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枰
莫言于2012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其小说在世界范围内的声名离不开翻译家葛浩文的译介。葛浩文结缘于莫言正是始于《天堂蒜薹之歌》,葛浩文在阅读该小说之后认为其中的爱与恨很能打动人,因此写信给莫言表达了想要翻译这部小说的诉求,莫言对此给予了肯定的答复。葛浩文作为一位美国的汉学家,具有天然的语言与文化背景优势,然而他在翻译过程中的所做的翻译决策,往往要受到很多因素的制约。本文试图以安德烈·勒菲弗尔(Andre Lefevere)的改写理论为框架,探讨意识形态、赞助人和诗学三个因素对葛浩文译《天堂蒜薹之歌》的操纵作用,进而考查这部小说在英语世界的接受情况。
勒菲弗尔(1992)在他的著作《翻译,改写和文学名声的操纵》一书中从文化视角出发,明确指出:“翻译是一种最为显著而易辨别的改写,它也可能是最有影响力的,因为翻译能够实际反映出一个作者的形象、反映出能够超越源语文化界限的那些作品的形象。”他还声称:“相同的改写的基本过程在翻译、历史研究、文集编撰、批评行为以及编辑工作中都会呈现出来。”
勒菲弗尔认为,在文学系统中,作为“改写”的翻译主要受三个因素的制约:意识形态、赞助人和诗学。
意识形态因素决定着主题的选择和表现形式。勒菲弗尔采用的定义并非受限于政治的意识形态,而较为笼统地表述为“一种具有形式和规范的格架,支配着我们行为和信仰的格架”。(Lefevere,1992)
赞助人或翻译委托人是指任何能够促进或阻止文学创作和翻译的力量,包括个人、政府或政党有关行政部门,或权力机构,以及报纸、杂志、出版社等。主流意识形态要通过赞助人起作用,因此赞助人也可看成是一种意识形态化的东西,赞助人具有一定的地位,能对译者提供报酬和其他资助,他们可以限制译文规范和决定译作的出版发行,甚至可以决定译者的翻译目的和翻译策略。译者得到赞助人的授权和支持承担翻译活动,赞助人的翻译规范也就成了译者的翻译规范。
勒菲弗尔将主流诗学剖析成两部分。一是指文学方法,包括整个文学体裁、符号、主题以及典型境况与特征。二是指文学作用的概念,即文学与它所处的社会制度的关系。
勒菲弗尔关于诗学、意识形态与翻译之间的互动关系有一个关键性的主张:“在翻译过程的每一个阶段,人们可以看到,假如语言方面的考虑与意识形态或诗学的本质发生冲突的话,后者往往占上风。”(Lefevere,1992)此处的意识形态指的是译者的意识形态,或者说是由赞助机构强加于译者的意识形态,诗学方面的考虑则是指目的语文化的主流诗学,这一切都决定了翻译的策略和具体问题的解决方法。
葛浩文作为译者,是翻译活动的主体,一方面,“再现”原作时的态度、选择为所属的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文学氛围所制约;另一方面,“翻译首先是阅读行为,更确切地说,是解读行为。作为译者的读者,其意识形态和美学视角促成了解读”(孙艺风,2003)。
1.社会主流意识形态操纵下的省略
葛浩文在翻译过程中对中国小说中的意识形态抱以尊重的态度,力求最大限度地再现“中国性”,但这并非意味着对小说中所反映的意识形态的全盘接受与复制,当中西方意识形态产生较为强烈的碰撞时,也会采取更为灵活的处理方式。
《天堂蒜薹之歌》第七章第一节中,有一段众犯人调侃一位老年犯人和自己的儿媳妇合伙生下小男孩的对白,而在译文中这段文字全部被删除了,因为这种乱伦行为对于西方读者而言是不可接受的,可能会触犯英语读者的道德观念,因此这段文字在翻译中被省略了。
2.译者个人意识形态操纵下的直译
葛浩文作为一位美国的汉学家,认为在翻译中不能轻易抛弃原文中的“中国性”(Chineseness),否则就变得像殖民者了,好像在说:“我们的语言更好,我们不需要这种表达法。”(李文静,2012)出于此种意识形态方面的考虑,他在翻译过程中会保留更多中文的文化特色,所以更倾向于直译。
原文:“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马脸青年喊出了两句家喻户晓的话。群众便把这两句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莫言,1988)
译文:“Officials who don’t bail people out of jams should stay home and plant their yams!”Everyone knew that slogan,so they shouted it over and over.(Howard Goldblatt,1995)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这句俗语对于外国人略显陌生,但是对于中国人却是“家喻户晓”,葛浩文的译文保留了原文的意象,而且读起来朗朗上口,极好地传达了中文的文化特色。
原文:“校长……校长……我饱读诗书……仁义礼智信……男女授受不亲……”爹哀叫着。(莫言,1988)
译文:“Mr Principal...sir...I’m a lifelong reader of theclassics...benevolence,justice,rites,knowledge,trust...no contact between boys and girls...”Father was wailing before he finished.(Howard Goldblatt,1995)
“仁义礼智信”和“男女授受不亲”都是中国古代封建伦理思想,对于外国人是极为陌生甚至是费解的观念,而葛浩文为了最大限度地传达中国文化特质,均采取直译手段逐一译出,使译文保留了原文的“中国性”,避免将自身的意识形态强加于中国文学作品。
如果说意识形态对于翻译的操纵是深层次的、隐形的,那么“作为一定意识形态代言人的赞助人,则利用他们的话语权力对于翻译过程进行直接的干预”(王东风,2003)。赞助人对翻译活动的走向、翻译文学的兴衰、译者的地位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赞助人因素对《天堂蒜薹之歌》英译的操纵作用较为明显。葛浩文坦言:“(读者阅读效果)是国外出版商、编辑最关心的问题,译者交付译稿之后,编辑最关心的是怎么让作品变得更好。他们最喜欢做的就是删和改……编辑最爱提的另一个要求是调整小说的结构。”(李文静,2012)国外编辑认为,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是个充满愤怒的故事,但是原作结尾却有些不了了之。葛浩文将此看法传达给莫言,十天后,莫言撰写出一个新的结尾,葛浩文又花了两天时间翻译出来,发给编辑,结果皆大欢喜。这一改动甚至沿用到此后发行的中文版中。葛浩文在大学有教职、有薪水,不需要完全靠翻译过活,在翻译的选材上基本上只翻译自己喜欢的作家作品,然而很多时候一部作品能不能翻译,还得看出版社的意思。
