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乳母费氏,先祖母蔡太孺人之侍婢也。燮四岁失母,育于费氏。时值岁饥,费自食于外,服劳于内。每晨起,负燮入市中,以一钱市一饼置燮手,然后治他事。间有鱼飧瓜果,必先食燮,然后夫妻子母可得食也。
数年,费益不支,其夫谋去。乳母不敢言,然常带泪痕。日取太孺人旧衣溅洗补缀,汲水盈缸满瓮,又买薪数十束积灶下,不数日竟去矣。燮晨入其室,空空然,见破床败几纵横;视其灶犹温,有饭一盏、菜一盂藏釜内,即常所饲燮者也。燮痛哭,竟亦不能食矣。
后三年来归,侍太孺人,抚燮倍挚。又三十四年而卒,寿七十有六。方来归之明年,其子俊得操江堤塘官,屡迎养之,卒不去,以太孺人及燮故。燮成进士,乃喜曰:“吾抚幼主成名,儿子作八品官,复何恨!”遂以无疾终。
——清·郑燮《郑板桥全集·乳母诗序》
母爱是人间最伟大的爱,母子之情是人类最真纯、最深厚的感情。古往今来,歌颂母爱感怀母子之间情感的文学作品,可谓源远流长,佳构妙品俯首即拾。“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首唐代大诗人孟郊的《游子吟》,让天下儿女们的心中,永远有了一个温暖的家,那是母爱筑成的“巢”啊。不论你走在哪里,身在何方,总会想到故乡秋雨滴漏的屋檐下,始终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佝偻着羸弱的身躯,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眼里噙满泪水,向着远方默默念着你的乳名。
郑燮四岁丧母,母亲在他的心目中,也许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应该不会有太多的真情实感。但是,他却有一位伟大的乳母,这位乳母的养育之恩,成了板桥先生一生刻骨铭心的“母爱”。
旧时大户人家的乳母,一般都是贫苦家庭的年青女人受顾而来,她们生了孩子以后,为生计所迫,不得不离开自己正待哺育的亲生儿女,含着辛酸的眼泪到有钱的大户人家去喂养别人的孩子。这些“乳母”们,大多来自贫困的乡村,没有文化,身价十分卑微,与婢仆同为“下人”。但她们为人忠厚善良,质朴而勤劳。诚如郑燮的乳母费氏一样,虽然郑家并不富裕,甚至有可能还拖欠着她的工钱,她依然没有丝毫怨言,始终忠于自己的 “主人”,从末嫌弃过。费氏不是郑燮的生母,二人却相依为命,情深如母子。
从《乳母诗序》一文中,我们深切地感受到了乳母的哺育之恩,毫无疑问是另一种更为深厚也更为博大的“母爱”,而这种乳母的无私之爱,往往比有血缘关系的母爱更加地令人感动。缘于此,古今中外有许许多多的文化名流,常常怀着感激怀念的心情,用情真意切的诗文来歌颂自己的乳母。现代诗人艾青的成名作《大堰河》所讴歌的“大堰河”,就是诗人的一位保姆,一位让诗人感恩不尽的伟大“母亲”!
板桥先生既“狂”且“怪”,但他却在《乳母诗序》一文中表现出了一种至诚的 “恭敬”,对乳母费氏的无限恭谦和敬仰。
郑燮四岁失去母亲,对一个嗷嗷待哺的幼童来说,是多么的不幸啊!有幸的是他遇到了一个胜似生母的好乳母费氏。费氏十分疼爱小板桥,视如己出,对其呵护备至。尤其在饥寒交迫的灾荒年,费氏虽然已经在外面自谋了生活,但她仍然天天服劳于郑家。每天一大清早,她都会背着小小年纪的郑燮上街,给他买个饼子吃,然后才去做自己的其他事情。费氏家里偶尔有点好吃的饮食,总是让“幼主”先吃(估计费氏的亲生儿子就站一旁暗咽口水),他吃剩的“残食”,才由费氏一家人享用。
板桥先生通过这些细微之事,写出了费氏对自己博大深厚的“母爱”。
郑氏一家,虽然世代书香门第,曾祖、祖父、父亲都是读书人,但到了郑燮这一代时,家境已经十分贫穷了。费氏一家人得不到有效的接济,生活无以为继,她的丈夫想离开此地到别的地方去讨生活,费氏却始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只得一个人把生活的苦楚深深埋藏在心里。可是,小小年纪的郑燮还是发现了这个秘密,因为费氏的眼角“常带泪痕”。
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忠厚质朴和善良啊,自己都生存不下去了,心里还始终装着别人,处处为他人着想!
