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指禅

2013-11-16 19:48周建达
西湖 2013年4期

周建达

谢淑如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迷上一指禅的。每个星期天下午都要到那里趴上四个小时,正如每星期上六节课,雷打不动。一指禅在官河路,门面不大,一个开间。楼层倒有四层。一楼接待,二楼推拿,三楼足浴,四楼食宿。一条仅容一人上下的楼梯极陡地曲折而上。

谢淑如磨蹭的是推拿室。三间一卫。一个单人间,一个双人间,一个三人间。到这里来的大多是像谢淑如这样的中年女人。不过,肥胖、珠光宝气、嘴唇涂得血红的女客居多。清爽,文雅,毫不修饰的气质女人就只谢淑如一个。

其实心底里,谢淑如十分鄙夷这个地方。尽管技术似乎不错,但馆里总弥漫着一股怪怪的味道。是一个个丑陋不堪的形象?似乎是,似乎又不是。是谈吐粗俗,浑身淫精荡气的女客?似乎是,似乎又不是。

使谢淑如体验深刻的是腰间长出的一根棍子,仿佛是另类的一指禅,搅得她寝食难安。每次趴到单人间白布单的床上,头部背部点按半个小时,白眼,或者独臂,或者跛脚,总会及时地站在左边,俯下身子用右肘推拿她的右腰。就是这时候,慢慢地,慢慢地,谢淑如感觉左腰侧长出了一根东西,越来越硬,越来越热,最后像烧火棍,不,像根烙铁抵在她的腰部。流氓!下三滥的人还这么不正经?本来他们獐头鼠目,从来不敢正视她;念他们是弱类,心里尚有一丝同情,现在他们则变得十分狰狞邪淫;如果有水果刀,谢淑如极想往腰侧一挥,斩断孽根。然而,谢淑如的身体在说,进来,往关键穴位进来。很快,谢淑如感觉泉眼在发麻在发痒在流液。丑陋的师傅心领神会,手肘越转越快,由腰部移向臀部,由臀部移向腿部。仿佛电击,仿佛烈火攻心,谢淑如的身子在颤抖,在痉挛,她的心里在咆哮,在呐喊。很快内裤湿了,房间里弥漫着腥味。事后,每次谢淑如都极懊悔,为什么会这样?在这群小人面前?失态失情失禁?然而每次自责过后,谢淑如还是身不由己往官河路奔,仿佛吸鸦片,上了瘾。

以往推拿过后,谢淑如都要一动不动在白布单上再趴上两个小时。她在那里酣睡,这是一个星期中睡得最深沉的两个小时。她有严重的失眠症,只有彻底放松,才有睡意。然后,去对面美食家吃上一份十块钱的快餐,就开着宝马回家。这时候官河路华灯初上,仿佛一只只色迷迷的眼。色迷迷的眼层层叠叠洋溢在她周围。她恍惚看见一个气宇轩昂的老板携着一位标致文雅的夫人走进灯火辉煌的大厅,走进装修豪华的包厢,走进光怪陆离的舞厅,走进香气馥郁的酒吧。葡萄美酒夜光杯,一张张谄媚的笑脸,一声声亲切的称唤……那时候风光无限,她什么都是。现在,打开指纹锁,迎接她的是一个空荡冰冷的客厅。曾几何时,灯火彻夜通明,县长晃着一张红头雉鸡的脸,颤抖着一根大拇指,结结巴巴地说,“谢老师的菜就是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掌声热烈。现在,无边的寂静包围了她,她放下香奈儿小包,在客厅来回踱步。什么都懒得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她推一把藤椅在九层楼的阳台上坐下。左右上下有醉醺醺的说笑声,有清脆的麻将声,有婴儿的啼哭,有狗叫。前方空荡荡的,花园,别墅,护城河。夜色像潮水一样聚集,寂静层层叠叠包围着她。同学会,醉月楼,酒过两巡,隔壁包厢传来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她心中咯噔一下,开始留心听,待到那边热烈起哄,她突然闯进,一只雪白的臂膀蛇似地缠住了丈夫粗壮的手,两杯满漾漾的酒放荡着猩红,一桌男女掌声雷动。钻心般的疼。护城河对面,黑沉沉的旷野中有一片地方灯火通明,那是他的厂区。她恍惚看见他懒洋洋躺在一把安乐椅上,聆听着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女下属的汇报。本来他什么都不是,泥腿子,代课,像蜜蜂一样围着她转,像狗一样跪在她面前哀求。终于他发达了,家庭作坊,路边小厂,有限公司,集团公司……电视上的镜头越来越多,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夫妻间的生活由日报变成周报,由周报变成半月谈,由半月谈变成月刊,由月刊变成停刊。女人们在他身边盘根错节,在公司的各个要害部门生根开花结果,仿佛一根根既柔又韧的葛藤牢牢地缠住一棵参天大树。“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耳边响起她的歌声。本来,应该在学校元旦联欢晚会上唱的,每年的压轴戏,真情的演唱潮湿了所有人的眼睛。现在,她握着话筒,孤寂地站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悲凉地看着她自己。夜凉如水,问玉臂寒否?又高又远的夜空,闪烁着唐人怜悯的眼神。现在她什么都不是,她和他隔江而治。他簇拥着热闹,她怀抱着寂静。这便是不妥协的代价。许多的女人,吵了闹了之后,最终是妥协。她不屑于这样做。“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是她喜欢的名句。

