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方冬天的冷总被过度张扬,等到寒流真的来了,又让人措手不及,眼看枝头燃烧的木棉花被打落在地上,心中的寒意才升腾而起。那是我在大学的最后一个冬季,为了复习考研,我在校外半山坡上租下了一间小石屋。屋子全是花岗岩砌成的,缺点是冬冷夏热,优点是安静,租金便宜。我本也不想租,但学校宿舍里有个同学梦游,有一回夜里他用水果刀将桌子上四只鸭梨全部剁碎之后,宿舍里的人都恐慌起来,恐慌会传染,整一层楼的同学纷纷到外面租房。在这片土地上,恐慌很多时候都能成为一种汹涌澎湃的生产力,直接推动校外房租层层上涨;也促成了好几对情侣,他们以宿舍有疯子为借口,名正言顺向家里申请了租房的经费,开始同居生活。
我那阵子刚和第二任女友分手,孤家寡人,租了房子,最高兴的是孙保尔。他隔三差五就带着新女友来借我的房子,宣布清场,要我到图书馆复习去。他说他宾至如归,反复强调回来时一定要敲门示意耐心等待切不可破门而入,这样一来弄得我一点回家的欲望都没有。他的新女友众多,各种口味都有,我也认不全。孙保尔长期持有我屋子的钥匙,一般他来之前我就离开了,这种场合我自动回避,偶尔来不及碰了面也只与姑娘点点头一闪而过。
“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戒戒色,我看你的食谱也太宽泛了,高矮胖瘦都有。”我是有必要抱怨的,每次从图书馆回来,房间里总有各种味道:烟味酒味,女人的香水味,垃圾桶里带着腥味的纸巾;还有厕所里偶尔留下的丝袜、唇膏、梳子上的长头发,这些本不该属于这个房间的东西总是触目惊心。
他嘿嘿笑起来:“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不想都试试,什么都要试试才知道;不过试了就戒不掉,就跟你抽烟一样。小时候我教会你抽烟,你到现在都戒不掉;改天我教你泡妞,保证你六十岁前都戒不掉。”
小学二年级,孙保尔威逼利诱,让我将我二叔藏在衣柜里的雪茄偷了出来。在院子里的草垛上,他教会我抽第一口烟,其实也没吸进去,只是觉得这跟电视里抓坏人的老公安一样深谋远虑。然而,他深谋远虑的姿势并没有来得及完成,便看见他的妈妈一手挥舞着衣架,一手叉腰出现在院子中央。于是接下来的时间,我便坐在草垛上一边悠闲抽着雪茄,一边看着孙保尔被衣架抽得满院子跑。这个情景至今难忘,所以孙保尔十分狡猾提起了抽烟的事,意在委婉提示我,在漫长岁月之中,我们之间存在着伟大的友谊,与这种伟大友谊相比,我的抱怨显得多么小气,借我的屋子干干坏事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但那个冬天,我完全不顾伟大友谊,一拳打坏了孙保尔的一个门牙。当然是因为女人,她叫向娟娟。我大四这一年,向娟娟大专毕业回到这座城市工作。圣诞节刚过,向娟娟给我打电话,她说她一定要见我,马上。于是她来了,她一进门就用背往门上一靠,将门给关上了,然后反手拧动门锁,咔嗒,锁上了。
“我现在不是处女了。”她直直地看着我,这让我全身的重量不知道要分配在哪一只脚上比较好。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一只鸵鸟,遇到情况头往什么地方一钻就好了。但此刻我不是一只鸵鸟,而是受惊的狮头鹅,愣在那里。
“来吧,”她对我吼,“来啊!你不是说不是处女就来找你做吗?”
她的身体顺着门往地上滑下去,抱着膝盖坐着,她的头贴在门上,脸往上仰,看着天花板,泪水如我预想中那样流下来,像一只融化的冰淇淋。
“给了谁?我认识吗?”我也贴着门和她并排坐着。
她抿着嘴唇摇摇头,然后倚过来抱住我的腰,把鼻涕都蹭到我衬衣上,更要命的是她的手掐住我腰上的肉,拧紧不放,又痒又疼,我又不好尖叫起来。
2
第二天,孙保尔坐在我对面,严肃地说,我想告诉你,我想正二八经跟向娟娟谈恋爱。
“原来是你这王八蛋?”他一进门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但居然是这小子。
“什么……”他还没开口,我已经给了他一拳。这一拳打坏他的门牙,后来他有两次指着自己的门牙告诉我:“牙医说坏掉的牙不如拔掉种上一个新的,你跟向娟娟的感情就是一颗坏牙,迟早要拔掉的。”我说你门牙本来就不好,别赖在我身上。
孙保尔从地上爬起来,先把椅子扶好(我以为他要拿椅子砸我),他的嘴巴在流血,但他还咧嘴笑了起来:“傻正也会打人了?我都没有带到你房子里搞,我是在外面自个掏钱开了房的;是她自己乐意的,怎么着,我又没逼她,你情我愿的……别以为我是在占她便宜,是我在帮她,你看看,你总把阳光的女孩子整成闷瓶子,你就看我怎么撬开她们,让她们阳光自信吧。”
过了几天,向娟娟给我打电话,我以为她想找我重新演练一遍——那天晚上我们做了一次爱,但其实不爽。因为她说下面还痛,我说那停吧,她又坚持要做,让我感觉她不是在做爱,而是在还愿。所以现在打电话,我以为她还想再来一次,不得快感不罢休,但不是,她说她想好好谈一场恋爱。
“跟谁?孙保尔?”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她才开口:“孙保尔说,别和过去的人提过去的事,我觉得挺对的。反正,以后我和你就这样吧……祝福我们吧,你以后要叫我嫂子。”
挂了电话,我眼前就模糊了。墙角的破电视机里,主持人表情严肃地播报台湾著名作家林海音去世的消息;窗外那条黄狗跟往日一样追咬着那两只老母鸡,好像撞翻了一只垃圾桶。有时候我也在心里问自己,向娟娟究竟算不算我的女朋友?我想起她高考之后那个九月来找我,那天我生日,她提着蛋糕坐着公车穿过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来找我,我们在破旧的操场上走着,聊起了她这段时间兼职的辛苦。“赚钱真难啊,你看,我的拇指都发炎了。很痛,今天早上起来拿筷子都一直在抖。”她将手伸过来,夜风习习之中我竟不敢去拉她的手,也不敢抱她,一直到我们靠在栏杆上,她终于转过身来将两片薄薄的嘴唇压在我的嘴唇上。我们第一次接吻,然后我说出了那句让我后悔终生的混蛋话:“等你不是处女了,我们就做爱吧。”我其实当时想说的是后半句,但我的怯弱让我给这个想法加上了一个暂时不可能完成的条件,仿佛只要眼下秋毫无犯,言语过界也无需惧怕。
