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生在战争年代
我的祖籍是河北省宁晋县张家庄。离张家庄25里有一古代建筑“赵州桥”。儿时听母亲给我念民谣:赵州桥鲁班修,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碾了一道沟。宁晋县还出了一个名人叫张之洞。张之洞曾做过慈禧太后的军机大臣和两广总督等高官。父亲给我讲过,张之洞聪明过人,读书过目不忘。十岁时去考秀才,识破了考官的戏弄,以他的聪明才智当年就考上了秀才。
儿时的我常为自己的故乡自豪,但其实我并不出生在河北。
父亲37岁时,因祖父欠债将土地卖光,家中没了生计,于是流落到太原,找设在太原的“宁晋会馆”告帮。当时警察局正在招人。父亲曾读过三年私塾,能读报纸,于是剪掉辫子当了警察,并升任过班长、巡官、署员等职。随着岁月的流逝,父亲娶妻生子,终于在太原落了户。
1942年2月18日,我出生在太原市崇善寺甲字八号(房屋系庙产)。一个小女孩的呱呱坠地,并未给这家人带来喜悦,却给他们平添了许多愁。因为当时日本还未投降,一家人靠父亲当苦力、典当为生。年过半百的父亲上需赡养年迈的双亲,下需抚养未成年的几个孩子,生活已是非常拮据,所以再添一张嘴吃饭实属不愿,于是父亲常有弃我之心,只是由于母亲呵护的紧,才迟迟未能实施。
常言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事情还是要来。记得在我4岁多的时候,一个艳阳天,父亲抱着我,在文庙西边的马路上慢慢地走着,碰到一个熟人,寒喧过后问父亲:“你去哪儿呀?”我清楚地记得父亲说,想把我送到外国人办的“育婴堂”。那人说:“哎呀,不可!听说育婴堂尽给小孩子喝米汤水,常饿死人的。”父亲听后,抱着我转身回了家。我当时年龄太小,并不知道这位恩人是谁。
转眼已到6岁,我已能挖野菜,捡燎炭补贴家用。1948年秋,在文庙的石门上挂出了一块牌子——太原市平民小学。因为学校就在家门口,又不出学费,父亲就将我送到该校读书。
入学后,学校还给我们每人发一枚徽章,是倒置的三角形。白底蓝字,上面写着“太原平民小学”。我好喜爱,将它别在了左胸。学校设备极为简陋。天气暖和的时候,就在文庙大成殿外面的砖地上架了一块大黑板,而学生则自带小板凳上学。书本和小石板就放在膝上。冬天则搬到大成殿旁边的耳房内,房内架上黑板,学生则坐在土坑上听课。
我们的老师是一男一女,都是年青教师,相貌俊朗且态度和蔼,但上课的时候老师却带着戒尺。无论是语文课还是算术课,老师均采用讲练结合的办法。老师讲一阵子,再出几道题让同学们练习。做错了是要挨板子的,所以同学们学习都比较用心。学的什么都毫无印象了,但却记住了一首歌词。每天放学时,同学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背着书包,拎着小板凳,一边走一边唱:“功课完毕太阳西,收拾书包回家去,见了父母行个礼,父母对我笑嘻嘻。”
1949年春,我们仍在露天上课,但却有了课桌。此时战事已吃紧,在炮弹的呼啸声中,学校终于解散了。这半年的小学时间虽然短暂,却改变了父亲对我的态度。因为老师在家长通知书上给我写的评语是:“功课甚佳,忠诚可靠。”由于父亲笃信“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说法,因此他认定我是个可造就之才,不但抛弃了弃我之心,而且对我长大成才、光耀门楣寄予了愿望。
二、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1949年4月24日太原解放。新中国即将诞生。这时从家乡传来了喜讯。祖父和我同父异母的兄长在土改中成份定为贫农,分得了田地。大哥结束了为人扛活的历史,从此走向富裕。在太原的两个哥哥也已成人,相继参加了工作。时年我7岁,正是入学年龄。9月1日我顺利地进入太原七完小学读书。
1954年小学毕业后,我考入太原六中初中部。建国初期,百废待兴。为了改变国家贫穷落后的面貌,党中央向知识界发出“向科学进军”的号召,于是在社会上,在学校里盛传着“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顺口溜。然而我对数理化并无兴趣,却对文学情有独钟。那结构严谨、寓义深远、语言优美生动的一篇篇课文象磁石吸铁一样吸引着我;而中国的古典诗词歌赋意境之美、修辞之美、音律之美更深深地感染着我,使我产生了当一个诗人,当一个作家的梦想。
为了实现我的梦想,我一头扎进了文学作品的海洋中。我如饥似渴地读着一本本文学巨著,贪婪地吮吸着营养。到了初三我的兴趣又转向文学期刊和杂志。然而文期刊和杂志是要花钱买的(图书馆没人)。记得我第一次到五一路邮电期刊门市部去买《萌芽》杂志,拿起书来一看,定价是每本1角6分,掏掏兜只有1角5分,差1分钱!我踌躇了一会儿,转身走出门市部,沿五一路向南走到五一广场。我低着头,沿广场转了一圈,企图捡到1分钱,然而奇迹没有出现。我只得垂头丧气地返回邮电门市部。我舍不下那本书!
售货员阿姨是个30岁出头的中年妇女,她个子中等,胖胖的、黑黑的、眼睛小小的,不算漂亮,但她慈眉善目,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她见我去而复返,且一脸的沮丧,便和蔼地问:“姑娘,你怎么了?”我和盘说出了自己的窘况。当她知道我是一个酷爱书而无钱买书的穷学生时,笑着说:“姑娘,没钱不要紧,这里的书随便看,只是不要弄脏、弄坏就行了。”自此以后,我每个星期天都去看书。阿姨只要看到我,就立即介绍:“姑娘你看,这是新到的《人民文学》,这是新到的《火花》……”对于这位阿姨我一直心存感激,终生不忘,愿她一生平安。
初中的三年,我在书海中游弋,在诗林中徜徉,感到无比的快乐!
