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方华
(四川外国语大学大学外语教学部,重庆 400031)
30年前,被誉为“亚洲伍尔夫研究第一人”的瞿世镜先生写了一篇题为《意识流文学中的时间问题》的文章,归纳了意识流文学在时间处理方面的三大特征:“(1)时空跳跃频繁、时序颠倒错乱、时间跨度很大;(2)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想象不断穿插到人物当前的意识中来,三种时刻重叠、渗透、凝聚;(3)主客观时间不断转换,叙事不依照客观现实的时序而以人物的主观意识流动为线索。”[1]33同时,文章还详细地分析了这“三大特征”形成的理论基础,先后谈到了柏格森的“心理时间”、詹姆斯的“感觉中的现在”、普鲁斯特的“现在和过去的同一性”、伍尔夫的“原子降落到心灵上的顺序”、鲍温的“戏剧性的‘现在’”、福克纳的“流动状态”,最后指出这些理论看起来五花八门,实际上“不过是用不同的术语来说明同一件事情罢了”[1]36。那么,这“同一件事情”究竟是什么呢?瞿世镜先生虽未言明,但根据其前后文的论述来看,它应该近于福克纳的“(时间)的流动状态”,简言之,也就是“时间流”。遗憾的是,多年来,对“时间流”这一概念,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文本批评实践上,都鲜有提及,即使偶有提及,也只是一笔带过,不作深究。
譬如,伍尔夫的名作《达洛卫夫人》自问世之日起,一直作为意识流小说代表作品受到评论界的关注,小说中的时间问题也引起了不少研究者的兴趣。李维屏先生曾对《达洛卫夫人》在“时间”方面的特点做过如下分析:“首先,从结构上看,《达洛卫夫人》似乎仍有一定的时间顺序,即以伦敦大本钟为标志的物理时间贯穿了整部作品。……其次,伍尔夫还反复利用时间的经验来渲染人物的意识。……再次,在小说中,伍尔夫让达洛卫夫人和史密斯生活在同一股时间流之中(粗体字为本文作者加粗,下同),并且同时受到物理时间的影响和冲击。”[2]这里,李维屏虽明确提到了“时间流”的概念,但他只是将其用于分析小说中的两个人物之间的关系,而不是探讨整部小说中的时间流问题本身。鉴于此,本文试图从本质内容和文本表现两方面对《达洛卫夫人》的时间流主题作一研究尝试。
正如李维屏所指出的,在小说《达洛卫夫人》中,以伦敦大本钟为标志的物理时间贯穿了整部作品。无论是大本钟的钟声,还是“圣·玛格雷特教堂的钟声”[3]45,拟或是“哈利街上的钟声”[3]96,每一次钟声响起,都在宣告客观世界中时间的流逝,都标志着时间“过去-现在-未来”的客观存在状态和人物各种各样的行为活动。大卫·道林(David Dowling)详细分析了小说中的时空变化和人物的活动范围[4]51-52:
上午10点左右,达洛卫夫人上街买花;赛普蒂默斯和妻子雷西亚在公园闲坐。11点彼得拜访达洛卫夫人。11点半彼得站在特拉法尔加广场上。11点45分彼得离开达洛卫夫人家来到公园。中午12点赛普蒂默斯和妻子雷西娅走进威廉·布雷德肖先生的诊所。下午1点30分休·怀特布莱德和理查德·达洛卫参加布鲁顿夫人的午宴。下午3点理查德带着花回家。下午3点半克拉丽莎女儿伊丽莎白和其家庭教师基尔曼小姐一同出门。傍晚6点赛普蒂默斯在家中跳楼自杀;大街上彼得怀着对文明的憧憬在思索。夜晚到次日凌晨3点左右,达洛卫夫人在家中举行晚会。
如果我们将这些时间点抽离出来,时间流就会惊人地呈现在读者的眼前:10:00A.M.→11:00 A.M.→ 11:30 A.M.→ 11:45 A.M.→ 12:00 noon → 1:30P.M.→3:00 P.M.→ 3:30 P.M.→6:00P.M.→ 3:00 A.M.在这里,时间的接续性、连续性,昨天、今天、明天的时间关系,“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流跃然纸上。如果说这里所探讨的时间流依赖于读者和批评家的深层解读的话,在下面这两段文字中作者几乎是在直接表达时间流这一主题了[3]75:
在所有的岁月里……几百万年前,她的情人曾和她在五月里并肩漫步;然而她记得,尽管光阴如夏日一般漫长,遍地盛开火红的皱菊,随着岁月的消逝,他离开了人间;死亡的巨镰砍倒了巍巍群山,终于,她那苍老和花白的头埋在已变成一块冰渣的大地中;她祈求诸神,把一束紫石南放在她身旁隆起的墓地上;最后一轮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残照坟茔,因为到那时,宇宙的盛典行将告终了。
当这首古老的歌在摄政公园地铁站的对面传播时,……那首古老的歌宛如冉冉浮起的气泡和淙淙的流水,浸透了无穷岁月的互相缠绕的根茎,浸透了白骨和宝藏,流水潺潺,汇成一条条溪涧,流过人行道,流过马里勒柏恩大街,又往下向尤斯顿大街流去,滋润大地,留下一星湿漉漉的斑点。
申富英指出,“在《达洛卫夫人》中,吴尔夫以四种联接方式(即空间联接、主题桥梁联接、中心刺激物联接和时间隧道联接)为纬,以四种时间序列(即钟表时间、主观时间、历史时间和宇宙时间)为经,编织了坚韧缜密的叙述框架,不仅使零乱的意识碎片聚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而且使小说的意义更加深远。”[5]他对宇宙时间序列的分析,主要也就涉及这两段文字。在笔者看来,相对于主观时间而言,钟表时间、历史时间和宇宙时间都属于客观时间的范畴,所反映的都是时间“过去—现在—未来”流逝的客观性及其客观存在状态。
这里,在摄政公园地铁站的对面,一位老妇正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表面看来,老人唱的不过就是一首情歌。但彼得却从中感受到了时光的流转和人生的变换。那首歌“宛如冉冉浮起的气泡和淙淙的流水,浸透了无穷岁月的互相缠绕的根茎”。岁月的根茎是什么?任何一个时间片段都植根于过去,昨天相对于今天是过去,今天相对于明天也会成为过去。从时间流的不同阶段来看,“知觉中的‘现在’正稳定地向前滑行,把尚未成形的‘未来’事件落实为现在的事实,而这些事实稍纵即逝,一下子就归属于‘过去’了”[6]。所以,这“流动”的不是那首代代相传的古老的情歌,而是人们累月经年地经历的世事人生。这里的人生显然不仅是老妇的人生,也不只是彼得的人生,它已成为了我们整个人类从昨天,经由今天而走向明天的整个历程。这里,我们看到了历史的流痕,看到了时间流过去、现在、未来流逝的客观性。这里,老妇所唱的古老的歌谣分明就是“一首时间的颂歌,一首不朽的时光颂”[3]64。
对于时间的歌颂,或者说对于时间流的感叹,从古到今都是文学作品的主题之一。例如,《论语》里那句几乎妇孺皆知的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无疑是感慨时间像流水一样不停的流逝。朱自清在散文《匆匆》里也有类似感慨:“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7]对文学作品而言,真正体现时间流的无疑是靠叙事话语构建起来的文本世界中的“倒叙—顺叙—预序”结构,这在小说《达洛卫夫人》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作为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品,诚如瞿世镜所指出的,小说《达洛卫夫人》“时空跳跃频繁、时序颠倒错乱、时间跨度很大”。就小说的叙事的“现在”时刻而言,通过“顺叙”的方式,它向读者讲述的不过是1923年6月的某个夏日,发生在英国伦敦的某个叫达洛卫夫人的女人身上的故事。小说围绕女主角达洛卫夫人家的晚宴展开,开篇时达洛卫夫人上街为晚上的宴会买花,结尾处达洛卫夫人在晚宴上得以与年轻时的好友彼得和莎莉重聚。