向娟娟、孙保尔和我从同一个村子同一间小学走出来,有一阵我们一起骑着一辆摩托车到处转悠,后来我们像是三条平行线,各忙各的,直到现在才又交织在一起。我念完本科准备考研,向娟娟大专毕业找了一个医院做护士,孙保尔初中毕业就出去混,用他的话说是“用酒精打天下”,所有的生意都是喝酒喝出来的,最终喝出一辆二手汽车,开着车到处泡妞,有一次还带着两个姑娘把车开到西藏去。什么是生活本来的样子?从小学读到大学吗?我总觉得自己是活在设置之中,而孙保尔是活在设置之外的。而向娟娟呢?一直觉得向娟娟是个胖妞,但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们怎么会觉得她胖呢?因为她爸爸是卖猪肉的?还是那时大家都挺瘦,所以将早熟的向娟娟列为胖妞之列。
“她会瘦下去的,跟着我,向娟娟一定会瘦,你看着。”孙保尔刚接手向娟娟时,在电话里对我这么承诺,他信心十足,将向娟娟的丰满作为必须整治的重点项目。
后来真的胖了,那是失恋之后的事。后来我偷偷上了她的博客,读了几篇日志,绝望气息无处不在。她在日志里这么记录她的失恋:“十年生死两茫茫。如果弟弟还在,如果爱一直还在;如果毕业的单车和麻辣烫还在。我会坐在不远处,耐心看着你挑选适合自己的鞋子。如果脚在,鞋子一定还在。那个小宾馆里,有我们买田鸡粥的快乐,和我独自几瓶啤酒的悲伤。惨烈的痛已经袭击了我太久……”后来日志也不写了,空间里转载了几篇关于“抑郁症快乐药方”、“女人怎么吃都不胖”之类的网文。她的头像一直都黑着。她不再上网了,但每年过年时候她总会给我寄贺年卡。
过年是向娟娟的噩梦。年前猪肉生意是最好的,也是向四叔脾气最坏的时间。向娟娟稍有差池,向四叔一个巴掌就掴过来。打痛了还不许哭,如果哭闹起来那就会彻底触怒向四叔。那一年大年三十下午,我背着从山里新挖的竹笋(做笋粿用)从一片荒坟中间走过,远远见到有个人坐在坟地里,心中一惊,定睛一看是向娟娟。我后来才知道她挨了向四叔一顿打骂跑到她弟弟的坟前哭诉去了。她说她多希望池塘里的水鬼带走的是她而不是她宝贝弟弟,甚至有那么一阵时间她觉得弟弟用死变相在折磨她,或是阴魂不散让她一直痛苦不堪,以报复她对他的看管不力。她想自杀,但不知道怎么死才不痛。我陪她一直坐到夜幕降临,几缕鬼火将我们吓得大喊大叫。
从此她过年就跟我一起过,她说,过年所有的欢乐都是我给她的,不是新衣服也不是压岁钱。她暗地里送我很多明信片,写上她能想得到的最美好的话与祝愿,以此来证明我们中间存在伟大的友谊。有一年春节,我们两个人以到书店为借口偷偷溜到了城里,一路瞎逛,刚好碰到一个贼在路边偷自行车,向娟娟一声大叱就追了出去,贼跑,她还追出两条街,贼太快,她追不上。事后我问她,不是偷你的车,你追什么追,你就不怕她回过头来拿匕首扎你?她笑着说,没想过这些,反正偷东西不好。
此后一段时间,向娟娟经常从家里跑出来找我问作业,她说我才不想在那个火药库里呆着呢。我也想同她发生一点什么不同寻常的故事,但那时候拉一下小手都够我激动得整夜失眠,所以只能整晚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竹子为什么是草,人为什么只能用一个鼻孔出气之类,其实十分无聊,但每次也聊得津津有味。
但接下来向娟娟跟我出来到果园里瞎逛的机会渐渐减少,因为她妈妈基本上过着一种流亡的生活。向四叔甚至在他的床铺底下挖了一条地道,通向屋后的香蕉林,如果半夜三更有计生队来抓人,一个翻身就可以逃跑,而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每次黄昏时候,村里的计生队上门来,向四叔蹲在树桩上让他们进屋搜了个遍,然后看着他们头也不回悻悻走掉了。他们不敢怎么样,因为树桩上除了蹲着向四叔,还插着那把黑油油的杀猪刀。
向四婶一逃就是一个星期,两个妹妹太小,一个会爬一个刚学会自己吃饭,所有的家务就全部落在向娟娟的手里,从喂猪、铲猪粪、帮妹妹洗尿布到洗衣做饭,她基本一个人包揽了。她说有一回她到河边去提水,有一个华侨站在河堤上乘凉,无意看到她数步一停吃力地提着一桶水走上长长的台阶,心生怜悯,掏出十块钱雇一个河边洗衣服的阿姨帮向娟娟将这桶水送回家。
3
孙保尔家里反对这桩恋爱,以极大的决心要将“断香火”的事扼杀在萌芽状态。老孙家是革命家庭,孙保尔出生的时候,老孙同志正摩挲着手头刚看完的小说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于是取名保尔,总希望他如保尔一样不屈不挠。但万万没有想到,儿子的不屈不挠却表现在谈对象取老婆这件事上。
老孙家反对这桩婚事,是有原因的。要先说一说那一年的向四叔,不单因为向娟娟,关键是他有一把杀猪刀。
向四叔在村头一棵大橄榄树下卖猪肉。每天早晨他起床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撒尿,而是用玻璃杯倒满一杯白酒,随手在橱柜里抓两颗橄榄,坐到门口的树桩上半眯着眼睛喝起来。早上犁田的人拉着牛从他门口经过,打趣说:“向四叔,漱口呢?”他仰起头也不说话,就算是打过招呼。
朝阳照到橄榄树上第二个疙瘩的地方,向四叔就会把猪肉搬上板台。半头猪,一百来斤,他一拎前后两条猪肘子,就能稳稳当当将之扔到板台上,跟扔一个皮球似的。哐当,猪肉在板台上晃动了一下。然后向四叔开始在手摇水泵边磨刀,霍霍,霍霍。这时向四婶照例推开那扇大木门走了出来,她臂上挎着一只篮子,要到碧河边洗衣服。
这样平静的生活,在向娟娟的弟弟不小心掉到池塘里死掉以后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向四婶一直生不出男孩,三年后,向娟娟的第二个妹妹出生了。一门三姐妹,围在一起吃饭,除了向四叔之外,全部都是女人。向四叔长吁短叹,不识趣的人还拿杨门女将和“毛主席说妇女能顶半边天”这些话来揶揄他,有一次向四叔怒从心头起竟然把杀猪刀架到对方脖子上,吓得那家伙尿裤子,连声大叫别冲动!
迫于父亲的坏脾气,向娟娟识大体重大局,任劳任怨做家务,终于换来了向四婶肚子的再度隆起。向四叔几乎将村里能请到的中医都请到家里给向四婶把脉。
“恭喜!是个男婴!”
“恭喜!这回是个带把子的。”
四个老中医有三个作出了男婴的判断,只有一个沉默不语,说胎气不顺,很难分辨。医生走后,向四婶将信将疑问他:“你说会是男的吧?”其实向四婶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嘴角是含笑的,三比一,怎么说也有七八成把握吧。
但向四叔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你若再给我生出女儿来,我就拿杀猪刀一刀一个把她们全宰了,你再从头给我生一遍!”