“书”使我学到了知识,开阔了视野,而更重要的是“书”帮助我树立了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
我最喜爱的一本书是苏联作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所写的自传性质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深深地为主人公的顽强精神和崇高的思想境界所感动。我决心以他为榜样,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我熟记他的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而已。人的一生是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过去的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并把它做为我人生的座右铭。不仅如此,在我38年的教书生涯中,在主题班会上,在学生座谈会上,在为学生举行的毕业典礼上,我常常背诵这段名言,以激励学生树立崇高的理想,刻苦学习,努力工作,当好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然而风云突变!
1957年的反右让许多名人、学者、作家纷纷落马成了右派。就连我崇拜的女作家丁玲也未能幸免。她的著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我最喜爱的作品之一。该书描写了翻身农民在首次获得丰收时的喜悦和欢乐,风格清新明丽,让人读后如沐春风。她不仅小说写得好,而且是延安时期的名作家、老党员,她还是胡也频烈士的遗孀,她也被打成了右派!我震惊了!我的感想是不能学文,不能当作家!
我的作家梦破灭了!时年我15岁。
三、大炼钢铁
1958年9月1日我考入太原六中高中部学习。1958年是个火红的年代,举国上下一片沸腾。为了实现年产1070万吨钢的指标,全国掀起了全民大战钢铁的热潮。为此,我校高三年级的同学在操场上竖起了两座高炉,将同学们上交的废旧铁锅炉、铁铣等投入炉中熔化成铁水,现浇铸成铁锭;高一、高二的同学们则整装待命,准备到西山投入到大炼钢铁的洪流中去。
1958年9月9日上午,高一、高二的全体同学在操场集合,按班整队。9时整,我们肩背行李、手提网兜,满怀豪情出发奔古交山区。浩浩荡荡的队伍经过文庙、五一广场、迎泽大街一直往西。过午到达西铭,打尖休息。我们坐在行李上,打开网兜,拿出干粮和水,一边吃喝,一边说笑。吃罢饭,把行李装上早已在西铭等候的大卡车,我们整队再踏征程。
说实在的,我们当年只有十六、七岁,正值青春年少,朝气蓬勃,所以走这30里的平路根本不在话下,更何况到西铭又卸下了行李,轻装前进,因而同学们情绪高昂。不知哪个班带头唱起了歌,于是各班纷纷响应。“总路线、大跃进、公社的红旗插在咱们村……”“东坡唱起人民公社,西坡唱起饮水河……”嘹亮的歌声此起彼伏。不觉太阳西沉。我们的队伍已进入山区。带队的老师向老乡问路,老乡说离古交还有50里。继续向前,再问路,老乡说离古交还有40里。继续向前,再问路,老乡说离古交还有60里。难道是向导迷了路,带领我们在山里转起圈来?我们疑惑着。天完全黑了,已经找不到人问路。看着满天的星斗,老师决定休整吃饭。
同学们也确实累了、渴了、饿了。九月上旬白天还很热,我们都穿着衬衣单裤。谁知到了夜里,气温骤降,大家都冻得瑟缩发抖。我们休息的地方是在山野里,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为了避寒,同学们便三个一伙,五个一群,背靠背围坐在一起,这个办法很奏效,顶住了风寒。同学们开始吃干粮、喝水,补充能量。吃完饭便打起盹来。因为我们确实太累了,太困了。
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到各班班主任和班干部连喊带推,让大家集合,继续前行。许多同学脚上都磨起了泡,一颠一跛地走着,上下眼皮直打架……走着,走着,我们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一条河横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好在河水不深,于是在老师的带领下,同学们卷起裤腿涉水过河。冷水一激,头脑清醒了不少。
过了河,只见一座大山巍然屹立,在夜色里直插苍穹,显得庄严而神秘。向导点燃了火把领头上山,老师们和带着手电的同学们都打起了手电照明。队伍成了一字长蛇顺着山路蜿蜒而上。我站在山脚下向上仰望,只见点点灯光构成了一个“之”字,衬着夜幕,真是美极了!
