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娜
(聊城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乳母,顾名思义就是被选来以母乳哺喂婴儿的女性。中国古代很早便有关于乳母的记载,《荀子·礼论》中称“乳母,饮食之者也。”*王先谦:《诸子集成2·荀子集解》,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第248页。《礼记·内则》规定:“大夫之子有食母,士之妻自养其子。”*陈澔注:《礼记集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63页。也就是说,大夫之子可配食母(乳母)一人,士之子不配乳母,由生母亲自抚养。这些史书中的记载展现了中国古代乳母的基本面貌。之所以王室和贵族被允许择选乳母,绝大部分原因是由于哺乳会抑制排卵,降低妊娠的可能性。皇家贵族为了能够更快更早地孕育下一胎,使家族得以繁衍继承,故特意找乳母来喂养刚出生的婴儿,以便让生母安心修养,传宗接代。*萩谷朴:《枕草子解環4》,京都:同朋舎,1983年,第154頁。这也是世界古代普遍产生乳母这个群体的因由。不过,唐令中并未明确乳母的人员配额、考叙封禄以及工作期限等相关规定。只是从《册府元龟》残存的事例中可以窥探到汉代以来的历代皇帝的乳母大多几乎只有一人,而且从“卜士之妻,大夫之妾”中选择。除乳母之外,还选择“宽裕慈惠温良恭敬谨而寡言者次为保母”。*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帝王部卷38·尊乳保》,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427—430页。少数皇子即位后,思念保母、乳母的养育之恩,追尊其为皇太后。*朱子彦:《帝国九重天——中国后宫制度变迁》,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92页。
日本历史上也有乳母。皇族、贵族及武家子弟常由乳母喂养,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是辅佐德川家光继承将军之位并掌握大奥实权成为大奥总取缔,获后水尾天皇封赏的乳母春日局,官阶从三位。*律令制国家时期,日本仿效中国的“官品制”创立了表示官员等级的“位阶制”,一位至五位者属于贵族。那么,日本古代*本文所论述的“日本古代”时间限定于12世纪,即镰仓幕府(1192年—1333年)建立之前。由于日本在12世纪之后,直到1868年明治维新之前,政治实权掌握在幕府将军手中,因此,天皇家乳母的政治影响几乎为零,故本文不做考察。天皇家的乳母是什么状况?其政治参与在日本古代国家的发展过程中起到的作用和意义是什么?本文将对此进行一番考察。*日本学界在史学、文学等领域对日本古代的乳母进行了诸多分析与考察。战前如和田英松:《歴史上における乳母の勢力》,《国学院雑誌》第18卷第1号,1912年;西岡虎之助:《平安時代における乳母の研究》,《歴史地理》第42卷第2、3号,1923年等。