费氏真的会离开郑家吗?不知道她的心里是怎样的复杂和纠结,又经历了怎样的折磨和煎熬?板桥先生接下来用更加细腻的笔触写道:“日取太孺人旧衣溅洗补缀,汲水盈缸满瓮,又买薪数十束积灶下……”这是一位从小生活在郑家给老太太当侍婢的丫环、长大成家后又在郑家当乳母的下人吗?不,她分明是一位对郑氏一家人关怀备至、甘愿奉献和付出的 “忠义女子”,一位有着崇高品德的“贤妻良母”!
乳母费氏含泪不辞而别。
当小郑燮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去见“妈妈”时,屋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唯一没变的是“常所饲燮者”:锅里放着“妈妈”为他煮好的热烘烘的饭菜!这一刻,小板桥哭了,伤心得连饭菜都吃不下去。读者也哭了,为可怜的小板桥而哭,为如此真挚的“母子之情”而哽咽!
透过这段催人泪下的文字,我们看到郑燮从乳母那里所接受的哪里是食饼和饭菜?它是一位伟大母亲无私奉献的“精神乳汁”!
“妈妈”爱孩子,孩子依恋“妈妈”,这份情感怎么能够割舍得了?三年后,费氏又回到了郑家,直到七十六岁谢世,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亲生儿子作了八品“江堤塘官”,多次要接她过去享福,都因为要侍候“太孺人”和“小幼主”,费氏始终不忍离去。直到郑燮考取了进士,一生饱经风霜的费氏,才扬眉吐气地说道:“吾抚幼主成名,儿子作八品官,复何恨!”
“费妈妈”对郑燮一生的影响很大,作者到了晚年,对其哺育之恩依然铭记在心。费氏去世后,郑板桥即赋诗以祭之,并在诗前写了这篇长长的序,表达了深深的怀念之情。
《乳母诗序》是郑燮为“妈妈”所作的小传,也是一篇催人泪下的“感恩录”。诚如作者其诗所云:平生所负恩,不独一乳母。长恨富贵迟,遂令渐恧久。黄泉路迂阔,白发人老丑。食禄千万钟,不如饼在手。
诗文明白如话,却字字如血似泪,读之令人心碎。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
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是月丁未,与知府朱孝纯子颖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者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也。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余所不至也。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世皆谓之天门云。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戊申晦,五鼓,与子颖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扑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蒲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缕。
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
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桐城姚鼐记。
——清·姚鼐《惜抱轩文集·登泰山记》
五岳独尊的泰山,古时候称为岱山,又名岱宗,位于齐鲁大地的心腹之地泰安,故而古人有诗句云:“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又因其雄踞于华夏版图的东部,人们也习惯地称之为东岳。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泰山就已是闻名遐迩的宇内名山了。两千多年来,泰山一直是历朝历代帝王们封禅祭祀的场所,受到了人们无限的景仰和尊崇。代表帝王的使臣使节们,络绎不绝地前往泰山,庄严而隆重地进行各种朝拜、祭祀活动,这种极度奢华而铺张的顶礼膜拜,贯穿了整个封建社会的始末。泰山独特的皇家风范和气象,使之具有了至高无上的历史地位,成为江山永固的象征。
泰山不仅是封建统治者心目中的 “神山”,也是历代文人墨客心目中的“圣山”,他们在山上留下了上千处的题咏石刻。圣人孔子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语,诗圣杜甫更是发出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赞叹。通天拔地的泰山,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早已成为了“独尊天下”的魁山!
