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芬
最先,从西西弗认识加缪。几年前,读《局外人》,第一感觉,这是个怪人。可不怪么,开头那句,“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竟敢使用这样的语气,这令人意外继而愤怒。也太狂妄了吧,世间人子,哪个敢于如此唐突和冲撞母亲大人?我敢说,如此不孝不敬,在我们这个具有悠久文明史的国度,他一天也别想活好。然而这个该死的家伙,文字中弥漫着的丝丝缕缕的冷酷、不屑而又霸道的气息,让我欲罢不能。
加缪的写作方式,使他的书颇为难读,他在遣词用字及裁剪安排上耍了太多花样。开始时是相当讨人厌的,对他而言,平淡地处理一个平凡的场面几乎不可能,太多的出其不意,像文字里安插了一个个小妖魔,引领着眼睛不得不跟着探寻下去。
就这样,我在一边实施抵抗一边又不得不屈从的交加挣扎中,读完了《局外人》。后来又先后读了《鼠疫》和《堕落》,《第一个人》读得断续而零落。这就够了,我觉得自己已经从对他咬牙切齿到被征服得心悦诚服。我得承认,我爱上了这个霸道的家伙。
有一天,正在厨房忙碌着,却无厘头地想起《局外人》的一个片断,一跃而起,中断了正烟火蒸腾中爆炒的青椒鳕鱼片,跑到书房,抽出《局外人》,翻到那一段,“晚上,玛丽来找我,问我愿意不愿意跟她结婚。我说怎么样都行,如果她愿意,我们可以结”,“又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说我是个怪人,她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爱我,也许有一天她会出于同样的理由讨厌我……我一声不吭,没什么可说的”,又翻到前一段,“我”的老板征求“我”到巴黎工作的意见,“我”说“实际上怎么样都行”……重读这些曾被我重重勾画的句子,想象着这些文字背后该有怎样一副尊容,忽然发现,几年前读它时,就在这一段的空白处用碳素笔胡乱地标注了“天蝎”字样。
往后翻,发现不少段落和语句被我做了同样的标记,有的干脆是:这是一个天蝎座!而在预审推事与“我”讨论到底开了几枪的那一段,则潦草地写着“我猜想加缪是天蝎座”。
其实,烟火生活的碾压,渐渐忘记了加缪这家伙,可是那天就在最不应该制造灵感的厨房里,突发奇想地忆起《局外人》。早已忘记了加缪的什么星座,此时关掉煤气,细细重读以前自己勾画过的语段,并端详起封面上加缪那幅肖像。
译林出版社的《加缪文集》。封面的黑白底色上印着字号不一的法语,这似乎增加了画面的怀旧性,从而使加缪的半身像更具神秘感,乍看就有了某些谶意。画面中的加缪高大魁梧,微微歪着身,理着平头,打着领结,嘴里叼着半截香烟,一件大翻领的风衣被他双手插兜,风衣的腰带倒是扎得整齐规矩。他的眼神,阴郁,深邃,淡定,略偏着的一张脸,冷峻严肃,像在思考,又像在做着某种严厉的审视。整个看去,这肖像显然是行走中的,给人一种玩世不恭和漫不经心的恬淡漠然,一股子懒洋洋、心不在焉、模糊和不确定的劲儿,加上从骨子里渗出的神秘气息,于是我更加确定,对,天蝎座就这德性。
我为自己重新“发现”这个发现而激动,接下来就是求证。这并不难,上网查阅加缪的资料,开始时只查到“生于1913年”,没有月份。不死心,继续输入“加缪 天蝎”进行关联查询,终于查到“11月7日”。那一刻,内心狂跳,仿佛自己可以去预测地球年龄了。