战后如黛弘道:《乳母の地位》,下出積與:《乳母の種々相》,皆收于《王朝の世と女性の役割》,《世界の女性史18 日本1》,東京:評論社,1977年;勝浦令子:《乳母と皇子女の経済的関係》,《史論》第34号,1981年;服藤早苗:《乳母の養育》,《平安朝の母と子》,東京:中央公論社,1991年;福原栄太郎:《長屋王家木簡にみえる乳母について》,《神戸山手女子短期大学紀要》第36号,1993年12月;渡里恒信:《聖武天皇の乳母について》,《季刊 ぐんしょ》第24号,1994年;吉海直人:《平安朝の乳母達——〈源氏物語〉への階梯——》,京都:世界思想社,1997年等。角田文卫还对平安时代诸多天皇家的乳母进行了专题性分析,探讨了乳母与王室、公卿贵族等的关系及其在平安时代政治史上的地位,如《中務典侍——枇杷皇太后の乳母·藤原高子の生涯——》,京都:古代学協会,1964年;《大輔の命婦》,《国語と国文学》第43卷第11号,1966年11月;《後一条天皇の乳母たち》,《古代文化》第140、143、146、148号,1970年;《仁明天皇の乳母たち》,《古代文化》第149号,1971年;《白河天皇の乳母——藤原国明の母について——》,《日本歴史》第301号,1973年。此外,还有学者对乳母的丈夫——“乳父”进行了探讨。如橋本義彦:《乳父管见》,《古事類苑月報》第31号,1969年;《外戚と乳母》,《日本史の基礎知識》,東京:有斐閣,1974年;秋山喜代子:《乳父について》,《史学雑誌》第99編第7号,1990年等。但日本学界并未整体考察日本古代,尤其平安时代的乳母状况,也并未探讨乳母的政治参与对日本古代国家的发展带来的影响。中国学界目前对日本古代乳母的研究甚少,据笔者管见,只有潘蕾:《古代日本天皇家の乳母の系譜》(原文为日文),北京日本学研究中心编:《日本学研究》第21辑,北京:学苑出版社,2011年;王曼:《浅谈日本武家社会的乳母制度》,《湖北科技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而后者只是粗略谈及了武家社会的乳母制度,与本文的考察无多大关系。
律令制确立之前,关于乳母的记载不是特别多。《日本书纪》中只有两处散见的乳母史料。一是关于乳母的起源传说。神代纪记载了神武天皇的祖父天神之子彦火火出见尊安排一位妇人作乳母喂哺其与丰玉姬刚生的皇子的故事,并称由此产生了乳母。
彦火火出见尊取妇人为乳母,汤母及饭嚼汤坐,凡诸部备行以奉养焉。于时权用他姫妇,以乳养皇子焉。此世取乳母养儿之缘也。*黒板勝美:《新訂増補国史大系·日本書紀》卷2,東京:吉川弘文館,1983年,第96—97頁。
此虽然只是神话传说,但反映了《日本书纪》编纂的8世纪初的社会上已经出现了乳母这一群体,并表示乳母喂养婴儿是神圣的事情,同时又巩固强化了皇子女需要配置乳母的正当性,暗示了乳母的重要作用。
第二个有关乳母的记载出现在第23代显宗天皇时期。显宗元年二月称“爰有磐坂皇子之乳母。”*黒板勝美:《新訂増補国史大系·日本書紀》卷15,東京:吉川弘文館,1983年,第407頁。但众所周知,史学界对《日本书纪》显宗天皇时期的史料的真实性也持有质疑。
律令制确立之后,在《养老令·后宫职员令》“亲王及子乳母条”中对乳母的数量、考叙等做了明确的规定:
凡亲王及子者,皆给乳母。亲王三人、子二人。所养子年十三以上,虽乳母身死,不得更立替。其考叙者并准宫人。*井上光貞等:《日本思想大系新装版·律令》,東京:岩波書店,1994年,第202頁。
也就是说,必须给亲王以及其子女配备乳母。法律规定为每位亲王安排三位乳母,为每位亲王的子女,也就是二世王配置两位乳母。亲王及其子女满13 岁以后,即使乳母去世,也不再补充新的乳母。这是因为古代一般子女到了13岁便长大成人,届时皇子举行元服仪式,皇女进行着裳仪式。所以皇子女成人之后,即便乳母去世,也不会再补给。