《登泰山记》的作者姚鼐,是清代著名的散文大家,1731年的冬月,出生在安徽桐城一个官宦书香世家。其先祖姚旭为大明云南布政司右参政、姚之兰为江州府知府加按察副使,二人皆载入了《明史·循吏传》。高祖姚文然,康熙时任刑部尚书;曾祖姚士基,当过湖北罗田县的知县,二人均为贤良清廉之吏,身后都享受到了名宦祠祀。伯父姚范,进士及第后为翰林院编修,与桐城派的祖师爷刘大櫆交厚;父亲姚淑乃一介布衣,终生没有取得功名。姚鼐出生的时候,姚氏一家的景况已大不如前,衰败没落得几近贫民。
姚鼐从小嗜文好学,除了伯父姚范授以经文外,又跟随刘大櫆学习古文。刘大櫆对他特别地器重,称赞他小小的年纪,就“已具垂天翼”,“后来居上待子耳”。
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20岁的姚鼐乡试中举后,先后五次参加礼部会试皆不第。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30岁的姚鼐第六次进京参加会试,才以二甲靠后的名次勉勉强强得了个进士名份,被授予庶吉士,留庶吉馆(相当于今天培养后备干部的中央党校)见习三年。在随后的七八年时间里,他分别在兵部、礼部、刑部任过中层领导职务。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朝廷开设四库全书馆,姚鼐被破格荐入书馆充任纂修官。书成之后,40岁的姚鼐便辞官乞养归里,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踏入官场半步了。
从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开始,姚鼐曾经先后在扬州的梅花书院、安庆的敬敷书院、歙县的紫阳书院和南京的钟山书院担任过主讲,全心全意致力于教育和著书立说,他主张作文必须兼具义理、考据、词章之长,讲究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在他的倡导下,逐渐形成了名重一时的“桐城派”,许多的仕林学子纷纷前来听他讲学,生徒遍及南方诸省,其中有不少的学生,后来成为了很有名望的学者大家。
姚鼐与方苞、刘大櫆并称为 “桐城三祖”,被后世誉为“中国古文第一人”。《登泰山记》便是他极负盛名的代表作之一。
《登泰山记》一文,作者主要描绘了泰山风雪初霁后的壮丽景色,素材剪裁得体,取舍有度,文理详略得当,清晰明了。桐城派反对“冗辞”、主张“雅洁”的文风,在这篇文章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堪称明清小品里的传世名篇。
姚鼐此次登临泰山,是在“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的最后两天(是月丁未)。他一路迎风裹雪,千里迢迢从京师来到了泰安府,在知府朱孝纯的陪同下,一行人从泰山南麓出发,沿着七千余级石阶梯,拾级向上攀登。时值寒冬腊月,山径雾迷冰滑,“磴几不可登”,在经过一番艰难的攀爬后,他们终于到达了泰山之巅。
站在山巅极目四望,姚鼐兴奋地发现,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美丽无比壮阔无比的泰山冬景!“苍山负雪,明烛天南”,作者连用了“负”和“烛”这两个动词,十分传神地将眼前的雪景呈献给了读者。“负”字从俯视的角度,写出了莽莽苍山积雪的重压之感,形象而真实地表达出了积雪的厚度;“烛”字则生动地描摹出了群山之间的雪光,光芒莹莹耀目,摄人心魂。
纵目远眺,在夕阳返照的余辉里,远处平坝上隐约可见的城郭,山环水绕,美丽如画屏。读者的目光随着作者的视线再次移动,又见到了山半之处,云雾像束腰的绸带,轻飘曼舞地缠绕在山腰。
站在泰山之巅,姚鼐豪情满满地对泰山进行了一次全方位扫描,内容涉及负雪的群峰、夺目的雪光、山脚下的城郭、远山近水以及山腰的云雾。这么多的景物,作者一共只用了简略的四句话,就准确形象地表情达意如斯,可谓字字珠玑。用字如此精准洗炼,表达如此生动形象,实在令读者叹为观止!
