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子

2013-11-19 06:47◎静
作品 2013年6期
关键词:嘉义奶奶妈妈

◎静 颜

1

这个不算故事的故事。

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

2

漫长的假期终于接近了尾声。

晓晴掀开盖过脸的薄毯,透过厚重窗帘不严实的缝隙看向窗外。外面正下着雨,重重拍打在窗台上挡雨篷的雨水,发出“嘭,嘭”的噪音。闷雷扯出一片模糊的白光,映亮了黑夜的晦暗,可以隐隐看见外面在淅沥沥往下淌水的树桠,然后又很快消失在窗帘围蔽的阴影中。

最近这个沿海城市进入了雨季,一个多月里都只能看到布满暗灰色阴霾的天空或者淅淅沥沥下得没完没了的雨水。

晓晴不喜欢下雨,在雨中事物被白茫茫的雨帘所阻隔,迷蒙一片,她觉得容易让人迷失在这样的假象当中看不到去处。

“又下雨,真是的。”嘀咕了一句,晓晴拧亮了床头灯,瞄了一眼桌子上的电子闹钟。

上面显示:四点三十分。

这让她有些懊恼。

比起湿漉漉的雨水更让人讨厌的是近段时间她莫名其妙的睡眠状况:频繁地做冗长且波澜不惊的梦,然后无缘无故地很早醒来。梦里没有固定的人物中心,也没有特别的地点场所。三三两两熟悉或陌生的人,在普通日常生活的环境里,说着做着稀松平常的事情,像是流水账的日记,从头到尾用很长的篇幅来描述无关紧要的过程和琐屑的片段。每一句人物台词在梦里都异常清晰,可是醒来之后却怎样也回想不起。

是因为太过平常太过琐屑太过无关紧要了吧?

晓晴烦躁地关了灯,又扯过被子盖过头顶,把自己埋在一个局促的狭小空间,躺了许久仍旧毫无睡意,便愤愤地翻了个身,人连被子一起蜷缩着卷成虾米状。

3

“晓晴!”妈妈敲着房门喊道:“该起床了!要上学了你还想赖床吗?手脚麻利点出来吃早餐。”

晓晴应了一声,略带呆滞地坐在床上,半晌才懒洋洋地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房门。

屋子外面还滴滴答答地淌着雨水,天色稍微明亮了一些,却仍旧一副欲雨未落的样子。

晓晴刷着牙,眼睛半眯,脑袋还迷糊着,直到眼角余光映入了一小片殷红的色彩才稍微清醒一些。

“妈!我们家新种下的玫瑰开花了。”

“有什么好出奇的,你奶奶成天捣鼓这花,它能不开么。你别在那儿磨磨蹭蹭的,要迟到了。”

晓晴喝着豆浆,看着老弟被妈妈懒驴赶上磨似的撵出房间,在迷糊意识的状态下重复了一套她刚才的洗刷动作。这时奶奶晨练结束推门进了屋,因着昨晚才刚下过雨,潮湿的空气打湿了奶奶的头发,衣服上也有被滴水濡湿的痕迹。

妈妈听到声音后握着勺子从厨房探出头,见到奶奶这个样子立马就垮下脸来,没好气地责怪道:

“要出去怎么也不看一下天气?这种天气适合到处闲逛的吗?到时候生病了又要麻烦别人,真是的!”

“我是去锻炼身体,什么闲逛?日子真的没法过了,这个你也要管?”

奶奶听到这样的说话语气不由得也恼了,撇了撇嘴角道:“你放心好了,我虽然老了,但也不是不中用的,我的事情哪里敢麻烦你了。”

晓晴和弟弟对视一眼,对这司空见惯的场面无奈地摇了摇头,作叹气状,然后两人默契地拿了书包,快速地向门口移动。

“我们去学校啦!”