此外,律令中未规定乳母的任期年限,则可以认为是终身制。皇子女成人以后,其乳母显然已经没有担任哺乳工作的必要了。换言之,如果乳母自己不辞职或者不触犯法律的话,一般都会始终跟随主君,那么当时乳母的任务不仅包括哺乳,还包括主君成年之后的抚养教育。
这一时期有两点必须说明。首先,皇子女的命名与其乳母出身的氏族有很大的关系,多取自乳母的出身氏族名。虽然皇子女的名字也有取自其诞生地、成长地、国造等有势力的豪族氏名等情况,*直木孝次郎:《古代における皇族名と国郡名との関係》,《日本歴史》 1972年第1期。如大伯皇女的名字就是当其父亲大海人皇子西征途中,航行至大伯海(备前国邑久郡的海)之际,大伯皇女诞生而得名。“御船到于大伯海,时大田姫皇女产女焉,仍名是女曰大伯皇女。”*黒板勝美:《新訂増補国史大系·日本書紀》卷26,東京:吉川弘文館,1983年,第276頁。不过,在《日本书纪》中,特意记载皇女的出生以及将出生地作为皇女的名字都是极其罕见的。尤其到了奈良时代中后期,皇子女的名字取自乳母所在氏族的氏名的情况越来越多。推古天皇在尚未被立为天皇之前,本名额田部皇女,此名字应该与其乳母为大和额田部氏的女性有关。*角田文衛:《日本の女性名(上)——歴史的展望》,東京:教育社,1980年,第321頁。天武天皇(名为大海人皇子)的乳母在《日本书纪》中并无直接记载,但从其的殡礼第一天最先由大海人宿祢蒭蒲上奏壬生(皇子的养育关系)之事,可探知天武天皇的名字取自大海人氏。*西郷信綱:《壬申紀を読む 歴史と文化と言語》,東京:平凡社,1993年,第14—15頁。
是日,肇进奠,即诔之。第一大海宿祢蒭蒲诔壬生事,次净大肆伊势王诔诸王事,……*黒板勝美:《新訂増補国史大系·日本書紀》卷26,第386—387頁。
孝谦天皇的三位乳母中有一位名叫阿部朝臣石井,与孝谦天皇的关系十分特殊。因为其名字阿倍内亲王就是取自这位乳母。自奈良时代到平安时代初期,像这样皇子女的名字取自乳母的姓氏的事例还有许多,已经被视为一种惯例。此外,桓武天皇皇女酒人内亲王的名字的确来自于一位叫做酒人忌寸刀自古的乳母,*黒板勝美:《新訂増補国史大系·続日本紀》 卷36,東京:吉川弘文館,第1982年,第478頁。桓武天皇皇女、平城天皇妃朝原内亲王的名字取自乳母朝原忌寸大刀自。*潘蕾:《古代日本天皇家の乳母の系譜》,《日本学研究》 2011年第21期。
《日本文德天皇实录》嘉祥三年(850年)五月壬午条在悼念嵯峨天皇皇后时提到:
天皇诞生,有乳母姓神野。先朝之制,每皇子生,以乳母姓,为之名焉,故以神野为天皇讳。*黒板勝美:《新訂増補国史大系·日本文徳天皇実録》卷1,東京:吉川弘文館,1981年,第11頁。
“神野”即是嵯峨天皇的名讳。由此得知嵯峨天皇之名也取自乳母。除此之外,还了解到以乳母的姓为皇子女命名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说明皇子女与乳母有十分紧密的联系。嵯峨天皇时期开始给皇子女赐姓,同时废除了通过乳母氏族名为皇子女命名的方法。在此之后,皇子女的命名便与乳母脱离了关系。表1是对嵯峨天皇之前能够考证出的天皇及其乳母的信息整理。