泰山日出,壮丽辉煌,是人们登临泰山时最渴望能够见到的景观,也是 《登泰山记》一文写得最精彩的部分。为了观看心仪已久的泰山日出,第二日凌晨,姚鼐和知府朱孝纯早起五更,天不见亮就来到了日观亭等候。
作者同样只用了寥寥数语,就全过程地描写了泰山日出的壮美景象:“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日将出、日方出、日初上这三个不同的情景动态,在作者的笔下,宛然如梦似幻。
笔者曾经百十遍地阅读 《登泰山记》,每每吟诵至此,便觉得满纸灿烂绚丽,万千气象齐涌眼前,直让人心旌摇荡,目眩神移,心底里充满了莫名的兴奋和庄严之情!
直到旭日东升,激荡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后,作者又回过头来瞭望日观亭以西的群峰, “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缕。”这是泰山雪后旭日临照的独特之美,朝霞映照或尚未映照的群山峰峦,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层次错落有致。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峰,或红或白,色彩斑斓,全都像驼背一样拜伏在巍峨高大的泰山面前!
文章到此应该结束了?但是,作者并没有就此搁笔。关于 《登泰山记》的结尾,历来多遭人诟病,不少品评者认为,作者最后有关古迹石木的介绍,实属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是吗?笔者只能说这样的品评,实在没有弄醒豁桐城派的治学主张。
姚鼐是桐城派的 “三祖”之一,作文讲究义理、词章与考据并重, 《登泰山记》充分体现了作者的这一主张:整篇文章的内容言之有物,结构严谨有序,文字精准简洁。作者在文章的开头部分,着重介绍了泰山的地理形势;中间段落详细叙述了登山的路径,交代地名;结尾处又涉及到了古迹和山间水土、木石、鸟兽。确实,结尾处所涉猎的内容,似乎和游赏审美毫无关联,但却表现了桐城派古文家的一贯主张,注重考据,从而使得关乎泰山的记叙更加的完整。
因此,《登泰山记》结尾的考据,也是整篇文章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何子有琴,三年不张。从其游者戴仲鹖,取而绳以弦,进而求操焉。何子御之,三叩其弦,弦不服指,声不成文。徐察其音,莫知病端。仲鹖曰:“是病于材也。予观其黟然黑,邪然腐也。其质不任弦,故鼓之弗扬。”
何子曰:“噫!非材之罪也。吾将尤夫攻之者也。凡攻琴者,首选材,审制器。其器有四:弦、轸、徽、越。弦以被音,轸以机弦,徽以比度,越以亮节。被音则清浊见,机弦则高下张,比度则细大弗逾,亮节则声应不伏。故弦取其韧密也,轸取其栝圆也,徽取其数次也,越取其中疏也。今是琴,弦之韧疏,轸之栝滞,徽之数失钧,越之中浅以隘。疏故清浊弗能具,滞故高下弗能通,失钧故细大相逾,浅以隘故声应沉伏。是以宫商不识职,而律吕叛度。虽使伶伦钩弦而柱指,伯牙按节而临操,亦未知其所谐也。”
“夫是琴之材,桐之为也。始桐之生邃谷,据盘石,风雨之所化,云烟之所蒸,蟠纡轮囷,璀璨岪郁,文炳彪凤,质参金石,不为不良也。使攻者制之中其制,修之畜其用,斫以成之,饰以出之。上而君得之,可以荐清庙,设大廷,合神纳宾,赞实出伏,畅民洁物;下而士人得之,可以宜气养德,道情和志。何至黟然邪然,为腐材置物耶?”