又一个星期天到来。谢淑如一如既往来到一指禅。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孔。白面无须,男人女相,眉间一颗醒目的观音痣。目光柔和,明亮,有一种沧桑感。尽管上了年纪,在一群委琐的师傅中间,显得鹤立鸡群。他叫李小禅,新来的,技术很好,老板介绍说。

谢淑如照例在白布单上趴下。李小禅打打手势,示意她翻过来。他要干什么?棍子都从来没有这样,谢淑如有点紧张。刚吃饭不久吧,这样趴着不好,压迫脾胃,不利于消化,李小禅目光平静。谢淑如仰躺。李小禅伸出右掌,悬空一尺,对着她,从头部到胸部到腿部慢慢移动。他这是干什么?谢淑如红了脸。李小禅眉眼紧闭,似乎在感觉什么,全神贯注。来回大概半分钟,李小禅睁开眼睛,说,神经衰弱,咽喉肿痛,脾胃失和,阴阳失调。谢淑如十分惊讶,为何这么准?简直比X光还厉害。放松,安静。说着,李小禅拿起她左手,点按掌心劳宫、拇指少商、食指商阳、肘部曲池,然后快白、元府、中府、云门、扶突、迎香、印堂,一直到头顶百会。谢淑如感觉咽痛在缓解,头晕在消除。李小禅的手指移到脚上,从足心涌泉一路向上点按,经过隐白、厉兑、公孙、商丘、三阴交、足三里、血海,一直到腿根髀关。这些是脾胃和阴阳保健要穴,李小禅说。他的指法忽轻忽重,忽快忽慢,很有节奏感。麻酥酥,痒滋滋,十分舒适。看来遇到了高手,谢淑如想。李小禅叫她翻过身,从玉枕、风池、天柱一路点按下去,经过大椎、肺俞、心俞、肝俞、胆俞、脾俞、胃俞、命门、环跳,一直到会阳。他的穴位非常精准,其他人远远不及。现在,他开始用肘部推拿她的腰部。担心又渴望的时刻就要到来。然而,棍子竟然没有出现。是无用还是心如止水?谢淑如十分奇怪。

最后,李小禅又多了一招。他叫谢淑如仰躺、放松。双手掌心朝下,悬空对着她的面部,慢慢向下移去,口中念念有词,上丹田,中丹田,下丹田,会阴,足三里,涌泉,出去……叫她随着他的手势意想病气、浊气、疲劳之气自上而下,通过足底统统排出去。尽管身体没有接触,但谢淑如明显感觉李小禅掌心迸发的能量,似一股热流穿过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这样反复多次,谢淑如觉得神清气爽,经脉通畅,百穴舒服。这叫佛手回春,李小禅说。