这一印证,增加了我探究加缪的新视角。一直深信,星座信息犹如生命图谱中的神秘胎记,却是被一个人完全无意识下泄露的。我把加缪文字中弥漫的天蝎气息与身边的一只只天蝎对比,狂喜地发现,他们,就是“那一类”。加缪作品中,一种隐隐约约的矛盾和不谐飘忽地游走,整个人整个作品就是一个矛盾体。他的主人公给人最初的印象总是一副“爱谁谁”的模样。漫不经心、不屑一顾,从来不专注于某件事务,总给人一种“被动”的背影,“被推着”,随意,无形,似乎成为他的标签。主动这个词永远也与他无缘:被动地参加母亲葬礼,被动地接受一个女孩玛丽的爱情,连结婚的要求也是被动提出的。老板欲把他派往巴黎,这显然是一个美差,在工作中名正言顺地旅游,但他仍一副“怎么样都行”的死相。只是到了《堕落》里,才显现了一丁点主动,比如“我在法国时,每逢遇见有才智的人,我就不能不立即与之结交”,“我对高贵的语言有癖好”,可是,读着这些,即使再“主动”,也给人一种调侃式的冷幽默。
加缪的这一意象在《西西弗神话》里达到极致,他看似随意地让一个神不停地滚石上山,让世人无法不对着那个耕牛般攀登的身影慨叹唏嘘。可就在这汗流如雨惊天动地日复一日的推碾之中,加缪的笔调始终不经意、淡幽幽,一张略带嘲讽的脸孔,眯起的眼睛谁都没看,但又把世间万象通通收容,一切人性的开阖与芥蒂无所遁形。“了解到没有胜利的事业,我开始喜爱失败的事业,它们要求不被污染的灵魂,不管是对于它的失败还是暂时性的胜利”,这样的句子就格外“天蝎”。按照星座对天蝎的解读以及我对天蝎的领悟,天蝎总是这样被动着、随性着、冷酷着,甚至拒绝着。
但,果真如此吗?如若真的以为他们“被动”,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天蝎的坚执顽强极致到血腥。“被动”只是假相,他们将这一特征巧妙地淹没于表面的随意和漫不经心,实际上实施着残忍的“控制”。据说,美国星座爱好者统计过历届福布斯富豪排行榜,天蝎座上榜的数量每年都远远超越其他星座,这有真实的数据,在2011年美国富豪中,天蝎一个星座就占据四分之一。
天蝎座被广泛关注有其天性的道理,他们天生的自控能力以及做事的专注力和毅力,为他们的成功奠定了性格上的基础。天蝎,生于秋深,性喜静,意清幽。爱之切,怨亦深。表面冷若冰霜,内心却炙热如火,本质轻名利,但拥有成名得利的天赋。沉静,淡定,稳重,专注。天蝎座的概念中,面对一个事情,要么置之不理,一旦决定实施,不惜牺牲一切。天蝎座的定力、抗压指数也非其他星座能比。这使得他们在事业上的展现总有一种王者风范,他们注定是乱世中的枭雄,世间任由他们兴风作浪,所向披靡。只要想到,一定做到。
冷着,热着,冰火两重天,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矛盾体。他们渴望激情,却又将激情的火山掩藏得若无其事。他们害怕孤独,却又担心被人拒绝,于是甘心在孤独里沉缅。或许,在他们眼里,整个世界就是矛盾的。在《局外人》里,“我”对母亲辞世“麻木不仁”,不冷不热地与一个并不爱的女人“相爱”,莫名其妙地向一个与自己几乎无关联的人开了五枪,入狱后,被描绘成一个“生性缄默孤独的人”。这就是生性喜静的天蝎,他们对于红尘俗世的繁华热闹一律采取闪避的态度,即使无法远离喧嚣,也会抱着局外人的心态,用冷漠的双眼洞察世间一切。人们看不懂天蝎,觉得天蝎是个异类,曲高和寡,与一切格格不入,而表面的天蝎也不屑被人看懂。