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据我母亲的说法,我和他结下了冤仇是与生俱来的,死结一样,形成了,便解不开,任你施展十八般武艺,使尽七十二计,都无济于事。
他对我的厌恶,源于我姐的名字。那时,我姐出生,他高高兴兴地抱着母鸡,掖把黑伞,从长岐步行到我们村,逢人便点头招呼,笔直的腰弯成熟禾稻的样子,点点摆摆的,眼笑成了缝,只露点儿星亮的光。他的招呼也没创意,来去只问:“到田里去啊?”“食过饭未?”听上去乏味且无聊。认识他的路人便回一句:“食过啦!大叔,抱只母鸡,有喜事啊?”他忙不迭地点头:“建华生了个女,六斤六,说肉墩墩的,模样儿似我!”路人恭喜他:“大叔,你福气啊!头胎是女,家姐顾弟妹!女孙似外公,带仔的福相!”他的头点摆得更招摇,舂米般,说:“是啊!福气!我都话头胎是女好!”怀里的母鸡被他频繁地舂米弄怒了,撑开双翅,拍打着,“噶咯噶咯”地叫唤,强烈地用肢体表达不满,差点儿就从他怀里挣脱。他慌忙将身体往前一倾,弯弓成半圆,将母鸡牢牢裹在怀里,腋下的黑伞不合时宜地掉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捡起伞,喘气呼着:“好险好险!”那母鸡的屁股突地一挣,解气地将一泡湿滑的鸡屎喷在他的裤裆上,他两手一松,慌急急地找手巾,黑伞又“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母鸡没了禁锢,张开翅膀,扑腾腾飞了几步,因两脚被绑,在原地挣扎扑腾,扇起灰扑扑的黄尘。他好不容易从裤袋里寻到一条平日用来擦汗的手帕,抽出来,抖了抖,刚想低头擦裤裆上的鸡屎,转念想了想,手帕高举过了面门,将额上的细汗揩干净了,又抖两下手帕,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裤裆上的鸡屎抖掉,然后仔细地将裤裆上潮湿的痕迹来回擦拭了多次,再低头嗅了嗅,确认鸡屎味不冲鼻子了,才抖擞抖擞,向那企图逃跑的母鸡大步走去。母鸡似乎也意识到噩运的逼近,挣扎着拍打翅膀,往路边的草丛扑去,他从后扑上,一把提了母鸡,将两支开展的翅膀拧在一起提了,弯腰捡起黑伞,掖在腋下,得意洋洋地继续前进。
母亲见他进门,开心得掀起薄被要下床,他将仍然不屈不挠咕咕叫着的母鸡往门角一掼,拍拍手,走进房间,却不走近大床,搓着手说:“不用起来了,我来看看外孙女。”母亲又靠回床去,父亲将姐姐抱到他面前,他却不敢接,畏畏缩缩地伸了几次脑袋,窥看褓襁内的婴儿,见孩子粉嫩,肉乎乎地招人喜欢,就问:“可起了名?”父亲哦哦哦地逗着女儿,喜滋滋地说:“叫碧丫!”他的脸霎地一白,继而就是青灰的颜色,母亲觉察到异常,怯怯地问:“阿爸!我生个女你不喜欢?”他冷冷地哼了声:“喜欢。”但却阴沉着脸,不理我父母,午饭也不吃了,搓搓手,掖着他的黑伞,气哼哼地离开了。母亲不明就理,吓得坐在月床上抹眼泪,父亲劝了半天,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才将母亲哄停了眼泪。
隔日,外婆就挑着一篮红鸡蛋和两只猪蹄来了。才进门,外婆就跟母亲诉苦,说他昨日知道多了个外孙女,高兴呢,早餐也没吃完,就跑去跟邻居买了只老母鸡,也不跟外婆打招呼,独自跑来看望女儿了。没想喜滋滋地去,却怒哼哼地回。才进家门,就将黑伞掼在地上,对着外婆大声骂:“好好的一个细佬女,什么名字不好起?非得叫碧丫?碧玉相连啊!玉是什么?润的,柔的,腻的,是女的。本该是个带仔的细佬女,却被他给起坏了名,冤孽啊!当初叫你无将建华嫁他的,你非不听我的。我话他无出息,你不信。现在又要生多个女才有仔了,养三个细佬仔容易啊?建华交给他,注定一世都吃苦的!”外婆无端遭骂,气得直抖:“如果不是你得了病,建华早嫁新田村了,人家不就是嫌建华家里有个病阿爸,怕得遗传病才退的婚么?你恶么事呢?”他更气了,踩着黑伞,骂:“我的命还长着呢!你就来诅咒我死?”我外婆敛了嘴,进厨房做饭去。他见外婆不搭理,觉得无聊,便将伞拣起来,拍打干净,掖好,双手笼在袖里,气哼哼地到村前的榕树头去了。
抑郁了一天的母亲,终于知道他莫名其妙生气的原因。原来他认为我父亲给我姐起坏了名字,本来姐能直接给我们家带个弟弟的,结果因为叫“碧丫”的缘故,那么接下来出生的,就由子变成女了。也因此,我这个顺理成章来到人世的“玉丫”,从呱呱坠地的一刻开始,就得不到他的认同,他莫名其妙地厌恶我,甚至连看也懒得看我一眼,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外孙女,那就是碧丫,而我,只不过是起错名字带来的附带品,毫无具体意义,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2
他不跟我亲,老冷着一张铁板般的脸对我,我自然而然对他产生了恐惧,可我还得颠着屁股去讨好他。他有丰厚的退休金,是母亲娘家最有钱的人,姐姐常能在他那儿讨到钱去供销社买冰棍吃。我得不到这样的恩赐,但我不气馁,追在他背后,外公外公地叫,他不理我也不要紧,等他坐下来,架上老花眼镜,我忙将当天的《人民日报》递过去,他仍不抬眼看我,接过报纸,鼻子哼哼地翻着报纸。我站在他面前,扭扭身子拧拧屁股,寻思着,或许我跳支舞给他看,他会喜欢的。于是我就伸手甩臂,上蹿下跳,跳得比扭麻花还来劲,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唱:“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我又唱又跳的,累得浑身都湿透了,汗水和鼻涕脏兮兮地糊花了脸蛋儿,实在没有力气再跳了,便歇下来,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可他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依然哼哼鼻子,专心地看他的报纸。
长岐村的房屋依山而建,街巷呈“井”字型,巷巷相通,从山上吹下来的风,能一下子灌透所有的巷道。突然一股山风吹来,我浑身鸡皮疙瘩竖起,山风呜呜地在街巷里回旋,我远远看见碧丫举着冒着水气的冰棍儿,花蝴蝶般从巷口一闪而过。我浑身发抖,委屈极了,哭声震天而起。他被我的哭声惊着了,报纸一抖,掉在地上,站起来,看着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抻着背,双手笼在袖里,轮流搓着,连连问:“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外婆听见哭声,从里间冲出来,将我搂在怀里哄:“玉丫乖啊,别哭,别哭!”见外婆出来,他嘘了口气,捡起地上的报纸,慢条斯理地折叠起来。外婆问:“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他将报纸放进口袋,搓着手说:“谁知道呢?还好好的在跳舞的。莫名其妙!”说完,转身进屋,拿出黑伞,掖在腋下,慢腾腾地往大巷口走去。朦胧的泪眼中,看着他高瘦的糊沓沓的身影渐行渐远,我的哭声更响了,我挣脱外婆,捡起墙角的一块乌黑的碎瓦片,狠狠地朝着他的背影扔过去。随着“哎哟”一声,他用手捂着后脑门,慢慢地转身,眼光似狼,寒森森地注视着我,扬起大手,一步步向我走近。我缓缓后退着,又惊又怕,又“哇”的一声,哭起来了。他愣了愣,停下脚步,举着的手也放下了。外婆冲上来,扯着我往回拉,骂道:“死丫头,作死啊你!” 我哭得几乎噎了气,说:“鬼叫他不钟意我啊!”他脸上的肌肉扭了扭,呆在巷道中站了一会儿,然后又搓搓手,笔直着腰,走了。从此,我便不再愿意和他说话,更不会奢望他能从退休金里掏一毛五分给我买冰棍儿吃。
可是,仍要打照面的。那时候,母亲刚生弟弟,父亲有忙不完的活儿,父母根本没时间顾及我和碧丫,就将我们送到外婆家。碧丫快到读书的年龄了,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他买的花裙子,可漂亮了。蹲在老榕树下的人们,见到我们,都会夸碧丫漂亮,说她唇红齿白,大眼睛,瓜子脸,像戏里的花旦。而我呢?俨然是个小丑,又黑又胖,阔嘴大脸,假小子。碧丫知道自己漂亮,骄傲得似开屏的孔雀,抬头挺胸,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总丢下我一个,自己跟其他小朋友玩。可碧丫也有骄傲不起来的时候,她的长头发里喜欢藏蚤子。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养三五个小孩,大人们农田里的活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打理孩子?除非过年过节,要不都没空给孩子们洗头的,蚤子便肆意地在孩子们的头上繁衍。于是,灭蚤成了“头”等大事,有人用 “敌百虫”药水洗头,有人剪短发,甚至有人干脆将头发剃光了。剃光头是下下策,一般只用在男孩子或穿开裆裤的屁孩儿身上。但也有例外。这例外便是碧丫了。碧丫漂亮,长岐村大小孩子都喜欢跟她玩,孩子们玩的时候,脑袋常搁一起,不是商量玩什么游戏就是思量个新把戏来捉弄下巷口的盲三姐,那蚤子便从这个的头顶跃到那个的头顶,噼里啪啦地繁衍起来。于是,碧丫的长发就免不了遭殃,被蚤子们列为“工业重镇”,大张旗鼓地在上面安家动土。后来,连外婆也受到了“工业重镇”的污染,外婆也不得不用“敌百虫”洗头了。外婆和两个舅舅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无法将这个“工业重镇”上的蚤子大军彻底摧毁,于是,大舅舅就想到了斩草除根。
大舅舅拿着剪子向碧丫走近,碧丫吓得“哇”的一声,哭着跑到他的身后,撒着娇哭:“外公,我不要剪头发!剪了丑死人啦!”他张开手,护着碧丫说:“多好看的头发啊!不能剪!”大舅舅说:“不剪掉,家里人都跟着长蚤子。”他两眼睃睃,突然一指我说:“剪玉丫的吧!玉丫整日在外面又疯又野,蚤子都是她带回来的!”“凭什么剪我的头发?”我往他脚下啐了一口,掉头就跑出屋去。舅舅们白天动不了碧丫的长发,便在黑夜里下手,夜里待碧丫睡着了,他们拿着寒光闪闪的剪刀,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我在黑暗中圆瞪着眼睛,他们见我醒了,便竖起手指,向我嘘了一声,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似乎看到了他像母鸡一样护着碧丫的样子,我莫名地兴奋起来,他要见到碧丫是个光脑瓢,定不会再给钱她买冰棍儿吃。我慢慢地爬了起来,给舅舅们腾出位置。
第二天的清晨,在碧丫石破天惊的哭喊声中到来。我坐在厨房里帮外婆烧猪食,嘴里还含着外婆给我带回来的油条。听见碧丫的哭喊声,他连滚带爬地从楼上滚了下来,惊慌失措地问:“碧丫,出么事了?发噩梦啦?”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儿歌,看着他将脑袋光亮亮的碧丫抱出来,一边给碧丫擦泪水,一边哄:“无哭啊!无哭啊!外公给你买顶漂亮的帽子,碧丫戴了帽子,就更漂亮了!”我很生气,扔了柴火棍,冲出屋子。我撒开腿向山上跑,清晨凉爽的风在耳边呼呼地叫着,两个碧青青的蚱蜢在面前一弹而过。山上有个鸽子棚,鸽子见到人来了,都扇着翅膀,兴奋地咕咕叫。这是他养的鸽子,他这人喜欢附庸风雅,用现在人的说法,就是装,做作,他以为养几只鸽子,就能显得他与众不同了。我冲到鸽棚前面,咬牙切齿地想,如果他不给我也买顶漂亮帽子,我一定要掐死他一只鸽子。
碧丫举着西瓜皮一样碧青的脑袋出现在大巷口时,大巷口就热闹了。先是盲三姐的阿妈驼背婆驻着拐杖,弓着背出来了,她抬起几乎及膝的脑袋,一眼便瞥见碧丫顶上寸草不长,于是她极尽欢快地尖叫:“碧丫啊!奶包子还未长,就想上山做尼姑啦?”她的尖叫立刻招来一群臭屁孩儿,臭屁孩将碧丫团团围住,边跳边笑,唱着顺口溜:“光头头,滑溜溜,一分钱,买几旧?……”碧丫好看的脸蛋涨得紫红。盲三姐摞着肉山一样的身子,摸索着走到门槛边,又摸着门槛,一点点地蹲下来,巨大的屁股挤进门口的藤椅里,兴奋得满脸肥肉往下坠,举起骨头一样的白眼问:“尼姑是么样子的?”驼背婆说:“一根头发也没有,丑死了!”盲三姐便跟着呵呵地笑,也跟着唱:“光头头,滑溜溜,一分钱,买几旧?……”碧丫抱着脑袋,在臭屁孩的包围中左冲右突,突然听见盲三姐的歌声,一愣,抬头望了盲三姐一眼,猛地双手抱着脸,蹲下来呜呜大哭。臭屁孩更得意了,竟然还伸手去摸她的脑袋。那还得了?我抓起鸽子棚边的断竹竿,呱呱怪叫着,癫豹子一样往下冲去。臭屁孩们被我的一翻横冲直撞,冲得七零八落的,哭叫着四散奔逃。盲三姐听到碧丫的哭声,唱得更起劲了,胖手拍打得啪啪的,很嚣张。我伸直竹竿,指着盲三姐,厉声叫道:“不要再唱啦!”她骨头般的白眼珠转了转,不理我,继续唱,我将竹竿打在地上,威胁说:“再唱连你都打啦!”她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肥肉抖得似母猪肚子。我气得跳起来骂:“死盲妹!”驼背婆突然从房子里举着拐杖冲了出来,我还没弄明白什么事情,一杆黑实的硬木迎面敲了下来。我只觉得眼前黑影瞳瞳,有热热的液体从头顶滑了下来,粘住了我的眼睛,我什么也看不见,碧丫尖叫:“杀人啦!救命啊!”