其中需要指出的是:第一,文武天皇的名字为“轻”,而其乳母橘宿祢三千代姓“县犬养”,并非取自乳母氏名。胡口靖夫认为文武天皇的“轻”名字是根据三千代的本籍古市郡轻墓村的地名起的。*胡口靖夫:《軽皇子の命名と県犬養橘宿禰三千代》,《続日本紀研究》 1976年第6期。对于并没有以三千代氏姓命名的原因,义江明子指出虽然三千代是文武天皇的乳母,但由于她在年轻时便被送入后宫,之后又被安置到阿閇皇女宫内,多年的辛勤努力获得了皇家的信任,正值其生育葛城王之际成为了轻皇子的乳母。与其说她是作为县犬养氏的一员担负起此重任,倒不如是依靠个人的能力与机遇获得了这个机会。*義江明子:《県犬養橘三千代》,東京:吉川弘文館,2009年,第20頁。笔者也认为“轻”取自于三千代的出身地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当时并没有专门的提供皇子女乳母的氏族,成为皇子女乳母的女性最初是被作为采女*林娜:《律令制确立前的采女与日本古代王权》,《外国问题研究》 2014年第2期。采女是古代日本地方豪族献给中央朝廷的贡女,律令制国家时期是在宫廷主要负责天皇、皇后等饮食起居的下级女官。送入宫中的,根据天武天皇时期的规定,当时入仕的女性年龄一般都在13至30岁之间,正处于适婚与生育阶段。而在宫中皇子女的诞生与成长过程中,刚好满足能够哺乳这一身体条件养育皇子女的女性才能被选为乳母。*新田孝子:《栄花物語の乳母の系譜》,東京:風間書房,2003年,第7頁。更何况,以乳母姓为皇子女命名也只是一种习惯,并未形成制度。而且平安时代初期之前以乳母的出身地等地名作为皇子女名字的模式也是天皇家族的一种命名法。*潘蕾:《日本古代人名研究》,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54页。
表1 嵯峨天皇之前的天皇及其乳母*标有*的事项参考潘蕾的《古代日本天皇家の乳母の系譜》,《日本学研究》 2011年第21期。文中的表格是作者根据《古事记》《日本书纪》《续日本纪》中的记述以及本居宣长的《古事记传》、饭田武乡的《日本书纪通释》的考证制作而成。除了表中所列之外,皇子女中未成为天皇,但其名字来自乳母的还有:间人皇女(舒明天皇与宝皇女之女,孝德皇后,其乳母的氏姓为间人),新田部皇女(天智天皇与嫔阿倍橘娘之女,天武天皇妃,其乳母姓新田部)。参见潘蕾:《古代日本天皇家の乳母の系譜》,《日本学研究》 2011年第21期。
第二,平城天皇的名字是“安殿”,然而,其三位乳母都没有此氏姓,看似不符合根据乳母氏姓命名的方法。不过,根据《续日本纪》延历二年四月庚申条记载:“敕改小殿亲王名为安殿亲王。”*黒板勝美:《新訂増補国史大系·続日本紀》 卷37,東京:吉川弘文館,第1982年,第492頁。可知,平城天皇原本名为“小殿”,而其三位乳母中有一位安倍小殿朝臣堺也姓“小殿”,故可以肯定平城天皇的名字亦源于乳母姓。那么,将“小殿”改为“安殿”的原因,《续日本纪》中并未提及。就在安殿亲王改名字后的第四天,其生母藤原乙牟漏被册立为皇后。这是继藤原光明子之后第二位出身于非王族的女性成为皇后。因此,笔者认为,将皇子的名字由“小”改为吉祥之意的“安”,也许是为了祈盼立后过程顺利圆满地实现。
那么,为什么皇子女的名字多取自乳母所在的氏族?胜浦令子认为为皇子安排乳母是自古以来的习俗,提供乳母的氏族也同时负担该皇子的经济资助。这种乳母与皇子一体化的标志,从律令封禄等规定中也能判断出。*勝浦令子:《乳母と皇子女の経済的関係》,《史論》 1981年第34期。关于人名的现象,吉海直人从王室经济角度加以解释,他认为皇子女的名字源于乳母姓也与由乳母一族代理负责主君生活资料的经济背景相关。*吉海直人:《平安朝の乳母達——〈源氏物語〉への階梯》,京都:世界思想社,1997年,第52頁。也就是说,从皇子女的名字上能一目了然地看出其养育关系。笔者认为,无论这一传统的产生原因如何,以乳母姓命名皇子女名字的现象使皇子女的诞生与成长在其日常生活与乳母的关系密切的基础之上,又增添了深层次的象征意义。也就是说,以乳母姓命名体现出皇子女与其乳母氏族的特殊关系,皇子女被视为了乳母出身氏族的一员,这在自古以来习惯于集体生活、重视集团主义的日本人看来,乳母要比生母的价值与地位更高,皇子女与乳母及其家族的感情要比生母更深。这也就给平安时代后期,尤其是院政时代,乳母及其一族能够受到统治者极大的庇护,在政治活动上具有较高发言权的现象提供了根源性的解释。
