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毅
鲁镇烟是一个诗人,他创作过剧本,如今我又读到了他的长达四万字的中篇小说 《狗嗅》。可以说在文学创作中他是一位多体裁写作的作者。
小说《狗嗅》是通过嗅觉来表现都市的气味,也就是身体与空间的感觉,这种空间是将海上海和鲁镇并置,在小说中,身体与空间是叙事的两个维度。
罗德威把对身体、感官和空间的分析联系在一起。他认为,身体的嗅觉和城市空间的关系,是一个“感官地理”的关系,在他看来,感官也是空间性的。本文试图通过身体的嗅觉和空间的并置来评论鲁镇烟的中篇小说《狗嗅》。
身体是小说的叙事中心。彼得·布鲁克斯指出,现代叙述看来形成了某种身体的符号化(semioticization),而与之相应的是故事的躯体化(somatization)。他断言,身体必定是意义的根源和核心,而且非得把身体作为叙述确切含义的主要媒介才能讲故事。在小说《狗嗅》中。嗅觉,就是这种“身体符号化”的媒介之一。
这种对嗅觉的描述就是一种 “身体符号化”的叙事。
人类有多种感觉,诸如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和嗅觉,它们之间是相互发生关系的。约翰·厄里说道,“通过具体的生理关系,比方说触觉、嗅觉、视觉等相互发生关系。”在鲁镇烟的小说中,其实也表现了视觉、味觉、触觉等,但是嗅觉是一种统御身体的意象。这种身体意象具有结构作用。作者说道,嗅觉是统领全篇四万字中篇小说的关键词,也是串起并不组成一个传统故事的那些碎片的小说叙述之线索。
在小说《狗嗅》中,主人公向明是作者的化身,但又绝不是作者,也就是说是一种叙事者和角色的关系。他是诗人,也是剧作者,但更重要的是他属狗,“因为他生前是条狗。”前世是狗,转化为人,这是莫言《生死疲劳》中的“六道轮回”的表现方式。狗的嗅觉是最灵敏的,而向明具有了灵敏的嗅觉。这种叙事方式,不仅使得小说获得了一种角度,而且也使小说获得了一种自由。
向明是一个“灰色”的人物。他炒股亏损,中年革职,恋爱失败。但他是一个诗人,在这个时代宣称自己是诗人,无疑等于宣布自己是一个失败者。小说表现了现代都市社会的丛林法则,在这个丛林里向明成了一个异类。作者说,在铁一般的社会陈规里,向明被界定为一个异类。由于这样的界定,他进不能、退不能,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因此,泛泛而讲,他是君子又非君子,是流浪汉又非流浪汉。作者还说,小说,写了一个嗅觉过于灵敏的人物的世界,和对现实的不适应。但是我要说的是,我要写的,其实是一个模棱两可的人物。他内心里左右摇摆、一会儿坚持浪漫、有道德分寸感、一会儿又坚持现实、思想无边无际,一会儿才情十足,一会儿武断,一会儿正义,一会儿又被强大的习俗和社会蔑视的“新”人。因为新,而被界定为异类,因为异类,所以,一般的社会资源一般不会经由他的手。他是边缘一族嘛,在事业上失败也是大概率的事情。向明这个人物可以说异类,也可以说“边缘一族”,或者说“新人”或者新的类型。
列斐伏尔指出,不同空间的产生主要是和嗅觉相关联的。他说,”主体”和”客体”之间产生亲密关系的地方肯定是嗅觉世界和他们的居住处。嗅觉似乎提供一种与环境更直接,更少预谋的相遇,它不能被打开或者关闭。
小说《狗嗅》似乎成了列斐伏尔理论的形象化注释:
向明头脑清醒时会感慨道。在海上海的这所学校,他学会了研究人的气息。比如在表演系的课堂上,大多数以后要做演员的学生,发出的气息大多是短促的香。女同学的,多是奥迪、兰蔻和第五大道;男生的,是须后水,阿兰德龙、CK等各种牌子都有;当然,在正宗的香水、须后水味道里,也有假冒仿制名牌的劣等气味。他一眼能明辨。不过,他对于气味,持一种民主的态度。比如,正宗和不正宗的香水,哪个可爱?哪个邪恶?向明十分狐疑。
这种描述就像作者自己所说的,嗅觉的好处是,真切、虚幻之间的自由切换,以及,可以抵达那种我你刚才设定的物种的民主和对未知事物的尊重这样的客观性。(鲁镇烟《狗嗅·序》)
彼得·布鲁克斯所关注的是现代叙述中的身体,主要关注的是现代叙述中的身体——这里是用“性爱”来指明从根本上被构想为欲望的动因、媒介和对象,进而具有重要意义的身体。像大多数小说一样,小说《狗嗅》主要表现的是爱情和性欲,爱情和性欲成为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向明的爱情,尤其是作为诗人的爱情是软弱的,而谢安的性欲是强大的。向明和谢安是爱情和性的两极,这不能说是一种“不伦之恋”,而是现代性的一种分裂。
