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关于美的颂歌与哀歌
——浅析川端康成《雪国》中的日本传统美学思想

2013-12-12 17:16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9期
关键词:驹子岛村雪国

川端康成于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雪国》是川端康成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它也是川端康成在被授予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时被评奖委员会提到的三部小说之一。作者“以卓越的感受性,并用小说技巧,表现日本人心灵的精髓”(获奖评语)。[1]256小说故事看似平淡,却能让人体会到一种忧伤的“江户情调”,忧伤中透露着凄美。川端康成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在人生的过程中不断追寻着美。《雪国》不仅仅展示了风光绮丽的自然美景,更向世人介绍了在这里发生的爱与恋,纯洁而又忧伤的生命,人与景浑然天成,景中有情、情中有景,相互渗透又相互融合。《雪国》是川端康成美学思想的总结,这是一部美的颂歌和哀歌,本文将通过剖析《雪国》来探讨日本的传统美学思想的体现。

一、《雪国》的内容简介

《雪国》的故事背景发生在日本西部的雪国,东京人岛村和雪国人驹子、叶子、行男等在雪国画出自己的人生画卷。坐吃祖业的东京舞蹈家岛村,三次造访雪国,与艺伎驹子幽会。在岛村第二次赴雪国的火车上,岛村遇到了悉心照顾病人行男的叶子,于是使得这一段隐微缠绵的三角关系在这平淡的季节中里展开。驹子的未婚夫行男身患重病,两人之间虽然感情淡漠,但是为了筹集行男的疗养费,在生活的压力下,驹子甘愿沦为艺伎。而小说中的行男现在的恋人却是叶子。行男去世以后,岛村的位置就益发显得微妙。驹子热切地恋着岛村,岛村却把她的爱恋仅仅当成是一种美的徒劳。叶子也愿随岛村一起回东京,但岛村却深知他对于叶子的情感也不过是一种虚幻的单相思而已。小说最后以叶子的自焚(姑且这么认为)画上了句号。伴随着叶子的离世,好像一切的爱恋都已破灭,回归了平静。小说细腻地描绘了岛村与这两名女性之间微妙的恋爱与纠缠,并辅以四季变换的自然美景,显现出作者敏锐的观察力与纤细的笔触。

二、《雪国》中日本传统美学思想的演绎

《雪国》所传递的浓郁日本色彩和纯真的艺术感染力赢得了全世界读者的喜爱,作者在作品中所标榜的日本传统的美学意识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在川端康成众多的作品中,被翻译到海外最多的就是 《雪国》。以下将从自然、少女、死亡、物哀等几个方面分析《雪国》中日本传统美学思想的演绎。

(一)自然之美

日本明治维新后,西化的浪潮在日本风起云涌,日本社会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革,造就了首都东京的繁华与现代。而雪国在这股浪潮中遗世而独立,保留了它的古朴特色。山是天然的屏障,将雪国与西化的外界隔开来,更衬托出雪国的偏僻与寂静,这里房屋残旧,但自然的气息却异常的浓厚,雪国充满着日本式的传统美,川端康成将故事放在雪国,将自然景色提升到审美的高度,正说明他对传统的继承和珍惜。他在自己的创作中尽情地描绘大自然的美丽,《雪国》中的雪海冰山景观,北方雪国的宁静洁净,在他的笔下一一呈现。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从他脚下飞起两只黄蝴蝶。蝶儿翩翩飞舞,一忽儿飞得比县界的山还高,随着黄色渐渐变白,就越飞越远了”;“杉树亭亭如盖。不把双手撑着背后的岩石,向后仰着身子,是望不见树梢的。而且树干挺拔,暗绿的叶子遮蔽了苍穹,四周显得深沉而静谧”:“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声,给人以甜美圆润的感觉”;“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似的。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一般人家的屋顶都葺上细木板,铺上石子。那些圆圆的石子,只有阳光照到的一面,在雪中露出黑糊糊的表层。那不是潮湿的颜色,而是久经风雪剥蚀,像墨一般黑。一排排低矮的房子静静地伏卧在大地上,给人这样的感觉:家家户户好像那些石子一样。真是一派北国的风光。”

“火车从北面爬上县界的山,穿过长长的隧道,只见冬日下午淡淡的阳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又像那陈旧的火车把明亮的外壳脱落在隧道里,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之间,向暮色苍茫的峡谷驶去。县界上的群山。红锈色彩更加浓重了,在夕晖晚照下,有点像冰凉的矿石,发出了暗红的光泽……山头上罩满了月色。这是原野尽头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个山容映成深宝蓝色,轮廓分明地浮现出来。月色虽已渐渐淡去,但余韵无穷,并不使人产生冬夜寒峭的感觉。 ”[2]