向四婶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再吱声。
但计生队还是闻风而动,向四婶有了身孕,也不好总是滚床底,钻地道。所以向四叔迎了出去,他将一把杀猪刀和一沓钞票放在桌子上,说:
“向某人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一边是刀,一边是钱,你们自个选,屋瓦你们想捅也尽管捅,人是不会给你带走,向某人杀猪无数,也不怕杀几个人。”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他们不敢拿钱,也怕刀。僵持了一阵之后,他们说为了有个交代,让向四叔主动跟他们去结扎。向四叔答应跟他们走,连夜就被送去结扎了。
向娟娟说她在里屋的门缝里看见她爸被人带走,她说跨过门槛那一刻,她爸攥紧了拳头,手一直在颤抖。向娟娟说,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他爸会为什么事颤抖。
我自幼看过很多阉猪的场面,无比凄厉。我也听说向四叔家的猪,都是他自己给阉掉的。所以当孙保尔同学告诉我,向四叔被切掉的时候,我对这个动作浮想联翩。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一刀是怎么切下去的,究竟切掉了哪里。嘎达,该不是一刀就将家伙切下来,然后像周星驰电影里那个太监一样泡在玻璃瓶里面吧?或者用石灰粉埋在盒子里?这是我少年时期最迷离的恐惧,我最怕做类似的噩梦。
那个午后,我记得当时很多人跟我一样,围到了橄榄树下,为的就是去一睹野牛般的向四叔从医院送回来的历史性场面。我只看见向四叔从车上下来,两腿张开,艰难地迈着大八字,向四婶挺着大肚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扶着他,走向猪肉摊。短短十来米的距离,向四叔大约走了十几分钟,他张开大腿,缓慢挪动,正面看像只螃蟹,侧面看像只蜘蛛,脸色苍白,不停喘气,额头上挂满了黄豆大的汗珠。
村里的老人也来了。向四叔是半步村第一个接受结扎的男人,敬老院的老人们当然必须前来表达他们的关心和问候。老人们围坐在橄榄树下,聊起了一百年前的旧事。他们说,祖上我们村也出太监,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行事之前,必须准备一间没人打扰的房间,两条板凳中间横搭着门板,人躺在上面,一月不能见风。术后一周,基本不能喝水,食物少量,不饿死就行,还要准备干净的稻草灰用来给伤口消毒,干净的麦秆子插进去通尿,还有两个一样大小的鸡蛋……老人故意闭口不说。
“用来干嘛的?”我问。
“小孩子别多嘴,你要是跟向四一样去阉掉,我们就告诉你,哈哈……”
人们很容易就感受到向四叔结扎之后的巨大变化。早晨坐在树桩上,他现在只能喝半杯白酒,最多不过八分左右,从来不满杯。抬猪肉必定要向四婶搭一下手才行,一人抬猪头,一人拽猪尾,挪到板台上,只发出一声闷响。磨刀石旁边多了一只小椅子,蹲着磨刀不行,非得坐着。切猪肉也没有以前轻快,有两次还切到了自己的手指头,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还有人注意到他满脸的胡渣子有些竟然变成白色了,说话也好像有气无力,脾气温顺了不少,有人路过打招呼,向四叔都笑脸相迎,挥手搭话。
“我爸饭量比以前少了很多。”我打探这事情的时候,向娟娟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往下说。
4
孙保尔的老娘很主动去医院找向娟娟,她也是跟电视剧学的,一见面就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后再利诱之以人民币。保尔他娘说:“你要多少钱?”向娟娟心头按压的火气一下全升上来了,她收起客客气气的淑女风度,破口大骂,然后指着保尔老娘的鼻子让她滚。保尔老娘回到家,气呼呼把事情跟保尔老爹讲了。保尔老爹一听乐了:“这不就好,她没忍住,骂了你,难道还好意思再进咱家的门?”
接下来的事情是搞定孙保尔,对此二老比较有心得。他们很快就抓住了孙保尔的软肋。断他烟酒不给零花钱都难不倒他,但扣押了他那辆破车的钥匙就把孙保尔的武功全废了。他开惯车了不愿意开摩托也不喜欢踩自行车,没了破车他几乎哪里都去不了,电话响个不停,他在家呆坐却不停对朋友谎称有事很忙。两天下来他彻底崩溃:
“钥匙给我,不谈朋友了,我出家去!”
二老欢天喜地,将车钥匙给了他。他们了解这个儿子,平时吊儿郎当,但既然退让了他就会处理好,不会玩花样。
孙保尔到理发店剃了个光头,就跑来找我。我当时考研失利,妞又刚分手,急待别人来安慰,像灾民等待赈灾。一见面,孙保尔劈头就说:“哥们,老衲我失恋了,喝酒去。”此后他经常自称老衲,并表示以后不结婚。
我坐在孙保尔的破车上,感觉是灾民遇见难民。孙保尔一言不发开着他的破车,那吃力的样子让我感觉他不是在开车,而是在操作着一部复杂的机器。
在碧河边上,孙保尔一仰头一口气喝掉一瓶啤酒,打了一个饱嗝之后他问:“你喝什么?白的还是啤的?”他打开后车箱,里面全是酒。
我拿了一罐可乐。
“你不是说考研失利不开心吗?”
“是啊,不开心我喝可乐。”
孙保尔笑了,一仰头,又灌了自己一瓶。他说他开心的时候能喝一箱。但说完他又很沮丧,很明显,跟一个不怎么喝酒的人吹嘘自己喝酒的能耐,等同于跟妓女讲佛学。
“几天前,我把娟娟带回家了。”两瓶酒下去,他终于忍不住开始讲述。故事很冗长单调,他如何费劲说服向娟娟去见他父母,如何做铺垫埋伏笔,向娟娟为了回到半步村见家长如何反复挑选衣服,“平时都戴隐形眼镜,她这次还专门配了一副眼镜,就为了显得更有文化”,从衣服颜色的搭配到发型再到没有颜色的唇膏,她都细细考虑到了。
但那一餐饭刚吃完,这个同村女孩就黯然失色从孙家告辞离开。
“我妈对她的衣服发型完全不感兴趣,就盯着她的屁股看!”
“怎么了?”
“娟娟她妈妈,你知道吧,生了一堆女孩才要到一个男孩,所以我妈怕她生不出男孩,我家就我一个男孩,两代单传,你知道的。”
我辩解说向娟娟的妈妈生了两个男孩啊,一个淹死了。孙保尔说,对啊,那你跟我老娘解释去。我顿时闭嘴。他又摇摇头说,你还是不懂女人,女人不是机器,我爱女人,就因为她们不是机器。
所以孙保尔失恋了,向娟娟当然也失恋了。有形的刀插在树桩上,无形的刀插在向娟娟心头。孙保尔失恋了找我喝酒,向娟娟失恋了却从医院辞职,不知所终。我一直在等她的电话,但一直没有响起;我按捺不住给她拨电话,但号码已经是空号。
我问孙保尔准备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情?孙保尔说,都死棋了,还能怎么处理?放着呗,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呢,就各自散了吧!
开着车子跑来跑去找朋友聊天喝酒,玩了几天之后,孙保尔突然找到我,说要租下我那个小石屋。我已经毕业了,在东州城里一所小学找了一个代课老师的临时工作,马上就要搬出去。我问他住这干什么,他说这儿旁边不是有一个菜市场吗?他想到那卖猪肉。他开始跟我分析一头猪能有多少钱,切下来卖完能有多少钱,说起来非常专业。
“看来你是娶不了向娟娟就决心成为她爸,是这个意思吧?”
