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高娃(蒙古族)
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妇人在偏远而僻静的沙窝地里生活了七十七年,她有一座小小的土屋和一小群羊,还有一个六岁的外孙女。这一切便是她的生活,当然还有周围宁静的原野。在原野里,野风是流浪的牧羊人。他持着皮鞭将草丛、草叶、草浪、沙粒、牛羊叫,男女声裹卷着,从天脚到天眉,制造出丧钟般的轰鸣。这种轰鸣延续了千万个日夜,从第一粒种子破土而出的那天开始,这里从未停止过血液的浸润。
此刻,老人用短柄刀在她那爬满老年斑的手背上划出小豁口,艳红的血液鲁劲儿十足地喷涌,仿佛早已厌倦了薄薄皮囊下的憋屈。
“达鲁希苏木,达鲁希苏木——”老人念起咒语来,并抖着手让血液不停地溢出,滴落在她跟前的一摞胛骨堆上。很快,血液淋得胛骨滋生出宫腔内的血腥气。
老人一旁坐着六岁的塔本姆索,她便是老人的外孙女。她惊骇而疑惑地盯着老人身上的黑长袍——她不知道这身黑袍叫法裙。黑袍子前襟从肩膀处斜下去,众多彩布穗子在胸前争妍斗艳,十多个圆圆的小铜镜围着腰,随着老人的举动喤喤玱玱作响。一顶极为奇怪的黑帽垂下,一片黑布遮住了老人的面孔。
“额嬷(奶奶),你不疼吗?”塔本姆索低声问道。她那矮鼻梁两侧高高地凸起的面颊上,斑斑驳驳地起了一层皮。早晨老人往那里抹过酥油,此刻粘了一层尘粒,显得她仿佛好多天没洗过脸。小女孩褐色眼珠露着忧伤神色,这与她年龄极不符合,但是这一点恰恰说明她是马囊图沙窝地卫拉特部落的女孩。卫拉特部落每一个人都有这种忧伤而安静的眼神。老人是部落最年迈的人,也是唯一的乌得根(女萨满,民间接生婆)。老人没有回答小女孩的问题,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已是初秋时节了。邈远,一身橘黄色囚衣的夕阳,害羞似地往地平线上坠。红彤彤的高空里一群灰鸽嗡嗡作响着浮上沉下,它们酣畅淋漓的翱翔是漆黑来临之前的狂欢。
“额嬷,天空里有很多黑鸟。”小女孩仰起脸望着天空说。
“那里是它们的家。”
“不,它们的家在树上。”
“那它们为什么还要飞?”老人取下帽子露出脸来。一张显露死亡不久便会降临的面孔上,紧闭的眼皮深陷眼眶内,已与周围横竖交错的皱纹浑然一体。
没一会儿老人向屋里走去了,随着她的走动传来空灵而悠长的喤喤声。凝视她的背影,好似远去的不是一位年迈的老人,而是一道水岸,随着河流移动,潜入苍茫幽谷。
小女孩向远处望去,不足两里地有一株老柳树,它是马囊图沙窝地的翁衮树(神树)。早在六百多年前,卫拉特蒙古部落一小支人马避难来到马囊图沙窝地后种下的。如今,翁衮树枝繁叶茂,是沙窝地最壮美的一株树。再有几天就是翁衮树祭日,祭祀由老人来主持。在老人六十多年的乌得根生涯里,她为翁衮树举行过二十次的祭祀。
夕阳扯下一道道火红的光,照得连绵起伏的沙丘如万千个女郎赤身躺在那里。一会儿火烧色淡去,朦胧与幽暗的暮色从天边蔓延,马囊图沙窝地沉入日复一日的宁静中。
“阿敏岱,有七个月了吧?这回准是丫头。”
“尼古了 (蒙语,造孽)——尼古了——玛格玛额吉说过,孩子出生前不要提一个字儿。”阿敏岱说着揪下几根头发随风扔去。她这是在为吉仁花毫无避讳的言语祈求神灵的饶恕。
“啊哒,尼古了,尼古了。”吉仁花顺着阿敏岱的话责怪自己地说道。
“娜布琪,你给孩子额头抹锅烟子了?”阿敏岱问道。
“抹了。”
晨色里,三个女人这样谈论着走在沙窝子里,她们这是要去收割一种名叫鬼怕草的,只有在沙窝子里生长的草。鬼怕草有绿豆大的草籽儿,晾干后捣碎了,里面的面粉儿在温火里煨熟了拌着酸奶吃,那是顶好的味道。
近处、远处一片昏暗,有形没魂的草丛被笼在幽暗里。鸟还未醒,风也伏着地面。一切混沌而黢黑,惟有行者眼里泛着蓝幽幽的光芒。吉仁花掮着六把镰刀、三条布袋和三个水壶。阿敏岱两手空空,却不停地喘着气走在最后面,出发前她用宽布条将腹部缠得紧紧的,不过着实太紧了,无法深呼吸,所以只好提高呼吸频率来缓解胸口的憋闷。