以上种种,雪国绮丽的自然风光跃然纸上。雪国初雪的降临从深秋开始,寒冬时节的暴雪,早春的残雪,四季景物的变换和故事的情节环环相扣,雪国就是一幅优美的日本画,那里有洒满星光的雪地,芭茅花像银幕一样地流动着,通红的枫叶在重山叠峦上绽放,雪中的大火燃烧着鲜活生命,这一切构成一首优雅的抒情诗,低吟着人们的宿命和生命的悸动,强烈地展现出日本传统美学中纤细淡雅自然之美。

(二)少女之美

在雪国独特景致的烘托下,川端康成对笔下的年轻女性毫不吝惜溢美之词,从身姿体态到音容笑貌,极其细腻、轻巧且富于抒情色彩,创造出两颗耀眼的明珠——叶子和驹子。

驹子揽镜自照,镜中映着她通红的脸颊,“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闭上的柔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也有一种动的感觉。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但她比谁都要显得洁净”。[2]乌黑的发髻,在白雪的衬托下甚至还隐隐地闪烁着紫色的光泽。驹子生命气息如此热烈,她那青春洋溢的美扑面而来。

相较之下,川端康成笔下的叶子则具有更多的悲剧色彩。虽然小说一开头就通过男主人公岛村的眼睛和车窗玻璃初步勾勒出一个少女形象,她极其温柔美丽,却又无限缠绵哀怨,而叶子也一直笼罩在浓重的悲哀和忧郁的气氛中,

叶子一出场就先声夺人,她那“清澈得近乎悲戚的优美”[2]声音,是一种听觉上的美感,却又让人浮想联翩。在车窗的映衬下,叶子拥有 “无法形容的美”——纯洁、美丽、善良。她对弟弟体贴入微,对行男真诚侍奉,即便是行男去世后,她也日复一日在行男墓前凭吊。这种执著与忠贞,让她的美丽更加升华。卑微的出身,凄惨的境遇,绝望的生活,天使般纯洁的叶子,矛盾的命运让她精神濒临崩溃,悲剧从未远离,她一直笼罩在悲哀的愁雾里,这忧郁的性格和情绪,已成为她的“一部分”。作者给予叶子所有理想中的“美丽”,却让这种美丽拥有一个死亡的结局,我们可以认为,通过死亡这一形式,叶子的“美”获得了永恒的存在。

叶子纯洁如天使,相比之下,驹子的形象可能更加真实。驹子同样出淤泥而不染,她在同样痛苦、卑微、屈辱的生活里自尊自重,保持自己纯真善良的品质与尊严,让人深思与震撼。她们是两个不同的人物,却又融为一体。在《雪国》中,美和生活无情地相斗着,男主人公岛村空虚而孤独,他在外界的女性身上找寻各种美,并把这些美同内心的女性形象重叠,他正视驹子和叶子的现实生活和不幸的遭遇,把握欣赏她们的美,这样的美更显得弥足珍贵。作者通过这一对雪国的精灵,发现真正的美和渺茫的纯真,却美得不尽如人意,美得如此残酷。

(三)死亡之美

孤儿的哀伤是川端康成一生都难以摆脱的情感。从幼年起他的生活就笼罩着浓重的死亡阴影。川端康成小时候便经历了亲人的相继离去,1914年,川端康成最挚爱的祖父辞世,康成成了孤儿。而孤儿的体验也由于祖父的去世达到了极致。在接连经受至亲的相继离开,康成的生命注定是孤寂,是寂寞的。这种幼年的悲惨遭遇使得康成的少年生活渗透着无法克制的孤独和悲哀,并形成了其一生都难以摆脱的孤儿根性。

对于日本人来说,生和死的世界不是完全隔绝的,而在某个地方是轮回相通的。所谓生死,不是生与死的截然分开,而是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延续绵延。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 《挪威的森林》也曾这样写道:“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3]在川端康成的笔下,死亡也就成了他作品中屡见不鲜的主题——生与死之间并不是绝对的对立,生与死之间是相通的,是可以相互衔接的两个阶段。死亡并不是通往永恒的沉寂,而是可以走向流转的永生,死并不是可怕的事,死亡是最高的艺术。他在死亡中找寻最为极致的美丽,他对死亡赋予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意义,是美丽的一种体现。

《雪国》应该算得上是川端康成对生与死境界描述得最为完整与成功的一部作品,从《雪国》可以感受到川端康成在生与死的问题上的深度思量。作者通过驹子与叶子的命运归宿,特别是通过叶子之死,尽情地倾诉生命之无常。叶子之死应该是凄惨的,但人很美、很清澈。作者都回避了当时的惨状与痛苦,他只是尽量去把握住了死亡中的叶子所释放的美,美得那样绝伦。弧形的水柱和雄雄火光的映衬下,叶子从烈焰腾腾的二楼掉下,柔软的身体在空中成水平姿势,她紧闭着迷人的眼睛,她好像在告诉所有人,她自由了。从火灾现场来看,叶子并没有挣扎,并没有试图逃离火场。可能叶子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在人生的绝路上寻找解脱吧!叶子死了,但是活着不足以喜,死了也不一定是悲。在作者眼中看来,叶子可能是用另一种方式活,是生命的形式的一种变化,叶子的死亡也许意味着她得到了另一种更美丽的永生。