3
碧丫说,是他将我抱去村卫生站的,但我醒来时他已不在。外婆将我背回家,还没进家门,就看见他和两个舅舅在争闹。两个舅舅扛着扁担,横眉竖目,气势汹汹的样子,而他张着双臂,撑在门口,努力地劝说什么。我低头轻轻咬了一下婆婆的耳坠,委屈地说:“他定是不让舅舅给我报仇了,换了是碧丫,他才不拦呢!”外婆回头望了我一眼,说:“玉丫,他是你外公!”我一撇嘴巴,可他却从未将我当外孙女儿看待过呢!
见到我们回来了,舅舅们放下扁担迎上来,关心地问玉丫怎样了?脑袋没震荡吧?他大张的双手垂下来,敛在袖里,时而,翻一眼看我,碧丫从巷口风一般卷了回来,他马上笑了。碧丫撒娇说:“我要漂亮帽子,我要漂亮帽子嘛!”他哦哦地应着,说这就去。说完,又掖着黑伞出门去了。望着他迫不及待的背影,我难过得掉眼泪,两个舅舅见了,以为我受痛,更气了,呱呱叫着,又操起扁担叫嚣着要去找驼背婆算账。
“都给我站住!”外婆慢慢将腰板挺直,两个舅舅都止了步,外婆怒叱道:“你们想干什么?”舅舅说:“替玉丫报仇!”外婆眉毛一扯,说:“一个驼背的,一个盲的,有么仇好报的?没事做都给我舂米去!”两个舅舅乖乖地放下扁担,一个挑了米,一个拿着粉筛子,到后巷去了。
秋收后,我们这里的人家都习惯舂米粉,就是将稻米或糯米舂成粉,米粉舂成后,用泥水袋纸摊开,晾干透了,装在瓦埕里,封好盖子,留到过年炸煎堆油角。外婆到村口的水井挑回来两桶冒着白烟的井水,将一箩筐白米倒进大木盆里,然后拧起一桶井水倒进去。我挣扎着坐起来看外婆干活,她浸好白米,伸手撩了撩米面的水,回头说:“玉丫,以后不可以再骂你三姨了。”三姨就是盲三姐,我很不服气:“我以前都无话过她的,是碧丫他们!他们日日都围在驼背婆屋门口,叫盲妹盲囤囤,捉只山猪去拜神!他们叫得老大声了,不过驼背婆还未出来,他们就都跑掉啦!”外婆一瞪眼说:“明眼人哪能拿瞎眼人的眼睛来作贱呢?碧丫你亦听着,下次给我听到你们姐妹俩再跟其他小孩混一起骂你们三姨,打断你们的腿!”我伸伸舌头,向碧丫做了个鬼脸,碧丫委屈地说:“那他们又可以笑我的光头啊?”我说:“无怕,谁敢再笑你的光头,我就咬谁!”外婆骂:“野性改不了啦?怪不得你外公话你,真不该是个女伢子!”我脸一紧,扭过脑袋,哼了句:“他看我总无顺眼的啦!”
下午时分,我仍在疼痛的睡梦中昏昏沉沉的,隐约间,听到他回来的声音,他轻轻咳嗽两声,似乎提醒屋里人,他回来了。碧丫从楼上冲下来,欢叫着外公,说她在他的房间里,用他的毛笔练字呢!他笑呵呵地问,认得几个字了?碧丫说认得“黄兆登”这三个字。他笑得更欢了,夸赞碧丫聪明,像他。我眯一道眼缝,看见他掏出一顶粉红色的小花帽子,碧丫“哇啊!”地惊叫,抢过帽子扣在头上,然后捧出外婆那面连着梳妆盒的梳妆镜,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照着,笑声嘎嘎嘎嘎地响着,烦死人了,闹死人了。花帽子取代了青亮丑陋的光头,光头碧丫又成了漂亮碧丫。外婆轻声问:“怎么不给玉丫也买一顶?”我忙竖起耳朵。他说:“她又没有剃头发!”外婆说:“孩子要的是公平对待!”他说:“才多大的屁孩?懂么公平不公平的?”外婆怒道:“你分明是对她是个孙女儿有意见!”他顿了顿,我耳边有沙沙的杂响,似是洗米煮饭的声音,他定又在忙碌他自己的晚饭了。他一直和外婆分锅煮饭,这是我和碧丫都很纳闷的事情,在我们的印象中,别人家的外公外婆,虽然吵吵闹闹的,但都是一个锅里炒菜一个桌子吃饭,可他们不同,他们不常闹架,却从不同吃,隐约间,我和碧丫都觉得,他们的关系好像不好,可怎么的不好,我们又说不清楚。外婆又说:“我看你就是不喜欢女孙!”他低头洗着米,哼了哼说:“我只喜欢一个女孙,不喜欢两个女孙!”外婆手里拿着粉筛子和小扫帚,准备去帮两个舅舅筛米粉,听他这样说,气得将筛子摔在地上,骂:“枉你教了几十年的书,一辈子都不开窍,老封建!”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装睡,眼泪却偷偷漫了出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排斥第二个出生的外孙女,如果可以再钻进母亲的肚子里,来场公平的竞争,我定会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奔跑的,我一定要追上碧丫,跑得比她快,做他第一个来到这人世的孙女儿。
外婆让我跟她去后山那间白色石头砌的舂米屋舂米粉。我们这里,早年洪水较频繁,为了躲避洪水,人们就把房屋建在山上,沿山而建的灰瓦青石的房子,一层接一层,鳞鳞地往山里靠,越往后靠的房子,似锅耳般飞跃出来的檐翼就越长越弯。他住的却是山顶的一栋小洋房,每次我们来长岐村,都要先踏上八级高的台阶,走进大巷口,再走上一挂湿滑的往山顶攀爬而上的青石街,穿过一个弯弓的石门,才能到达。
我们一老一少,走在长满了青苔的石板街上,长街的左右各烙着一排清晰的脚印,左边脚印朝上走,右边脚印往下去,长岐村的历史就是沿着这两排脚印延伸的。我将小脚丫印着左边的大脚印向上跳,外婆问:“头不痛啦?跳得那么起劲!”我伸伸舌头,被纱布缠着脑袋的滋味真不好受。说话间已经来到小屋,我舞着小扫帚跟着走进去,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几乎看不见里面的摆设,只嗅到一股清洌的稻米香。外婆接过我手中的小扫帚,弯下腰去扫一个长型的大物件。这时我才渐渐看清屋里的摆设,小屋里挂了几挂竹筐、簸箕还有竹耙,全是晒稻谷的用品,屋中央横了一杆长长的舂米用的“兑”,外婆清理完石盆,将稻米倒进盆里,我跳到“兑”的后面,小脚丫都踏在“兑”尾巴上,小腿使劲,但“兑”却纹丝不动,我不服气,再使劲,脸都红了,额上的伤口辣辣地痛起来,“兑”仍一动不动,真不给面子。我气得伸脚踢它,却把脚丫儿踢红了,真痛。外婆笑弯了腰,将小扫帚递给我说:“还是婆婆来吧!一会你给我扫扫溅出来的米粉就行了。”外婆有节奏地舂起米粉来。兑木与石盆的撞击声夹着稻米的芬芳,染着阳光的金黄,悠久而安静。过了一会,外婆停下兑,抹一把汗,对我说:“扫扫四边的粉,用筛子筛筛!”我拿小扫帚胡乱地扫了扫石盆的四边,拿筛子挖起石盆里面粘得紧紧的米粉,在粉纸上用小手拍打着筛子,那雪白的米粉就纷纷扬扬地从密密的筛眼里漏了出来,粉末扑扑地撒在粉纸上,像下着一场细蒙蒙的白雨。外婆说:“玉丫真的能帮婆婆的忙了!”我鼻子哼哼的:“你都舍不得叫碧丫来做!”“婆婆怎么会舍不得叫碧丫呢?你这细佬女太敏感了,只不过,碧丫像你外公,天生就懒,爱耍小姐性,叫她跟来,也像你外公一样,敛着手什么都不干!”外婆走过来,用衣襟给我擦了擦脸上的粉末说:“都快成花旦了。”我又从石盆里挖了一筛子米粉上来筛,一颠颠的,筛得小屁股也摇啊摇。我问:“婆婆,玉兰婆话你嫁过来长岐的时候,比花旦还漂亮。你这么漂亮,做么要嫁公公个懒鬼啊?”外婆一下一下舂着米,小门外涌进一缕细淡的阳光,刚好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影成了陈旧的黄灰色,有种老去了不堪回首的味道。
她说:“那个时候,婚姻哪由得自己作主的啊!”