同时,身体和空间的关系,也是一个现代性的问题。鲍曼指出,现代性向气味宣战。气味在现代性建立的拥有完美秩序的闪亮神殿中没有立足之地。对鲍曼来说,现代性试图通过建立感官不能被侵犯的控制地带来中立化嗅觉。向明和有夫之妇何笙舟的爱情,是通过嗅觉展开的,“她浑身散发着淡雅的清香”,向明采用香水来表示爱情:
他在香水上精心准备,用了包容薰衣草味道的芨芨草香水,同样来自法国的普罗旺斯。一个是地中海,一个是普罗旺斯,他们俩似乎不约而同地嗅出了一股中和之气。
向明和张丹琪看电影,希望获得一种暗昧的感觉,张丹琪其实只是需要鲁镇的茴香豆。向明又和孙丹妮的恋爱,被谢安对他的剧本的剽窃同时也剽窃了他的恋爱所终结。
在小说中,表现出男人和女人的性幻想“完全是两回事”。也就是说,男人和女人有一种错位,向明和何笙舟、张思琪、孙丹妮的错位。这是米兰·昆德拉式的小说才能发现的方式。鲁烟镇自己说,男性的性幻想,和女性的性幻想完全是两回事。他们的矛盾其实也是非常原始的,原始得像美狄亚的悲剧。之所以产生如此巨大的矛盾,不是别的原因,仅仅在于,男性和女性在这个方面是两种生物。而他们以为他们是同类,即具有“人性”普遍性的同类。这个判断多么误人子弟啊。
而对于谢安来说,他是一个“单向度”的人,这是作者根据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在小说中所借用的。女人是他的猎物。他不断地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他的父亲是政协委员,母亲是博导,但是他去英国留学回来,考研究生,有一门文艺理论没有及格,但是通过关系上了海上海戏剧学院。他收集女人的阴毛,父亲在家里发现了儿子的避孕套中黄色的阴毛,以为他和外国女人有关,怕他得爱死病,但是他却说阴毛也是染的。在这里,显示了作者的一种幽默。在结尾谢安甚至和同学打赌是否能猎取洋女人,这表明谢安其实已经是一个非常无聊的人了。
从空间的角度说,小说表现了海上海和鲁镇之间的关系,形成了空间的并置,期间不断出现美国纽约的百老汇、英国伦敦西区等空间意象。
在小说中,上海是作为海上海出现的(如同绍兴在鲁迅的作品里以鲁镇出现),但它们不完全是一回事。向明在演艺学院一带生活,这里以前是法租界。好像是戏剧学院,但也可能是影视学院、戏曲学校等等。
向明经过了华山路、乌鲁木齐路,穿过了延安路的红绿灯,再向右转到南京路,遇见了久光百货。对面,就是二号地铁站了。
小说动辄出现浦东陆家嘴的环球中心四十八层的企业家俱乐部,或者金茂大厦五十多层的咖啡馆,俯视整个海上海的空间,或者是在紫藤庐、运动工坊、COSTA、星巴克、哈根达斯以及Mister Donut等餐厅、咖啡馆和面包店,当然还有那些LV箱包广告和库奇兰蔻等国际品牌,甚至谢安是因为在有着798、M50的苏州河莫干山地段有一套宽敞的房子,才获得了诸多性的权力。
约翰·厄里说道,一种检查嗅觉的方式是就不同的“嗅觉地段”而言的,它们组织调动人们对特定地方的感觉(包括人们所称的不同美食养生的“嗅觉地段”)。在小说中,以上这些空间都可以说是“嗅觉地段”。而这个“嗅觉地段”,最典型的可以说是向明、谢安和杜实的寝室。
小说作者是有强烈的空间意识的。作者说,我想说的是,里面的向明、谢安和杜实,均是良莠不分、青红皂白不辨的那种第三空间里的动物。因此,我用了嗅,狗的嗅。因为,在向明的举动里,我突然发现,用狗来形容一下他的所谓人性是比较恰当的。这又一次暗合了我刚才说的人与动物的界限混沌。实际上,我们梦里的那个世界,我相信动物和人类一起公共地分享了那个广袤的未知世界。在梦里,一切生灵可能都抵达一个黑洞,一切焦虑可能都指向同一个洞穴。在这里,所谓的“第三空间”是爱德华·索亚提出的,是在真实和想象之外的空间。海上海是小说中的都市空间,它既不是真实的上海,也不是想象的上海,而是海上海和鲁镇这个“第三空间”。
作者说,鲁镇是一个隐喻。以中国江南社会为隐喻的鲁镇,普遍具备一个颓废的社会所具有的症候:狭隘。在《狗嗅》里,鲁镇是一个并置的空间,充满了黑色的象征。就像鲁迅先生在《风波》这篇小说里描绘的那样,风平浪静使人压抑到疯狂,只要有风吹草动,就反而胜过可怕的宁静和安逸。……鲁镇这里是水乡的物质性的,也是精神性、虚构性的。鲁镇的原型:落后、封建、人际逼仄。时空相隔百年,但是境遇相似,这又迫使人想到社会进步的寓言是否实现的问题。
作者在小说中,写出了鲁镇的这种似乎和海上海并置的空间:
果真,向明的嗅觉邪乎地准,西芹炒香干成为鲁镇的一道菜以后,咸欢河横七竖八起了几家西餐厅、咖啡馆和酒吧。酒吧里,一开始大家还用莲花落来招揽顾客。可是,渐渐地,鲁镇的款爷不喜欢国宝莲花落了,连越剧和绍剧也开始厌恶。这样,酒吧淫荡的老板狐疑顺势引进了加利福尼亚的美臀舞蹈。酒吧天天爆满。咖啡馆也不示弱,自从丢一款拿铁打出名堂以后,咸亨酒店咖啡屋的招牌就丢入附近的咸欢河里,而新的招牌,就堂而皇之称:“星星咖啡馆”。