上了公车后在角落里面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每一个站点都有络绎不绝的人流来往上下,早上正是上班上学的高峰期,公车里难免会有些拥挤。

晓晴看到两米开外的一个穿灰白碎花裙的女人,她是最近几个月才搬来住在对门的邻居,平时偶尔会在楼道里遇见。由于相隔的人太多,晓晴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打个招呼,这时恰巧那人不经意地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出于礼貌,晓晴扬起笑容,朝她点点头。那人楞了一下,竟像没看见一样若无其事地匆匆把头转过去,不再看向她的方向。

晓晴打招呼的手举到一半便停滞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下来。

像是被雨浇湿的火把,半分热情也燃烧不起来。她有些尴尬,又不好说些什么,于是连忙转移视线看向窗外假装在欣赏风景。

公车每个站点的停靠都会送走一些人,又迎来一些人。车内是每天不同的陌生人,因为空间的狭窄不得不以一种看似亲密的姿态紧紧靠近;车外则是不断被抛在身后的一成不变的地标风景。沿着这一班公交车的路线不断机械地来回往返。相同的路线,相同的建筑,相同的风景,每天这样简单无限循环地被复制,前天和昨天是一样的,今天和明天也似乎不会有什么不同。

世界经典插图选登保罗·卡尔的插图《冬天的猎人》。

4

“喂,上礼拜的主题周记发下来了吧?”嘉义把头歪过来,问道。

慵懒地倚在教室外的栏杆上,晓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什么主题周记?”

“就是那个每个学期必写的,咳咳,‘你们应该尽快找到一个自己可以为之奋斗终身的梦想,只要你敢想,这个世上就绝对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心有多大,梦想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只有这样你们的人生才会活得有价值有意义,而不是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嘉义捏着鼻子,怪腔怪调地模仿班导的声音。

晓晴看着嘉义夸张的搞怪表情笑了:“那又怎样?”

“没啦,就是闹了个笑话。我们班那个不怎么爱说话天天拿着部相机到处乱拍的西盛,他交上去的内容说是想要成为卡梅隆二代的著名导演来着……结果被批了不及格,你知道班导给的评语是什么吗?”嘉义脸上有她看不懂的似笑非笑表情,“上面写着:你的梦想像他的电影一样华丽梦幻却不真实,与其幻想一些没有可能的东西,不如从实际出发做些实事。听说西盛看到评语后哭丧着脸沉默了一整个上午,本来话就少,现在几乎完全不作声了。呵……”

是么?因为想象太过华丽,所以这个世界负荷不起,么?

晓晴的视线越过栏杆,盯着五十米外科学楼旁的一棵不再繁茂的凤凰树。它继续维持着上一年冬日的萧瑟和夏天的单调,寥落的几片叶子零碎地挂在黝黑的枝桠上,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零星的微弱雨幕里。

女生的声音有些凝滞:“那你写了什么?”

“我可是拿了优+的。”嘉义得意地笑了:“如果我说我想当漫画家一定会被批没出息不思进取吧?所以我就很明智地写我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学校找个铁饭碗云云。安守本分,一切从实际出发嘛,这不是他们想看到的吗?”

晓晴抿嘴想要笑,无奈却强牵不起嘴角。

听到嘉义在旁边用成熟世故的口气幽幽叹了一句:“唉,老是要心里想一套口上说一套敷衍别人什么的,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晓晴不作声,仍旧看着那棵好像在沉睡,却一直没有苏醒的树。它处于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独立空间里,仿佛春天的气息丝毫没有光临,今年的炎夏时光也直接忽略不计。

为数不多的叶子不断从那棵树上脱落,以绚丽的飞舞姿势飘落到地面,融入泥土。

5

周末晚上的人总是难得的齐,妈妈淌着汗把最后一道菜端上饭桌,弟弟猴急地趴到饭桌上探头去看,不满意地皱了一张脸:“怎么总是这几样菜?都吃到腻了。”