“可别胡说,让我举刀自宫我可办不到,我不想在半步村待着,我也得有自己的生活,一想到接下来一个月,我就要一个人看世界杯,我就激动!”他嘿嘿笑着,仿佛夏季的风就要来了,“反正房子我租下了,以前都是我蹭吃蹭喝蹭你的房住,现在我要定居这里,你有空就来住。”
“你的淫窝,我就不住了,听着叫床声流鼻血还怎么睡?”
他又嘿嘿笑着。果然,他不久就跟一个寡妇搞到一起。那寡妇很妖娆,三十出头看起来跟二十差不多,整天缠着孙保尔的胳膊去逛街,有一次还被我撞见。
5
天气渐渐冷下来。我哆哆嗦嗦拿着粉笔在教孩子们写拼音,用我蹩脚的普通话一遍遍教他们读着:“春风吹拂着大地,柳枝在微风中翩翩起舞,小朋友们一起去找春天,他们用相机拍下了美丽的春天。”我感觉自己每一遍示范发音都不一样,但奇怪的是孩子们都能读对。
这一天,门口突然来了一个胖女人,她朝我招手,让我出来。我开始以为是找学生的,后来才看清楚是在朝我招手。我不认识她。这人又好像有点眼熟。走出教室,我才发现来人是向娟娟。
“我得找你谈谈。”向娟娟裹着厚厚的棉大衣站在那里,像宫崎骏动画里的龙猫。
她的上下眼睑都快碰到一起,中间一条细缝中透出黑色而迷蒙的光。这样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孤独无助,也看到深深的焦虑。
我将她带到我的单身宿舍。她在我的床铺上坐下,床铺发出吱呀的一声闷响,仿佛随时都可以崩塌下来。
“你第一个问题应该是想问我,为什么会胖成这样?”她说她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不断在“生病、吃药、心情不好、暴饮暴食、生病、吃药……”中间循环,一圈又一圈,直至不吃饭喝水都会胖。
“胃已经被撑大了,填不满,经常感觉到饿。”
我眼前浮现当年那个抱着膝盖坐在坟地中间的小女孩,那时的向娟娟显得那么小,那么楚楚可怜;而现在,她像一团在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里打滚过的面团:松软、污浊、沾满俗世的尘埃。
“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感觉自己好像出问题了。”
我心想这么胖,当然出问题了。
她继续说:“我说的问题,不是指胖。而是,我突然发现我什么都不怕了。”
“什么都不怕?什么意思?”
“我最怕什么动物?”
“蛇啊。那时候你一看到蛇就鬼叫起来,班里还有男生整蛊过你……”
她将她的手提包打开,伸手进去从里面拎出一件什么东西,抖了抖。定睛细看我吓了一跳,一条蛇,她随身带着一条蛇!她又从包里拿出一把水果刀,然后活生生将蛇头切下来。她把血淋淋的刀递给我,说:“戳我的眼睛。”
“啥?”
“戳向我的眼睛,我不会眨眼。”
我试了几次,她果然一眨也不眨。我生怕伤害到她,但她一直鼓励我:“戳瞎了不用你负责,没事的。”屋外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但我的心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紧紧抓住,说不清是悲哀,还是酸楚。
“你看吧,我不怕痛,我也不怕死。不是我故意不害怕,是我本身就不怕……你肯定听不懂,怎么跟你说呢?”
“我懂的。不是故意忍着痛,是本来就不痛,对不?”
她眼中陡然一亮:“对!就是这样!”她说她有一次在碧河大桥的栏杆上走,后来被一个晨练的老人拉下来,老人骂她要死也不要污染碧河。她想到自己这么胖,掉下去一定会死很多鱼虾。但她又想,自己不怕死,但为什么要死呢?不怕死不等于一定要死。她试过用刀去切自己手臂上的肉,很痛,但她并不害怕。她也试过在黑夜走进坟场,还去过殡仪馆看人被送进电炉火化,一点都没有恐惧的念头。
也就是说,在她内心,所有能导致恐惧的部分都被清除了,她成为一个没有恐惧的人。
这个没有恐惧的人站在我的对面,她说,她活得太安全了,可能哪一天突然死掉都不知道,因为没有恐惧,她仿佛也无法预见危险。比如有一次做饭,她竟然拿手指去试探油锅里油的温度,恍惚中感到痛才将手缩了回来。
“要不我陪你去坐过山车试试?”我突然萌生一个挑战的想法。
我带着她去东州最大的游乐场做过山车和垂直大摆锤,她淡定自若,还偷偷带了一根香蕉,在急速的穿梭摇摆中将香蕉吃完,惘然不顾周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从过山车上下来,她问我:“你看,我这是不是病了?”
我不服气,带她去走鬼屋。鬼屋有两个,一个是古代的,布设了僵尸妖怪;一个是现代的,模拟了太平间。里头冷飕飕的,我一进去就有点发抖。向娟娟却一直往前走,觉得好玩还去摸一个妖怪的头,拔她的毛,把那个临时演员吓得尖叫起来。
从游乐场回来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考察两个人的关系,就看在一起相处的时候彼此沉默是否感到尴尬。我和向娟娟,显然都属于习惯于彼此发呆的那种。公共汽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偶尔上来一个乘客,也很快就下去了。窗外的风景不停地变换着,但入眼不入心,仿佛只是换一次呼吸,轻描淡写不需要察觉。
“有没有再跟保尔联系?”发完呆,我打破沉默。
她摇摇头,身子往后缩了缩。我发现了这个小动作,继续追问了一遍。她再次猛烈地摇头,一言不发。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生成。我将向娟娟带往菜市场,兜兜转转带到孙保尔猪肉摊的背面。天气很冷,但孙保尔只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皮夹克,挥动着大砍刀,正在劈开一条猪腿。在他旁边,站着那个寡妇,一边吆喝,一边帮忙收钱找钱,十分忙碌。
“你说你什么都不怕?”
向娟娟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递给她二十块钱:“你过去,把孙保尔面前那颗猪心,看到没有?对,就是那颗,你就说你要买猪心,他应该认不出你来,这个不难吧?”向娟娟一动不动。“去啊!”我催促道。向娟娟接过钱,向前慢慢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身折回来。她低下头,脖子上的肉叠在一起,一圈又一圈。她抬起头,看着我,把钱塞回我的手里:“我怕,我不敢过去。”
她一转身走出菜市场,背影巨大。我不知道一个这么胖的人,也可以走得这么快。我跟在她的后面,听到她发出浑浊的哭声。她一直走,步伐很快,但很快她就撑不住了。在一棵没有叶子的木棉树下面,她将背靠在树上,也不顾树皮上满是疙瘩和尖刺,就这样靠上去。
“我要减肥!”她眼望着天空对我说,“我不能便宜了他身边那老婆娘!”