在这里,作者采用了互文性的方式,将现今的鲁镇和鲁迅笔下的鲁镇进行“互文”,使读者读到了小说中的鲁镇就会和鲁迅笔下的鲁镇进行“互文”。
在小说中,出现了演艺学院等大学的空间。作者说,他的异类是对于大学而言;大学是一个游戏规则十分明确的地方。一般而言,食物链非常详细而明了。校长、教授、学生,三个层面,像金字塔组成了一个坚实的网络。在这个游戏规则十分明确的社会里,谁也不可能是漏网之鱼。可是,向明的革命性在于,他可以破这个迷阵。潜规则,如果不需要,向明可以用一种自己的狗属性,将之排除。这是“狗嗅”的用心良苦。对于研究生来说,是大学的金字塔的底层。向明因为是中年考上研究生,凭着自己的天性“破除这个迷阵”。确实,对于他来说,大学是一个权力角逐的文化场域。
最有意味的是,小说表现了福柯所谓的“异形空间”。如世博会、华尔街俱乐部、外语角、光明电影院、美术双年展和国际小剧场戏剧节等。小说不断出现戏剧有关的人物和场景,如萨拉·凯恩、荒诞派大师日内、“三一律”等,国际小剧场戏剧节,是通过志愿者的方式出现的,报酬是观摩十二场戏剧,如日本的《班女》、美国和伊朗合作的《小红帽》、《野草尖叫在蓝靛厂》、菲律宾的《记忆之死》、法国的《列车上女孩》、西班牙《爱情出戏》、德国的《三爱太馋》、以及京剧《俄狄浦斯王》等,在小说中,也出现了金士杰的《明天我们空中相见》,另外作者引用小说家狄更斯的《双城记》中所说的“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的格言作为时代的症候。
小说中,向明和何笙舟向戏剧学院申报成立戏剧演出公司,却没有被批准,她的导师是副书记,因为和多名女学生有染,要被调走了,于是他们申报的公司没有被批准,而她和导师的关系似乎也曝光了。
最后,导演要向明写一个剧本《香格里拉之缘》,但却被他的同学谢安剽窃。作者说,在没有希望的时代,小说给出了一个希望的空间。作者说,我留出了一个希望的空间(大卫·哈维那般):谢安的父母,在良心发现的瞬间,做出了一个令人感动的决定:他们决定以驱车旅行来忏悔。这样的忏悔是符号式的,仪式性质的。在城市的空间中,是没有希望的,作者希望通过旅行来抵达“希望的空间”。
因为这个旅游是诗人向明的诗集《去麦加的路上》所指向的光明,是仪式性的。
〔1〕约翰·厄里:《城市生活与感官》,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城市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55页
〔2〕彼得·布鲁克斯:《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2页
〔3〕约翰·厄里:《城市生活与感官》,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城市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62页
〔4〕鲁镇烟:《狗嗅·序》
〔5〕鲁镇烟:《狗嗅·序》
〔6〕鲁镇烟:《狗嗅·序》
〔4〕鲁镇烟:《狗嗅·创作谈》
〔7〕约翰·厄里:《城市生活与感官》,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城市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60—161页
〔8〕彼得·布鲁克斯:《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7页
〔9〕约翰·厄里:《城市生活与感官》,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城市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62页
〔10〕鲁镇烟:《狗嗅·序》
〔11〕约翰·厄里:《城市生活与感官》,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城市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62页
〔11〕鲁镇烟:《狗嗅·序》
〔12〕鲁镇烟:《狗嗅·序》
〔13〕鲁镇烟:《狗嗅·序》
〔14〕鲁镇烟:《狗嗅·序》
〔15〕鲁镇烟:《狗嗅·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