终于我也上了山。山路大约有二尺多宽,有的地方由于雨水冲刷还有豁口。啊呀!一面是高不见顶的山,一面是深不见底的涧。涧底的流水哗啦哗啦地响着,在这万簌俱寂的夜里格外动人心魄。好险啊!我腿已经麻木,踩在地上就像踩在棉花套子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老师们不断喊着:“同学们,不敢睡觉!睁大眼睛,看清脚下的路,安全第一!”“同学们,要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
我们走着,走着,也不知道翻了几座山。只见天空渐渐发白,曙光照上了山恋。天亮了!我们欣喜若狂。我们跳着、笑着、喊着……然而这不是终点,前面还有更大的山等着我们去征服。
经过休整,我们重整旗鼓,做最后的冲刺。走着,走着,一座大山又扑入眼帘。这山上没有盘旋的小路,而是几乎直立的陡坡一面接一面地向上延伸。坡虽然陡却很宽阔,可容纳许多人同时爬山。这样一来,队伍就乱了。年龄较大、身强体健的同学蹭蹭地快速上山,年小体弱的同学则落在了后面。我们班落在后面的有3人。一个是因关节炎行路艰难的申丽媛,另一个是“神童”章家谦,他只有13岁,细高身材,活脱脱一棵“豆芽菜”,还有一个当然是我这个“病秧子”了。但同学们没有忘记我们。团支部书记张世英、宣传委员任中英、组织委员郭秀兰等同学,抢过去我们携带的网兜等物替我们拿着,一边走一边不断给我们鼓劲。任中英跟随着张着大嘴喘气的我,连扶带拉,拖着我上山。就这样我们上了一面坡,又上了一面坡,翻了一座山,又翻了一座山。中午11点,我们到了石炭咀。石炭咀似乎是一个较大的村镇,比较“繁华”。我们高34、35两个班被安排在一个山村小学,学校还熬了一大锅绿豆汤犒劳我们。吃罢饭,我们趴在课桌上踏踏实实睡了一觉。下午两点多钟,同学们分道扬镳。我们高34、35两个班在张、黄两位班主任的带领下,经过胡家咀继续北上。当我们到达终点南坪时,太阳公公看着我们这些欢呼雀跃的小青年竟迟迟不肯下山。
由于申丽媛腿疼,而我在路途又“表现欠佳”,所以班主任照顾我俩留在炊事班做饭。因为我从未做过饭,心里发怵,于是狡辩说,炼钢铁比做饭贡献大,所以我要去工地。说也无用,张老师坚持让我留在了炊事班。
孰料出师不利。第一顿饭是做揪片汤。我先观察,见她们左手拿着切成方形的面片,右手揪下一小块面,扔进开水锅里。只是速度快。刷、刷、刷,那些小面片鱼贯入水。我心想,这太简单了,于是拿起一块面,靠在锅边。我揪下一小块面,准备扔进锅里,但这“小面片”和我捣起乱来,它粘着我死活不肯下水,我一急,用劲一甩,面片倒是入了水,但却溅起了好高的水花……炊事班长当晚就把我退给班主任老师。哈哈,正合我意。于是第二天我就随大部队去了工地。
我们去工地,要下七座山。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等到了工地,手都甩肿了,但我很高兴。我被分配在坩埚组。做坩埚的程序是,先把坩子用碾子碾成粉末,再把这粉末和成泥,用手揉、捏、拍、打,做成1米多、直径为20多厘米的筒子,然后晾干。
如果坩埚够用,我们就帮助炼铁。我们炼铁用的是“土平炉”。土平炉依山势而建,建在低洼处。底层砌有耐火砖,下面是灶坑,里面装着柴火和煤炭。炼铁时先把坩埚放在平炉里,再将铁矿石和焦炭混合装入坩埚,然后点火煅烧。出炉时,我们看到两种情况,一种是从坩埚里倒出来的“铁”仍和原来装进去的矿石样子差不多,只是分量反而轻了一些,颜色也变了点;另一种是焦炭与矿石粘结在一起的块状物。当时年纪小,又无专业知识,也搞不清楚那究竟是不是铁,只是每出一炉,都过秤、上交、报喜。
日复一日,我们每天黎明即起,吃过早饭,下七座山去工地干活。中午在工地吃一顿烤土豆。晚上与星星为伴,上七座山回村吃饭。生活是艰苦的,工作是辛劳的,但我们感到自己能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无比自豪。
1958年12月31日,我们高34、35班奉命返校复课。天蒙蒙亮我们起程。从南坪向东南方向直线行进,途经河口,直插西铭。经过近4个月的锻炼,同学们个个健步如飞。到达西铭时才下午三、四点钟。然后,我们乘公交车回家。
我们这两个班是二年级制理工班,是国家为纠正1957年招生中的“马鞍型”错误(1957年初中升高中,升学率为百分之二十四点多,把大部分初中毕业生都挡在校外)而办。现在劳动了近4个月,功课吃紧是显而易见的。为了补齐拉下的功课,老师们自愿加班加点。例如,给我们代物理的余炳沛老师和代化学的阮齐贤老师,每天晚自习后就在操场等着我们。他们利用红煤将典型例题投影到墙上给我们讲解。每晚多讲1学时物理、1学时化学,且不要任何代价。
同学们则抓紧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学习。顾不得玩耍、顾不得午休、顾不得休节假日、顾不得谈情说爱。经过顽强拼搏,1960年9月我们班除极个别同学因家庭问题未入大学外,其余同学均顺利考入大学。值得一提的是,我这个曾经爬不动山的“病秧子”在1959年春、1959年秋、1960年春三届六中学生运动会上,获得了百米、二百米、跳远共9个冠军,学校因此给我颁发了一枚二级劳卫制证章。这无疑是在西山大战钢铁结的硕果。这4个月的锻炼和磨炼使我受益终身。
四、到农村去
1960年9月我考入“山西师范学院”化学系。翌年,因国家经济困难,原计划建设的“山西大学”新校工程下马,因而“山西师范学院”和“山西大学”两校合并,更名为“山西大学”。
我们这批学生入学后正赶上国家三年困难时期。但大家没有被困难吓倒。同学们响应为党分忧、为国分忧的号召,刻苦学习、积极参加社会实践、积极参加健康的文体活动,经受住了考验,顺利完成了四年的学业。
经过四年的学习,我们有了扎实地基础知识和宽厚的专业知识,并掌握了从事中等教育、教学理论的技能。为党和人民的教育事业贡献青春是我们的理想;到基层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是我们发自肺腑的声音。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晋东南地区中级农业职业学校”任教。我愉快地服从分配,告别了母校,告别了年迈的双亲,于1964年8月14日去晋东南行署教育局所在地长治市报到。
报到时才知道“晋东南地区中级农业职业学校”是个总名称,它其实由三个学校组成。一个是“长治农职校”,地址在南田共,专业是农机排灌;一个是“长子农职校”,地址在长子县鲍店镇,专业是畜牧兽医;一个是“晋城农职校”,地址在晋城,专业是蚕桑。我被二次分配到“长子中级农职校”。这三个学校是新成立的半耕半读、社会来社会去性质的学校,虽有校址,但既没教师也没有领导,于是我们报到后在晋东南地区行署招待所住下来,等待新任命的领导带领我们前去。
在等待新领导期间,我们结伴在长治市游览。在学校宣布了分配方案后,我们班的晋东南籍同学就告诉我说,长治市概况是“一个警察一座楼,一个公园一只猴”。那时,我认为同学是和我开玩笑。不料一看,却是真的。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长治市由东、西、南、北四条街组成。街道比较宽阔,两边是民房或者是小吃店、小店铺等。房顶由片瓦组成,房顶上长着一种豆绿色的植物,形态象大小不同的碗串在一起,大碗在下,小碗在上。在四条街的交叉点上有一名警察在指挥交通。其实交通也不用指挥,因为当时长治市只有1路公交车,是从液压厂开到惠丰厂去的,1个多小时才过一趟。