6
这个冬天,只冷了那么几天,然后天气突然又热了起来。这个温暖的冬天里,和许多人记忆中一样,各种各样的传言令人感到分外不安。这是一个没有贺年卡的春节。正月刚过,我组装了一台电脑,在学校的宿舍里鼓捣网线,成功地下载了老狼去年年底刚推出的新专辑《晴朗》,正听得摇头晃脑,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喇叭声。我探头去看,楼下果然是孙保尔。他的光头从车窗里伸出来,朝我骂了好几句粗话:“你是聋了啊!我在楼下叫了你那么久!快点下来,有急事!你奶奶个臀!”
我一路小跑下了楼梯,连忙解释说刚在听歌没注意。
“你还要不要命了?走!”他一踩油门,车子发出一阵轰鸣就向前扑出去。
孙保尔说:“听说过我们南方的怪病没有?”我略微听说过一些,说是一种面对面都会传染的怪病,也没当真。
“什么叫没当真?死了很多人你不知道?现在医院都拿这病没办法,一碰就死,很多医生都死掉了,病人一个接着一个,反正现在人密集的地方我们都别去!”
“那我们现在去哪?”
“市区!”
“不是说人多的地方别去?”
“你个书呆子,外面所有人都在抢购两种东西你不知道?一种是醋,一种是板蓝根。你是书读得越多越傻!跟你说也没用,等一下分头行动,你去超市买醋,大瓶的,拿得动多少就买多少;我去药店买板蓝根,买完咱就回半步村。”
“醋跟板蓝根有什么用?明天就开学了,现在回去半步村干什么?”
“救命用的,现在都是内部消息,要赶在别人抢光之前赶紧买一点。我们先把救命的东西送回家里,防止有什么不测,晚上我们再折回城里来。”
我们将车停在东州城最繁华的街道,路上行人不多,我们下车的地方正是一家C D店,店里的音乐开得震天响。对于商店里播放的音乐,后来我和孙保尔的记忆出现分歧:我记得放的是水木年华或者羽泉,但孙保尔总说是《2002年的第一场雪》,为此我们还打过赌,最后我赢了,因为刀郎是后来才红起来的。
我们分头行事。但奇怪的是,我走了不下十家超市,大大小小,都说没有醋了,不是没货了,就是卖完了。我心里第一次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慌张:整座城市买不到醋?这怎么可能?
“陈醋要吧?”最后在一家小商店里,一个老头问道。
我犹豫了一下,才说:“是醋就行,来五瓶。”
“孩子,只能给你一瓶,我这没多少了,看你戴着眼镜像个学生,给你一瓶,也不涨你的价。”
我只能千恩万谢,拎着一瓶醋望回走。孙保尔早就在车旁边等着:“怎么样?啊?才一瓶?”
“没醋了,都卖完了。你的板蓝根呢?”
“没买到。”他低下头,欲言又止——后来孙保尔向我坦诚,他高价买到一盒板蓝根,但对我说了谎。我对此表示理解,他家里人多,一盒板蓝根没有多少块,怕是不够分。
我拎手里的陈醋:“这都是陈醋,不知道有没有用,那都是什么怪病?怎么会……唉,不管了,等一下拿一个矿泉水瓶,我们一人半瓶。”
孙保尔觉得自己快死了的时候跟我说,当时我说“一人半瓶”的时候,他险些都哭了,他觉得自己太自私卑鄙,小时候抢我的玩具,大的时候还抢过我的女人。他指的是向娟娟。
7
用“抢”这样一个强势的词语来描述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显然是不恰当的。回头想想,一个女人失去了她的第一次之后,还跑过来将第二次交给我,她内心究竟在想什么?而孙保尔究竟是用什么魔法让向娟娟决定改旗易帜,投奔其麾下和胯下?我有一段时间将之解释为“初夜粘力”——这个词是我自己拼造的,用以概括女人对那个夺走自己第一次的男人的那种又爱又恨的依赖。
时光再往前推,在2001年的那个冬天以前,我和向娟娟还曾坐着孙保尔的破车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游荡。我将之定义为我们三个人的黄金时代,因为那时候的向娟娟在大大咧咧的外表之下保留着一颗向我靠拢的心,而孙保尔也可以肆无忌惮谈论他的各路女友,我们常常被一些无聊的笑话惹得哈哈大笑。当然向娟娟并不这么看,她觉得最美好的时光是在死心塌地跟着孙保尔之后。她觉得能将自己完整地交出去是最幸福的,她不必再患得患失地推测各种关系,那样多累人。
但当关系重新组合之后,我显然对这样的新关系感到不适。向娟娟作为我兄弟的女友,却同时熟悉我的身体。她站在两个男人中间,变得沉默寡言,或者说悠然自得——女人总是善于适应各种变化。那一瞬间我想,我或者需要成为兄弟情义的叛徒,或者背叛我曾经的记忆。这样的选择让我痛苦不堪。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过向娟娟:“天底下那么多男人,你何苦挑我的发小下手?”向娟娟两手叉腰,哼地一声站起来——那时候向娟娟还没有变成龙猫,她还可以有腰——然后厉声说:“你给我再说一遍,不是我对他下手,是他先来勾搭我的!”
“你们的家事,我不理了。”
那一次灰溜溜的相聚之后,我们三个人其实很少再重新在一起。所有的恋爱都要求有一个完整的世界,恋爱天然地需要剔除一些与恋爱无关的枝节,所以常常令两个人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当回首往事的时候,有时候我想,我喜欢跟他们中的任意一个人在一起,却无法同时爱着他们。
后来,如大家所知的那样,老孙家霸王开弓,拆开了这对苦鸳鸯,我们又成了三个一,孤零零的一。而后来,三个一重新凝结的时候,已经是在东州医院门口了。这是后话,现在先说说向娟娟减肥的情况。
向娟娟,她像当年挑着水走楼梯一样,挑着自己臃肿的身体。她在网吧查阅了关于减肥的所有教程,然后开始了苦涩难熬的减肥之路。她的第一招是苦瓜减肥法,每天只生吃三根苦瓜,啥都不吃。她坚持了一周之后,就开始拉肚子,她打电话说,整个人都虚脱,见到苦瓜状的东西就反胃。吃苦瓜加拉肚子,她确实瘦了好几斤。但苦瓜是不敢再吃了,她听信东州医院一个老护士的民间偏方:活吞一种拇指大小的蟾蜍。于是她每天骑着单车到五六公里之外的郊区田野里去抓蟾蜍,剥皮,此时蟾蜍还会动,看准时机蘸醋吞下去。功效还是有的——我私下估计主要功效来源于抓蟾蜍消耗的体力。但她庞大的身躯在田野间横冲直撞抓蟾蜍,为此惹恼了当地的瓜农。瓜农开始还比较客气地劝退她,但看她屡劝不改,一脚下去瓜苗就被踩扁了,于是联合起来嘲笑她,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冬瓜,这“冬瓜”也丝毫不为所动,锲而不舍继续抓蟾蜍。最后,瓜农每人都配备了一把玩具仿真枪,装上了塑料子弹,老远见她来就开枪。一天下来她被打得浑身都是乌青的疙瘩。