秋风萧瑟,草木摇落。咽喉发痒,难过得如鲠在喉。谢淑如含了一片穿心莲。这比黄莲还苦,她差点恶心。真的叫含辛茹苦。照理应该吞的,但无效。只有含。药物直接作用于患部,才有效。这是她自己的发明,医生没有这样说。几十年的喉疾,职业病,发作时青链霉素合用才压得下去。平时得含穿心莲才能上半节课。这个苦只有自己知道。有时候厌世的心都有。本来有机会做全职太太。但她觉得无聊,一天到晚打麻将、跳舞,有什么意思?工作着是美丽的,但工作并不美丽。工作要用喉,她最弱的就是喉。这个别人不知道。别人以为她喉咙好着呢,那样地在联欢会上引吭高歌。穿心莲含多了,影响肠胃,常常隐隐作痛。已经减了一半工作量,她享受着领导级别。要求去阅览室图书馆?感觉也无趣。

谢淑如打开了电脑。真奇怪,这段时间以来,荧屏上一出现“欢迎使用”字眼,潜意识中就会出现一根棍子。上课时,讲到“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眼前竟会出现一张白面女相的脸。她经常走神,潜意识中常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自己想想都觉得可耻。下午第三节自修课,校长打电话来邀她打乒乓球。貌如关心身体,实则……过去是联络感情,现在恐怕是想当一回棍子:捡乒乓球的时候非常殷勤地将球放到她掌心,顺便用食指在她掌心轻轻勾着。谢淑如当然知道这是一种暗示。乒乓球再次递过来的时候,便用球拍接。这也是一种暗示。校长不再含蓄,直接邀请她晚上喝茶。谢淑如断然拒绝。校长恼羞成怒,发了一条短信:桃花谢了春红,花心有谁敢赏?谢淑如回道:桃花依旧笑春风。有一个教研组长,似乎也想当棍子,多次发来诗歌,其中一首: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多情唯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肯定不是讽刺,也不是怜悯,而是渴望。他想当那个离人。然而他奶油味十足,尽管写得一手好诗,唱得一口好歌,不是她欣赏的那种类型。当然,隔江对面的那个他,有时候也发来短信,想找回失落的暖巢。她的心中会产生一丝涟漪,毕竟是他撬开了她的蓬门,毕竟有过那么多辉煌的日子。但是想想那么多豁穴在狼吞虎咽着他,想想也恶心,省省也罢。

“师傅,每次来这里,身体舒服不少,但是保持时间不长。”谢淑如说。她的语调,仿佛在跟一个闺密谈心。

“推拿也好,足浴也好,效果总是一时的,暂时的舒经活络而已。”李小禅在按摩谢淑如的头部。谢淑如头疼得厉害,李小禅精准的指法像剥皮刀般在剥除她的头疼。她舒服得差点叫喊。他的手指有皂香。

“这样说来,顽疾难好。”谢淑如喃喃道。

“主要还是靠平时的保养。特别是饮食起居。”李小禅的声音带有一种磁性,“比如你的咽喉和胃。咽喉喜凉,胃怕冷。不断地含穿心莲,暂时缓解咽疼,但不断地侵蚀你的胃。可否降低你的嗓音,上课用丹田之气发声?不要用穿心莲,改用橙汁、木瓜、白萝卜润喉。橘子之类热性水果尽量少吃。”

医生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对她讲过。暖流涌动。

“胃更靠保养。打针吃药很难除根。我小时候贪吃冰棍吃坏了胃,什么药都无效。后来姑母叫我吃两只胎狗试试。那年冬季,我吃了三只胎狗,胃病果然好了。冬寒时候,你也不妨试试。当然,平时的保养也很要紧。每天早晨吃一碗白米粥,快餐连锁店都有。粥油对保养胃黏膜很有好处。吃上一年半载,肯定有效。”

谢淑如想不到他肚里货色这么多,睁开眼睛敬佩地看着他:“师傅,失眠呢,有什么好办法?”