矛盾的是,他们内心又强烈渴望高山流水的灵犀相通,他们的眼神暧昧冷漠却又性感炙热。在别人不经意的时候,将可能的“猎物”透射洞穿,以此锁定那个灵魂的同路者。在《局外人》里,执行死刑之前,“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这一切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事实上的加缪就是这样,他冷眼打量着这个世界,甚至不惜所有恶毒之词而极尽嘲弄和挖苦,却不能抵拒对尘世的一腔热爱。
加缪对男女之情的描述充满异类感,“说我从未爱过是不对的,至少在我的一生中是有一种伟大的爱情,其对象一直是我本人……好色,我的爱情生活中唯有它才存在,这只是寻求作乐和征服的对象”,“哪怕为了一次十分钟的艳遇,我也会不认爹娘,不顾事后辛酸地后悔”,“我简直难于承认,我会去拿十次与爱因斯坦的谈话去交换与一个漂亮的女配角的初会”,“某种最坏的最卑劣的人说:别爱我,但要忠于我”……
依我对天蝎的了解,这完全可以称作他们的爱情宣言。诚如加缪所言,在天蝎的爱情概念里,绝无“牺牲”二字。他们的清醒决定了他们在爱情中的角色定位,爱情在他们的人生中统统被打上“服务”的烙印,他们所做的一切,可以用法国思想家蒙田的一句话概括:一个人大智,就会用是否有用和是否适合于自己的生活这把标尺来衡量一切事物的真价值。对于天蝎来说,爱情也不例外。我则把这种天蝎天性中的荒谬看作下意识的寻找,对人类自身终极命运的寻找以及对人性的深掘。天蝎座是神秘诡谲令人费解的,是一个有强烈责任感,对于生命的奥秘有独特见解的星座,他们喜欢用“发现-探究-结论”的揣度习惯,他们对于生命的探幽是不遗余力的。与某些赞美生活的作家相反,加缪的小说充满了对生活的讥讽与嘲弄。剥离了生活的虚幻外衣还原其荒谬本质的同时,又令人忍俊不禁,或者亦哭亦笑,涩涩的笑,癫狂的哭。读着加缪,心被紧紧提着的当口,又会心地苦苦地发出笑来。有时,加缪自己也不惜表达这种可笑,“在我们的社会里,贪婪代替了宏图大志,这始终引我发笑”。哦,这只蝎子,他总在与你捉迷藏,高深莫测,惯于以X光切割他人,却把自己掩藏得扑朔迷离,嫉恨轻浮孟浪,崇尚冷静理性,所向无敌又谨慎拘泥,智慧力量又慑于血性和担当。他锐眼一扫,世界无以遁形,人们险些对他绝望、放弃了,可他一个冷绝的眼神,透射着诡异灵慧而又不失温暖的光芒,这时先前的绝望早没了踪影,这就是使人爱之深、恨之痛的天蝎,这就是令人对他的文字辗转纠结、欲罢不能的加缪。
不强调、不忽视、不夸张,不卖弄,只是呈现一副淡淡的天然模样,这就是天蝎。不狂热、不偏执、不沉湎,不粘滞,不锋利,而这又丝毫没有妨碍他对于生命的巨大热爱,对世上异于自己的生活态度也能保持相当的同情、理解和宽容。看似从从容容,自信自得,实则背后的爽脆斩截和野心勃勃令人吃惊,他说过:心怀理想是一件残忍的事。讨厌并试图摆脱各种束缚和秩序,看上去永远都有逃离的可能,却又十分知晓这些束缚和秩序的必要性,懂得适时对它们表示出应有的尊重。这些要素最终汇聚而成的不是中庸,甚至也不是简单相加得来的和谐,而是笃定清朗的悠然之态、舒展弥漫的自然之风、举重若轻的优雅之气,以及我行我素的坚执力量。
这是天蝎座的加缪。这个荒谬、怪诞、精辟、尖刻、深邃到骨髓里的加缪。
石头仍在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