听向娟娟在电话里描述的时候,我觉得好笑。但挂掉电话之后,一个胖女人被几个农民用仿真玩具枪追打的情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甚至为之具体设计了若干画面,我在向娟娟的狼狈中体会到某种说不清楚的痛楚。眼下这个浑身疙瘩和瘀青的女人,我还喜欢她吗?这样的问题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便消失不见,压根不想再提起。我在躲避什么?在梦呓一般碧蓝的天空之下,粘稠的思绪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穿过时间之河往回看过去,向娟娟似乎早就知道几个月后她将登上《东州日报》的头版头条,她跌跌撞撞像个疯子一样行走在田野里的时候,似乎早已经想好了自己的使命,似乎早就在为报纸上的那张照片做准备。
因为这已经是2003年了,人们已经忘记两年前中美撞机事件的愤怒,而刀郎磨刀石一样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响遍街头巷尾。这是2003年,张国荣去世的年份,伊拉克战争刚刚打响,三峡大坝刚刚蓄水,奥斯卡颁给了《指环王》……这些都无足轻重,容易被人淡忘。难忘的是“怪病”,它来了,如果说鼠疫是黑色的黑死病,那么2003年的春风是白色的,白色的口罩,白色的迷雾一般的绝望,白色的无可奈何,以及白色的招魂幡。
8
我和孙保尔蹲在城市的街角平分一瓶醋的时候,他大概也就下定决心,自己开着破车到西宠去拉醋和板蓝根。一周之后,他筹到了一笔钱,就开着车到西宠去了。“卖一头猪才赚两百块,两瓶醋的钱,我已经联系好了西宠的商家,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咱五五分账,弄一次大的?弄的好,我可以半年不卖猪肉。”面对孙保尔的邀请,我摇摇头。那时校长已经屡次到我课堂来听课,因为我讲课的时候半个班的学生都在睡觉,学校早就想把我赶走,只是找不到新的代课老师,我这时请假去西宠,等于给了学校一个解雇我的绝好机会。
孙保尔开着破车,塞满了一车的醋和板蓝根从西宠回来的时候,电视里已经辟谣了,让大家别哄抢醋和板蓝根,因为基本对非典没有什么作用。所以,孙保尔将他一车醋分了三箱给我,我吃了三年都没吃完。板蓝根呢,吃到后来我一闻到那股味道就想吐。
“投机分子,这醋多少钱一瓶进的货?说出来让我们开心一下嘛!”
孙保尔打死都不肯说价格:“别提了,反正我今年得好好去卖猪肉了。”
但接下来的消息让孙保尔开始坐不住了。他给我打电话,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他说他刚接到西宠醋厂经理的电话,说厂里有一个人得了那种怪病,让孙保尔留意自己会不会发热,如果发热得赶紧到医院去打针。
“你说我不会这么倒霉吧,去一趟就中招?据说这病现在还没药治,对吧老师?”
他声音里充满了懊悔,我连忙安慰他,说他命大福大,多喝板蓝根就没事,如果他那里没有板蓝根,我这里还有很多,可以给他送过去。
“板蓝根我有,有很多,床铺下面都堆满,”我们都笑了,“你还是别来,我上网查了,潜伏期有好些天,这几天我哪都不去,生意也不做了,就在宿舍里看电视上网。”
又过了几天,孙保尔跟我打电话,声音都变了:“傻正,你听我说,你先别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爸妈,我好像不太对劲,喉咙痛,咳嗽,但还没有发热。”
“我过去找你?”
“你过来,我这样不太好出去,你到药店去,先给你自己买三个口罩和眼罩……”
我噗哧一声笑了,打断他的话:“没这么严重吧!”
“不,你听我说,我上网查过资料,你如果没带口罩和眼罩,我是不让你进来的。”
“好吧,还买什么?”
“你帮我买消炎止咳的药,还有买一些食物,我冰箱里弹尽粮绝,虽然也没什么胃口,但屋里没粮,心里发慌。”
“人家醋厂有人得病,最应该被感染的是他们的经理,什么时候轮到你了?我觉得你这个主要是心理作用,看太多乱七八糟的报道,被吓坏了。”
“不是被吓坏,你不知道,情况比我们知道的要糟糕……不说了,我喉咙痛,你给我买药。”
我按孙保尔说的,在石屋门口就戴了口罩和眼罩(买不到专门的眼罩,用游泳眼镜代替),给他送药和食物。
“关键时刻,还是兄弟好,你不知道,我那臭婆娘,臭寡妇,一听我说可能有病,她手机都关机了,不敢来见我。”孙保尔脸色非常难看,他斜躺在床头的被子上,言语间对我充满了感激。
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个小时候蟑螂都敢吃的人,真到了玩命的时候,他的恐惧是如此显而易见。
“你还是别乱吃药吧,我们一起到医院去吧?”
“我先自己量体温,这时候最好还是别去医院,好人进去也惹一身骚,我听说东州医院都有护士中招了,好像挺严重,被转送到省里去抢救。”
“你哪里来那么多内部消息?”
“我消息都不多,你哪能有免费的板蓝根可以喝?”他苦笑一下,说自己有朋友在香港,“好了,你别在我房间里停留太久,退下跪安吧,朕龙体欠安,恕不远送!”
9
回到学校宿舍,我内心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我在宿舍里踱步,犹豫要不要告诉向娟娟关于孙保尔生病的事情。同时我为自己内心这种想法而感到难过,显然,我在内心深处已经认为,向娟娟享有这样的知情权。换言之,我从内心是认同他们俩理所当然应该在一起的。
“狗屁!”我自己骂了自己一句。
电脑里循环播放着老狼的《晴朗》:“这是初次的感觉,好像天空般晴朗,只因那利刃般的女人,她穿过我的心。我爱这精彩的世界,交织着太多的悲喜,我爱这精彩的电影,如梦幻如空花,我那总沉默的朋友,你让我感觉到力量,曾在我心中的伤口……”这首歌是许巍写的,后来许巍又将它唱了一遍,虽然我是比较喜欢许巍的,但这首歌,我一直喜欢老狼的版本,或许是因为这一年的这个时候,它响起,给我带来一片晴朗。
我上网查看各种传言,越看越怕。临睡前,我将我的诺基亚黑白屏手机的音量调到最大,我怕孙保尔需要我的时候,我听不见手机铃声。果然,半夜手机响了,电话里传来孙保尔绝望的声音:
“傻正,中了,我发烧了。”
黑暗中我感觉自己有点晃,我说:“我现在过去?”
“现在过来干啥?天快亮了,天亮再来吧。记得要戴口罩眼罩,有胸罩也戴上!”
