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鸿雁
(深圳大学国际交流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询问事理的“那”①,“特别用于意在否定的反诘”的“那”的来源是汉语史上的重要问题之一,已有不少的学者对于这个疑问词做过有益的探讨,但关于它的来源至今尚无一致意见。王力先生认为:(1)用于疑问的“那”跟指示词“那”没有直接的语源关系,疑问的“那”之产生大约在汉末,早于指示的“那”;(2)疑问的“那”取代了上古的“恶、安、焉”[1]。这些意见都是“依现有史料”说的话,比较可信,讨论的方向是正确的。吕叔湘先生亦曾指出:这个用于反诘的“那”与问处所的“那”亦非同源,“经过历史的考查,就知道……”“询问事理的哪不但远在询问处所的哪里之先,并且还在询问事物的若箇和询样式的若为之先”[2]。他还进一步说:“这个那字既然出现在若为之先,自然不能说是若为之省。它很可能是若何的合音,若·字失去介音,何字失去声母。”在吕先生影响下,迄今为止,关于反诘疑问代词“那”的来源,形成了“合音说”和“省缩音变”两种观点。这两种观点对于“那”的来源的论证都存在着一些问题。
本文认为,反诘疑问代词“那”并非来自任何上古原有复音词的“合音”或“省缩音变”。反诘“那”形成于汉魏六朝时期,是一种新质新词,逐渐取代了上古反诘疑问代词“恶”、“安”、“焉”等,成为近现代汉语使用频度最高的反诘疑问代词。早期写作“那”,后来写作“哪”,从来都是上声。
主张“合音说”和“省缩音变”说的诸家,皆纠结于反诘疑问代词“那”跟“如何”、“若何”、“奈何”其中哪一个有关系,而究竟“那”到底是从哪一个演变来的,又各有主张,不能统一,原因在于都拿不出充分、服人的依据。
周法高认为“那”是“奈何”的合音[3],但语料只是《左传·宣公二年》“弃甲则那?”一例。此据顾炎武《日知录》(卷三二“奈何”条)“直言之曰‘那’,长言之曰‘奈何’,一也”的说法。王力在谈到这个问题时,也引述了顾炎武的观点[4],但并不表明王先生同意这种说法。
吕先生曾说:“唐以前的例句里,大多数那字跟得、可、能连起来用,唐以后这个倾向才不十分显著”[5]。然而,据我们所调查的语料来看,反诘疑问代词“那”以“那+得/可/能 VP”式为常,极少数用例为“那 VP”;而相反的情况是“若何”、“如何”、“奈何”以“若何/如何/奈何 VP”为常,极少见“如何+可 VP”和“奈何+可/得VP”式。这也是合音说难以逾越的一道障碍,因为如果属于合音,一般来说这种语音的变化应发生在原词所在的语法位置上,而事实却刚好相反。
冯春田认为主要用于诘问的 “那”来源于 “奈何”,但它并非形成于合音,而是来自省缩、音变,即“奈何”省缩为“奈”,音变为“那”[6]。志村良治把顾炎武《日知录》解释《左转·宣公二年》“弃甲则那”的“直言之曰‘那’”称为缩约音,“拟从‘那’跟‘奈’等的关联上寻求渊源”[7]。
冯春田就这个问题做了专门的论证[8],但是在“省缩音变”说中,依然不能够妥善处理“合音说”所面临的问题,即“奈何”省缩为“奈”,音变为“那”,依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反诘疑问代词“那”以“那+得/可/能 VP”式为常,而“若何”“如何”、“奈何”却极少与“得/可/能”搭配使用。冯先生自己也承认由于缺少用于“得/可VP”之前的实例,即处在反诘疑问代词“那”语法位置上的“奈”,“在所有调查过的语料里并没有发现这样可靠的例子,对此也没有自认为合理的解释”[6]。这表明“省缩音变”说也同样面临着无法解决的问题。
合音说和省缩音变说,皆以解读“弃甲则那?”为出发点,并以“那”解为“奈何”或“若何/如何”为关键。没有人怀疑顾炎武、周法高等先生“那,奈何也”的说法,都以为读懂了这句话和这个“那”。然而,这是《左传》这句话的正确解读吗?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到历史的语境中。此话出自《左传·鲁宣公二年》宋赎华元于郑:(华元)使其骖乘,谓之曰:“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役人曰:“从其有皮,丹漆若何?”说的是,宋军统帅华元战败被俘,被赎回国后官复原职,巡视筑城工地,筑城役人唱着歌谣嘲讽他战败弃甲落荒而逃,华元叫随从回复:“宋国牛多皮多,山野犀兕亦多,丢弃的盔甲自然就多。”