李小禅用两根拇指重重地按住她的太阳穴,“失眠的原因非常复杂,因人而异。生理、心理发生病变,都会导致失眠。就教师来说,大多有神经衰弱,睡眠往往不好。首先不瞌睡不上床。其次既然睡觉,就要将所有烦心事放下,天塌下来也不管。还有睡前散散步,泡泡脚,喝喝奶,也有助于改善睡眠。半夜醒来,也不用着急。或者起来解个小便,叠叠被子,转移注意力,或者移到客厅沙发,换个方位,都会很快入眠。有时候真的不行,极度紧张或极度疲劳,吃颗舒乐安定也有必要。但不能多吃。吃多了要上瘾,副作用就大。”

谢淑如的目光充满了感激,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讲得这么入情入理入心。

“世上万物负阴抱阳,负阳抱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去找个贴心的男朋友吧。”李小禅似乎对她的处境洞若观火。

谢淑如心潮澎湃,暗流涌动。她真希望腰侧长出一根棍子。然而,她又一次失望了。

秋尽江南,寒霜满地。这天注定是个不平常的日子。上午批改学生随笔,一个女生写了篇《出糗》,吸引了谢淑如的目光。女生说,昨天在舞蹈馆进行形体训练,男教练出糗了。女生说,男教练在做示范动作的时候,身体往后仰的时候,运动裤变成了一把张开的伞。女生说,我们一群女同学窃窃私笑,大家的目光都被硬邦邦的伞尖吸引。女生说,看着锐利的伞尖,我的私部越来越紧张,我担心伞尖会破裤而出,我内急了。女生说,仿佛有虫在噬咬我的私部,我痒得难受,往厕所奔跑。女生说,下课后,男教练将我留了下来,他批评我目无课堂纪律,说我出糗。女生说,自己出糗不知道,还说别人出糗,真是冤枉死了。文章戛然而止。谢淑如阅读此文的时候,一直很紧张,伞尖、棍子在脑中搅成一团。最后,她叹叹气把头摇。现在的女生真是,她想。

下午监考。坐最后一排的鬈毛考了半节课就埋头睡觉。他老是这样,上课、考试经常睡觉,仿佛教室是休息室,老师们都拿他没辙。谢淑如是认真的,她踱过去,看他试卷。鬈毛忽然伸手递给她一张折成飞机状的条子,头依旧靠在桌子上。谢淑如以为他闹肚疼,是请假条什么的。走回讲台展开一看,脸都气白了。歪歪扭扭一行字触目惊心:谢老师,我看你的脸色缺少滋润,要不,我给你滋润一下?今晚十点,在校门口,我的跑车上,我给你一百元。鬈毛的跑车全县有名,猩红色,车头贴着一个斗大的“斩”字。每当这辆斩字号在官河路以上百码的速度风驰电掣,所有的行人车辆都要退避三舍。同样,每当斩字号轰隆隆向校园驶来,门口的保安都要立正行注目礼,所有的师生都要纷纷避让。谢淑如可不买帐。好不容易熬到考试结束,立即怒冲冲赶到校长室,递上条子。校长的大手重重拍在桌子上。桌子上的茶杯蹦起半尺高。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校长大声骂着,反背双手在办公室团团乱转。这样好不好,校长对谢淑如说,我把鬈毛叫来狠狠批评一顿。批评?谢淑如冷笑,厉声说,开除!立即开除!开除?校长眉头一皱,谢老师,这件事我们校长办公会议先商量一下,好不好?没有什么可商量的,要么他走,要么我走,谢淑如说。这个,校长搔搔脑壳,这个,你也知道,他爹是我们的财神爷,要不,我先给你调换班级。就是县长我也不管,一定得开除,立即!马上!谢淑如拿起字条凛然走出校长室。

回到家里,谢淑如给江对面打电话,命令他立即回来 。他喜出望外,以为她回心转意,马不停蹄回来了。走进家里,气还顾不上喘一口,谢淑如就摔给他字条。老板的脸色十分迅疾地发生着变化。谁写的?!他吼道。鬈毛,财税局长的儿子。老板迅速拨通校长的电话,用命令的口气说,开除!立即将鬈毛开除!