他本来想幽默一下,但他的语气里已经无法勾起我任何笑意。这句笑话后来我们谈起,被评为我们俩之间的年度冷笑话,因为没人发笑。
我躺下去没有睡觉,于是爬起来,踩着我的单车出发了。凌晨五点,整个东州城一片死寂,夜雾浮动,路灯看起来十分凄冷。这是2003年的春天,和其他的春天也没有明显的不同。
远远就能看到石屋的灯光,走进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醋味。孙保尔在他的房间里煲醋,这个情景令我终身难忘。我戴好口罩推门而入,只见一只大锅摆在屋子中央,热腾腾冒着白烟,而孙保尔呆坐在床上,他身上穿着羽绒服,裹着棉被,还浑身哆嗦,话都说不完整:
“来……来啦?别靠太……太近……”
我看到了一个憔悴的孙保尔,他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远远看去,头发都有点花白。
去医院吧!于是去医院。我这才知道,在一片死寂的城市清晨,只有医院是最热闹的。急诊室里挤满了人,一片热腾腾如同蒸笼里头蒸馒头,叫喊声,呻吟声,对着手机大呼小叫的声音,还有更多的人打着点滴昏昏欲睡。
值班的医生五十多岁,胖子,一脸泰然,也没戴口罩,对孙保尔一惊一乍的态度嗤之以鼻,他很快就断定是急性支气管炎,说吃点药打一针就会好。“这鬼天气,感冒发烧的人太多了。”他很乐观。孙保尔旁敲侧击提到非典怪病,胖医生摆摆手:“要相信新闻联播,别相信小道消息,要是严重,国家会发布消息的。你看前不久人家疯抢食醋和板蓝根,最后怎么样,很多人家里的醋十年都吃不完!”
孙保尔听他提到醋,脸一红,不好再说什么。拿了药,打了一针,我就护送孙保尔回到石屋:“我就说没事,睡一觉明天就可以去卖猪肉了,杀猪刀举起,百病俱除。”
“我觉得这医生不靠谱。”孙保尔说出自己的判断,不同意我将口罩扯下来。
过了两天,孙保尔又给我打电话:“全身酸痛,烧也没退,两眼发黑,浑身都像虫子在爬,我感觉自己都快死了。”
“向娟娟在东州医院工作过,可能有熟人,要不拉她一起吧?”
“你跟她有联系?”
“嗯。我打电话给她?”
孙保尔没有说话。
“那我打了啊?”我又问了一遍。
过了一会他出声,声音很重,好像哭了:“昨天那寡妇来了,全副武装,站在门口给我递了一些水果,就逃了。她是用一个指头推开门出去的,我叫她回头看,看水果是如何被我从窗口扔出去的。”
他想念向娟娟——我脑海里闪过这么一句话。
10
几天时间,孙保尔需要扶墙才能站起来。他知道向娟娟要来,让我帮他收拾一下房子。
“这么乱,她一定会说难怪会生病。”
他要我给他递梳子,他要刷牙,还想去洗手间洗脸,最后在一阵猛烈的咳嗽中放弃了这样的想法。孙保尔让我到楼下去等向娟娟,她来了,一定要她戴好口罩才能进来。
向娟娟来了,她庞大的身躯出现在房间里,房间就显得更小了。
“哈哈哈哈,”孙保尔居然笑起来,“你怎么变成熊猫,咳咳,咳咳……”
他一阵咳嗽。
“走!”向娟娟直扑衣柜,“你这要住院,要隔离,不能在这儿等死,收拾东西。”
前护士向娟娟此时像个将军,而我们两个男人像两个新兵,只能听从她的指挥。
只过了两天时间,整个东州医院好像变了一个样子。所有的医生护士都严严实实戴了口罩,只留两只眼睛贼溜溜看着一切。向娟娟问之前谁给你们看的病,先找他开检查化验单;但胖子医生已经不在。
“住院隔离了。”他们说。
“他发烧,也得住院。”向娟娟指着孙保尔对护士说。
“他是我们医院的人吗?”
“不是。”
“不是你到急诊那边试试吧,门诊这边没病床了。”护士的口气顿时变得很冷。
于是转移到急诊。门口三个小护士在聊天,口罩搭在下巴上,一听说孙保尔是发热病人,她们本能后退了几步,将口罩拉高,封得严严实实,才对向娟娟说:
“现在医院没病房了,你找谁也没病房,你也在这里待过,我们医院也要保护自己,发热的不收,多一个人我们就多一份危险。”
“是不收还是没有病房?”
“没病房。你要不信就在门口等着,排号,或者等着转院,”她转头对另外一个护士说,“上次那个在排号的发热病人排到病床了没有?”
“不用排了,都直接送殡仪馆了。”另一个护士十分配合地说。
向娟娟气得将口罩一把扯下来,她脸色通红,指着她们狂骂:“你们都是背诵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人,怎么可以这样……”
“不服气你可以去找院长。”
三名护士看情形不对,把责任推给院长,一扭屁股就走了。
“我们还是回去吧,死我也要死在家里,不死在这种地方。”孙保尔虚弱地说。
但他已经走不动了。向娟娟一弯腰:“我背你。”
“不太好吧。”
“啰嗦什么,上来!”
向娟娟将孙保尔背到医院门口坐出租车,她开玩笑说抓到了这么大一只蟾蜍,却没什么肉。那时候的孙保尔,确实瘦了一圈,几乎皮包骨头。
我们一路回到小石屋,那么一个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三个人在一起的日子。在路上向娟娟一直在打电话,询问了很多地塞米松和利巴美林之类的药名。但回到石屋,孙保尔找了一个借口骗我们到外面去,就将自己反锁在石屋里。他说:“有什么食物和药,就从窗口扔进来,你们,就别进来了。”
我们在石屋门口纠缠了一段时间,孙保尔都不愿意开门,他说他需要休息,让我们先离开。向娟娟说她得走开一会儿,但担心他自寻短见,交代我一定在门口守着,听到什么动静就踹门并报警。
11
但孙保尔并没有自杀。他将自己封闭在石屋里,一是怕传染到我们,二是为自己留出了一个空间,让他写下那篇长长的遗嘱。据孙保尔的老爹后来说,这是孙保尔自上学以来写下的最长的文字,他老爹老娘在他被隔离之后拿到那份遗嘱,时而大哭时而大笑,但孙保尔出院之后就将遗嘱收了回去,一把火烧掉了。
我后来才知道向娟娟走开一会儿,其实是去了医院。她穿上她以前的护士服,爬上了医院院子里的那棵大树。那件护士服相对于她肥胖的身体来说,已经太小了,显得很滑稽。向娟娟爬到大树上,她丝毫也不感到害怕。她的怪诞举动引来了很多人的围观,她对保安说她真的会往下跳,保安也不敢贸然行动,只问她想怎么样。
向娟娟说她想见记者。她如愿以偿地成为第二天《东州日报》的头条新闻,当然不是她站在树上英姿飒爽的样子,而是她真的就往地上跳。她要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来控诉医院的见死不救,她要东州医院让孙保尔住院。一个女人简单的诉求得不到满足,她就要自杀。她说她是认真的,为了证明她是认真的,她真的从树上一跃跳下来。她屁股着地,像个球一样滚了几滚,厚厚的脂肪层保护了她,仿佛她以前积累的所有肥胖,都在为她今天的一跃而下做准备。
事实上两天之后,即使向娟娟不闹,全国也开始大量隔离发热的病人。孙保尔就这样被隔离了进去,根据孙保尔的描述,他进去以后才发现自己算是症状比较轻微的。真正打针之后,他很快就退烧了,一个星期之后,他基本恢复了活蹦乱跳的猴子本性,打电话声称里头有好吃有好喝的,隔离生活潇洒似神仙。但过了两天,他就憋不住了,他说想找哥儿们好好喝一杯。又过了两天,他声称他恨死医院了,在里头无聊透顶,想出去。
又捱过了一周,终于在一天夜里,他捱不住,从二楼的窗户爬出去,顺着排水管顺利到达地面,溜掉了。医院后来派人到他家去找他,但哪里抓得到他,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孙保尔从阎王爷那儿捡回半条命,但他在酒桌上总说自己得的不是S A R S,是急性支气管炎,主要是煲醋的时候把支气管给熏坏了。反正现在好了,他又是一条好汉。为了迎接他王者归来,我们又再请他吃了几餐,但都没再见到寡妇出现。后来听说寡妇手抱鲜花出现在石屋门口,鲜花还是被孙保尔扔出窗外,而寡妇也被他吐口水,让她滚。