役人反诘:“纵然有皮,髹饰盔甲的丹漆有那么多吗?”“弃甲则那”是处境尴尬的华元的辩解。华元虽说鲜廉寡耻,但此时却不太可能用反诘口吻。故其“那”不当释为表反诘的“奈何”。《尔雅》云:“那,多也。”多也,就是“弃甲则那”中“那”之解。再说,古人坚持“例不十,法不立”是很有道理的。判此“那”为“奈何”者,还能举出第二例吗? 查《十三经》、《史记》、《汉书》、《后汉书》诸种索引,再无第二例。反诘的“那”字“早在先秦已经产生”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由此衍生出来的“合音说”和“省缩音变说”乃强作解释,自然不足为训。
(一)关于近代汉语指代词的历史,我们认同张卫东的观点:“近代汉语指代词大部分是近代汉语的新质新词,在广大方言区呈多样化的有规律的存在……在几种共存形式中通过竞争机制作用选择了‘新质新词’中的某一种。这中间,不存在‘连续式音变’的‘合音’,更‘不必用异族语言的影响来解释’”[9]。
(二)具体到反诘疑问代词“那”是何时出现、怎样形成的问题,我们认为王力先生《汉语语法史》有几处讲得好:
1.关于出现时间。王力说“大约在汉末就产生了。”(《汉语史稿》342页)始见于东汉—魏晋南北朝时代(王力文集·第十一卷,113—114页):
处分适兄意,那得自认专?(孔雀东南飞)生人做死别,恨恨那可论?(同上)
那得方低头看此邪?(《世说新语·政事》)偷,那得行礼?(同上,《言语》)
安曰:“外论不尔。”答曰:“人那得知?”(《晋书·王羲之传》)
在下那得有此才?(《北史·高聪传》)王力先生说:“到了唐代,已经用得很普遍了。”“疑问代词‘那里’是从‘那’发展来的,但用途扩大了,它既可以问处所,又可以表示反问。”
2.反诘的“那”,“代替上古的‘恶’、‘安’、‘焉’”(王力文集·第十一卷,107—112页)。王先生将疑问代词大致分为指人( )、指物( )、指处所(O)三系。“就先秦情况来说,O系 ‘恶’、‘安’、‘焉’ 只是指处所。它们都是影母字,‘安’与‘焉’是既双声,又迭韵,所以它们的意义是相通的。”“有些‘恶’、‘安’、‘焉’虽不明显指处所……这一类的 ‘恶’、‘安’、‘焉’,实际上等于现代汉语的‘哪里’。”
(三)《王力文集·第十一卷》113页上确实说过“这个‘那’字的产生时代……大约在先秦”,提到《左传》“弃甲则那”和“顾炎武认为‘那’是‘奈何’的合音”。然而,这不等于赞同。正如我们上文所引述的,显示的是另一思路。他在92-93页明确声明:他以前认为远指代词“那”的来源是上古的“若”或“尔”(按,《汉语史稿》330页:“‘那’字的来源比较简单。如果不是上古的指示代词‘若’字就是‘尔’字。”)。“现在我的看法改变。”随后,所谈“能”等,则可能表明他潜意识里的正确指向。
(四)反诘疑问代词“那”是个新兴口语词,始见于东汉至六朝的《孔雀东南飞》、《世说新语》一类的口语文献。东汉六朝初期“恶、焉”表反诘的用例已经趋于消失,而只有“安”继续使用,但只是局限于“安得/可/能”的搭配中表示意在否定的反诘,而这一时期出现的“那”的用例正好从历史传承上,逐渐取代了上古以来“安、恶、焉”表反诘的这一用法。王力《汉语史稿》说得很明白:“如果是活用的疑问(反诘),就用‘那’字来代替上古的‘恶’、‘安’、‘焉’。”“看来‘那’字的语法意义是来自上古的‘安’和‘焉’。‘安’和‘焉’收音于-n,可能转化为na(那)。”这类猜想,皆宥于一种观念:后代的一个新东西一定、或应该是前代某个旧有东西的变种。然而,王力先生求解的思路并未局限于此。在讨论现代副词“这么”和“那么”时,他曾指出:“在唐宋时代,和‘这么’‘那么’的用法大致相当的有 ‘能’、‘能尔’、‘能许’、‘能样’、‘能底’、‘能亨’、‘能地’、‘能箇’ ……等”,“它们代表着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方言。”强调这一点,强调“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方言”,非常重要。这正是王先生治汉语史高人之处。这也正如张卫东所说的:“新兴指代词是近代汉语区别于古代汉语的新质之一,与旧质不一定存在传承演进关系,在不同的方言区往往有不同的语音形式……这种‘新质’大部分仍存活在今日各地方言里。”翻开《汉语方言词汇》就会看到,和“这么”“那么”的用法大致相当的“能”、“能底”、“能亨”、“能箇”等,至今仍活在南部吴语温州话里,而且在相当于“怎样”的词里,“訾那”和“訾能”并存。在汉魏时代北方出现反诘“那”,到唐宋时代东南一些方言出现了功能类似的“能”。“那-a”和“能-eng”,音韵上一阴一阳,与“我/俺”、“你/您”、“他/怹”、“咱za/咱 zan”、“咋/怎”等一样,“代表着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方言”。