(四)物哀之美

所谓“物哀”是“日本江户时期国学家本居宣长先生由和歌和《源氏物语》发现并加以概括总结的,是平安时代王朝文学和贵族生活态度中的美的理念”。[4]

川端康成也承认自己的文学创作深受 《源氏物语》的影响。他认为在《源氏物语》中可以找到日本的传统。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川端康成发表了《我在美丽的日本》演讲,其中就说道:“《源氏物语》是深深地渗透到我的心底里的。在《源氏物语》之后延续几百年中,日本的小说都是憧憬或悉心模仿这部名著的,和歌自不消说,甚至从工艺美术到造园艺术,无不都是深受《源氏物语》的影响,不断从它那里吸取美的精神食粮。”[5]

通过查找典籍,我们可以得知“物哀”是日本特有的美学概念,它可以是感动、共鸣、赞赏以及同情、可怜和悲伤等。在日本传统的美学观念中,“物哀”更多的是一种感叹,其主旨在于强调人类的各种感情中,只有悲哀、苦闷和多愁善感——当一切都不尽如人意,才能使人感同身受,而这样的情绪也才是最美的。“物哀”是一种心灵上的震撼,川端康成甚至认为“物哀这个词同美是相通的”,正是源自于这样的美学思想,他在其作品中不断地继承和发扬着“物哀”的精神,这也始终是作者至死不渝追求的美的境界。《雪国》中的主人公们,在他的笔下,有纯洁高尚的道德,也有令人叹息的孤独、失意和迷茫,美丽伴随着感伤,哀伤中透露着美丽,融为一体,人物心灵的美,精神上的美,甚至美的消亡,无不让人心驰神往,感同身受。

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 “大地一片莹白”,“雪光被黑暗吞没”,这暗合了登图浪子岛村和纯洁的驹子之间不幸的结局,让人为作者的巧思妙想暗暗鼓掌,为下文情节的展开作了有力的铺垫。驹子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洁净得出奇的女子,为了医治患绝症的行男(驹子师傅的儿子),在生活的重压下,虽万般不愿,也毅然决然当了艺伎。岛村已有妻室,两人之间虽然是买卖关系,但她向这个男人真挚热烈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情,她会为他哭,会为他笑,会在喝醉酒后抑制不住思念的折磨,半夜冲到他的出租房里,一次又一次。虽然驹子在赴宴会时常打扮得十分妖娆、放荡,但心里却总含着无言的苦楚与沉重的悲伤,她只是单纯地想早点挣钱还账从而能过上干净、正常的生活,这种飞蛾扑火般的壮烈与执著也得到了岛村的尊重。

《雪国》中的另一个雪国女子——同样美丽的叶子,她是一个天使般的女子,有着像雪一样晶莹剔透的美好心灵。岛村第一次见到叶子是在火车上,那时的岛村第二次来雪国赴与驹子的约会。那时叶子正在体贴入微地照顾恋人行男,其实行男已经来日不多了。叶子的弟弟刚到火车站台工作不久,叶子要照顾心爱的恋人,也牵挂着自己的弟弟。她用优美而近乎悲戚的话声,向站长询问弟弟的讯息,要弟弟休假时回家一趟。当自己恋人行男去世后,她一样痴心不改,日复一日到荞麦地边儿上去上坟。当她得知驹子对岛村一往情深时,她真切地嘱咐岛村一定要好好对待驹子。然而最终,这位善良质朴的女子却葬身火海。作者着墨刻画这两个女子,尽情演绎了“物哀”的美学,固然美丽,内心却一直悲伤,她们始终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悲凉之中,透过这种悲凉,她们的命运更让人哀怜。

三、结语

在多舛的命运中,川端康成忘情地投入到了古典的文学天地中,淡泊世情。可以说是文学艺术的“美”拯救了他,反过来“美”又耗尽了他一生的心血。《雪国》算得上是无与伦比之作,小说无论是从故事结构、人物的塑造、环境的描绘,无一不渗透着日本民族独特的“物哀”审美观,它同时也是川端康成强烈日本意识的美学体现,在以《雪国》为代表的作品群中,川端康成尽情演绎着日本传统的美学思想。1972年4月16日,川端以自杀的方式离开了世界,他以死亡这一方式来实践日本传统美中最极致的美丽,这也使得川端文学在世界文学中永远闪耀着独特的光芒。

[1]川端康成.雪国古都(插图本)[M].叶渭渠,唐月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

[2]川端康成.雪国[M].叶渭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3]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120.

[4]藤井贞和.源氏物语论[M].东京:岩波书店,2000.

[5]叶渭渠.川端康成谈创作[M].北京:三联书店,1990.

[6]日本文学研究刊行会.『川端康成』[M].有精堂,昭和五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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