我停了筛子,愣愣地望着外婆。我想,是他不干活,懒惰,害我漂亮的外婆老成这模样的。
4
大舅妈给他生了个大胖男孙子,他可高兴了,哈着腰,搓着双手,欢喜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的,婴儿就睡在窗口下面的摇篮里,他隔几分钟就探头过去张望几眼,喜滋滋的。外婆到鱼塘去帮二舅舅赶鸭子,走前留下一盆尿布给我洗。我没安好气地勺了半盆井水,将尿布掉在盆里,有气无力地搅着,他踱过来,很不满地叫:“这样洗尿布,哪洗得干净?”我白了他一眼,不理他,他将手袖入袖,走上来说:“要搓才洗得干净的!”我挑起一方尿布,递到他面前,说:“我无识洗啊!你教我啦!”尿布上粘满了黄黄稀稀的屎粑粑,他赶紧将手从袖里抽了出来,捂着鼻子后退几步,指着天井边上的一包洗衣粉说:“你用洗衣粉洗啊!”我将尿布往地上一掼,说:“你洗条给我看看!”他没办法,快步走进厨房,我正纳闷他干什么呢?他竟拿了把夹柴火用的铁钳出来,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拿着铁钳,小心翼翼地钳起地上的尿布,像扔什么恶心物件一样,快速将尿布扔进空盆里,然后拿起洗衣粉包,往盆里撒上厚厚一层洗衣粉。我伸伸舌头,平时母亲过来给他洗衣服,洗满一大盆也用不着那么多洗衣粉。撒上洗衣粉后,他又舀了几瓢井水,倒进盆里,然后又用铁钳在水里搅几下,盆里顿时冒起一层七彩耀眼的泡泡。他终于缓了一口气,将铁钳放下,示范洗衣的工序算是完成了,整个过程中,那捂着鼻子的手,都没放下过。我看得想笑又不敢笑。“终于搞好了!”他直起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我捉弄说:“还没洗呀!”他扇着鼻子,往客厅里退去说:“先浸浸吧!等洗衣粉都浸里面去!”我又拧起一条尿布,递到他鼻子前,说:“玉兰婆话,自家孙子,怎样都是亲,尝口粑粑都是甘的,公公,你尝尝!”“荒谬!”他叱道,脸顿时铁青,嘴巴鼓了鼓,似要呕吐了,急急地转过身,大踏步向客厅走去……“哗啊!”大舅妈的尖叫声,突然拉起,我一扔尿布冲进去,他满脸苍白,慌失失地冲了出来,我给他撞得一趔趄,跌坐在地板上。当我骂骂咧咧地摸着屁股爬起来时,他已慌张地往巷口跑去了。客厅里传来大舅妈尖利而恶毒的叫骂:“你个老不死的,老咸湿!……”我稀里糊涂的,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摸着屁股走进去,大舅妈满脸泪水鼻涕,指天划地地骂着,裸着黑实硕大的乳房一抖一抖的,小表弟正拱在母亲的奶头上,全情投入地裹着奶,大舅妈见我走进来,她立马大叫:“玉丫啊!你同我作证啊!你外公他是个衰人来噶!”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大舅妈,脑海里却是他苍白慌乱的表情,我没来由地想啐大舅妈一口。
暮色沉沉,大家都坐在饭桌前,却没人做饭。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大舅妈尖锐、撒泼的哭骂声,骂得起劲时,她还得意洋洋地囔:“如果他心无愧,会天黑了亦不返来么?”两个鼓胀的奶子,在她薄薄的衣裳下跳跃着,张扬着一股不知礼义廉耻的劲儿晃荡着,晃得我那未结婚的小舅舅俊脸涨红,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我的肚子早饿得咕咕响了,实在不明白,大舅妈叫骂了一个下午,怎么还有如此旺盛的精力?他终于出现在昏暗无光的门口,门口的木门贴了两张门神,一个关云长,一个张翼德,由于风吹雨打,日晒雾湿,早失去了原来的鲜艳,他的样子跟这门神兄弟差不多,全没了昔日一家之主的神气,夹在他腋下的黑伞也是往下垂拉的,咋眼一看,就像屁股后面多了条尾巴!
他的出现,无疑给大舅妈的嚣张加了把猛火,大舅妈从凳子上跳起来,跳着脚骂:“老咸湿的,你还有面子返来啊?”他苍白着脸,依在门槛上,虚弱地说:“我为什么不返来?这是我的家!”大舅妈愣了愣,一屁股就坐下了,抹着泪水,吸着鼻涕哭:“大虾,你看你阿爸,他还有理了,他有无当过你是仔噶?”大舅舅嗫嚅了一下嘴巴,望着他。他将黑伞当作拐杖,驻着往前走了几步,黑伞也被压弯弓了,说:“大嫂,事情要分黑白,你无离间我们父子的关系!”大舅妈拍着桌子跳起来骂:“我几时不分黑白了?难道我冤枉你了么?你当大家面讲讲,今日你都看见了些什么?”他的脸色霎地苍白如纸,似拼尽了全力,巍巍地竖起手中的黑伞,大舅舅以为他要打大舅妈,冲过来拦在中间,说:“阿爸,凤英口无遮拦了些,但她也是受了委屈才这样的!”他举着黑伞,“你你你”地说了半天,都说不出半个字来,脸上的肌肉一条条扭曲着,纹理异常清晰。大舅妈冲过来,将我拖到人群中间,尖叫着说:“玉丫,你告诉大家,今日你外公是无是偷看我喂奶!”外婆终于开口了:“大嫂,家丑不外扬,你叫那么大声,让外人听见了好听么?”大舅妈一副不屑的样子叫嚣道:“他堂堂一个退休老师,都无怕为老不尊了,我怕什么呢?我就是要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你们黄家是怎样欺负我一个坐月婆的!”外婆脸一沉:“我们黄家哪里欺负你了?要你洗过一条尿布做过一顿饭了么?你家公又是奶粉又是母鸡的给你吃给你喝,你就无知道满足啊你?”大舅妈一把将桌子上满堆着的奶粉罐全扫地上,哭叫道:“他是黄鼠狼同鸡拜年,没安好心的!”他死死地用黑伞支着地板,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黑伞几乎跪到地上去了,我抬头望他,他的嘴唇灰白灰白的,不停地抖动着,眼角的皱纹褶皱着潮湿的泪滴,那望着前方的眼神是那样的空洞,哦,不是空洞的,那是无法言语的委屈和绝望。一股热血猛地从我丹田的位置冲了上来,我“啊”地怪叫了一声,跳起来,一头向大舅妈那肥胖的肚腩撞过去。大舅妈防不胜防,被我一下撞倒在地上,脑袋狠狠地磕在地板上,大舅妈手脚张开成大字样躺在地上,大家都吓傻了,望着她,突然,一声哭声石破天惊地响了起来,她舞手动脚哭叫起来,摇床上的小表弟似呼应般,也呀呀地哭了起来,外婆抢在大舅舅面前将我揽到一边。大舅妈躺在地上张牙舞爪,哭声震天,叫:“连细佬仔也能欺负我啦!我不如死了干净!”她越骂越起劲,任大舅舅怎样劝怎样扶都不肯起来。外婆干脆拉起我的手往外走,经过他时,外婆抬眼瞪了他一眼,又回头说:“凤英,你不用借了风就往上赶,到底想干什么就直讲出来,别将我们黄家的声誉往屎里踩,搞臭了,对你亦无好处!”说完,拖着我就往大巷口去了。
那个晚上,外婆拉着五岁的我走在田间小道上,她是要将我送回家去。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偶尔有些虫鸣,还有风吹响草叶的声音。很黑,很静,很荒,也凉。外婆问我,为什么要撞大舅妈。我说,她不该骂公公。外婆摸着我的脑袋,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连个孩子也不如啊!”我问:“婆婆,你同公公怎么不住一间屋里?”小洋房是他和大舅舅夫妻住的,外婆一直都一个人住在下巷的旧屋里,不过她每天都要上来小洋房这边干活。外婆长长地叹了声,没作声,我抬头望着外婆,外婆的五官真精致,鼻子笔直的,嘴巴小小的,如果不是罩在外面的那层皮太老了,她定像个仙女般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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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妈闹着要分家,想霸占祖上留下来的小洋房,但他却坚持不肯退让。以为占了理便可将公婆叔子赶出大屋的大舅妈,干脆什么也不干了,天天待在家里,闹得不可开交。这个能干的媳妇,任由儿子在地上乱爬乱钻,抓到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自己则站在大门口,指天划地地骂,从黄家的十八代祖宗骂起,一直骂到她的丈夫这一代,没休没歇,滔滔不绝。巷子里经常有人走过,上山捡柴火的或到后巷挑井水的,也有去榕树头下棋的,远远听见我大舅妈的叫骂,急匆匆地从我外婆家门前经过,都害怕被这个厉害媳妇儿的口水溅着。外婆跟她闹了几次之后,也懒得和她再废口舌,便带着我到舂米房去“躲骂”。外婆坐在兑木的中间,我搬张小木凳坐在她前面,外婆出来时还带了一袋米,她将米倒在筛子上,婆孙俩仔细地挑拣着稻谷和砂子。大舅妈的叫骂声响亮地传过来,震得头顶的瓦顶咧咧响。某段时间,她骂累了,休歇一会儿的时候,我便甩开筛子跑到小门外偷看,只见她舀一勺井水喝了,吐两口口水,又叉着腰,拉开架势,咋呼呼地骂,她骂得很有水平,句句都不重复,总有新的委屈会被她发掘出来,让她有理由继续破口大骂下去,但每句都有个共通点,就是骂词里面,都一定带着他或外婆的名字,如“死人黄兆登”如“衰人麦艺英”,最客气的一句,就是“你们黄家祖上无阴功”。我不明白他和外婆怎么修养那么好,一个躲在楼上,一个藏在舂米屋里,任由儿媳妇当街霸巷地骂,连那听骂的鸽子都沉不住气,长一声短一声地咕咕叫着抗议呢!我曾几次跃跃若试,想出去拣几块石头,对准她那张不知疲累的大嘴扔过去,好将那个恶毒的洞口给塞住。但在不得不再将我送到外婆家之前,母亲就再三威胁说,如果我敢再打大舅妈,就将我卖给疯子二哑子。
我忍了又忍,都没冲出去拣石头。有个收破烂的敲着铜锣从巷口走上来,腋下掖着一捆蛇皮袋,敲一声铜锣就喊一声:“收破烂了!鸡内金,五分一个!”大舅妈的骂声一下子就被铜锣声掩盖了,她愤怒地将脚踏在门口的石凳上,怒目瞪着渐渐走近的收买佬,小表弟从客厅里爬了出来,举起胖乎乎的小手,攀着大舅妈的裤腿,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大舅妈弯腰推开他,骂:“一边去,连你亦来欺负我?”小表弟望着妈妈,突然怪异地一笑,一股透明的液体,从他小鸡鸡里冲了出来,直向着他妈妈的脸门射了过去。大舅妈惊叫一声,双手往前一推,身子向后退去,小表弟皮球般跌倒在地,小脑袋也磕青了,痛得哗哗大哭。
大舅妈顾不得扶儿子,气急败坏地抹着脸。
他听见长孙的哭声,忍不住探头出来,努力拉长身子抻长脖子,看他的亲孙子摔怎样了。大舅妈听见楼上开窗的声音,抬起头,望了望,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招呼收买佬过来:“收买佬,收报纸吗?”收买佬叫了半天也没做成一宗生意,忽然有人招呼,可开心了,一溜小跑过来,笑着说:“收的呢!一毛钱一斤!”“你等等。”大舅妈将儿子抱进客厅,又进厨房里摞了一大箩筐的报纸出来。他爱看报纸,厨房里搁着个大大的竹箩筐,箩筐里整齐地叠满了报纸,这些报纸都是外婆给叠的,他从来都是只看不叠,但却非常珍贵这些报纸,从不舍得丢弃一张。记得有次,我偷了一张已经发黄的报纸跑到后山去大便,等我方便完,将屁股揩得干干净净地回来时,他正追问外婆谁翻过他的报纸?外婆说,玉丫刚才在箩筐前面玩过。他转身看到我,铁青着脸问我有没有拿过他的报纸,我吓得连连摇头说自己不过是翻翻好玩,好在他没有追究下去,要不,我的屁股定会被打成屎酱样了。等他离开后,外婆才再三叮嘱我,以后不能再翻他的报纸箩了。看见他的宝贝报纸被大舅妈摞出来了,我回头跟外婆说:“大舅妈要卖报纸了,一毛钱一斤,好多钱哇!”外婆停下来,将手放在筛子上,抬头望着小门外说:“你大舅妈这回,是真不可能要得到这间房子了。”我不明白外婆的意思,转头继续观看,这时,他已经从楼上冲了下来,阻拦大舅妈卖报纸了,大舅妈不理他,叫嚣着:“不就是一箩破报纸么?搁在家里既占地方,又惹虫蚁。”他挣红了脸,结巴着说:“这是新、新闻,时、时事,科、科学,有价值的,卖不、不得!”大舅妈将身子往前一挺,一双喂奶的大奶子隔着薄薄的衣裳,骄傲地在他面前颤抖着,他吓得往后一缩,把着箩筐的手就松了,大舅妈弯下腰来,麻利地帮收买佬绑扎报纸,嘴里还骂:“老不死的,不干活还净花些无谓钱!”他气得浑身颤抖不已,指着大舅妈,骂了半天逼出一句:“你、你短浅,忤逆!”