至汉末“安”、“恶”、“焉”中只有“安”在使用,主要用于询问事理。到了六朝时期,“安”也日趋消亡,据江蓝生分析,在这一时期较口语化的诸多小说中,“安”已经不用了[10],这说明在口语中“安”、“恶”、“焉”已经全面消失。而同时新兴的疑问代词“那”在这一时期开始活跃起来,并且成为最主要的询问事理、意在反诘的疑问代词,全面继承了询问事理的“安”、“恶”、“焉”系疑问代词的语法功能,正如吕先生所指出的,这一时期的“那”绝大多数都是和得、可、能连用的,这也正是反诘问“那”继承了“安”、“恶”、“焉”询问事理功能的明证。
下面我们从《三国志》裴注(《三国志》正文未出现反诘“那”)和《世说新语》中的用例看反诘“那”在两晋时期使用情况。
1.那得——(2)
(1)丰等曰:“事有权宜,临时若不信听,便当劫将去耳。那得不从?”
(2)于时僬令平洪赀财与公家等,太祖曰:“我家赀那得如子廉耶!”
2.那可——(2)
(1)今虽做贼,那可入其乡耶?
(2)西门豹古之神人,那可葬於其边乎?
1.那得——(19)
(1)乐因又举麈尾月:“若至这,那得去? ”(《文学》)
(2)太宗曰:“一日万机,那得速! ”(《政事》)
(3)我今故与深公来相看,望卿摆拨常务,应对玄言,那得方低头看此邪?(《政事》)
(4)公曰:“此至佳,那得在? ”(《言语》)
(5)父眠,小者床头盗酒饮之,大儿谓曰:“何以不拜? ”打鱼人:“偷,那得行礼? ”(《言语》)
(6)谢公夫人教儿,问太傅:“那得初不见君教儿? ”(《德行》)
(7)此定可,殊不如人所传,那得至今未有婚处? ”(《假谲 》)
(8)车骑曰:“中郎衿抱未虚,复那得独有?”(《轻诋 》)
(9)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蛮府参军,那得不作蛮语也? ”(《排调》)
(10)桓曰:“我若不为此,卿辈亦那得坐谈?”(《排调》)
(11)王子猷诣郗雍州,雍州在内,见有毾登毛,云:“阿乞那得有此物?”(《任诞 》)
(12)王大语东亭:“卿乃复论成不恶,那得与僧弥戏? ”(《规箴》)
(13)桓玄时,仲文入,桓于庭中望见之,谓同坐曰:“我家中军那得及此也!”(《品藻》)
(14)公曰:“外人论殊不尔。”王曰:“外人那得知? ”(《品藻》)
(15)谢万寿春败后,简文问郗超:“万自可败,那得乃尔失士卒情?”(《品藻》)
(16)遇于一处饮燕,因语之曰:“近属尊事,那得不行? ”(《雅量》)
(17)王且笑且言:“那得独饮? ”(《方正》)
(18)时周伯仁为仆射,因厉声曰:“今虽同人主,复那得等于圣治!”(《方正》)
(19)弟子都未解,阿弥那得已解?所得云何?(《文学》)
2.那可——(4)
(1)后有伦人来,先道人寄语云:“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假谲 》)
(2)发白齿落,属于形骸;至于眼耳,关于神明,那可便与人隔。(《贤媛 》)
(3)亮不动容,徐曰:“此手那可使着贼!”众乃安。(《雅量》)
(4)恶见,文度已复痴,畏桓温面?兵,那可嫁女与之!(《方正》)
由以上材料,可见:(1)西晋时反诘“那”的使用频率不高,到东晋时使用频率陡增;(2)“那得/那可”的反诘用法,都出现在口语中,包括《三国志》裴注的4则,也都是口语中的;(3)裴注反映的是西晋中原汉语,刘义庆《世说新语》反映的是被中原士民带到江淮、受到吴楚方言影响的中原汉语,皆为汉语通语,虽说历史有先后、面貌有变化。
在魏晋南北朝这两部著作中,“那”在询问事理的疑问代词中已经成为除“何”之外使用率最高的疑问代词之一,而“安、恶、焉”作为询问事理的疑问代词的用法则日渐消亡,在这一时期“那”已经发展成为最主要的反诘疑问代词了。请见《世说新语》反诘“那”与“安、恶、焉”统计比较表。