我们所住的地委招待所的前面是晋东南行署。行署大楼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修建的“苏式蛋糕式”的楼房。中间五层,周边四层,颇宏伟。同学说的“一座楼”就是这座楼了。西街有一个规模不小的“西郊公园”,公园里有花草树木,有猴子,但不是一只,还有几只狼、几只狐狸和鹦鹉鸟等,没有狮子,没有老虎,更没有大象。
最要命的是长治的水硬度很大,又苦又涩,难以下咽。然而招待所用这硬水煮的“和子饭”却很好吃。
长治市地处太行山区,气候与太原不同。8月中旬虽然立秋了,但在太原还是很热的,因为秋后有只“母老虎”嘛!但在长治却已进入了秋天。更兼那年长治雹灾过后又秋雨连绵,着实让人感到了“冷”。
转眼到了8月20日,大约是新任命的领导已经到位,所以行署教育局通知我们第二天上午9时到招待所会议室开会,做工作前的动员。我们住的招待所是一排排的平房,挺简陋,但在院子里却长着许多高大漂亮的法国梧桐。晚饭后,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梧桐树下聊天,互相询问着——“家乡在哪里?”“哪个学校毕业的?”“分到哪个单位?”有时正聊得起劲,忽然风掠地而起,直达树梢,吹得树叶哗哗响,紧接着又下起了小雨,于是人群散去。我觉得这凉风吹了我个透心凉,所以赶忙回到宿舍,盖上被子。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和雨声,想着“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诗句渐渐进入梦乡。大约是受了凉,夜里我的哮喘病复发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我慢慢地走到招待所会议室,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会议室已有好多同学先到了。哮喘病是瞒不住人的。我坐着,驼着背,喘息着,喉间发出尖锐而响亮的啸声。听到这怪异的啸声,大家围了过来,关心地问长问短。正在这时,行署教育局张景润局长来了,大家立刻上前围住了他,七嘴八舌地说:“局长,你看她病得这样重,分到农村,医疗条件差,怎么能行……”张局长连忙走到我跟前,他听到我的喘息,看到我的脸因缺氧已经发青,没打官腔,立即表态说:“留在长治一中,但一中不缺化学教师,先到实验室工作吧。”说完又派人将我送到行署卫生所治疗。
这些当年的大专院校的毕业生,有的分到县里的小工厂,有的分到农村或山区的学校,有的直接参加四清或劳动,他们都愉快地服从分配,不叫苦、不埋怨,甘做共和国的基石,然而对一个原来并不认识的患病的同学却纷纷伸出援助之手。这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大学生的风貌!我感激他们!我钦佩他们!
长治一中是省重点中学,工作条件好,更兼我的男友已分配到“长治国营惠丰机械厂”工作,如果我留在长治就可以和他经常见面、互相照顾。然而,我酷爱教书。我愿意站在三尺讲台上,用准确精炼的语言去揭示自然界的奥秘;我愿意用教鞭指着黑板上的公式、定理与学生互相交流;我愿意把我所学的知识变成汩汩清泉注入学生的心田……总之,我要做一名教师,实现我“培育桃李”的誓言。于是我放弃了留在城市的机会,放弃了与男友朝夕相聚的机会,毅然决定去“长子中级农职校”任教。
五、长子是个好地方
阴霾渐渐散去,天空终于放晴。1964年8月23日,长子中级农职校的1名领导、8名教师、2名干事,一行共11人在长治市聚齐,由教务处主任张贯一带领大家坐长途车到长子县。
长子县在长治市以西,长治县以北,发鸠山以东,北与屯留县接壤。长子县与屯留县连成一片,是上党地区少有的一块大平原。这里土地肥沃、地平水浅,适宜耕种,素有“长子屯留米粮川”之美誉。
在古代,这块土地是尧王长子丹朱的封地,故取名“长子县”。《精卫填海》的故事也发生在这里。我好喜欢这块土地!
中午11点我们到达长子县城。于是下车,打尖、吃饭、游览。沁县师范毕业的崔树堂是长子县人,他自告奋勇和教务处主任张贯一安排饭食,其余的人便结伴游览。那时的长子县城并不算大,大家用了半个多小时就转了一圈。我们看到的单位有:长子县政府、县百货公司、县食品加工厂、县拖拉机站……其规模比长治市的单位小多了。但我们发现“长子县一中”却非常气派,虽然教室是平房,但礼堂却是带有飞檐的宫殿式建筑,高大壮观。成群的胡燕绕着礼堂盘旋,使礼堂显得富丽而祥和。
逛完县城,我们到“长子饭店”用餐。饭店非常整洁干净。我们包了两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茶壶、茶杯。服务员看见我们进来,热情地打了招呼,并端起茶壶给我们面前的杯子里倒水。虽然用的是茶壶,但倒出来的却是白开水。正好我们也跑累了、渴了,端起杯子就喝。刚喝了一口,我禁不住哎哟一声说:“坏了!”大家看到我皱着眉头,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原来长子的水其苦涩程度较长治市的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时服务员已端上炒饼、猪头肉和西红柿鸡蛋汤。在长治就听说,长子炒饼是上党名吃,一尝,果然名不虚传。炒饼色泽金黄、清香扑鼻、油而不腻。鸡蛋汤也非常可口,完全没有苦涩的味道,这让你不得不伸出拇指夸赞那里的厨师。
吃完饭,稍事休息,便准备出发。然而从长子县到鲍店镇没有班车,要租赁马车。听说要坐马车,我可高兴得手舞足蹈。因为我从小在城市长大,坐过汽车、坐过火车,还真没有坐过马车。不多久,车把式就赶着马车来接我们。我们一行11人,带11件行李,共租了两辆车。我看到驾第一辆车的马是枣红色,膘肥体壮,很是威风。我好奇地看着它,它也瞅着我。忽然它一晃脑袋,打了一个响鼻儿,接着又抬起前蹄刨刨地面,大概是欢迎我的意思,于是我麻利地上了第一辆车。
车把式一甩响鞭,喊了声“驾”,马便四蹄生风,向县城北跑了起来。刚出县城,就看到左前方高地上有一座庙。庙内还有一座塔,高耸云天。崔树堂介绍说:“这就是老百姓常说的‘长子有个北高庙,离天只有三尺高’的长子名建筑‘北高庙’。”说罢,崔树堂带领我们一行人前去观瞻。一进庙门,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座硕大的八角亭,八角亭内矗立着一通高大的石碑,上面镌刻着“人民烈士纪念碑”七个大字。这通碑是为纪念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牺牲的长子籍战士所建。我们在碑前默哀。我心里想着:我们一定要继承先烈的遗志,完成烈士们未竟的事业。努力工作,为祖国的繁荣富强贡献毕生精力。由于塔门紧锁,未能上塔,我们一行人又上车继续前行。
出了县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只见马路左边的田里,谷子随风摇摆,沉甸甸的谷穗儿谦逊地低着头;右边的田里,玉米挺立,硕大的苞米棒子张扬地翘着红胡子……田野里洋溢着喜气,丰收在望啊!