然而,从叙事时序上看,小说主要通过相互联系的倒叙网络,让读者跟随人物一起重回30年前的那个夏天。倒叙最重要的作用就在于引出某一段过往,提供关于人物、事件和故事线索的背景信息。前文提到,在晚宴上达洛卫夫人和当年的好朋友莎莉得以重逢,小说中有这样的叙事话语:“那位客人叫什么?罗塞特夫人?天哪,罗塞特夫人是谁?”[3]161这是达洛卫夫人看到晚宴上其中一位女客人时的第一反应。其实,罗塞特夫人就是30年来一直活在达洛卫夫人记忆深处的莎莉。很显然,久别重逢之时,克拉莉莎并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莎莉来,“因为她以前不是这般模样的”。通过倒叙,我们可以看到莎莉以前的模样[3]30:
莎丽坐在地板上——那是她对莎丽的第一个印象——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抽烟。……她具有克拉莉莎最爱慕的那种独特的美:黝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还有一种近乎放浪的性格,好像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毫无顾忌,这种性格正是她自己所缺乏的,因而一直羡慕;这种性格多半外国人有,在英国妇女身上却不寻常。
对达洛卫夫人而言,在过去30年里一直活在她记忆深处的莎丽·塞顿,年轻漂亮而又热情奔放,而今却成了站在对面也认不出来的罗赛特夫人,而她自己也从当年那个18岁的克拉丽莎变成了52岁的达洛卫夫人。正如小说中另一个女性角色基尔曼小姐所感叹的,现在的达洛卫夫人“美消失了,青春消失了”[3]125,时间的无情流逝让她感到恐慌,“她怕光阴似箭,从布鲁顿夫人脸上她就看到生命逐渐萎缩,好似刻在冰冷石块上的日晷;年复一年,她的生命一点一点被切除;余下的时光不能再像青春时期那样延伸,去吸取生存的色彩、风味和音调”[3]27。
相对于倒叙而言,由于预叙事先道出故事的发展情况,致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期待体验的惊奇随之消失。所以,在西方现代主义小说中,预叙的使用自然不如倒叙那样频繁。同时,在叙事学框架内,正如里蒙·凯南所言,在叙事的某一时间点上,倒叙和预叙两者“既可以指同一人物、事件或故事线索,也可以指另一人物、事件或故事线索”[8]。这一点充分体现在《达洛卫夫人》的叙事时序的运用上。在小说中,预叙往往并未围绕女主角克拉丽莎或其他主要人物如彼得和莎莉,相反,预叙常常涉及某一个次要人物或某一与故事发展关系不大的次要事件,如下边的例子[3]14:
多少年后,伦敦将变成野草蔓生的荒野,在这个星期三早晨匆匆经过此地的人们也都只剩下一堆白骨,唯有几只结婚钻戒混杂在尸体的灰烬之中,此外便是无数腐败了的牙齿上的金粉填料。到那时,好奇的考古学家将追溯昔日的遗迹,会考证出汽车里那个人究竟是谁。
很明显,这段预叙无关乎小说中任何一个主要人物,与故事情节的发展也无直接联系。汽车里的人究竟是谁?这是一个没人能回答也无须回答的问题。在这个6月的早晨,人们看见的究竟是王后,还是王子或是其他什么人都不重要。值得关注倒是这样一个事实:作为一种叙事手法,预叙能够“预见”未来,告诉读者将来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在任何一个叙事文本中,预叙把我们对于未来的预见转换成文字,使我们“看到”未来。与这一段预叙相似,小说中另一处预叙涉及的也只是一个叫约翰·梅西的次要人物。她第一次来到伦敦,正想向周围的人们打听怎么去摄政公园地铁站,公园椅子上赛普蒂默斯和雷西娅的怪异行为却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眼前所见使她大为吃惊,她觉得“即使到她老的时候,她也不会忘却这一情景。到那时,她的记忆中又会浮现五十年前某一个和煦的夏日早晨,她如何走过摄政公园的一幕……”[3]23这里,从预叙的作用来看,这几行文字自然不仅仅预见五十年后约翰·梅西依然记得当年的情形,更重要的在于预示着赛普蒂默斯不容乐观的未来。