葛浩文指出:“一个国家的评价标准或者说文学观,跟另外一个国家的文学观当然是有差异的。”(季进,2009)这体现了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背景之间的诗学诉求的差异。
1.诗学操纵下的省略
葛浩文认为:很多“中国的成语和俗语,按照字面翻译会让中国人听起来愚蠢可笑,像小孩子说话”(李文静,2012)。因此葛浩文在尽量直译的基础上,出于诗学方面的考虑,也会采取省略的手法,使译文更加简洁、通俗易懂。
原文:“毁人家婚事,也真是可恶!”刘家庆说,“宁拆三座庙,不毁一家婚。他这一插腿,差点就毁了三家婚事。 ”(莫言,1988)
译文:“Interfering with people’s wedding plans is nasty business,”Liu Jiaqing said. (Howard Goldblatt,1995)
译文中俗语“宁拆三座庙,不毁一家婚”和后面一句表达重复意思的句子被删掉了。葛浩文力求最大限度地保留原文的“中国性”,但在很多情况下,既保留文化特色又保持译文流畅,两者不可兼得,加之英文表达较为简洁,此处予以省略。
2.诗学操纵下的意译
葛浩文认为翻译要看 “中文读者从中读到了什么。是我们日常使用的套语?还是只有在这个语境中才使用的?如果是后者,译者就需要多花心思找到最合适的表达方式”(李文静,2012)。可见,葛浩文在翻译过程中做出的翻译决策,是服从于具体语境下的诗学规范的,在一定条件下也会采取意译的方式。
原文:高羊挣扎着说:“兄弟——少说两句吧——好汉不吃眼前亏——”(莫言,1988)
译文:“Worthy brother,”Gao Yang said,struggling to get the words out,“don’t make things any harder on yourself.”(Howard Goldblatt,1995)
此处,俗语“好汉不吃眼前亏”用于口语中,对说话对象进行劝解,该俗语对于中国人而言意义十分明确,使用的语境灵活,但若直译给外国人,却晦涩难懂, 因此意译成 “don’t make things any harder on yourself”更通俗易懂。
莫言作品《天堂蒜薹之歌》在英语世界的接受,受赞助人和诗学两个因素的影响最深。
美国的维京出版社(Viking Press)于1995年首次在英语世界出版了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该出版社出版了包括曾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斯坦贝克在内的众多文学大师的作品,具有权威性,该社于1975年被英国的企鹅图书收购,企鹅图书所出版的关于政治、艺术和科学的作品,物美价廉,销售渠道广,往往会引发社会大众的广泛讨论。出版商在英语世界享有的地位和名声,无疑促进了《天堂蒜薹之歌》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
莫言于2012年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奖常任秘书彼得·英格伦挑选了1995年首次在英语世界出版的《天堂蒜薹之歌》作为品读莫言的入门书,将其与《第二十二条军规》和《愤怒的葡萄》相媲美。这无疑对该书在英美文学世界的接受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美国的拱廊出版社(Arcade Publishing)于2012年11月再次出版了该书,在宣传中强调莫言“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身份,进一步扩大了该书的传播、接受范围。
文学系统内的专业人员,包括一些批评家、评论家,他们代表着一定时期主流诗学的趋向,其评论影响着一部作品的接受状况。
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在《莫言的文学世界》一文中指出:“莫言的作品多数喜欢讨论三个领域里的问题,一是关于历史想象空间的可能性;二是关于叙述、时间、记忆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三是重新定义政治和性的主体性。”(王德威,2006)而葛浩文在访谈中曾坦言,就美国读者而言,更偏爱三类小说,“一种是性爱多一点的,第二种是政治多一点的,还有一种是侦探小说”(季进,2009)。可见莫言作品中的诗学要素,正契合了西方的主流诗学诉求,因此达到了良好的接受效果。
葛浩文自20世纪80年代初投身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英译工作以来,成果丰硕,莫言小说在英语世界的问世乃至广受好评,他功不可没。葛浩文在翻译过程中根据意识形态、赞助人和诗学所做的良好的翻译决策对莫言作品的接受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从改写理论视角探讨莫言小说的英译与接受,扩大了翻译研究的领域,为今后研究莫言小说英译提供了有益的思路。
[1]Lefevere,A.Translation,Rewriting,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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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莫言.天堂蒜薹之歌[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5]王东风.一只看不见的手——论意识形态对翻译实践的操纵[J].中国翻译,2003(5):16-19.
[6]Mo Yan.The Garlic Ballads[M].New York:Arcade P-ublishing,2005.
[7]季进.我译故我在——葛浩文访谈录[J].当代作家评论,2009(6):45-56.
[8]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