马车继续向前。突然我看到前面一片地里长着稠密的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植物。它青绿色的杆有拇指粗细,向上直立着,比人还高,在杆的顶端长着细小的枝叶。我连忙问大家:“这是什么植物?”孙秀灵老师是屯留人,还是学农学的,他笑着说:“大家来到晋东南已经好几天了,听说过‘长子屯留三件宝,麻杆点灯熄不了’吗?这地里种的就是‘潞麻’,它是重要的经济作物。把它的皮剥下来,粗加工可以拧成麻绳,细加工可以织成绸缎,剩下的麻杆,老百姓用它来照明。它浑身都是宝啊!”想不到在路上我又学到了一点知识。
马车继续向前。郜金贵是晋城师范毕业,嗓音嘹亮。他带头唱起了“马儿啊,你慢些走哎慢些走,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大家也随着他一起唱起来。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到了鲍店镇。然而学校并不在鲍店镇。马车右拐绕过一个“麻池”上了土路。又走了二里多地,终于到了我步入社会的第一站——山西省长子中级农业职业学校。它座落在旷野里,四周都是庄稼地。
六、荒了三、四年的学校焕发了生机
下午五点多钟到达学校时,我们看到大门敞开着,于是驱车直入。只见道路两旁长着齐腰深的杂草,茂盛非凡。车轮滚滚,马蹄的的,惊着了正在草丛中觅食的鸟儿,它们旋即起飞,掠过草丛,到树上栖息。从校门到正对面那一排平房间不过百多米的距离,眨眼就到。听到车把式“吁——”的一声喊,马儿立即驻足。我们跳下车来,把行李卸在路旁。
大概是听到了人欢马嘶,不知是从哪个房间里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一边走,一边大声招呼:“欢迎老师们!”并自我介绍说:“我叫陈允恭,是这儿的留守人员,请大家随我到小灶房休息。”
这小灶房大约有30多平米,抬头见梁。在窗户下面有两盘用砖砌的灶台。靠里面的灶台上嵌着一口大铁锅,里面正煮着饭;靠门的灶台上火口较小,火上正坐着水。我看见灶台上放着一个大“马瓢”和一把柄特长的勺子。我好奇地观察了一下,发现马瓢和勺子都是铁制的,比较粗糙,看起来像是铁匠们用战国时代流传下来的工艺一锤一锤地打制成的。在小灶房靠门的一头放着几条40公分高的长条凳,我们就坐在长条凳上休息。
这时炊事员老胡已将水烧开,并倒在十几只大碗里晾着。我们跑了一天,确实渴了,但是长治市和长子县那又苦又涩的水真让人喝怕了。然而世界上最重要的物质就是水,没有水就没有生命。不得已,我只得端起一碗水,刚嘬了一口,便惊喜地叫起来:“甜的!”老陈说,忘了告诉大家了,全鲍店只有我们学校这口井是甜水井。同志们禁不住笑逐颜开,赶紧端起碗来喝了个够。
在等吃饭的当儿,老陈给我们简单介绍了一下学校的概况。原来这所学校是1958年屯留和长子两县合并为“屯长县”时修建的“屯长大学”。结果到了1960年国家困难时期下马了,留下了这半拉子工程,到现在已荒了三、四年了。“这下可好了,老师们来,学校一定会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老陈高兴地说。
吃罢饭,老陈带领大家去看房子。
我们进门时看到对面正中的那长长的一排平房大约有20多间。有一间的,有两间的,还有带套间的。大家都愿意住小间,因为我们身无长物,不过“一铺一盖”、“一碗一筷”而已。全体教职工就我一个是女性。“女士优先”是不成文的规矩,于是我挑了最东头的第一间房。这房间大约有10多平米,是砖铺的地面,比较“豪华”,也已打扫干净。里面配有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张床。我将铺盖拿来放在床上。
这时已近黄昏,老陈又给送来一盏漂亮的“罩子灯”。我在城市长大,从小过惯了“点灯不用油”的生活,还真没见过煤油灯。我仔细地端详着它。它的主体像一个高脚的玻璃酒杯,只是上端的膨大部分形状酷似一个小小的“南瓜”。在“南瓜”的顶端安着一个灯口。灯口的中心有一条棉制的灯芯,它的下端浸在煤油中。灯口四侧有四片弯曲的铜片。在铜片之间卡着一个两端细、中间有一个膨大的球体的玻璃罩子。此灯的优点是当煤油燃烧时,冒出的黑烟被玻璃球体挡住,而二氧化碳和水蒸气则从上口冒出,这样就解决了污染问题。它不但实用,而且曲线优美,我看只有出土文物汉代的“长信宫灯”能与它媲美。
这个学校挺不错,“睡觉有窝、吃饭有锅、办公有桌”,我感到心满意足。躺在床上,听着和谐的、互相响应的秋虫和蟋蟀的鸣叫声,我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陈允恭带领大家参观学校。这学校前面是长子,后墙外是屯留。占地面积120多亩,围墙内有100亩(围墙外的20亩地,生产队早已种了庄稼)。教室有20间,学生宿舍有30多间。建筑后面及周边约有60亩地,都荒着。
离开学还有7天,为了保证按时开学,全体教职员工在教务处主任张贯一、总务处主任沈殿英的带领下开始了准备工作。你还别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在“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方针的指导下,培养出的大学生不但有扎实的基础知识和宽厚的专业知识,而且能文能武,干起粗活来也毫不示弱。我们不怕苦、不怕脏、不怕累,仅用几天的时间就除掉了前院的杂草;打扫了甬路;打扫并收拾出两个教室,摆好课桌凳,挂上汽灯;打扫并收拾出十几个学生宿舍,安了床板(大通铺)。由山大生物系毕业的“秀才”李志林书写的“山西省长子中级农职校”的大牌匾也挂在了大门上。学校面貌焕然一新。