第三,综观这些乳母的出身可发现,此时期她们尚未固定出自于某一门第或者某一流派,而且也没有乳母甚至乳母一族通过这个身份获得政治权力。律令制下乳母最初的选任是基于“在皇子女的诞生或成长过程中,只有碰巧具备符合这一时机与身体条件哺育抚养皇子女的女性才能被选为乳母。”*新田孝子:《栄花物語の乳母の系譜》,東京:風間書房,2003年,第7頁。皇子女这一身份只是将来成为天皇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与之后的摄关、院政时代相比,奈良平安前期的皇位继承具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皇子女的乳母不一定能转变为天皇的乳母。因此,这一时期虽然有被动成为皇子女的乳母,但几乎没有主动要担任天皇乳母的情况,而这也是乳母并未出自固定氏族或者门第的原因之一。*潘蕾:《古代日本天皇家の乳母の系譜》,《日本学研究》 2011年第21期。
最后,平安时代之前的乳母叙位低,成为皇子女的乳母只有在抚育的主君即位或者被立为皇后之后才能实现晋升或者地位的提高,但最多也只是到五位。如《日本后纪》载大同三年(808年)十二月戊辰条:
大同三年十二月戊辰,从六位下息长丹生真人文继,授从五位下。外从七位下日置臣登主外从五位下。无位笠朝臣道成从五位下。道成,皇太弟乳母也,特有此叙。*黒板勝美:《新訂増補国史大系·日本後紀》,東京:吉川弘文館,1982年,第80頁。
弘仁五年(814年),嵯峨天皇不仅实施了赐姓源氏的政策,还采取了大规模的改名措施。男子的名字改为两个汉字,其中一字表示父系亲族的关系(即继承父族的通字),女子的名字为“*子”型的两个汉字,并且这种命名的基本形式逐渐在天皇家固定下来,且延续至今。嵯峨天皇意在通过将皇子女改赐臣姓,达到削减王室财政支出负担,同时在朝廷形成强大的皇亲势力的目的。更改名字是为了区别王族子女与被臣籍降下的子女,明确他们今后是否仍然属于王族的身份。这样,由于改赐姓的政策,多数皇子女被降为了臣籍,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王室的经济困难,也无需再使用之前的由乳母的出身氏族负担他们的生活开销的方法了。因此,自嵯峨天皇之后,除了淳和天皇的名字“大伴”被认为是因其乳母的出身地——近江国滋贺郡大友乡而命名的事例*潘蕾:《古代日本天皇家の乳母の系譜》,《日本学研究》 2011年第21期。之外,皇子女的名字不再以乳母的氏姓命名。
平安初期创作的作品中乳母出场的频率比较少,而中期以后乳母的形象几乎在所有的作品中都会出现,说明中期以后的现实生活中乳母也逐渐普遍了。贵族社会十分重视并谨慎对待乳母的选择,认为乳母的人格等方面都能影响到被抚养者的性格与情感。正如《古今医统大全》中指出的“凡乳母禀赋之厚薄,性情之缓急,德行之善恶,儿食其乳能速肖之,此其关系非为小,故殊不知,渐染既久,识性皆同,犹接木之造化也,故不可不择。”*徐春甫、崔仲平等主校:《古今医统大全》,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1年,第846页。