他气病了,躺在床上,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卫生站的红姨上门来给他打针,但不见效果,红姨就建议外婆将他送到镇医院。父亲和母亲都赶过来了,大舅妈还在一边叽咕,说他是装的,一箩废报纸而已,至于吗?大舅舅这回真的忍无可忍了,举起手一巴掌就刮下去,耳光响亮地在屋子里回荡,大舅妈的尖叫声似打雷般轰隆响起,跟着,屋里便人影瞳瞳,混乱成一片。我从大人们的跨下钻了出去,大舅妈和大舅舅扭打成一团,外婆和小舅舅一人拉一个,大声地劝着,他躺在床上急喘着气,我母亲见了,急得哭了。父亲拨开众人,上前背起他就走,回旋的木楼梯咚咚地响着,他趴在父亲的身上,双手垂着,像条死鱼般有气无力的。他何时有过这般模样啊?我害怕他会死去,便追着下楼,追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昂起头,微弱地叫了声:“阿尧!”父亲忙站住了,他指指门角,我醒悟过来了,奔过去拿起靠在门角的黑伞,他点点头,我将黑伞递给父亲,父亲将伞掖在腋下,背着他匆匆地走了。外婆连忙收拾了一下,也跟了去。
他出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栋两层的小洋楼过户给了二舅舅。大舅妈知道这事后,坐在大巷口不依不饶地哭闹,村民们都围上来看热闹,外婆焦躁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在舂米房里踱来踱去,连连说:“羞家啊!丢先人脸了!”他倒自在,全然不将大舅妈的撒泼放在眼里,慢腾腾地从大舅妈的身边踱过,还慢条斯理地跟村里人打招呼:“二强子,午饭吃过啦?”“君泰啊!去榕树头下一盘?”那淡定自在,像个没事人,谁也看不出他刚大病一场。看着他和卢君泰有说有笑地走到榕树头,摊开棋盘下起象棋,大舅妈很绝望,她短短地嘶叫了几声,也不叫了。见闹不出什么改变来,便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跑回娘家去搬人了。
大舅妈娘家的几个哥哥很快就寻上门来了,他们不敢对一个大病初愈的老人逞强,便拿大舅舅来出气。他们叫嚣着,说大舅舅打了他们的妹妹,他们要以牙还牙,骂得兴奋了,便围着大舅舅,拳打脚踢起来。大舅舅抱着脑袋在拳雨下尖叫,叫声异常凄厉,他和外婆冲上前拉架,也被推跌在地上,老泪纵流。大舅妈坐在一边看着,觉得很解气,特别是见到两个老人跌倒时,更是得意了,嚣张地说:“你们别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但打着打着,她便觉得不对劲了,傻了样站着。我缩在角落里,一眼瞄见小表弟在客厅里,扶着台脚学走路,我跳起来,跑过去,双手箍着小表弟的胸,使劲将他抱起来,一步步往人群里移,小表弟被我箍痛了,哗哗地大哭起来。大舅妈听见哭声,浑身一抖,子弹般冲进人群,推开她的兄长们,怪声尖叫着:“无好打啦!大虾会死的,阿昌会无阿爸噶!”几个男人立刻停了手,大舅舅像堆软泥一样,瘫痪在地上。大舅妈扑上去,哭叫着:“大虾,大虾,你怎样了?你无好吓我啊!”他和外婆也扑了上前,外婆一把推开大舅妈,使尽全力去抱大舅舅,他协助着外婆,将大舅舅扶起来,大舅舅的脸像开了个果酱铺,什么颜色都有了,无力地抬了抬头,说了句:“阿妈,我的头好痛!”便晕了过去。他呼唤了几声“大虾”,都得不到回应,就果断地站起来,走到门角,拿了黑伞就走,大舅妈抱起小表弟追上去,哭着问:“阿爸,你去叫医生来吗?”他回头冷冷地望了小表弟一眼,说:“去公安局。”大舅妈双手一松,小表弟从她怀里滑了下来,屁股跌在青石板上,孩子无辜的哭声在铺着青石板的巷子里回荡。
大舅舅的间歇性精神病就是在这次打架中患下的,公安局的人锁走了大舅妈的几个哥哥,但在大舅妈的哀哭跪求下,也因了懵懂无知的小表弟,他和外婆都没追究下去,公安局只对这几个凶恶的男人罚了点钱,就放他们回家去了。外婆因了中间还有个孙子的缘故,还隔三差四地关照大舅舅一家,可他和大舅妈的矛盾就像被铜墙隔了,冰冷冷,硬森森的,任谁也穿越不了。
小舅舅受不了家里僵硬的气氛,便将床铺一卷,住到鱼塘的饲料棚去了,小舅舅往几十亩的山塘里养下数千白鸭苗,那绒绒的小白鸭像一团团的线球,快乐地从山上滚到水塘去,吱呀吱呀地将水塘卷起一晕晕涟漪。小舅舅曾对我说,对鸭子比对人要简单轻松,他说:“玉丫,等小鸭子养成了,卖掉后,赚了钱,舅舅就给你公公婆婆盖间大屋,让他们住得舒坦。”我不解地问:“做么事要盖屋呢?公公不是将房子给你了么?”小舅舅说:“傻丫头,你外公再怎样给,这屋也不是小舅舅的呀,和你大舅妈他们一起住,你外公憋屈啊!”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便开始祈祷小舅舅的鸭子快点长大,我仿佛看见了满山的白鸭,扑腾着翅膀在太阳下对着小舅舅欢叫,飞翔。
6
我读书后,便很少到外婆家了,但因为我家在盖房子时,借了他的钱,他就老掖着黑伞到我家来看我家猪圈里的猪长啥样了。我特讨厌他看我家小猪的眼神,就诅咒我家的小猪永远也长不大。但小猪还是胖起来了。
卖猪的那天,他早早就来了,夹着伞,笼着手,离猪圈远远地站着,还不停地用手扇着鼻子,似乎那猪屎的臭味呛到他了。那收猪的人开着车子来了后,他便暂时忘记钻入鼻子的臭味,脚趾踮得高高的,整个身体几乎凌空,塔般斜倾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称猪的大秤,嘴里还喊:“建华,你别理猪,让阿尧去捉就可以了,你看好称秤!”“建华,砣再往后拨些,一斤猪,两块多的!”……他的叽叽歪歪弄得买猪人很不舒服,恼火地问母亲:“那个人是谁啊?叫来叫去,烦不烦人!”我蹲在一旁记数,听得那人问了,便撇着嘴巴说:“他不囔囔,嗓子会痒的。”母亲忙打断我说:“那是我阿爸,他就这样,你们别理他便是了。”我哼了哼鼻子,他还不是紧张他的钱?我伸脚踢了一下被捆在铁笼里的肉猪,那猪本就惊慌的了,再一挨痛,便嗷嗷的大叫起来,还在猪圈里的猪儿听见了同伴的惨呼,都争先恐后地跟着叫唤了起来,一时间,猪叫声嗷嗷而起,此起彼伏,悲惨不已,让人听了都心酸,他那喋喋不休的叫喊被猪叫声压下去了,听不到他的声音,真清静啊!我低下头,在本子上画上一串数字。
终于称完猪了,大人们合力将一个个捆了肉猪的铁笼抬上车子。才抬完,他便迫不及待地奔过来,一手夺过我手中的本子,先看一眼,又疑狐地抬眼望了望我,转头问母亲:“建华,她记数,准么?”母亲拍打着衣服说:“家里卖冬瓜干鱼塘,都是她记的数,玉丫很机灵的,准没错!”他还不相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查看,我怀疑如果有放大镜,他没准就拿来用了。查看了一会儿,他突地像发现新大陆般尖叫起来:“这是怎的?还说她记数准没错?这只猪怎么才125斤啊?其它的都超150斤,是152斤吧?”我翻翻白眼,戏弄说:“这么不信任人,你刚才怎么不上来记啊?”他像被什么噎住了,喉结一吞一吞的,母亲忙上来解围说:“阿爸,无错的,这只是尾猪,小的时候老抢不到奶喝,大了也争不到食,所以起不了膘。”他这才舒了口气,又望了我一眼,眼色有点薄凉。买猪的人提着油腻腻的挂包走过来结账,我伸手去拿本子,他一侧身子,打开我的手说:“还是我来算吧!”我哼了哼,不用我算更好,反正钱又不是我们的。我敛了手,歪在桂圆树下冷眼旁观,只见他将黑伞搁在腿上,蹲下来,握着笔,沙沙地在本子上算着,算了一轮,便抄下一串数字,又将笔在舌头上点点口水,再算,再算。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他也不知道算了多少轮了,那数好像还没算清。买猪的等不耐烦了,催了几次,他都点着头说:“快了,行了的,再算一次!”买猪的无可奈何地直起身板,对母亲说:“尧嫂,你阿爸真够精细的。”母亲尴尬地笑笑。催的次数多了,买猪的便恼了,大声说:“大叔,计好未啊?我还要返去做下一趟生意的!”他抬头望了望买猪的,又说:“就好了,再……”买猪的干脆打断他说:“好啦好啦!大叔,算我服了你了,你在这些数里面,挑最大的那个数,我就按那数来付账吧!”我以为他会惊喜得意的,没想他摇着脑袋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该是多少便是多少,我们不能多占你一分。”买猪的生气了,怒道:“我的时间就无是钱啊?”母亲忙拿过他手中的本子,给买猪的报数说:“共11只猪,重1672斤,两块一毛一斤,共三千五百一十一元二毛,二毛就不要了。您给三千五百一十一元整吧!”买猪的从包里哗啦啦地掏出大把绿绿的钞票出来,沙沙地数了厚厚的一叠,递给母亲说:“三千五百一十二元整,不用找了,那八毛,给这大叔买把锤子捶捶腰!”说完,也不理我们了,跳上车子,“嘟嘟”地开着车子走了。他忙不迭地将母亲手里的钞票夺了过去,一边点着一边唧唧歪歪地说:“粗人啊,粗人!”他那点钱的模样,真似个守财奴,看着看着,我便觉得眼睛也生痛了,于是没安好气地捡起地上的本子,随手翻开看了看,本子上面记录着的密密麻麻的数字,竟然全都一样,我顿时傻了眼,哎呀!这个他啊!我该怎么说他呢?