看到靠自己的双手使荒废了几年的学校旧貌换新颜,我们感到由衷的高兴。我们急切地等待开学。
七、工作着是快乐的
终于盼到了开学。
9月1日,秋高气爽,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影。我们将一条写着“欢迎新同学”的条幅横挂在大门的两个垛子上,红底白字,格外醒目。喜鹊喳喳地叫着,校园内弥漫着欢乐的气氛。
我们几个青年教师分别坐在摆放在道路两侧的课桌凳上,等候着同学们的到来。
十点以后,同学们零零星星的来到学校。这时来的大多是在学校附近的长子、屯留、潞城、长治县(市)等地的同学。过了正午人渐渐多了起来。这时来的大多是交通比较发达的高平、晋城、阳城、黎城等地的同学。他们大多数头天乘车到长治,第二天再倒车到长子或屯留,然后背着行李步行二、三十里来校报到。到了下午便有三五成群的同学肩背行李,手提木棍,风尘仆仆地来到学校。这些同学中还有的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有的连袜子也没穿。看到他们手中的木棍,我们诧异地问:“你们带个木棍做什么呀?”原来这些同学来自平顺、壶关、沁源、沁水、陵川等山区,一来山区交通不便,二来家庭贫困,于是便在二、三天前带着干粮结伴而行。因山中常有豹子、狼等野兽出没,故而带了木棍防身。老师们听了都唏嘘不已。
看到我的学生的状况,这才让我深切地感到我们祖国还很贫穷落后,尤其是山区的农民还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着。农村需要我们,山区需要我们。我决心扎下根来,和其他教师一道把学生培养成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专长的新式农民。我想这样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可能在我国实现农业代化。
我们这所学校是畜牧兽医专业。第一学期开设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体育、音乐等文化课,还开设了生物、解剖等基础课。第一个月半天上课,半天建校劳动。在老师的带领下,同学们在前院平整、碾压出东、西二块场地,并在西场地上安了两副篮球架;沿两块场地又修建了三百米的跑道(用粘土、炉灰渣、石灰渣混合碾压而成)。这样我校的两操一课就有了保障。
从第二个月开始全天上课。学校生机勃勃。教室里书声朗朗,校园里到处是欢歌,到处是笑语。
转眼到了期中,教务处组织学生座谈,了解教学情况,并向教师做了传达。同学们对8位教师的讲课基本满意,这也在预料之中,因为我们在校实习期间都经过了严格的训练与考核。
当讲评到我的化学课时,主任说,同学们认为化学老师能做到认真备课、认真讲课、认真批改作业,且课堂讲授细致、条理、生动。我还来不及“洋洋自得”,就听得主任话锋一转说,但是,同学们强烈要求开化学实验课。说完,散会。
同学们提的要求太合理了!化学是一门以实验为基础的学科,不开实验怎么能行!然而学校没有实验室,没有实验台,没有实验员,没有通电,没有通自来水,仪器缺东短西,药品寥寥无几。这个实验怎么开?领导很“负责”,他督促我过河,但未提供桥与船,大概是没钱造桥与船。
上世纪六十年代有句口号,叫做“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话很是鼓舞人心。
经过思考、了解,我让同学打扫出一间教室作实验室;将库房的两副乒乓球案子搬到教室一分为二,就成了四个实验台;配药品需蒸馏水,但无法制取,因为有烧瓶却没有冷凝管。即使有冷凝管也是白搭,因为没有自来水,你无法将井水从冷凝管的下口输入,所以无法冷却。吃饭时,我看到灶房有一把“铜墙铁壁”茶壶,于是灵机一动,在壶嘴上缚了一根长玻璃管。烧水时,不断用冷水浇在玻璃管上,蒸馏水便一滴滴流出来……有时也让男友从他们工厂的实验室“淘来”一些药品、PH试纸等救急。
实验课开了,能做一步就做一步,能做两步就做两步。同学们也很满意。
我工作着,并快乐着。
八、清帐
1964年冬,四清工作组进驻了我校。
组长王长耕。他是长子县社教工作团鲍店分团的团长兼我校四清工作组组长,长住我校。王常耕组长年过半百,曾任黎城县法院院长,黎城检察院检察长。虽然他级别高、资格老,但他没有半点架子,待人平等,态度诚恳,作风极为朴实,很受老师们的尊重。
队员有两名。一名是襄垣县干部老张。他40岁出头,是复转军人,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他曾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在成都军区有一名起义的国民党军官,在三反运动中,有人逼他坦白自己的贪污事实,且不断加码。他从不抗拒,一律认帐。后来码加的太大了,他说:“你们说我把全成都的贪污了我也承认。”到最后结案落实时却道,贪污是在国民党军队里干的。结果“打虎队”认为在国民党军队里贪污不算,于是不了了之。这故事让大家忍俊不禁。
另一名队员是屯留县银行干部老李。他40岁挂零,更是诙谐有趣。他也讲了一个故事。说在古代某农民因未交公粮被抓。县官审案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农民答:“叫王标biǎ。”县官不会写“biǎ”字,只得问:“你还有什么名字?”农民答:“还叫王姐夫。”于是县官喊:“带王姐夫上堂——”衙役们跟着喊:“带王姑夫上堂——”县官诧异地问:“你们为什么叫他王姑夫?”衙役们答道:“老爷叫他姐夫,我们敢不叫他姑夫?”这故事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运动开始后,先是宣讲文件、发动群众、教唱歌曲。