与嵯峨天皇之前比较,嵯峨天皇之后的乳母的政治表现可发现如下几个特征:
第一,在此之前的乳母叙位一般都至从五位,特殊情况才叙至三位。而在此之后的乳母位阶普遍都能叙至三位,有些甚至都能达到从二位的高位。并且,天皇的乳母几乎全部被任命为内侍司*后宫十二司之首,长官为尚侍,次官为典侍,其次为掌侍,还有女孺若干人。的次官典侍,这是女性可以被授予的最高官职。由于平安时代以后,长官尚侍一般都转化为天皇的妻室,因此,内侍司的一切事务都交由典侍来负责,那么典侍自然就成了实际后宫女官中的最高统率者。
第二,在此之前的乳母出身氏族不固定,且并非很有权势的氏族。相比较之下,在此之后的乳母基本出身于固定的氏族,多数来自于藤原氏,其次还有源氏、橘氏与纪氏,平氏自平安后期开始出现。此外,如前所述,平安时代之前的女性从事乳母这个职位大多都是在无意识的前提下被动接受的,可说是有极大的偶然性。而这时期的乳母都是出身家族主动要求提供的。如表2所示,乳母的父家或者夫家与皇室家族有或多或少千丝万缕的联系,要么是世袭的公卿贵族(如藤原氏、橘氏),要么是被臣籍降下的皇族(如源氏),他们通过将自家具备哺乳等身体条件的女性送入宫中作皇子女的乳母,建立与皇室后宫的联系,巩固并提高其在前廷的权力地位,更大限度地获得政治话语权。尤其是当自家抚育的皇子成为下任皇位继承者时,乳母及其一族便会与其他未出任乳母、或者出任乳母但被抚养者并未被立储的族系相比,官位晋升得更快,获得的权力更大。
表2 第54代仁明天皇至第82代后鸟羽天皇期间的历代天皇及其乳母家族*关于后一条天皇乳母藤原美子,还有一种说法为其是藤原惟宪之妻,藤原亲明之女。但一般认为其是藤原惟宪之女。参见黒板勝美:《新訂増補国史大系·尊卑分脈》,東京:吉川弘文館,1983年,第121頁。后一条天皇乳母藤原美子还兼任三条天皇皇女祯子内亲王的乳母。后三条天皇乳母橘德子的母亲也为祯子内亲王的乳母。后朱雀天皇乳母源隆子被认为是藤原泰通之妻,纪伊守源致时之女。参见角田文衛:《中務典侍——枇杷皇太后の乳母·藤原高子の生涯——》,《角田文衛著作集6》,京都:法蔵館,1985年,第285頁。堀河天皇、鸟羽天皇的乳母藤原光子与藤原公实的三位女儿:藤原实子任从三位典侍,为鸟羽天皇的乳母;藤原公子任从三位,同为鸟羽天皇的乳母;藤原璋子为鸟羽天皇的中宫。
续表2
后一条天皇的乳母藤原丰子便是其中一例。藤原丰子为藤原道纲之女。长保二年(1000年),时任左大臣的叔父藤原道长的女儿藤原彰子被一条天皇册立为中宫,藤原丰子便担任中宫的女官。在此期间,就任大纳言的藤原道纲娶其异母兄藤原道隆的女儿为妻,又使嫡子藤原兼经与藤原道隆的四子藤原隆家之女联姻,加强了与藤原道隆的合作,以此抗衡藤原道长日渐膨胀的威势。宽弘五年(1008年),藤原彰子生下敦成亲王(即后一条天皇),藤原道长成为了皇子的外祖父。与此同时,藤原道纲将女儿藤原丰子安排为敦成亲王的乳母,以便通过藤原丰子建立与敦成亲王的联系,巩固其既有地位。长和五年(1016年)二月,三条天皇迫于藤原道长的压力让位于年仅8岁的敦成亲王,后者即位是为后一条天皇。藤原丰子作为其乳母被叙至从三位,并担任内侍司的典侍。其父亲藤原道纲仍然维持大纳言的身份与地位。嫡子大江定经于治安二年(1022年)被任命为三河守,*日本古代地方分国的最高长官,国司四等官中最高级别的职位。长元四年(1031年)被允许升殿,之后又历任美作守等多国国司。藤原实资在日记《小右记》中对这种因乳母的身份关系而带来全家族荣耀的现象表达了愤慨不平。*東京大学史料編纂所:《大日本古記録·小右記》,東京:岩波書店,1976年,第230頁。
