和压迫。在经济和地位上,她们是被剥削被压迫的对象;在爱情婚姻上,她们别无选择,只能听从安排,且反抗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甚至生命;在精神世界里,她们深受封建制度的毒害,多数成为自觉维护社会制度和等级秩序的傀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社会大背景下的小环境导致了丫环们性格与命运的双重悲剧。她们的毁灭,是作者曹雪芹对美好生命凋零的无声悲歌,表现出作者对封建吃人社会的强烈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