我收拾好散乱在地上的扁担、绳索和秤砣等物件,抬起头,看见父母正低头用挑来的清水清洗被踩踏得又脏又乱的猪圈,他们一个倒水,一个擦洗,都将头埋得低低的,像生怕扫漏了一块猪粪或一洼猪尿。我再回头,看见他弯着肩,一轮接一轮地数着手中的钞票,手指不停地沾着口水,硬刮刮的钞票,都被他捏成软沓沓的了。我望着那叠青幽幽的钞票,这钞票里包裹着多少我父母的体力与汗水啊?他数得眉飞色舞,异常得意。我将扁担狠狠地往地上一戳,喉咙里咔咔地咳嗽了两声,他觉察到了,一惊,抬头飞快地扫了我和我的父母一眼,那眼神里,有贼亮的光闪过,握着钱的手飞快地掖进内衣的口袋里,再伸出来时,便空空如也,钱不见了,胸口的位置却变得鼓鼓囊囊的。我用鼻子重重地哼了哼,他猛地一弹,似吓了一跳,瞬间,人就蹿到几米开外了。他怎么可以就这样将我爸妈的血汗钱全拿走呢?我紧追上前,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小兽一样沉沉地呼吸起来,握着扁担的手全捏出汗了。他的脸一白,急急地走开几步,才回头呼唤:“建华,我先走啦!”母亲努力低着头,哽咽着答:“阿爸,你走慢点!”他似逃一样往大路的方向快步走去,我觉得舌苔好苦啊!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呢?母亲猛地一抬头,一颗泪滴便甩在猪圈上,母亲叫:“阿爸!”他愣了愣,停住了身子,回头。母亲说:“两、两个细佬,还要上学的。”他不望母亲,却望我,我满脸汗水和猪粪,花斑斑的,有多臭就有多臭,有多丑就有多丑,他的鼻翼张合了两下,冷哼哼地说:“细虾也急着钱盖新房,娶老婆啊!”母亲双手紧握着扫把,身子站挺直的,张了张口,想再说句什么,却一句也没说出来。
7
卖猪的钱给他都拿走后,我们就没钱交学费了,父亲第二天就去了银行,妈妈跟我说,必须用房子贷点钱,才能把我们的学费都填上。银行的人前脚走了,外婆后脚就到了,她穿着灰褐色的对襟布衣,头包着深蓝色的头巾,手里挎着一篮子炒米饼进门。母亲和我一起迎上去,我欢喜地抢下篮子,蹦跳着问:“婆婆给玉丫带些么好吃的?”说着就翻篮子,外婆阻止道:“别翻,玉丫!”可已经来不及了,码整齐的圆圆的炒米饼给我一翻,就乱了套路,一叠青幽幽的纸币跳了出来,我傻呆傻呆地将篮子递给母亲,母亲接过篮子一看,也呆了,半天才说:“阿妈!这、这是?”外婆坐下来说:“你阿爸一世人,最看得紧要的,除了面子就是票子了。昨天我见他躲躲闪闪地回家来,就知道他有问题的了,我趁他冲凉的时候,偷偷翻了他的衣服,结果就翻出一卷钱来,我知你刚卖了猪,估摸这定是他问你要回来的卖猪款了。”母亲吓得将篮子往回塞,说:“你又从阿爸那里将钱偷回来了啊?那怎么使得呢?阿爸知道了,会气死的,我怕他到时会骂你!”外婆从米饼里将那卷钱掏出来,塞到母亲的手里说:“都给他骂了一辈子了,还在乎他多骂两句啊?你的情况我还不晓得么?几个小的要读书,鱼塘等钱买鱼苗,今年收成又无好,连粜米的钱都没有了,那有余钱还他?”母亲的眼眶红红的,我在一旁扯扯母亲的衣服问:“阿妈,是不是有了这些钱,阿爸就不用拿房子跟银行贷款啦?”外婆跳起来,尖声问:“建华,阿尧他拿房子去贷款?”母亲嗫嚅着嘴巴说:“不过是权宜的。”外婆急道:“这怎可以呢?同银行贷款,一年要几多利息啊?”又吩咐我说:“玉丫,快去叫你阿爸回来,这钱我们不贷了。”母亲按着我,对外婆说:“阿妈!这钱是阿爸的!”外婆一瞪眉毛说:“反正只要我还在,你们就不能贷款。”
我正为难着,不知道该听谁的,没想他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了,才进门,便扶黑伞撑着地,手指着外婆骂:“你个小偷,盗贼!”外婆一挺胸,拦在母亲面前,说:“钱借给个女同借给个仔还不是一样的?你非要将建华往死路上赶了才心安?”他歪着眼睛,气哼哼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细虾不是说想盖房子的么?”外婆说:“才几千元,能抵几片瓦用?细虾急也不急在这一时,明明是你自己紧张这钱,找借口逼建华还!”他脸色一青,身体颤抖,我想,婆婆说中他的痛处了。他说:“我是替细虾着想的,你、你是诬蔑!诋毁!诽谤!”外婆也气得脸颊通红的,撕着声音说:“我嫁入黄家五十多年了,你几时为我母子几个着想过的?你就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他更气了,黑伞敲打着地板,叩叩地响,他抖着声音责问外婆:“我几时做过伪君子的行为了?你今日给我说清楚,讲明白!”
母亲想拉外婆,但外婆用力一挣,甩开母亲,母亲又想去劝他,却被他的眼神一吼,乖乖地退了回来,外婆一挺腰身,厉声说:“当年我嫁过来,讲好了礼金是一百八十块的,结果,你们只给了九十六块,剩下的八十四块,就装作忘记了,糊弄过去就算了,哪有人连礼金也扣下来的?还不是伪君子?”他掏出手巾,揩了揩汗,反击说:“没有的事,我黄家人是最守信的了,当年我明明将一百八十块大洋给了你娘舅的!你诬蔑人!”外婆拧着脖子说:“我娘舅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一辈子都没说过句滑溜话,他绝对不会做偷鸡摸狗的事的,都怪我阿妈,无主见,盲婚哑嫁地将我嫁入了黄家,要不,我这辈子亦不用活受你的气!”他又重重地戳着黑伞,责问:“我给你么气受了?”外婆一翻眼睛说:“我嫁入你家门,活守寡了十年,上侍奉你阿妈,下照顾你细婶堂弟的。生了建华,我还要下水洗衣,地里犁田,照顾你和你阿妈的生活起居,我有哪样是做得不够的?你领了退休金这么多年,给我一分钱用过么?难道这不是活受你的气啊?我是受完你阿妈的气,就来受你的气!”外婆越说越气愤,泪水似缺口的堤坝,泻了下来,他一时间无话了,愣在原地半天,才喃喃地说:“明明是都见过面的,媒人说你在屋后,偷偷看过我的人,喜欢了,我们才下聘礼的啊!怎能说盲婚哑嫁呢?”