“这样的学生还是人吗?”谢淑如说。

“又碰到了什么烦心事?”李小禅说。

谢淑如讲述了鬈毛的故事。现在她非常信赖李小禅。每天早晨一碗粥,胃渐渐好起来,课间含含橙汁啃啃木瓜嚼嚼萝卜,咽喉慢慢不疼,睡前散步泡足喝奶,失眠症在大大改善。

“想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的学生。”李小禅点按印堂,“以前……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的。”谢淑如说。

“我读小学的时候,我们的语文教师跟村姑谈恋爱。”点按头维。

“一次晚上在田畈稻草垛上给抓了个现行。”点按神庭。

“于是日夜批斗。语文教师挂着一块大木牌,村姑挂着一双破鞋。双双跪在讲台上。”点按阳白。

“一根钢丝勒进了语文教师的脖子里。一个学生看不过,上去将钢丝移到衣领上。遭到许多红小兵的暴打。”点按百会。

“这个学生没有吸取教训。一天夜里悄悄给关在祠堂的教师送食,遭遇了猎弹的袭击。”点按玉枕。

“被打死了吗?”谢淑如问。

“还好,没有。”点按风池,“所以啊,每个时代都有恶之花,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对待这样的学生,你认为该怎么办呢?”谢淑如说。

“作为教师,当然首先得教育。”点按天柱。

“可是像鬈毛这样的人,再怎么教育也无济于事啊。班主任一天到晚苦口婆心,他就是充耳不闻,我行我素。许多老师都被他弄哭过。”谢淑如说。

“他的兴趣不在读书上。爹娘肯定也宠得要命。等他在人生中栽了跟头,吃了苦头,自然慢慢会领悟的。如果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其结果也是可想而知的。”柔软的指腹仿佛在安抚谢淑如的神经。

“唉,现在的世风,真让人难以忍受。”

“有禾苗一定也有稗草,有青蛙一定也有蛤蟆,有细胞一定也有细菌。想开一些。不要让别人的行为左右你的心情。要为自己活。毕竟你衣食无忧啊。”

“现在衣食有忧的好像也很少吧。”

“哪里,有多少人为衣食住行像蚂蚁般奔忙。像你这样有车开有洋房住应该觉得幸福。”

“师父,你是个出家人吧,好像一切都看得很通透。”

“我不是出家人,只是多看了一些书,多经历了一些人生苦难。”

年末岁尾,天寒地冻。鬈毛被开除了。说是开除,其实是转校,鬈毛被转到另一所学校去了。眼不见为净,谢淑如很解气,教师们也很快意。害群之马被清除出校,大家都觉得心里少了一块疙瘩。

事情的后果不久就显示出来。教师们的结构工资突然停发了。学校本来就是欠债大户,为了建设发展,有数亿的贷款,每年的收入交利息都不够。校长一年到头为筹措经费奔忙。财税局也想方设法给以政策上的倾斜。现在好了,你不仁,我也不义了。对学校的财政开始紧缩。结果是许多教师买房买车的按揭都交不上了。

现在的人都是很现实的。教师们对谢淑如的态度终于由尊敬到冷淡到敌视了。好像害群之马不是鬈毛,而是她。谢淑如突然觉得非常孤独,仿佛置身于荒无人烟的沙漠。

这是她难以忍受的。她又一次走进了一指禅。

然而李小禅竟不在了。是老板亲自接待,给她做的推拿。

“李师傅呢?”谢淑如问。

“照看他姑母去了。她的姑母一直有严重的慢性病,现在天气冷了,突然发作,他就回去照看。他的姑母一直独身。”老板说。

“李师傅原来干什么的?看他模样周正,人也很聪明,也不缺胳膊断腿的。”谢淑如闭着眼躺着。

“你是说他为何从事这一行?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我只是听介绍人说,他小时候经历过悲惨故事。”老板的手指按住了迎香穴,有一股刺鼻的烟味。

“什么故事?”

“读小学时,他的教师跟村姑谈恋爱,被造反派关押起来。他看不过,一天夜里悄悄给老师送食。突然枪响,两颗猎弹击中了他的睾丸。”

谢淑如一个痉挛,仿佛猎弹击中的是她。

老板停止推拿,从旁边柜子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她:“这是李小禅临走前托付的,叫我一定要交给你。”

谢淑如坐起,打开牛皮纸大信封。

里边一张光盘,一张纸条,上面用工整的毛笔小楷写着:睡不着,听听《心经》。

从一指禅出来,谢淑如照例去对面美食家吃晚餐。没胃口,她扒拉几下就放下了筷子。行人都已归巢,官河路空落落的,正像她此刻的心。街灯一盏盏亮起来了,仿佛一只只色迷迷的眼。色迷迷的眼层层叠叠洋溢在她的周围。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夜深了,听着王菲深情的诵唱,谢淑如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