没想到无意的一句话恰好踩中了地雷,妈妈停下用袖子擦汗的动作,眉毛紧蹙地瞥了弟弟一眼,数落声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臭小子,我天天忙得死去活来的你不帮忙就算了,居然还敢嫌弃?”妈妈一开始说了就停不下来:“你想吃满汉全席?就这么不知足吗?也不想想我们做父母的难处?买房之后每个月都要还银行贷款,水费煤气费什么的要花销,你们上学买资料要给零用钱,家里开支都这么紧张了,你们还嫌三嫌四地埋怨这个不满那个……”说着说着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我哪里有……”见此状况,弟弟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晓晴在桌下扯住了手,示意他只会越解释越麻烦,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弟弟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朝天翻了个白眼,终于悻悻闭上了嘴。

奶奶在一旁不免帮着弟弟劝了句:“孩子还小,不懂事,你就多让着他点。”

“你懂什么,”妈妈条件反射地反驳:“平日里就是你处处维护他,他之所以这么不懂事都是被你宠坏的,打小不教育好长大了也不会懂事。”

“……”

“我容易吗我,起早摸黑地为这个家操劳,工作完下班回家还有大把家务活等着我干……我朋友同事嫁了个能干的好老公天天逛商场喝下午茶悠闲自在的,凭什么我就活该要这么幸苦?……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妈妈委屈极了,低下头伸手抹了把泪。

“够了!”

晓晴抚着她的背要安慰她,却听得在旁边一直没有作声的爸爸脸色阴郁地开口。

一时间餐桌上安静了下来,晓晴和弟弟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氤氲的热气从菜肴中冉冉升起,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这就是,生活了吧。

不是像童话里面“从此公主和王子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样闪着瑰丽色彩的描述,也不会保持一如最开始对未来的乐观和期盼。而是,会有愉悦和欣喜,却也不乏颠簸忐忑的插曲:常常会被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困扰;想象与现实总会有天渊之别的鸿沟;与他人相比较时怅惘的落差;因物质的缺乏产生的苦恼;柴米油盐的琐屑……有时候挫败到极点,甚至会搞不清楚活着的真正意义,到底是为了经历,还是为了承受。

趴在堆满了课本和练习薄的混乱桌面上,晓晴安静地看向门外。夜幕毫不吝啬地用阴影分明的晦暗把正对着门口的一栋教学楼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不锈钢的围栏反射出一丝白亮的光,隐隐像要不安分地挣脱出包围。

雨季里的空气潮湿闷热,晓晴伸手撇开额前被汗水沾湿的刘海,顺手将尺寸稍大硌在手腕上的表调转了方向,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再度把头更深入地埋在手臂围成的空间里。

摊在桌上的习题册页面被风撩起,玩笑似地一下一下颠着,周遭安静极了若无人状,只听得那壁上的钟缓缓地走,滴答,滴答,这样清晰的调子,一分一秒都历历可数,越发显得时光被拉得绵长。

6

难堪的晚餐结束之后,晓晴到厨房帮忙。

这时妈妈的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晓晴一边刷着碗,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其实爸爸他可能只是心情不好,所以才……”

“……我知道。”妈妈抿了抿嘴角,头也不抬:“你爸最近工作上出了些问题,所以脾气急躁了些。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没事的,不用担心。”

说着她打开蒸笼,端出一盅糖水,递给晓晴:“这是冰糖雪梨炖百合,你奶奶前不久淋了雨,现在有点咳嗽,你端过去给她喝了。她不爱吃甜的,我还特意放少了些糖。免得听她啰里啰嗦地唠叨,你就说是你煮给她的,不要说是我。”

“我不,你想学雷锋干了好事不留名呀?”晓晴觉得有些好笑,撒娇到:“你对奶奶好就该让她知道,干嘛天天凶巴巴的老是跟人家吵架惹恼她?”

“去去去,叫你做就做,小孩子哪来这么多问题。”晓晴不由分说就被赶出了厨房。

相比之下老人家反而坦承得多,喝过糖水之后问她:“这是你妈煮的吧?”