“吾观天下之不罪材者寡矣。如常以求固执,缚柱以求张弛,自混而欲别物,自褊而欲求多,直木轮,屈木辐,巨木节,细木丽,几何不为材之病也?是故君子慎焉。操之以劲,动之以时,明之以序,藏之以虚。劲则能弗挠也,时则能应变也,序则能辩方也,虚则能受益也。劲者信也,时者知也,序者义也,虚者谦也。信以居之,知以行之,义以制之,谦以保之。朴其中,文其外,见则用世,不见则用身。故曰虽愚必明,虽柔则强,材何罪焉?”
仲鹖怃然离席曰:“信取于弦乎?知取于轸乎?义取于徽乎?谦取于越乎?一物而众理备焉。予不敏,愿改弦更张,敬服斯说。”
——明·何景明《何大复先生集·说琴》
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神童?关于这个话题,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笔者认为,天姿聪慧的人总是有的,《说琴》的作者何景明就是一个天姿聪慧的人。他是明代“文坛四杰”中的重要人物,也是明“前七子”之一,地位仅次于李梦阳,《明史·何景明传》载:“天下语诗文,必并称何、李。”
何景明,字仲默,号白坡,又号大复山人,信阳(今河南信阳)人,生于大明成化十九年(1483年)八月初六,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在陕西提学副使任上病故。据传其出生时,他的母亲梦见鲜红的太阳落在自己怀里,家里人以为奇异灵怪,便依术士之言,为他取了个与太阳有关的吉祥之名——景明。
仲默先生从小聪慧过人,6岁能联句续对,8岁即可吟诗作文,14岁时已经可以讲解深奥难懂的上古文献之《尚书》了。16岁参加乡试,以第三名的成绩中举。17岁进京参加礼部会试,因其考卷中有太多奇异古怪的文字(不知是否与他熟识《尚书》有关?),被主考官弃之而名落孙山。大明弘治十五年(1502年)礼部会试,20岁的何景明再次进京参考,终得以金榜题名。22岁时,被朝廷任命为中书舍人,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令(因涉及国家机密,须文德俱佳者任之)。23岁奉命出使云南,一年后回京复命。
何景明为官之时,正值大宦官刘谨权柄炽热之际,生性耿直的仲默先生,曾直言上书要求制裁刘谨,而遭致阉党集团的排挤和打压。何景明只得告假还乡,回到信阳老家,一边游山玩水一边读书著述。四年后,大权臣刘谨被诛后,仲默先生又官复中书舍人,并兼任内阁讲经官,每月三次为皇帝和朝中的大臣们讲授儒家经典。何景明35岁时升吏部验封司员外郎,36岁再升陕西提学副使,官至副部级。
仲默先生为官清正廉明,他出使滇南期间,不讲派场,也不收取地方官吏贡献的一金一物。任陕西提学副使期间,更是两袖清风,《明史》载其因病离职时,“官囊不满三十金”。何景明虽然为官清廉,但在仕途上并没有特别出彩的政绩可言,倒是他的副业 (文学创作及学术成就)搞得红红火火,让时人赞赏有加。
仲默先生谦恭好学,一生著述丰富,虽然英年早逝,但他仍然为后人留下了大量的著作。其传世之作计有《大复集》38卷、《雍大记》30 卷、《大复集二卷》、《何景明诗集》26卷、《何子杂言》及《学约》等十余种。
《说琴》是仲默先生的名篇佳作,表面上看,这是一篇关于制琴、弹曲的音乐论说文,作者娓娓道来,就像老师在课堂上给学生授课一样,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地层层剖析,透彻地讲解了制琴、弹琴的各种要领。细心的读者从文中会发现,其实作者借琴作喻,由物及人,更是一篇阐述为人处世的哲理文。
作者有一张琴,已经三年没有上弦也没有拨弄过了,跟随他游历的学生戴仲鹖取下来装上弦,进奉给老师弹奏。可是,景明先生三次拨动琴弦,弦都不听他的手指指挥,发出的声音也杂乱无章,毫无韵致。先生仔细地辨听琴声,却不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戴仲鹖自作聪明地认为,这张琴的材质不好,已经腐败得不能胜任琴弦 (的张力)了,故而弹奏不出优美悦耳的琴声。
仲默先生听了学生的一番话,十分严肃地指出,这不是材质的过错,我要严厉地责备制作此琴的人,过错全都由他而起!明明是琴腐败不可用了,为什么不怪琴的材质而要责怪制琴的人呢?