母亲怕事情闹大了,忙过去,将那卷粘满米饼香味的纸币,塞到他的手里道:“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阿爸,这钱你拿回去,给细虾订几车上好的红砖!”外婆扑上前阻拦,骂道:“你还有人性的么?建华都要将间屋拿去银行贷款了,你还好意思来问要钱啊你?”他又一呆,很无辜地说:“不是刚卖了猪的么?”他还委屈了,装!我哧哧鼻子,哼哼地说:“卖猪钱不都是给你全揣回去了么?守财奴!缩骨鬼!铁公鸡!”“玉丫!”母亲大喝一声,我马上噤了声,他傻傻地回头望了望母亲,叫了声:“建华!”母亲含泪笑着说:“阿爸,无担心,我们这边没问题的!”看见他的手,颤抖着将那卷钱往口袋里揣,我忍不住说:“阿妈无钱粜米了,日日给我们搓米粉,煮银针粉吃!”他浑身猛烈地一抖,双手死死扶着黑伞,目光呆呆地盯着母亲,母亲冲上前,狠狠扭着我的耳朵说:“少讲两句,得么?”我不服气地顶嘴:“我又无撒谎!”母亲举起手,外婆一把抓着她的手,不让那一耳光扇下来,说:“玉丫讲真话,你打她干么?”然后又回头对他说:“将你的钱装细密点,拿回去吧!我细虾也不稀罕你的臭钱!”他的手一抖,那卷纸币便纷纷散了下来,像一群青色的蝴蝶,在空中飞翔,我们无声地望着他,他似一下子老了,萎缩了,柱着黑伞,佝偻着身子,一步步,慢慢地,走出我家的门口,逐渐消失在两排水杉树的尽头。
8
小舅舅逍遥自在地拿着一根绑着白色塑料纸的鸭招子,白色的鸭子在鸭招子的驱赶下,呀呀地扑打着翅膀往山下跑去,正是春天,满山草木碧青,山花朵朵。小舅舅戴着破竹帽,高挽裤腿,撵着满山的白鸭向下冲,山下宛转回旋着清亮亮的九曲河,河岸白沙闪闪,翠竹摇曳,鸭子们张着翅膀,一阵哗啦地扑腾,全都飞入九曲河里去了,瞬间,又冒出橘红的脑袋,得意地向小舅舅呀呀地欢叫。小舅舅搁下鸭招子,坐在干爽的河沙上,取下竹帽扇着额上的汗,不时地,吹声口哨,和鸭子们的叫唤和一和声。
母亲带着我,来帮小舅舅插秧。水田就在山塘的附近,九曲河的上方。我跟着母亲身后,挽高裤腿,赤脚踩进水田里,那湿滑的泥巴一下子就紧裹住了我的脚裸,还有点森森的冷,我哧了哧嘴,这些天都在插秧,我的小腰都痛得快直不起来了,我不情愿地在水田里挪动身体,母亲催促我说:“快点,你小舅舅的田再不下秧,过了季,就种不出谷子了!”我瘪着嘴推着放泥秧的大胶盆,叽咕说:“他怎么不找个老婆啊?年年都要我们来帮他插秧!”母亲白了我一眼说:“你以为说找就能找到的么?”我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托起一块泥秧,飞快地插。
过了一会儿,外婆挑着两盆泥秧从山塘的堤基那边走了过来,母亲忙放下手中的秧苗,走上田去接过外婆的担子,这时,小舅舅正举着鸭招子,追赶着几只离群了想偷偷溜入竹林干坏事的鸭子,白沙滩上留下了一串大脚印。母亲看着小舅舅隐进竹林里,担忧地对外婆说:“细虾都三十了,婚事再不办,就迟了!”外婆叹道:“他不愿意谈啊!每次跟他提,他都说无房子,让人家过来跟他住鸭棚么?我有么办法?”母亲也叹气说:“这个弟,也犟,阿爸的房子就不是他的房子啦?”外婆摇头说:“细虾就是嫌和大虾夫妻住一起,他说,就算娶回来都是家无宁日的,不如不娶!”母亲点头说:“他说的也对!”然后又问:“这几批鸭子,不都赚了钱的么?该够盖房子了吧?”外婆说:“细虾心高,要盖三层的洋楼呢!说都贴白瓷片的。”母亲弯下腰来下秧,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让他先盖着,钱不够,跟阿爸借点,我回去也替他想想办法!”外婆说了句,他阿爸肯出钱,五层都够钱盖了。然后也弯下腰来下秧。
插完田,吃过午饭,我坐在竹子下面找草心虫,他戴了顶帽子,搓着手,慢悠悠地过来了。母亲看见他,丢下剔牙的草根,大声叫:“阿爸,路湿滑,你仔细走路啊!”他笑呵呵地点着头,加快了步伐走过来,双手搓得更紧密了。我冷冷地瞄了他一眼,一副奴颜婢骨的样子,定没什么好关照的。果然,他拐弯抹角地问了几句,秧都插好啦?吃过午饭未?然后就话腔一转,说:“大虾那边还有两亩水田未下秧呢,建华,你带玉丫去帮两天!”我一听,脑子便嗡嗡的,他与大舅妈不是不共戴天的么?怎么又热心起来了啊?我来气了,两腿一伸,搁在青草地上,赌气地说:“我们又不是免费劳工,谁紧张谁去帮忙插呗!”他的脸一白,铁板般没了表情,外婆撑着腰站起来,说:“大虾的身体不好,我们去帮帮他。”母亲忙跟着站起来,撵在后面。我觉得胸口的气一浪一浪的,堵得厉害了,凭什么都是他在动嘴皮,干活的都是我们这些女人啊?我不服气,干脆往草地上一躺,吭吭唧唧地唱起歌来。他搓着手,围着我,百般无奈地转了几圈,我眯了眼睛看他,他老脸上的肌肉向下垮着,拉紧紧的,双手一次紧密过一次地来回搓着,肩哈着,一耸一耸的,似只转昏了头的鸭子,一只老鸭子。我鼻子哼哼,干脆将脸也别过去,对着下面九曲河的白鸭吹口哨,鸭子听到我的口哨,高兴了,呀呀地欢叫起来,似叫:“玉丫,无去帮,无去帮!”我想,连鸭子也比他懂人性了。他转了几圈,不转了,停下来,像下了决心一样说:“玉丫,你也去帮帮,要不,两天也插不完!”我将一只草心虫扔进嘴里,吧嗒吧嗒地嚼起来,他灰青着脸,指着我问:“你、你,你扔么东西入嘴里了?”我说:“草心虫,好吃!”他掩着嘴,几欲要吐出来了,恶着心问:“你、你竟然吃虫子?”我白他一眼,哼:“大惊小怪!”他背转身,对着一丛竹子的根部,呃呃呃地干吐起来,我以为他恶心了,就不会再叫我帮大舅舅插田的,没想他还哆哆嗦嗦地说:“野人啊!你真是个野人啊!快去帮你大舅舅插田吧,你大舅舅说你下秧下得比你阿妈还快!”我一瞪眼,坐起来,对着他大嘶:“我下秧下得快关你屁事啊?有好事又无见你想起我?去找你的碧丫来帮忙吧!”说着,舞动双手,高叫着,追着小舅舅的白鸭子跑下去了。
我万没想到,我大舅舅竟然因为这件小事想不开,精神病发了。母亲告诉我,那天我一下午都和小舅舅在河滩上追赶白鸭玩,大舅舅走上田来看了好几回,他嘀嘀咕咕地埋怨我,说我只帮小舅舅,不帮他,没将他当舅舅了。大舅妈就在一旁煽风点火说:“人家本就没将你当舅舅,明摆着你家的人都没当你是亲养儿!要不怎么都帮细虾不帮你?房子也只给细虾不给你?”大舅舅呆在水田里,喃喃自语:“我一向对玉丫好的啊!我还准备她嫁人的时候,送她一对龙凤镯的。”大舅妈往水里狠狠地呸了一口,骂:“还龙凤镯!你好心,谁稀罕了?人家领情了么?要是我,就送对大蜡烛了!”我们这边,大蜡烛是送死人的,母亲在一旁听了,受不了,就跟大舅妈争闹起来:“凤英,我玉丫又无得罪你,你这样诅咒她,小心天打雷劈!”大舅妈哪容得了母亲这样顶撞她?黑着脸回嘴说:“我讲错了么?你们黄家的人,个个私心都重,都是护小不管大的!”母亲还想说她几句,但见大舅舅神色异常,便将话忍了下去,硬撑着帮他们将水田插完。
我们都不知道,插完田回去后,大舅妈到底又跟大舅舅说了什么,听外婆说,那天,大舅舅的病终于被激发了,他咆哮着,拿着砍柴的刀,撵在大舅妈后面要追杀她,大舅妈哭叫着,披头散发地围着房子躲避逃跑。外婆唤来左邻右里,帮忙将大舅舅制服,夺下他手中的柴刀。大舅妈见众人制住了大舅舅,便不慌了,上前刮了大舅舅一耳光,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个无良心的,我同你吃,陪你睡,你癫就癫了,竟然拿刀来砍我?你们黄家该砍的人那么多,你怎么不砍他们啊?”他本护着一对孙子的,听得大舅妈这么说,怒了,甩开两个亲孙,招呼众人放开大舅舅,然后又叱外婆,让她跟他上楼去,说:“让他们砍去吧!”外婆跟他上了几步楼梯,回头看见两个可怜的小孙孙,忍不住停下来,想下去抱他们,他一拍扶梯,怒道:“你怎么净做些狗拿耗子的事情呢?”外婆吓了一跳,抬起的脚又缩了回去,含泪跟他上楼去了。
大舅妈见两个老人都不理了,那泼劲更狂了,跳腿蹦脚地叫嚣着,指天划地地骂着黄家人的刻薄无情。大舅舅突然滚圆着眼睛,冲上前,抓着她的头发就打了起来,大舅妈也不示弱,十指成爪,抓得大舅舅满脸都是血痕。两个几岁大的孩子吓得抱作一团,盯着爸爸妈妈大声哭叫。还是邻居们看不下去,再次过来将两人分开了,他们将大舅舅锁在房间里,任由这个精神失常了的男人在房间里又叫又跳的。三叔婆安抚了大舅妈一会儿,待她情绪稍微稳定了点,就建议她将大舅舅送去精神病院。她说闹也解决不了问题。大舅妈虽然嘴里还骂骂咧咧,可心里也认同了三叔婆的说话,她回头望了望房间,大舅舅正双手握着窗台上的木枝,双眼圆瞪,满布了血丝,恶狠狠地怒吼着:“杀杀杀!”大舅妈含泪长叹:“这日子怎样过下去啊?”三叔婆说:“过不下去也得过下去,孩子都生两个了,女人啊!是得认命的!”大舅妈还想说:“他们黄家的……”三叔婆脸色一沉,打断她说:“我是黄家的媳妇,你也是,张口闭口都黄家的,你骂的是自己!”大舅妈闭了声,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只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村医来给大舅舅打镇定了,三叔婆到楼上请他和外婆下来,外婆很快便被劝下楼去了,但他却一点面子也不给堂弟媳,黑着脸坐书房里看报纸,三叔婆说:“大哥,什么也不看,也看在孙辈的份上,落去帮忙照看一下啊!”他将报纸张开,挡着脸,生气地说:“她都恨不得我们早死了,还有什么情分好说的?”三叔婆说:“年轻人说话没遮拦,你一把年纪了,计较来干么呢?”他将报纸举得高高的,气愤愤地说:“言为心声,她要不是一直盼着我们死,也不会唆使个病人来砍我们。三嫂,你下去吧,有病的人不是大虾,是她!”三叔婆无奈,叹着气下楼,没想在楼梯口就碰见了脸色似死灰一样的大舅妈,大舅妈手里还拿着份新报纸,三叔婆抬头望见她时,那报纸恰好掉了下来,三叔婆叫了声:“凤英!”大舅妈没理会她,咚咚地跑下楼去,木楼梯被她踩出一阵凌乱的响声,众人的心情也被这响声踩得凌乱了。待听不见下楼的脚步声了,他才走出书房,来到楼梯口,弯腰捡起地上的报纸,仔细拍打了一翻,才有点失落地,望了望楼下。这时,大舅舅已经安静下来了,大舅妈往布袋里塞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又往里面塞了卷钱,外婆劝她说,天快黑了,再急,也等明天才去啊!她不理会,使人给她的娘家打了个电话,让她的哥哥立刻开车过来,自己则抱着两个孩子,傻傻地望着天空,夜幕慢慢地降临下来。外婆说,那晚,他和大舅妈两个都没吃饭,他闷不吱声地在楼上看报纸,将报纸翻得哗哗响,而大舅妈呢?从没这样安静地呆坐过,直至她娘家的哥哥将车子开到大巷口来了。
一阵汽车的噗噗声响过后,大舅妈便怀里抱一个,手里拖一个走进来了。母亲正在教我算术,没提防他们进来,愣了一下,才说:“都那么晚了,带着孩子们要去哪里啊?”大舅妈还未说话,嘴巴一瘪,眼泪就流下来了,她擦着眼泪说:“大虾又病发了,我带他看病,两个细佬又无人带,我想将他们放在大姐你这边。”母亲一惊,冲出去,见大舅舅耷拉着脑袋坐在汽车上,目光呆滞,母亲扑上去抓着大舅舅的手,问:“大虾,你怎样了?无吓大姐啊!”大舅舅呆呆地抬起头望了母亲一眼,牛头不搭马嘴地答:“唐僧!”母亲的身体一晃,几乎要晕倒了,我跑上前扶着她,母亲说:“快去叫你阿爸回来,让他陪你大舅妈去医院。”我哦了声,便弯腰穿鞋,大舅妈哭着说:“大姐,不去看医生不行啦!他今日都拿刀砍我了,我不为自己也要为两个细佬考虑啊!要是他有个万一,叫我们怎样过?”母亲吸着鼻子说:“你别哭了,两个细佬放在我这里,你十万个放心,只希望大虾的病医好了,你们日后都别吵了!”大舅妈说:“本来是无想麻烦大姐你的,但他们的爷爷又不肯带……”母亲打断了她的话,说:“大虾是怎样得这病的,你心里清楚,细伢子交给两个老人带,他们见了更心酸,玉丫,穿双鞋子那么久?还不去叫你阿爸回来?”我忙哦哦地答应着,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大舅妈被母亲打断了说话,有点儿尴尬地站着,没敢再说话。
父亲和大舅妈带着大舅舅走后,母亲吩咐我帮两个表弟妹洗澡,我才烧好一锅热水,天就下起雨来了,属于春天的雨水,淅淅沥沥的,下起来缠缠绵绵,无休无歇的。我慢慢地往木盆里加着温水,问:“阿妈,大舅舅怎么说唐僧的?”母亲很意外地望了我一眼,说:“阿妈小时候是背着你大舅舅去上学的。我上课时,你大舅舅就趴在我背后睡了。他小时候很胖,还白,睡觉的时候,脸蛋红红的,我的同学都说他像唐僧,都喜欢装妖怪来恐吓他。”我瞪圆了眼睛,不解地问:“大舅舅这个时候说唐僧,有什么意思呢?”