事情渐渐平静下来,2003年,很多人在这场灾难中死去,很多人值得我们记住,很多龌龊我们也不会遗忘。
但每次我提及向娟娟,孙保尔都低下了头。孙保尔的老娘听说了向娟娟的好,后来好像偷偷去找她道谢,但向娟娟沉默以对,不说什么。她以同样的沉默面对着孙保尔和我,我询问过她的打算,她只说她想回到医院,做一个普通的好护士。我以为她可能会离开东州,但没有,她只是去了另一家医院,不再和我们联系。
几年之后,我生日刚过,陪女友去做人流手术。早上八点多,小医院里没什么人,女友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等待,我在走廊里活动手脚,天气并不冷,但手脚有凉意。这时一个胖护士朝我走来,让我签名。我木然签了好几个名,还想翻页往下签,胖护士啪的把文件夹盖上,白了我一眼,当着我女友的面教训我:“后面的不用签了……干活要注意安全,你们男人一时快活,弄出人命受伤的是女人!”我这才发现胖护士(她其实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胖)是谁。向娟娟,是的,是她!我羞愧点头,尴尬笑着,心想快活的又不是只有男人。
她将我女友领进手术室。被向娟娟这么批评了一下,我觉得自己都不好意思继续在这里踱步。我找了最靠门的地方坐下去。过了一会儿,手术室的门开了,向娟娟推出一只螃蟹般的铁架床,前面两个U形的铁架子凌在半空,刚才我的女人一定就斜躺在床上,两条小腿被架到铁架上固定住……我打了一个寒颤。经过我身边,向娟娟朝我诡异一笑,用下巴指了指铁架床最下层的一只盖着盖子的瓷盆:“要不要带回家去做纪念?……你们这些男人!”她眼中带着笑意,而我此时正处于道德的低谷之中,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笑。向娟娟笑了:“去门口等着,她马上就出来,打了麻药,没那么快醒,去陪着吧!”
我的眼睛朝玻璃窗外望去,楼下空地上喷泉正热闹非凡地喷涌着,隔着厚厚的玻璃听不到半点声响,但我心里却不停在模拟喷泉哗哗的声音。
“发什么呆?”胖护士向娟娟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给你,早餐!”她递过来一个塑料袋子,打开,袋子里孤零零装着一只塑料饭盒。她又对我笑:
“吃吧吃吧,吃饱了就不会伤心。”
这句话那么熟悉,让我回到了半步村的李子树下,我将偷来的黄皮全给了她,告诉她,吃饱了就不会伤心。
“嘘——”向娟娟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她的手指依然胖嘟嘟的,“别吵醒她,让她睡吧……我去做事了,回头再聊吧,我寄的贺年卡你都收到了吧?”
“收到了。”我回答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胖胖的身体荡开了门帘,就消失了。
“是老相好吧?”女友醒了,一脸鄙夷地看着我,“口味真重。还怕我醒来听到你们说话?我早醒了,就等着你犯错误。”
“我哪敢啊,任他风吹雨打这思想防线是牢不可破,你就放心好了,那只不过是一小学同学。”
“拉倒吧,你别低估女人的直觉。到底什么关系?”她一伸手抓住我的把柄,“不说我把你下面切掉,让你当太监去。”
12
回家之后我翻箱倒柜找贺年卡,没找到,却翻出世纪之交向娟娟在医专读书时写给我的信:邮票、信封、粉红色的信纸,以及那些手写的深深浅浅的字迹——这些被电子邮箱替代了的东西,现在并没有在记忆中被完全取代。我读着向娟娟当年俏皮的话,手竟然有点抖。我用力捏住信纸,手却抖得更厉害。这是怎么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记忆的沙漏总是令一些东西从这一侧缓缓倾倒到另一侧,让你最后什么都找不到,就像那些信件大概也就这样被搁置和掩埋。在那样的年龄,春风吹过,一颗心总在寻找另一颗心,微弱而润湿的颤动是彼此的共同渴望。这样想有一种小男人的感伤,感伤流转,回到那个遥远的午后,我和向娟娟同桌,老师在讲台上讲思想政治,我们在桌上的楚河汉界中间做残酷的斗争——她的手若敢放过界,我就用圆规去戳她——这样的游戏一玩就玩了那么多年,而一别也经年。
我以为彼此渐渐淡忘,不会再见了。
可是,结婚多年之后的一个冬天,我在西宠的火车站厕所门口又偶遇向娟娟。这个乐观无比的胖女人向我走来,她丹田力十足地跟我聊起了我的近况,然后说自己还没有结婚,仿佛是在说自己还没有吃饭一样稀疏平常。
“我刚回东州去,忙完我父亲的丧事。”
“哦,”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多少?九十岁?”有这么老吗?我脑海里浮现出那天下午向四叔像螃蟹一样走路的样子,面目却有点记不清。脾气火爆的人一般短命,被结扎的男人会更早死掉,没想到他竟然活了这么老。记忆被一点点重新启动,向四叔,是的,向四叔的杀猪刀,大榕树下溺水死去的孩子。那些下午,阳光充沛,时间仿佛总是剩余的,怎么挥霍都花不完。
不知道旁边谁的手机铃响,是汪峰的《春天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
她问我来西宠做什么,是不是来买食醋和板蓝根?提到食醋和板蓝根,我们就都笑了。我没有告诉她我是过来面试的,这些年工作一直不顺,都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她哈哈笑完,无所顾忌地跟我聊起刚才在厕所门板后面看到的一句话: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
“不知是谁用铅笔写上去的,我边蹲厕所边想这句话,还想到了你,没想到出了厕所就遇到你。”
她穿着宽大的黑色大衣,一头蓬松微鬈的短发,黑色高跟鞋和黑色手提包,用十分阳光的语气将这个句子又念了一遍:“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我觉得挺有道理的,你都蛮久没有回家了吧?”话题转入故乡的物事。在提及她的父亲时,我心口有一道刀疤隐隐痛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直掉下去。我也察觉到她不想再提起向四叔,她问我:“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春天,你,我,还有孙保尔,我们三个人,偷偷爬上一辆手扶拖拉机,绕着半步村玩了很久,那天我觉得自己快走到世界尽头了,你不知道,那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我已经全然不记得手扶拖拉机的事情了,但内心依然一阵激动。这种久违的激动却在与向娟娟道别的时候消失无踪。我们像所有老朋友一样挥手道别,临走她要了我的新地址,说如果顺路经过邮局,一定会给我寄贺年卡。她高跟鞋嘎达嘎达敲击着地面走远,我才转身进了厕所,站在尿盆前面,半天都没有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