“哪,哪里是,明明是我煮的。”晓晴手舞足蹈要证明自己所说话的真实性。

“少拿这一套来哄我,”奶奶慈爱地笑着,捏一捏她的鼻子,一脸的不相信:“就凭你那点厨艺,能做出这样好的糖水?况且除了我那过世的老爷子之外,就你妈一人记得我不爱吃甜的。”

晓晴听了乐不可支,干脆耍起赖来:“谁说的,还有我呢。”

奶奶看着她只是笑。

“奶奶,”晓晴趴在老人家膝头上,尽职地充当起和事佬这个艰巨任务的角色,“我妈其实很关心你的。”

“我知道。”奶奶微笑着抚摸她的长发,这样答道。

“你知道?!那你……”

“你妈她这人没什么缺点,就是话多。平时工作忙了难免会有脾气,我不跟她斗斗气让她发泄一下,憋在心里还不得把她憋死?”

“原来你是故意的啊!”晓晴恍然大悟。

“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怎么会没有摩擦,关键是要相互体谅。”橘黄色的灯光照射在老人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柔和的色彩。

后来?

后来那棵树重新长出新芽的时候,已经是十月末的秋天了。这样逆季节的反常,因为是亚热带城市,所以晓晴并没有觉得太惊讶。嫩绿的枝叶在雨季里吸饱了雨水,终于挣开树皮的桎梏,缓慢地舒张开来。

后来班里发生了一件有些轰动的事情,那个沉默纳言的西盛获得市里举办摄影比赛的一等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后来晓晴在楼道里又遇到对门的那个女人,就在晓晴再次鼓起勇气向她打招呼时,得到了那人有些生硬却仍旧算是一个好开始的回应。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在一直不断进行中,漫长到再长的度量衡也无法贯穿其首尾的,除了时间,还有生活。

而所谓的生活也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它可能枯燥到长年累月的时光都只是其中某个不起眼瞬间单调的无限循环,也会时刻潜藏着将这样的安稳全盘倾覆的意料之外。因为无法轻易预料到人生旅程结束时候,被打上“全剧终”那一刻的悲喜,所以这一路上也就这样忐忑地去了,或者欣喜若狂或者惶然不安。像含在口中半融化的黑巧克力,滑过喉舌的是甘苦和涩味,过后又余无尽的温润和味蕾的记认。

这就是我们的,小日子。

卡夫卡说:“我们就这么躺着,或醒或睡或梦,默默地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个不算故事的故事,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

7

“晓晴!”妈妈敲着房门喊道:“该起床了!要上学了你还想赖床吗?今天是你开学的日子,手脚麻利点出来吃早餐。”

晓晴应了一声,略带呆滞地坐在床上,半晌才懒洋洋地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房门。

刷着牙,眼睛半眯,脑袋还迷糊着,直到眼角余光映入了一小片殷红的色彩才稍微清醒一些。

“妈!我们家新种下的玫瑰开花了。”

“有什么好出奇的,你奶奶成天捣鼓着这花,它能不开么。你别在那儿磨磨蹭蹭的,要迟到了。”

晓晴抬起头,那嫣红的玫瑰花还沾着昨晚下过的雨水,欲语还休似的半张着娇嫩的花瓣,好奇地探出头来张望这个世界。

在久违阳光的照耀下,花瓣上的水珠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晓晴眯了眯眼,看向远处这个在早晨仍旧安静未完全苏醒的城市。

漫长的雨季终于过去了,晓晴终于又可以微笑了。

猜你喜欢
嘉义奶奶妈妈
给奶奶按摩
奶奶喊你吃饭啦
奶奶驾到
鸟妈妈
我的妈妈是个宝
不会看钟的妈妈
悬崖上的箱子
我家也有奶奶等
妈妈去哪儿了
悬崖上的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