从歌词“工作队下乡来,贫下中农笑颜开,阶级队伍组织好,地富反坏垮了台。我们团结中农向集体,资本主义根子挖出来……修正主义根子挖出来……”就可知道当时社教运动的宗旨。
运动的第二个阶段是摸底。工作组怎么摸的底,我一无所知。有一次老李同志和我聊天时说,王常耕组长对他们讲,张老师培养培养是个好的法院院长。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看的侦探小说、推理小说、反特小说太多了,受其影响在分析问题时好进行逻辑推理,更兼年轻气盛、心直口快、语言犀利,给人造成“能干”和“厉害”的印象的缘故。不过我听完就算,并未把此话放在心上。
1965年春,我校成立了“清帐组”。我被任命为组长。组员有两名。一名是新调来的会计王振岗,另一名是管理员陈允恭。对这样的安排我事先毫不知情。更不是觉得自己有“当法院院长的才干”想牛刀小试而自动请缨,只不过是六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已经习惯了服从组织决定,更何况那时我才22岁,胸无城府,根本未想过当这个组长会有什么风险,于是二话没说就接受了任务。
我校涉及经济的人员有两名。一名是崔树堂,他是沁县师范的毕业生。来校后被分配当司务长。日常要买粮、菜、油、盐、酱、醋、茶,应当有账。一名是佟槐。他是1964年山大数学系的毕业生,因当时学校没有会计,领导让他暂时管理财务。工作组指定的清查对象是佟槐而没有崔树堂。难道是工作组在摸底时发现了佟槐贪污的蛛丝马迹?
清查的第一个回合是让佟槐交出账本。佟槐拒绝了。他声称账本找不到了,可能是被老鼠拖走了。
我们分析,账本是比较大而厚重的,它应当放在抽屉里或者桌子上。这偌大的一个账本老鼠能从抽屉里或桌子上把它拖走吗?这偌大的一个账本老鼠能把它拖进鼠洞吗?能完全被老鼠吃掉吗?显然不可能。工作组坚持让佟槐翻找。佟槐不得已交出了账本(说是从床底下找到的)。
账本果然有点“破烂”。我们把账本中有破损的每页纸都铺展、抚平,发现破损处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这显然不是鼠咬的痕迹,而是人用指甲撕掐的痕迹。
佟槐做贼心虚,欲盖弥彰。
经查账、账物核对、外调,发现他贪污的手段有两种。1、支少报多。2、白条子多,账物不符。在人证物证面前,他无法抵赖。他管了两个月财务,共计贪污了百多元,为此佟槐受到了迟转正一年的处分。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觉得贪污百多元不算什么吧?但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个徒工的月工资才18元,一个普通的干部月工资为34.5元,大学毕业生刚工作月工资才42.5元;城市市民的月消费标准人均10元,在农村工作的干部、职工的月消费标准人均8元。所以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短短的两个月就贪污百多元就不算少了。况且在那个年代,运动一个接一个,干部中敢贪污的人太少了。
佟槐虽然生在旧社会,却长在红旗下,党和国家培养了他17年,直到大学毕业并分配在学校任教。他应当努力工作报效国家才对,然而他一参加工作便走错了路。我和他是坐一趟马车而来,所以我为他痛心,我为他惋惜,然而我对他爱莫能助,我必须完成组织交给我的任务。而且我认为组织上给他处分是应当的,这不仅能够让他记取教训,更能警示他人。
当时,我还没意识到在清佟槐账目时,我已将一颗定时炸弹埋在了脚下。
工作组在放假前撤出。在撤出前把几个出身成份不好或家庭成员、社会关系中有历史问题的教师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马列主义学习小组”。老李同志安慰大家说:“现在的形势下,谁敢介绍你们入党,谁不怕犯路线错误?但是,不入团入党也能学习马列主义,学习毛泽东思想,一样能为党工作,希望大家不要灰心。”我们感谢他。
我一万个不服气。我想照这样说来,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马克思、恩格斯也不够共产党员资格了。然而当时极左思潮已在全国泛滥且有继续升级之势,面对现实,我打消了入团、入党的念头。但是,我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信念没有改变。
九、山药蛋派
1965年9月1日是我校建校一周年纪念日。此时我校已有3位领导(校长和2位主任)、25名教职员工、200名学生;行署教育局还给学校专款买了牛、马、驴等大牲畜供实验用;更可喜的是学校通电了,校园内一片光明。
学校稳步发展,事业欣欣向荣。
我校教师大多数只有二十来岁,朝气蓬勃、生龙活虎。节假日常三三两两结伴出游,或游山玩水,或考察风俗、民情。男教师又组织了篮球队。他们有时邀请外单位的球队切磋球艺,有时远征长子县、屯留县去打比赛。由于他们技艺精湛,配合默契,因此所向披靡,无一不胜。老师们课讲得不错,球打的更好,成了学生心目中的“楷模”。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1966年元旦悄然来临。
司务长宣布,元旦中午发面、发馅,让老师们自由组合自己包饺子吃。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高兴得手舞足蹈。俗话说:“好过不如倒着,好吃不过饺子”,更何况让大家自己动手尝试一下做饭的乐趣!
