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凯
房子有些老旧了,门上的指纹扫描仪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缝隙里还有些许的污垢,墙上的电泳油漆呈现的还是老式魔幻图案,住在这种地方的只有老年人或者复古主义者。
出来采访还是要注意仪表,我拍了拍衣服,硅纺布上的雨水纷纷落地,这种泡在水中十天半载也不会沾湿的硅纺西服最适合在这种人工降雨的天气穿着。好在政府降雨很规律,十天一场雨。对了,气温调节却很有本市风格——热烈,刺激。
今天要采访的对象是个孤儿,已经103岁的老年孤儿,第三代“乳母”的使用者之一。
门是单透的,我看着的是电泳漆的实木花纹,而我要采访的那位老先生估计已经在里面透过门看我很久了。可是门却迟迟不开,皮下身份器有问题吗?我把手腕朝着门上的探测器晃了晃。
门开了。
估计是看了皮下身份器发出的电子名片,老先生友好的把我让进屋子。
环顾四周,屋子里东西不多,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和跟在老先生背后的乳白色智慧机器人——第三代“乳母”,没有多余的任何东西。“乳母”向我露出一个流畅的微笑之后邀请我落座,向前走了几步脚下的地面逐渐凸起成一个蛋形座椅,我坐下,对面的“乳母”牵着老人坐在了在旁边形成的蛋形座椅上。
“乳母”面色温柔,老人目光澄澈。
自从几十年前人工智能领域取得数个历史性突破后,这一领域的研究如日中天。于是也出现了一大批替机器人争取人权的社会学家和普通市民,他们通过网络全息宣讲获得了大批支持者。这个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经历了游行,谈判,甚至是小规模冲突。在大量前赴后继的“人机平等”支持者的努力下,智慧机器人也在法律上获得了如工作、休息、集会、学习等多项基本权利。当然政府也不是完全让步,他们要求所有智慧机器人按照严格程序,在出厂前就必须安装“基础价值观”等精神支柱类软件,否则将被作为违禁机器人猎杀。“乳母”就是在斗争中产生的,为数不多的机器人职业之一。
“乳母”,绝对不是几千年前的那种,为婴儿提供乳汁的简单乳母,而是对婴儿(被哺育者)进行生活起居的全部照料,“乳母”的“乳汁”则是对“被哺育者”的精神滋养,确保“被哺育者”精神健康,情感丰富,三观正确。
孤儿、留守儿童、叛逆少年、个体自由主义者(主张不对后代承担抚养的义务)的存在使得“乳母”在刚刚出现就获得大量需求,企业、政府乃至部分家长争相雇佣“乳母”。经历的最初的少量“被哺育者”精神失常,导致自杀过后,目前在我面前牵着老先生的手的温柔“乳母”属于提升后的第三代工作者。
房子外的一阵喧闹吸引了我们三个的注意,一群赤身裸体的青年男女在雨中狂欢。“妈妈,那是自由,对吗?”老先生转头看向“乳母”,“对的,这就是自由。”“乳母”点头望向老人,目光里满是慈爱。
屋子里暖暖的,我轻轻松开手中的全息摄影器材,四个黑色的小摄像头靠着电磁力缓缓地漂浮在空中,寻找着最佳的角度。“先生,您能谈谈对与乳母的感情吗?”看着摄像头发出了启动的绿光,我向老先生发问。
“哦,乳母,”老先生将目光从窗外移回屋内,眼睛里闪耀着光彩,“她是我最亲的人,即使她长得和我不太一样,但我知道,她铝合金的臂膀就是我最最温暖的港湾。”
老人有些激动,“自从我出生以来,一直是乳母陪我,照顾我,在我不高兴的时候,她总能开导我、支持我。如果说有一种爱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爱,乳母的爱,绝对是这世间最真诚,最重要,最无私的爱!她给予我的,是无可替代的真情!”
老人内心对乳母的感情深,很浓,他的目光变得亮晶晶的:“记得我小的时候,这个地区曾经受到过外星物体的攻击,那时我们的房屋遭到了袭击,整个蘑菇型大楼在一次次的光波冲击下摇摇欲坠,天花板坍陷不斷地砸到房间里,我让乳母快跑,而乳母……”
泪水开始在老人的脸上肆意流淌,他心中的急切,他的痛苦,他的感动,仿佛当年的情景再次涌到了他的面前。“被哺育者”精神的澄澈、无邪和感恩让我感到有些惊讶,又有些在意料之中。
乳母用她纯白色的机械手拿出一块吸水固体,轻轻地擦拭着老人的脸庞,缓缓地,从嘴角到眼睑,一点点,一点点的擦拭,饱含爱意与关心。
可老人的泪水却更加止不住了,他捧住乳母那只离最近的手,努力的按在胸口,像个孩子一样把脸枕在那只洁白无瑕的手臂上“乳母她……乳母她……为了我……”老人好像无力再说下去了,终于张开嘴巴,嚎啕大哭起来。
乳母的手臂上打开了除湿装置,她起身站在了老人身旁,将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老人的肩上,紧紧拥住了他。
老人紧紧抱着乳母的手臂,乳母紧紧拥着年迈的老人。在温和的暖黄色灯光之下,仿佛他们拥住了彼此,便拥住了——整个世界。
窗外的雨依然下着,我采访的已经够多了,多的不是字数,而是真情。这是我在记者生涯中最感动的一次,这是人与乳母的情,足以胜过我所见过的所有情谊。
摄影器慢慢飞回我的提包,我静静的退了出去,生怕我的脚步会打扰这对依恋至深的母子。
出门前,我瞥到门边的地上有永久性电泳漆构成的符号,一个略显生硬的字体“I love you , honey.”和流畅的字体“You are my world ,mother.”
“Mother…… honey……”我喃喃的重复着这两个单词。“Mother…… honey……”
退到门外,我想起这对母子的故事:他们是众多母子之一,在几十年前的那场突发事件当中,乳母依靠着她意识深处对“被哺育者”的爱在关键时刻拥住了孩子(也就是被采访的这位老人),用自己的身躯和四肢为孩子撑起了生存的空间,孩子获救了,但是乳母却因为拯救孩子几乎完全损毁。
孩子获救之后坚持要将残破的乳母带回家,就这样,整整二十个年头,孩子硬是没有跨出家门一步,靠着自己的近乎疯狂的努力重建了乳母的躯体,一点点复原了乳母的精神芯片。在乳母残破的躯体边,他度过了无数个孤独的日日夜夜。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种高难度的倒推技术,全是他一个人完成的。
乳母和孩子,从此不再分开。
我把自己塞进车里,启动,车子逐渐悬浮到运行高度。
半空中,眼前是棒棒糖一样的密密麻麻的建筑,空隙里是四通八达的管装行人廊桥,透过玻璃我看到里面靠着电磁力和电流衣向前飞速漂浮的人们。无数车子从身边疾驶而过,这世界匆匆,最最缺少的就是乳母和“被哺育者”之间的这种纯真的感情。乳母会越来越多,“被哺育者”的后代也都会雇佣乳母,我想真情会越来越多的,越来越多的。
希望如此吧。
可我心里还是有一丝不安,如果整个世界都是乳母的后代,谁会为“乳母”加装“精神支柱”类控制软件。
谁会在“乳母”分解厂内冷血工作。
谁会懂得“乳母”的偶然“开悟”与代码失误。
…………
人类与“乳母”这牢固的感情,究竟是滋养了人类的精神脐带,还是桎梏了人类的终极镣铐?
未来,不说话。
(作者单位:青岛市城阳区第一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