高空里,众星闪烁,犹如尘粒之外的幽灵之眼。走了几里地,三人终于到了枯井沟。这里到处是沙竹、青草和鬼怕草。它们模样粗拉、笨拙,却生机盎然。枯井沟位于翁衮树东南方向,距老人家五六里地远。
到了目的地,吉仁花帮着阿敏岱重缠了腹上的布条后,三人便开始忙碌了。草叶有膝盖高,人弯下腰,脸就挨着草梢头。四周混沌,草丛是一扎黑,假如躺下去仰望,草丛旁慢慢地移动的收割者,煞是一个个吃草的幽灵。
起风了,裹夹着沙窝子夜里的凉爽气流风悠悠晃晃,柔柔弱弱地拂过。也许,千万年间,风就是这样柔柔弱弱、悠悠晃晃地从这片原野中敲骨吸髓地掳走很多,也留下很多。待天脚有了几道狭长的亮白色,远近物凸显出颜色和形状时,三个女人已经摞起高高的草垛。
“哟哟,歇口气。”阿敏岱说着将镰刀插入草堆子,用后背顺着草垛子往下滑,最后躺下去了。她用手慢慢地来回抚摸着隆起的腹部。
“哎哟,小东西,扎进去怪疼的。”吉仁花坐在阿敏岱旁,吱吱地吮着拇指。她拇指指甲缝儿里扎进草刺儿了。
“用针挑。”阿敏岱说着手在胸前摸,没有摸到针,平常里她胸前会插一枚针,在马囊图沙窝地她的针脚功夫是无人能相比的。
陡地,传来婴儿急切的啼哭。没几秒,婴儿哭泣戛然停止,娜布琪抱着婴儿坐在草垛上。
“你们看,那是谁?”娜布琪突然说。
“在哪?”
“沙窝子里。”
阿敏岱坐起身,眯着眼看。她颧骨圆润,附着一层暗红色的皮肤,下巴有月牙状的伤疤,那是骡子咬的。
“我还以为是谁呢?吉仁花,是你家呼日勒。”阿敏岱说着重新躺下去,揪得几片草叶嚼起来,手掌继续在腹上来回抚摸。
吉仁花抬起头看了看顺着阿敏岱躺下去,许久后说:“自从你们几个脱过他衣裳后他就骇女人哩,几乎不在家过夜。”
“不会吧?那他夜里去哪?”阿敏岱扭过头惊奇地盯着吉仁花。
“还能去哪?不是看牛群,就是追狐狸野兔呗。我这人啊,守着这么个男人想怀都没法怀呢,你们不知道我多么渴望当母亲。”吉仁花说完后闭上眼。
“尼古了——尼古了——哎达——”阿敏岱怅然感叹。
“那个秃子光有一身力气。”吉仁花莫名其妙地说。
“你是指秃哥?”阿敏岱强忍着笑说。
“还能是谁?他不会。”
“噫嘻——哈哈哈。”阿敏岱终于笑出声来,她把脸埋在手掌里,抖动着肩膀笑着。吉仁花则假装恼怒地看了看她,往她肩膀上轻轻捯饬一下不理她了。
待到小中午,三个女人终于结束了劳作。天气温热,皓空洁净而宁静。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有嗅觉灵敏的鼻子,不但能闻到浓稠的草汁味,还能闻到女人身上散发的淡淡的雌性的味道。在这里,从未停歇的劳动,使女人身上不断地滋生着雌性与母性的味道,淡去了女性原本的味道。
放眼望去,凸凹不平的荒野间,养足了日月之辉的鬼怕草早已褪去了嫩绿色,硬撅撅地蓬松着灰白刺儿,有着归土前的衰败与萧条。
第二天,草垛子塌秧。三个女人便去打草,她们围着草垛,抡起抡板。刚抡几下,草垛下蹿出草鼠。它们吱吱叫着,慌不择路地冲着女人们的胯下逃命去,唬得女人们发出尖锐的呼喊。
“还愣着干什么,砸啊——”吉仁花向阿敏岱喊,一只拳头大草鼠正从阿敏岱胯下嗖的闪去。阿敏岱惊叫着向一旁大步跳去,她居然跳过了一扎腰高的蒿草。她的动作迅猛,无法猜想一个孕妇是如何跃过的。
“娜布琪,快啊,拿抡板砸啊。”一只灰鼠睁着黑亮亮的眼珠,左左右右地跳跃着从娜布琪胯裆钻过去了。
“噢——我不敢。”娜布琪双手举过头,抬起脚后跟地站着,眼睛秃噜噜搜着地面,好似整个人要浮在空中。
“阿敏岱,快!截住,快!”吉仁花边跑边大声地喊。又一只草鼠从草垛下钻出来,先是慢慢地歪着脑袋看了一圈周围,然后陡地跑起来,直直地冲向阿敏岱。阿敏岱本该向左躲,却慌中出乱,她向右跑了几步,偏巧踩在那只逃命的草鼠尾巴上,只见草鼠咝咝叫着打了几滚,奇迹般地不见了。