“那是因为,他这个时候,心里有个妖怪!”回答我的,竟然是他。黑色的夜,他穿了黑衣服,戴着黑竹帽,掖着黑伞走了进来。表弟妹们看见他,兴奋地喊着爷爷,也不顾小鸡鸡还挂着水滴,张着小手臂就跑上去。他将黑伞放一边,左手搂了表弟,右手抱了表妹,疼爱地在他们的脸蛋儿上分别亲了亲,我看得心里酸酸的,他何时这样亲过我啊?他抬头对母亲说:“我是来带他们回去的!”母亲拧干毛巾,走上去给两个孩子揩身上的水,说:“让他们在这里吧,有碧丫玉丫给他们做伴,细佬仔开心着呢!”他拧了拧表弟的小脸,问:“阿昌,你想跟爷爷回去还是在大姑姆这边啊?”我向表弟做了个鬼脸,表弟哧地笑了,叫着:“我要和表姐玩!”表妹也跟着奶着声音囔:“我要表姐!”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心里哼了哼,别以为你有钱,所有人都愿意跟你的。母亲给两个表弟妹换上干净的衣服,还给他们扑了香香的爽身粉,然后将他们都抱到我和碧丫睡的大床上,两个小家伙小脚丫才碰到床,就像猴子一样,在床上蹦过来跳过去的,任由母亲怎么吆喝,他们都嘻嘻哈哈地嬉闹着,根本不将母亲放在眼里。他跟在后面,看着母亲忙乎,又插不上手帮忙,急得直搓手说:“真调皮啊!真调皮!”母亲强逼了几次表弟躺下睡觉,未果,便转身对我说:“玉丫,将他们哄睡了!”我得令,也脱鞋跳上床,他问:“她行么?”母亲瞪了他一眼,放下蚊帐说:“如果连她都不行,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听得母亲这么说,我顿觉浑身膨胀,怎样也要威风一次给他看的。我往后一倒,枕在枕头上,夸张地打着呼噜说:“我们现在玩摇篮宝宝,比赛一下,看谁先睡着啦!”两个小家伙见我睡得好玩,马上就跟过来,小脑袋靠着我,也学着打呼噜的样子,呼啊呼啊地睡觉,我说:“要闭上眼睛的,不闭上眼睛的就算输!”他们赶紧闭上眼睛。小孩子简单,眼睛才闭上一会,就不记得是玩游戏的了,转瞬便打起轻轻的鼾声。他惊讶地看着我,久久也说不出话来。看见他这样,我得意极了。母亲说:“细佬仔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的!”他又搓着手说:“是的,是的。”说着,他又撩起蚊帐,探头进来,我赌气地将身子往墙壁的方向侧去,用后背堵着他,他看了一会儿他的亲孙孙们,又伸手恋恋不舍地摸了一会,才叹一口气,放下蚊帐,默默地离开。
听见他出门的声音,我跳起来,赤脚跑到门外,母亲还站在门口,见我出来,便说:“你外公是脸冷心软,他可惦挂这两个孙子的!”那缠绵的春雨还淅淅地下着,潮黑的春夜被罩上一层灰色的雨纱,他长长瘦瘦的身影一点点地向远方移动着,那把黑伞,似尾巴一样拖在他的身后,我奇怪地问母亲:“阿妈,为什么下雨了,他都不开伞?”母亲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似叹息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都好多年,未见他撑过伞了。”
9
当我和碧丫都长成齐茬茬的姑娘儿的时候,他就更老了,原本笔直的腰,不再挺了,弓下去,有些不负盛荷的样子,但他的身体还非常好,依然脸色红润,气色旺盛,他坚持每天步行到同树村喝早茶,喝完又步行回去,熟人碰见他,都会由衷地说:“大叔,你身体好啊!”他便得意地搓着手说:“上年纪了,就得讲究养生。”可来往都是农民,都是赶着到田地里干活的人们,谁理会他的养生呢?没人理会他也不介意,他到药房买回来一大堆的药材,什么红枣、枸杞子、淮山、党参、莲子、百合、灵芝等等,一包包的堆得满房子都是。
这时候,小舅舅和大舅舅都盖了新房子出来新村这边了,兄弟俩不同的是,小舅舅真的盖了栋三层的贴白瓷片的小洋房,而大舅舅只盖了间一层的红砖房。小舅舅坚持和两个老人同住,大舅妈很是疑心,她怎么掂算,都算计不出,小舅舅哪来这么多钱盖新房?她每天拿个本子,围着小舅舅那闪亮得耀眼的新房子转来转去,计算了好长一段日子,最终断定,是他将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小儿子,所以单身汉才有本事盖起这么洋气的房子。算计的结果,让大舅妈觉得委屈、憋气,她跟丈夫数落:“怪不得细虾愿意同两个老的一起住,也不分一个给我们负担啦!原来是你阿爸将退休金都给细虾盖房子了,一个单身汉,用得着住三层高的房子么?”起初,大舅舅还争辩几句,说不会的,都是细虾用自己养鸭攒下来的钱盖的。但说的次数多了,大舅舅便疑惑了,便相信大舅妈的说话了。大舅舅开始想不开了,坐在家里什么也不干,盯着对面的新房,终日自言自语。
这天他正在阳台晒他的中药材和糯米。外婆说他越来越害怕死了,从报纸上看到糯米暖胃的,最适合老人吃了,他便买回来几袋上好的糯米,每顿都吃糯米饭,煲饭的时候,还撒上几个红枣枸杞子什么的,将自己补养得又红又白的,越活越滋润了。而外婆则不然,她操心小儿子的婚事,四处托媒人给小舅舅找对象,也心疼小舅舅一个人养那么多鱼塘和白鸭,不顾近八十的高龄,仍天天伏在热火朝天的塘基上,给小舅舅割鱼草,育鸭苗。辛劳使外婆萎缩了,小得像个女童。每当我看见她支撑着伶仃的身子,从鱼塘那边摇晃着走回来的时候,我的心都莫名地,似被撕裂般疼痛。再坚强再美丽的人,在岁月面前,也要弯腰的。
我接过外婆的担子,扶着她慢慢地往小舅舅家走去,他刚晒好了糯米,用手在米面上拨划着,寻找有没有米蚤。阳光将他晒得昏乎乎的,他便直了腰,站起来四处观望。隔壁大厅的窗口是大开的,他的大儿子端端地坐在厅中间,手中握了把水果刀,恶狠狠地盯着他,嘴巴不停地蠕动着,似喃喃自语。他吓了一跳,扑到阳台的栏杆上,叫:“大虾,你怎么了?”我和外婆听见他的叫唤,冷汗猛地飙了出来,向大舅舅家跑过去,待我们跑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连滚带爬般跑下楼来了。大舅舅的家门从里面反锁着,看来是大舅舅等大舅妈出去后,才在里面锁上的。我们拍打着门,大声地呼唤大舅舅的名字,但大舅舅任我们怎么拍打大门,他都不来开门,我跑到客厅的窗口,爬上去,大舅舅像只呆了的鸡,端坐在厅中央,来来回回只说一句话:“我就无是亲生儿么?”我大声地叫:“舅舅!”他目光游离地在我脸上闪了闪,仍不理会,我呼叫外婆,两个老人微颤颤地走过来,他个高,踮了脚趾便看到厅里的情景了,他伸着脑袋,呼唤大舅舅的小名,说:“大虾,你无想不开啊!你怎会无是我们的亲生儿呢?你开门好吗?阿爸同你好好谈谈。”但大舅舅没起来去开门,眼光在他的脸上顿了顿,突然怪异地一笑,我觉得这笑容好熟悉,似曾相识的。我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小表弟将尿尿射向他母亲前的那个笑容,我的心猛地一抽一寒,叫声不好,立刻转身,伸手用力拨开他的脑袋,大舅舅的水果刀已经刺了过来,实实地扎在我的右臂上,一股火辣辣的疼痛蹿到我的大脑神经,我啊的一声尖叫,跌下窗台。他被我拨得倒退了几步,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待他爬起来的时候,我已是满身鲜血地在地上滚了。他似乎吓傻了,呆呆地望着我,自语说:“大虾想杀我?大虾是要杀我的!”外婆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能将我扶起来,这时,大舅舅的脑袋出现在窗台上,他嘎嘎地怪笑,说:“我无是你亲生儿!”说着,一只茶杯嗖嗖地射了出来,擦过他的耳边,啪地打在白瓷片墙上。
我忍着疼痛,对外婆说:“快,快去锁上大舅舅家的门,别让他跑出来!”外婆醒悟过来,忙下了小舅舅家的门锁,跌跌撞撞,跑去将大舅舅家的门锁上。才锁上,大舅舅便在里面拼命地摇着大门,厉声尖叫:“黄兆登,黄兆登!”听见大儿子癫狂的呼叫,他刚勉强站直了的身子,一下子又塌下去了,整个人靠墙瘫痪着。周围的人们听到叫喊声,纷纷跑出来,几个胆子大的男人砸开大舅舅家的门锁,进去将大舅舅制服了,外婆冲进大舅舅家,四处找寻镇定药。人们似乎都忘记我了,我痛得晕眩,我多希望他此时能站起来,进小舅舅家,给我父亲打电话啊!我努力抬头,想跟他说话,却看见他似条没气了的轮胎,软耷耷地靠在雪白的瓷片墙上,脸色灰白得跟纸一样,两行泪水,圆大,混浊地,滚在他保养得细腻的脸颊上,我似被雷击一样震撼了,十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我还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是没有泪水的。
10
我怀孕那一年,外婆去世了。外婆被送回家时,已经不能说话了,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发出不堪疼痛的呻吟,家里所有人都围在她的身边,都迫切地希望能减轻一下这个垂危老人的痛楚。他闻声下楼,踟蹰在人群外面,一个劲儿地搓手,不知道谁侧了侧身体,让他看见表弟沛昌站在病床的最前面,他吓得脸都煞白了,踮起脚来,嘶声叫:“阿昌,阿昌,你出来!”大家都奇怪,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事情吩咐,便让开一条道给表弟走出来,他跟表弟招着手说:“你过来这边!”我大肚子,站在人群的外围,看见他那么紧张,心里不由纳闷,要是紧张病人的,早该去医院看看她啊!他对表弟说:“你无靠太近,有病菌呢!”我脑袋嗡嗡响,现在我的外婆,这个跟了他六十多年的结发妻子,在他的眼中,只不过是一团病菌而已!