严格来讲,相对于倒叙而言,小说中的预叙并不服务于故事情节的发展,也并非着眼于对女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因而对于故事的完整性和小说内容的丰富性也并非不可或缺的。然而,从叙事时间的角度来考察,其作用却是不容忽视的。它和倒叙一样,体现着时间的流动,表达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内在联系。那些似水的年华,站在不同的时空维度上体验,可以是过去,是现在,也可以是未来。也正是在时间从过去经由现在而通向未来的过程中,才有了我们的经历,才有了我们各种各样的感受和体验[9]。所以,作为一种叙事策略,文本空间中的“倒叙—顺叙—预叙”结构的选择和使用归根到底源于客观世界中“过去—现在—未来”时间流的交替更迭。
意识流小说研究专家李维屏在其新作《什么是现代主义文学》中指出,英美现代主义文学“有一个以时间、意识和技巧三位一体的核心。几乎所有的现代主义作品都体现了这样一个核心,而上述三大要素几乎成为所有现代主义作家创作的兴奋点和突破口”[2]26。仔细体会李维屏所概况的这“三大要素”不难发现,这和当年瞿世镜先生所提出的“三大特征”是一脉相承、紧密联系的,二者在内容上并无本质区别。诚如李伟屏所言,“时间、意识和技巧”这三方面不仅仅是作家创作的兴奋点和突破口,也是现代主义文学研究者们分析和评价某部文学作品的兴奋点和突破口。多年来,无论是分析某部小说的意识流特点、现代性,还是探讨其叙事特色和文体特征,只要涉及时间问题,学者们几乎都是围绕这“三大要素”/“三大特征”进行,或者说几乎都不曾跳出这“三大要素”/“三大特征”。从本文的3个关键词“时间流”、“意识流”和“叙事结构”可以看出,本文的研究并非旨在跳出“三大要素”/“三大特征”的研究思路,而是为了加深我们对一些高度概括的文艺理论的理解,用具体的文本分析证明,时间流无疑是意识流小说的主题之一;同时,意识流小说中的时间在本质上指的是时间流“过去—现在—未来”的存在状态,其文本表现则是“倒叙—顺序—预叙”的叙事结构。
[1] 瞿世镜.意识流文学中的时间问题[J].外国文学研究,1982(4):33 -36.
[2] 李维屏,戴鸿斌.什么是现代主义文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
[3] 伍尔夫.达洛卫夫人[M].孙梁,苏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4] Dowling,David.Mrs.Dalloway:Mapping Streams of Consciousness[M].Boston:G.K.Hall& Co.,1991:51 -52.
[5]申富英.《达洛卫夫人》的叙事联接方式和时间序列[J].外国文学评论,2005(3):59.
[6] 戴维斯(Paul Davies).神秘的时间流[J].高涌泉,译.科学人,2002(11):44 -45.
[7] 朱自清.择偶记[C].北京:京华出版社,2006.
[8] Rimmon-kenan,Shlomith.Narrative Fiction:Contemporary Poetics[M].London:Loutledge,2ndedition 2002:49.
[9] 牟方华.往深处看 生活远非如此——从《达洛卫夫人》的叙事策略看伍尔夫的心理真实论[J].外国语文,2011(6):35.
(责任编辑 张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