在这两部著作中反诘疑问代词“那”都与“得/可/能”连用,这与“安、恶、焉”的用法也完全一致。这一点也很好地回答了冯春田在“省缩音变”说中无法解决的问题,即“奈何”省缩为“奈”,音变为“那”,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反诘疑问代词“那”以“那+得/可/能VP”式为常,而“奈何”却极少与“得/可/能”搭配使用。冯春田在他的文章中也指出由于缺少用在“得/可VP”之前,即处在反诘疑问代词“那”语法位置上的“奈”,“在所有调查过的语料里并没有发现这样可靠的例子,对此也没有自认为合理的解释”[6]。之所以没有合理的解释,找不到可以支持省缩音变说的语料是因为这个观点本身就有问题。“那”是在魏晋南北朝语言的融合、词汇兴替的竞争中,取得了胜利,取代了上古以来询问事理的“安”、“恶”、“焉”成为近代汉语中最为重要的反诘疑问代词。
到了唐代,在通俗读物《敦煌变文集》里又出现了“那堪”的用法。例如:
(1)乍可阵头失去马,那堪向老更亡妻!
(2)念汝失乡沦落众,那堪更遣负寒霜!
这一时期,文人作品中也开始大量出现“那堪”。例如:
(3)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李白《子夜吴歌》)
(4)那堪玄鬓影,来时白头吟。(骆宾王《在狱咏蜂》)
(5)那堪正漂泊,明日岁华新。(崔涂《巴山道中除夜有怀》)
汉魏六朝至中唐,疑问代词“那”主要用于反诘,用于真性询问(比如问处所)的用法只出现在极个别的例子中。在《世说新语》中仅有3例表询问,其他都是意在否定的反诘;《白居易集》共14个例句,全部都是反诘句;《王梵志诗》、《游仙窟》、《寒山子诗集》、《六祖坛经》共查得“那”13例,12例用于反诘;南唐时期《祖堂集》18例中 “那”有16例用于反诘。
晚唐时期,方位词“上”、“下”、“边”等出现了词尾化,表示“内中”之意的“里”虽然仍保持原意,但已经朝着词尾化的方向转化了[7]。出现了“那里”的形式,受其影响,问处所的“那”逐渐确立了“那里”的形式,询问事理的“那”受其影响,也出现了“那里”的形式。从北宋到现代,除词曲外,“那”日见其少,“那里”日见其多,例如:
(6)他却一切埽除却,那里得地位进步?(《上蔡语录》11页)
(7)今看前古治乱,那里是一时做得?(《朱子语类》148页)
(8)二公之学皆不正,但东坡之德行那里得似荆公?(《朱子语类》245页)
(9)两只手掩着面,那里敢开眼。(《清平山堂话本》2卷8页)
(10)那杨三官人是三代将门之子,那里怕他强人!《清平山堂话本》15卷3页)
(11)那里敢指望。(《警世通言》13卷 107页)
(12)那里还像个大家子念书的孩子!(《红楼梦》24回)
尽管“那得”、“那可”、“那能”仍有出现,但“那里”的使用频率一路走高,成为现代汉语主要的反诘疑问代词。
注:
①“五四”以后写作“哪”。可以作为定论的是汉语史上反诘问的“那”、问处所的“那”及指示词“那”都非同源,本文的讨论只限于询问事理与反诘问的“那”。
[1]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0.342-343.
[2]吕叔湘.近代汉语指代词[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5.260.
[3]周法高.中国古代语法称代编[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60.189.
[4]王力.王力文集[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0.113.
[5]吕叔湘.近代汉语指代词[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5.262.
[6]冯春田.反诘疑问代词“那”的形成问题[J].语言科学,2006,(6).
[7]志村良志.中国中世语法史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95.142.
[8]冯春田.汉语疑问代词演变的特殊规则[J].文史哲,2009,(5).
[9]张卫东.“近代汉语指代词的音变都不怎么合乎规律”吗[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3,(1).
[10]江蓝生.魏晋南北朝小说词语汇释[M].北京:语文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