作者认为制琴除了选择好的材质外,更关键地在于必须精心打造好琴的四大部件:弦、轸、徽、越,因为这四个部件各有各的功能:“弦以被音,轸以机弦,徽以比度,越以亮节。”看来作者不仅善于操琴,更是制琴的大行家。他说“弦”线要绕制得细密,使它更加地有韧性;系琴弦的“轸”(轴)要打磨得滚圆光滑易转,以便于调整琴弦的松紧程度;琴“徽”的度数须合乎次序,位置一定要准确无误;琴瑟下面的“越”要空敞,小孔洞一定要通畅。唯有如此,琴的四大部件的功能才会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
然而,摆在面前的这张琴呢?琴弦的韧性稀疏,轸栝的表面滞涩,琴徽的度数失去了均衡,琴越的小孔又浅又狭。这样的一张琴,就是请黄帝的乐官伶伦来调弦运指、伯牙来弹拨演奏,“亦未知其所谐也”。
作者为了让戴仲鹖 (当然也包括所有的读者)接受自己的观点,他继续谈着眼前的这张琴:材质是桐木制成的,桐木原本长在深山幽谷,依靠着巨大的磐石,经受着风雨、云烟的滋润,外表闪现出彩凤一样的纹理,质地像金玉一般完美无缺,是不可多得的良材啊。要是制作者能够用心修治此琴,完全可以制成一张好琴。这张好琴如果被君王们得到,可用于朝廷的各种大典,唱赞祭礼,疏通隐闭,使民情通畅,万物洁净。如果让士大夫们得到,则可融洽气质,培养德性,导引情操,和睦心志。何至于黑乎乎地成了无用之物呢?
蜀中民谚曰: “人穷怪屋基,屙不出屎怪茅厮!”仲默先生由此也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吾观天下之不罪材者寡矣。”
文章写到此处,作者之意似乎已经说完道尽了。谁知道仲默先生妙笔一挥,文章从此又峰回路转,他由琴的四大部件联想到了为人处世的四个环节:“操之以劲,动之以时,明之以序,藏之以虚。”“劲”的作用是坚强不屈,随时随地克服一切困难;“时”的作用是随机应变,灵活而智慧地做出正确的决策;“序”的作用是明白事理,辩别是非曲直;“虚”的作用是兼容并取,以利于不断地追求上进。
景明先生还怕弟子戴仲鹖 (读者)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进一步解释说: “劲者信也,时者知也,序者义也,虚者谦也。”把握好 “信、知、义、谦”四个环节,做到诚信为本,用智慧来指导自己的行为,用仁义来约束自我的言行,用谦虚来保全自身的品行, “见则用世,不见则用身”,只有这样,方能在人生的道路上进退自如。所以 《中庸》说: “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仲默先生在 《说琴》一文中,巧妙地用琴的四大部件比喻做人处世的四个环节,以 “弦”喻 “信”,告诫人们做人应坚韧不屈;以 “轸”喻 “知”,提醒人们做事应灵活机智;以 “徽”喻 “序”,警示人们处理事务应把握好度;以 “越”喻“谦”,教诲人们要有虚怀若谷的肚量方能不断进步。
景明先生层层类比,把为人处世的道理讲得深入浅出,透彻而明了。虽然整篇文章都在说教,但处处文采飞扬,阅读起来十分的爽心悦目,是难得一见的极富哲理的论说文妙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