第三,从乳母父亲的官职来说,乳母多出身于受领*从中央派至地方的官员职名。层以上的家庭。服藤早苗根据《紫式部日记》分析了后一条天皇乳母的情况。后一条天皇的乳母可推定为7人。逐个分析之后可知,乳母的丈夫或者父亲中至少有一方为公卿权门贵族,要么在朝中任参议等高官,在政治中枢占据重要位置,要么在地方任守之类的高官,属于受领阶层。对受领层出身的女性来说,能成为天皇的乳母是能够飞黄腾达、掌握后宫权力的理想的职位。
第四,平安时代的乳母的选任有以下几种方式:
(一)与前任乳母有亲属关系。此种情况又可分为以下三类:
1.与前任乳母为婆媳关系,这类情况居多。比如,藤原家保的母亲为堀河天皇乳母藤原家子,妻子为崇德天皇乳母藤原宗子;藤原显赖的母亲为鸟羽天皇乳母藤原悦子,妻子为二条天皇乳母藤原俊子;藤原成赖的母亲为二条天皇乳母藤原俊子,妻子为六条天皇乳母藤原成子;此外,还有平宗盛、平重盛、平重衡,他们的母亲皆为二条天皇的乳母平时子,妻子分别为高仓天皇的乳母平清子和藤原经子、安德天皇的乳母藤原辅子。2.与前任乳母为祖孙关系。如高仓天皇乳母藤原经子的父亲为藤原家成,而藤原家成的母亲为崇德天皇乳母藤原宗子。3.与前任乳母为母女关系。如鸟羽天皇乳母藤原悦子为崇德天皇乳母藤原荣子的母亲;历任堀河、鸟羽两代天皇的乳母藤原光子是鸟羽天皇乳母藤原实子与藤原公子的母亲。
(二)与天皇有亲属关系。如仁明天皇乳母田口真仲的丈夫橘氏公是嵯峨天皇皇后橘嘉智子的弟弟,那么田口真仲也就是仁明天皇的舅母;冷泉天皇乳母源正子为冷泉天皇的外祖父藤原师辅的堂妹。
(三)与当权者有亲属关系。如后一条天皇乳母藤原美子与后冷泉天皇乳母藤原赖成妻都是正三位太宰大弍藤原惟宪的女儿;六条天皇乳母藤原成子、高仓天皇乳母藤原邦子与藤原纲子、安德天皇乳母藤原辅子都是正二位权大纳言藤原邦纲的女儿,而且藤原纲子还兼任了高仓天皇的中宫平德子的乳母。
随着律令制度的确立,虽然皇子女的乳母由于其特殊身份,与主君皇子女有密切的感情关系,皇子女都以乳母的姓或者乳母的出身地等与乳母相关的事物命名,在法律上也享有特殊权利。但平安初期之前,乳母的地位并未大幅度地超越其他女官。因此,出身氏族不固定、叙位不高的乳母也并未为其家族带来很大的实惠。而平安中后期,尤其院政时期上皇的权力巨大,与上皇之间建立起深厚感情的乳母自然地位也上升,有的乳母在政治上拥有较大的发言权。此外,虽然乳母多数出自受领阶层,但由于乳母这个职业,使得乳母的家人,如其丈夫与其儿子等有机会更多地接触皇室前廷及后宫,使得他们也同样受到庇护,在政界迅速活跃,得到了显著晋升。由此出现了与乳母有关的特殊群体——“乳父”和“乳母子”。
乳父,广义上既指乳母的丈夫,也包括乳母的父亲,狭义上仅指乳母的丈夫。乳母父亲中最显赫的要属平安末期的藤原邦纲。其四位女儿分别作了六条天皇、高仓天皇、安德天皇以及高仓天皇中宫平德子的乳母。同时由于女儿乳母的身份关系,藤原邦纲也获得了外戚势力,原本担任摄关家的家司,后逐渐升至正二位权大纳言的高位。乳母的丈夫一般最初担任东宫大夫,之后凭借自己家族的力量与妻子的特殊关系,最终在朝廷中获得极高的话语权。藤原显隆(妻子为鸟羽天皇的乳母藤原悦子)及少纳言藤原通宪(姑母藤原悦子为鸟羽天皇乳母,妻子藤原朝子为后白河天皇乳母)等最具代表性。平安中后期,乳母与乳父分别在后宫与前廷发挥着政治作用。共同把持朝政的典型还有平重盛与藤原经子(高仓天皇乳母),平清盛与平时子(二条天皇乳母),藤原公实与藤原光子(堀河天皇、鸟羽天皇乳母)。由于有些乳父的权力过于强大,从而招致周围许多人的反感。清少纳言便曾对乳父表示过批判,认为他们十分嚣张跋扈,排斥对自己不满的人,并向主君进谗言。*《日本古典文学大系19枕草子》,東京:岩波書店,1969年,第236页。