现在的年青人听到这里也许不大相信,吃一顿饺子至于这样高兴吗?要知道那个时候物资匮乏,我们平日里常吃的是老三样:早晨小米稠饭就白萝卜条,中午煮玉米面疙瘩就土豆丝,晚AddeGXCMi5sG8AXa4MCpuw==上和子饭。如偶然吃了一顿“蛟龙入海”(河捞)或“绿化沙滩”(小米干饭上撒切碎了的韭菜)就算是改善了。了解了这些,你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由于我校老师数量还不算多,所以共分成三个教研组。解剖和专业课是一个教研组;政治、语文、音体是一个教研组;数、理、化、生是一个教研组。
我们数、理、化、生教研组共5人。吴昊、李志栋、姜波占、佟槐和我。由于佟槐不大来教研组,所以平常就是吴、李、姜和我,忙时一起备课,闲时一块侃大山或结伴出游,所以我们四人接触较多,感情比较融洽。吴、李、姜三个都是农村出来的,他们穿着家做的布鞋,盖着土布做的被子,铺着土布的床单,就连擦脸的毛巾都是一小块土布。我虽然是城市出来的,但由于家庭贫寒、布票短缺也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和自己做的鞋。我们几个看起来确实很“土”,所以有人戏称我们是“山药蛋派”。我们听后很高兴。“山药蛋”即AddeGXCMi5sG8AXa4MCpuw==土豆也,曾几何时,苏联部长会议主席赫鲁晓夫说过共产主义吃的是土豆烧牛肉,可见土豆也是菜中之上品;另外,名作家赵树理就是文坛上的“山药蛋派”的领导人物。他写的“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三里湾”等都是群众喜闻乐见的作品。我们欣然接受了这个“封号”。
今天,当然是我们一块包饺子了。我们领了白面、饺子馅和一瓶苹果蜜酒回到教研组。刚坐定,就听李志栋说:“我有点小事,要出去一趟。”没等大家醒过神来,他就转身出去了。李志栋才貌双全,能写会画,平日里谨言慎行,不苟言笑。我送了他一个雅号叫“秀才”,然而除了我没人叫他这个雅号,都客气地称他为“李老师”。也许他今天真的有事。
李志栋刚出去,就听吴昊说:“我管看火。”说完就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在炉火边,手里还煞有介事的握着一根火柱。吴昊出身于贫下中农家庭,根正苗红,是我校的团委书记兼我们教研组的组长。他是学物理的,能辨别从天空中划过去的亮点是人造卫星还是气象气球。他样样都比我强,我有点嫉妒他。有一次他看到我的床单、毛巾等都是从商店里买来的,于是叫了我一声“地主”。我很忌讳“地主”这个词,有点生气,我看他面孔微黑,脱口送了他一个绰号“黑煤球”。他开始不大高兴,但慢慢地也就接受了。他性格活泼、能言善辩,不知为啥,今天却像锯了嘴的葫芦,坐在炉边一声不吭。
我一看形势不妙,于是喊了一声:“他们不干,我也不干!”说完坐在椅子上不动。这时姜波占操着浓重的陕西口音对我说:“你别(bǎo)急,我(è)一个人就能行。”姜波占是陕西师范大学毕业的。他除精通数学外,还酷爱历史。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农民起义,无一不知;历史上谁的楷书最好,谁的狂草最精,无一不晓,而且站在梯子上往墙上写大仿宋字一挥而就。虽然他满腹经纶,却不会唱歌、不会打球、不会打牌,是典型的书呆子。于是我送了他一个绰号叫“老夫子”。“老夫子”会包饺子?我疑惑着。我趴在桌子上装睡,但不时偷眼看看他。只见他和面、切剂儿、擀皮儿,不忙不乱。尤其神的是他包饺子时,将饺子皮放在左手心,右手用小勺挖一点馅放在饺子皮上,然后左手一握就成了一个饺子。不一会儿,桌子上就排满了饺子。我也不装睡了,坐起来睁大眼睛仔细一瞧,看出了门道。原来别人捏的饺子像蹲着的一个个小“元宝”,而“老夫子”做的饺子像趴着的一只只“小乌龟”。嗨,不管形状如何,总是饺子。
饺子包好了,李志栋的事也办完了,吴昊的水也烧开了,于是我们一起煮饺子。只见那些“小乌龟”初时卧在锅底,一会儿却慢慢地往上爬,一边爬还一边翻滚着,一直爬到水面。“老夫子”一声令下:“捞!”
我们一边吃着香喷喷的饺子,一边品尝着那香甜绵软的苹果蜜酒,心里别提有多惬意了!
吃罢饭,那锯了嘴的葫芦又活跃起来了。他提议:“我们打牌吧,小二带甩四十分下台,怎么样?”我们一致同意,因为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这无疑是最佳选择。这时,我心里又打起了小九九。别看“秀才”和“老夫子”才思敏捷,能写会画,牌技却都太蹩脚了,于是我赶忙坐到“黑煤球”的对面,这样“秀才”和“老夫子”就成了对家。不料,今天打牌“秀才”和“老夫子”手气甚好,大王、小王、小二都“赖”在了他家;而我和“黑煤球”却牌运欠佳,怎么也起不上好牌。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任恁我俩挤眼睛(黑桃)、指鼻子(红桃)、摸耳朵(梅花)、吧答嘴(方块),甚至偷牌都无济于事。结果,大战三百回合,只打了个平手。
一直玩到晚上九点,我们都太累了,于是回宿舍休息。躺在床上我想着,国家在“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指导下,已逐渐恢复了元气,学校也健康发展。明天一定会更美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