表弟没理会他,甩开他的手,又钻入人群里了,他站着又害怕被病菌感染,走开嘛,又担心他的长孙,无奈得在天井里来回踱步。看见小舅舅拖着两个女儿走出来。这时,小舅舅也结婚了,生了两个女儿,小舅妈想生儿子,又怀孕了,躲计划生育躲到广州她哥哥家去了。他又招呼小舅舅过去,我心想,他定又担心两个孙女儿吧?正想着,便见小舅舅钻进人群去,将大舅舅和我父母都拉了出来,走到他的面前。他用手捂着鼻子,在儿女和女婿面前来回踱步。父亲忍不住了,问:“阿爸,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他停下来,捂嘴的手也放下了,阴沉着脸问:“怎么抬回来了?在医院不是挺好的么?”小舅舅说:“医院下病危通知了!”他瞪一眼小舅舅,厉声说:“医院都是怕负责,危言耸听!现在人不是还活着的么?”舅舅们和父母对望一眼,母亲马上反应过来,尖叫道:“阿爸?你想怎样啊?”他铁黑着脸,假惺惺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建议,还是马上将你们阿妈送去大医院!”母亲哭着叫起来说:“这怎么可以?你不让阿妈死在自己的家里了啊?”两个舅舅都低下头来抹眼泪,他气急败坏地说:“什么死死死的?你阿妈现在死了么?我说救人,是救人,你阿妈还未断气的,你们应该送她去医院,救她!”他说着,像抓了根救命稻草一样,抓着父亲说:“阿尧,你说是不是?还能救治的!”父亲冷冷地推开他的手,说:“不是我们不愿意送阿妈去医院,是医院拒绝收阿妈了,让她回来的,我们再将她送过去,断走不到半路的了,她已经够痛的了,你就不能让她走得舒服点儿么?”母亲和舅舅们都忍不住抽泣起来,他抓着父亲的手慢慢地松开了,目光来回在儿女们的脸上扫来扫去,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们以为我不让她在家里死啦?吓?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不想她难受,让你们送她进医院……这是人道主义!”看着他张牙舞爪假仁假义的样子,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冲到他的面前,拦在他们的中间,怒目瞪着他,他吓了一跳,倒退了几步,我逼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是真的对我婆婆好的话,她也不至于有这样的病,痛成这模样了。假如你真的不希望我婆婆死,你早就应该救她了,而不是在她没得救的时候,才跳出来说救她!这就是你的人道主义了吗?”他铁黑的脸变成青白色,脸上的肌肉一扭扭的,人几乎要跳起来了,狗急跳墙般叫:“你细佬仔,么事都无知道!”我流着泪说:“是的,我不知道你同我婆婆到底有什么冤仇,但再大的冤仇,你们都生了三个仔女,过了六十年啦!什么冤仇也都该磨平了啊!你一个大男人,竟然跟一个小女人计较了几十年,你烦不烦啊你?我真瞧不起你!”他更急更气了,抢到墙角边,将黑伞夺在手中,举着奔过来,向着我的脑门打下来,两个舅舅拉着他,急道:“玉丫,你快走!”父母马上挡在我前面,我忽然觉得他似小丑般可笑,我推开父母,挺着肚子站在他的面前,冷笑着说:“你打啊!你!懦夫!”他似泄气的气球,一下子瘪了,黑伞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吓得天井的那笼母鸡,叽咕叽咕地叫了起来。他颤抖着手,指着我你了半天,才说:“你、你走,走,走。我、我,我这里,不欢迎你、你这个外、外人!”我伸脚将他的黑伞踢得老远的,他气得浑身发抖,我直视着他,说:“这是我小舅舅的家,你无权赶我走,你的家,早就散了,从你和我婆婆分食的那一刻开始,散了!”他整个人呆住了,愣愣地望着那把被我踢远了的黑伞,半天才回过神来,巍颤颤地走过去,捡起那伞,又仔细地用衣袖擦拭一翻,然后,紧紧搂在怀里。
我走回里间,躺在厅中央的外婆,已经奄奄一息,人事不清了。我坐下来,握着她的手,心隐隐地痛起来,婆婆啊!玉丫多希望你能坚持下去,你的曾外孙就要来到这个人世了,你怎么就不等了呢?父母坚决不让我守在外婆身边,看着她弥留,他们让弟弟强行将我送了回娘家。
将我送回娘家后,弟弟又急急地走了,我抚摸着肚子,守在空寂的娘家,无法猜测小舅舅家此刻发生着什么,我抬头望着墨蓝的星空,那碎闪着的星星,眨着清冷的光,我不知道,这漫天的星斗,有没有一颗,是属于我美丽的外婆的?抬起的头,望着望着,泪水便滑了下来,那时刻,夜很深,夜很凉,夜很孤独,夜很无奈。
后来母亲告诉我,几乎与此同时,外婆撒手人世,她走前,睁了睁眼睛,守在她床前的,是她的结发丈夫,外婆的眼睛闪了闪,他动情地握着外婆的手说:“艺英,你放心去吧,我会照看着细虾的了!”母亲说,这是她懂事以来,第一次看见他握外婆的手,也是第一次听见他说出这么有情感的话的。
11
生了女儿后,我便随夫回了安徽,一别便是三年。
三年后,被婚姻折腾得焦头烂额的我,又抱着女儿依依回到广东。当母亲来接我们时,迎面便一句:“你外公快不行了。”我顿时呆了,一时间,竟想不起他的模样。母亲又说:“你回安徽后,他很惦记你,一年前,他病了住院,以为自己不行了,还叮嘱我,一定要接你回来广东,说你性子犟,别人的地方,不适合你生长。”一滴泪滑了下来,我掩饰地别开脸。
回去的路上,母亲叨叨唠唠地跟我说他,说他拿了六万给表弟买车,说他借了两万给碧丫买房子,说他一直支持着小舅舅养鸭养孩子。我听着听着,眼角不觉又润湿了,他还是那个可以将同一个金额算上几十遍的他吗?沿途的景色一波波地往后退,我激动地吩咐司机,将车子开快一点。我希望能尽快看见他。
但都迟了。当我们赶到长岐村时,迎接我们的,是满屋的恸哭。小舅舅家门口,人来人往的,人们脸上挂着悲伤的神色。我整个人呆站在风中,隆冬,风刺骨地从九曲河那边刮过来,我冷得浑身颤抖。“爸啊!”身边,母亲傻呆了一下,突然一声呼叫,扑通一声,倒下去了,依依摇着母亲的手,哭着叫婆婆。我双脚一软,跪在地上。
小舅舅说,他在早上九点左右走的,一直守在他身边的父亲忍不住睏,就到楼下躺了一会。小舅舅从鱼塘回来,上去看他,却发现他走了。我算了算,他走的时刻,正是我乘坐的火车进入广州东站的时候。他竟连再等多两个小时都不愿意,非要选择身边没有人的时候,一个人静静地走了,他连死也那么清高,不让任何人看见他弥留前的痛苦和无助。
我被人穿上了孝衣,跪在烟雾弥漫,哭声震天的灵堂里,他直挺挺地躺在板床上,一身挺刮刮的中山装,搓得细嫩的双手交握着放在肚子的位置上。我恨恨地想,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连最后一眼都不愿见我?想着,泪水便喷了出来。
下午的时候,火葬场的人来了,工作人员穿着白色的衣服,戴着白色的手套和口罩,他们将棺材抬了进来,先给他上了柱香,拜了三拜,然后回头问:“有什么要跟老人一起下棺的?”小舅舅拿过来一个他一直戴着的手表,大舅妈捧了一叠叠整齐的报纸走过来,母亲也哭着,将一套他生前最喜欢穿的衣服放了进去。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透过层层的烟雾,看见墙角落的地方,歪歪斜斜地放着一把老式的黑伞,那不就是他掖了几十年的黑伞吗?我走上去,将黑伞拿起来,黑伞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灰白的尘土,看来他很久没有拿过这把伞了。我拿着伞,走出门口,依依拉着我的衣服跟了出来,我们慢慢地走到九曲河边,依依问:“妈咪,你拿伞干什么?”我望着九曲河,九曲河瘦得只剩下一弯水了,我说:“这是你太公生前不离身的东西,妈咪从未见他打开过!”依依不解地瞪着小眼睛,我指着九曲河,对她说:“每个人都会有他的秘密的,就好像这条九曲河,你一眼望过去,只能看见它的这一段,却不可能看见它的全部一样。”依依天真地问:“那,这伞是秘密吗?”我点点头说:“妈咪打开它后,它就不再是秘密了!”说着,我解开伞圈,迎着呼呼的北风,用力按开伞骨上的卡子,但那伞扑扑地向前抖了几下,就不再撑大扩张了,我一愣,再用力,伞似疼痛万分般张了张,北风呼啦地刮过来,它又啪地一声,合了!但在这张合的瞬间,我已经看到了伞内的秘密了。我惊呆了,我清晰地看见,伞里面,除了有几支软骨撑着外,便什么也没有了,就是说,这把看上去完整无缺的黑伞,在三十年前,或更久远的岁月,它便没有了伞骨,那卡在外面的伞把和伞尖,一直牢牢连接着它们的,只不过是几根可怜的软骨,而此时,这几根软骨,也锈迹斑斑,老气纵横了。
没来由的,我就想到了自己的婚姻。我叹息了一声,将伞掖在腋下,拉着依依往回走。依依问:“妈咪,这伞怎么打不开啊?”我说:“它坏了。”“坏了?不能用了吗?”我蹲下来,摸着依依的脸蛋,说:“是的,坏了,不能用了。它在很早以前,就连主心骨都没有了,为了保持它的完整,所以,你太公他一直都没有将它打开过。”依依天真地笑了:“妈咪,不能用了,怎么不扔了它啊?”我一慌,手一抖,那伞便“啪”地掉在地上,一阵北风从九曲河的对岸吹了过来,透骨的冰冷,我抱起女儿逃般往回跑,再也不敢回头去望一眼那把黑伞。我害怕,我会忍不住走回去,将它捡起,掖在腋下。
长岐村的老人们都来送他,老人们都说他有福气,死得多么安详啊,就像睡着了一样。老人们都说,九十二岁了,加天一岁,增地一岁,便是九十四,九十四九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是老死的,给后辈人长福寿呢。
我不知道老人们的说话有没有根据,他去世后的这几个清明节,我都在他和外婆的坟前分别种上富贵竹。三年来,种在他坟前的富贵竹都种活了,碧绿苍翠,节节攀高,好不茂盛,而外婆坟前却从未种活过一棵。今年扫墓,母亲还说:“他一生富贵呗,死后连坟土都要比你外婆的要肥沃些!”我轻轻地笑,就权当都是命数吧!来年,我还会再给他送一束富贵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