乳母的儿子——“乳母子”一词初见于《延喜式》(10世纪初成书)大炊寮对亲王以下提供的月料的相关规定中:“幼亲王乳母日二升,乳母子各五斗小月亦同。七岁以后停止。”*黒板勝美:《新訂増補国史大系·延喜式》,東京:吉川弘文館,1984年,第804頁。有些乳母通过自己的勤奋,虽然出身相对不高,但获得了主君天皇的信任,为其子也带来了光明的前途。比如著名的白河天皇乳母藤原亲子。由于白河天皇生母死得早,除藤原亲子之外的其他乳母也在天皇幼年时期便死去。因此,藤原亲子始终陪伴着天皇,与其感情十分深厚。为了回报养育之恩,白河天皇即位之际,将藤原亲子由从五位下叙至正三位。一般乳母最高位阶为从三位,兼任两位以上的皇子女的乳母才有可能升至从二位,不过也是少数。但是藤原亲子既没有抚养过其他皇子女,也没有担任过典侍,所以其被授予正三位是破格的恩惠。由此可看出白河天皇对藤原亲子的敬爱之情。而且,任命藤原亲子之子藤原显季为白河天皇的近侍,藤原亲子家族受到了天皇极大的信任,故而逐渐成为政界权力执掌者,并建立了四条家。白河天皇在应德三年(1086年)让位给皇子堀河天皇后开始院政,此时藤原亲子已经66岁高龄,堀河天皇行幸白河院时又授其从二位。在法胜寺出家的藤原亲子73岁去世,白河法皇特意叫停法胜寺大乘会的音乐以示哀悼。可以说,没有藤原亲子的活跃就没有之后四条家的繁荣。
那么,为何平安中后期,特别是院政时期,乳母的政治影响力比以往几个时期都强?一方面是由于院政的特点——上皇专权。作为喂养其长大的有哺育之恩的乳母肯定有一定的发言权。再一方面就是因为当时实行院政的白河上皇与鸟羽上皇的生母过早去世,导致朝廷内部代替执政者母亲位置的乳母及其家族的非制度性地位提高。*保立道久:《平安王朝》,東京:岩波書店,1996年,第180頁。也就是说,成为上皇唯一的亲人依靠与支持的乳母凭借其职掌的特殊性,占据了相当于主君亲族的立场,作为上皇的养育者发挥着与生母相同的力量。*潘蕾:《古代日本天皇家の乳母の系譜》,《日本学研究》 2011年第21期。
由以上特点可以看出,平安时代中后期,尤其是院政时代,乳母及其家族的势力已经深深地影响了朝廷的政局,特别是乳母的丈夫——“乳父”以及乳母的儿子——“乳母子”成为了政治统治的中枢力量,他们作为上皇的“近卫军”有时甚至比上皇的亲兄弟更值得信任。乳母一族借助上皇的信赖把控朝政,上皇的权力旁落,院政体制逐渐瓦解,新一轮的“摄关政治”正在形成。而这次的执掌者并非公卿贵族,取而代之的是以平清盛为首的武士阶层。他们最初作为乳母家族的身份在政坛上崭露头角,之后逐渐摆脱与乳母的关系,以天皇“护卫队”的姿态进行权力争夺。他们的政治参与加速了公家(以天皇为中心的公卿贵族)权力的衰落,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武家社会的形成。
但我们也不能过度诠释乳母的政治影响与存在价值。即使是院政时代,乳母子仅仅凭借身为天皇或者上皇的乳母儿子的关系获得迅速晋升,掌握更大的权力是不太可能的,也需要依赖其本人的能力,还有其父系家族的强势的背景等诸多因素。但无论如何,其母亲担任乳母这一方面都能为其在人生出发点上提供有利的政治条件与成长环境,能够推动其在人生道路上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