“布尔汗(老天)——”阿敏岱长叹着整个人冻僵一样立在那里,双手向两处摊开悬在半空里一动不动了。一对儿眼珠依着下眼皮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地慢慢移动着。
“阿敏岱姐,怎么啦?”娜布琪回过头大声地问道。
“哟哟,累死我了。小家伙机灵得很,死活砸不准。”吉仁花锲而不舍地追一只逃命鼠,草鼠直直地抻长尾巴,因后腿刚触到地面便弹起来,尾巴便在半空里左一下右一下地画着弧线。吉仁花手里的抡板顺着草鼠逃命路线,虽然也是左一下右一下地点着,但是每次都要比草鼠慢那么一下。
“嗨,吉仁花姐,别追了。你看阿敏岱姐。”娜布琪喊,她丢下抡板匆匆地走着,焦急地说:“阿敏岱姐,不要动。”
“快啊——”阿敏岱终于在许久的缄默后喊出话来。接着,她急速地跳起来,双手在身体两侧像一对儿翅膀一样扇着,人就随着扇劲儿在原地扑腾。这时,吉仁花却哈哈大笑起来。
“快过来啊——她脸色都变了。”娜布琪发现阿敏岱脸色煞白,泛着暗暗的青光,犹如一颗硕大的鹌鹑蛋,且很快要爆炸般地涨得透亮。吉仁花笑着走过来,一手拽着阿敏岱肩膀,一手顺着阿敏岱裤腰探进去。
“这算啥?把你吓成这模样?看看,它啥模样,能吃了你。”吉仁花抽回手,然后一甩,甩出一只半死的草鼠。草鼠有碗口那么大,大大的肚子,细长的腿。被吉仁花当脖子掐了一下,落在地上后无力爬起,瘫在那里浑身不停地痉挛着,尖尖的嘴上几根长胡须颤颤地抽动。阿敏岱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人就酥软地倒在地上,眼珠却往眉头蹿。
“唷——”吉仁花这才慌了神,勾住阿敏岱脖子掐人中,掐得指头几乎扎入鼻根子,阿敏岱才嘘嘘呼出一溜气,脸上的青色淡去,眼珠却还往眉头蹿。过了半个时辰,阿敏岱的眼珠子仍向眉头蹿。
“吉仁花姐,咋办呢?”娜布琪带着哭腔说道。她看到一股暗红浓稠的血液从阿敏岱裤裆慢慢地溶进沙粒间。
“咱这就去找玛格玛额吉。”吉仁花本想要背阿敏岱,阿敏岱的大肚子却挡着没法背,于是她勒紧裤腰带,像扛麻袋一样扛起阿敏岱,之后向玛格玛老人家大步走去。
“我去找骡车,你慢些走着。”娜布琪已泪流满面,她抱着小孩,像一片碎布一样嚯嚯地向老人家里跑去。
阿敏岱低沉地呻吟着,双手松弛地耷拉着,腰长头发拖到地面上,勾出一条歪歪斜斜的划痕来。吉仁花咬着牙,刚走完一小距离沙窝子,她已汗水津津,口腔里滋生出瑟瑟的血腥味。她用胳膊勾着、用肩膀托着阿敏岱,她歪着脖子,艰难地往前迈步,但是越走越慢,最后几乎是在原地踏步了。当她感觉昏厥,胳膊乏力,腿脚僵硬着越来越不听使唤时,娜布琪赶着骡车匆匆赶来了。
酥软的沙丘上,骡车嘎嘎响着到了老人家里。
“玛格玛额吉,胳膊冰凉。”吉仁花往阿敏岱身上盖着被子说。
老人把手探进被褥里来回摸了几下说:“噢,可怜的孩子。塔本姆索,快去把我针包找来。”
“什么包?”
“银针包,牛皮黑包,可怜的孩子,你快去啊。”
塔本姆索腾腾地跑回里间,一会儿腾腾地递来皮包。她显得焦虑,不停地来回走动着。她时不时向阿敏岱苍白的脸上投去疑惑的眼神,时不时又向吉仁花看看,似乎要从她的脸上捕捉到她需要的内容。
“往灶口添些柴草,把那锅水烧热了。”老人揭开皮包里的布团继续道:“没事的,孩子,不要怕。”
娜布琪到屋外找柴草,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会儿她往灶口添了几条粗粗的柴草根,又对着灶口呼呼地吹了一阵,吹得灶口吐烟吞雾好一阵后才嚯嚯地蹿起火苗。
“把她裤子脱掉。”
当吉仁花脱去阿敏岱被血水弄湿的裤子后,塔本姆索立刻看到了阿敏岱高高地凸起的光腹部,以及与腹部连着的一滩奓散的浓稠血渍。一会儿塔本姆索还看到,老人拿银针的手从阿敏岱后腰处探进去,一会儿抽出来时,阿敏岱面孔上的肌肤抽搐一下,咝咝地呼出一口气,微微睁开眼睛,露出凄婉的疲倦神色。
“可怜的孩子,遭罪了。”玛格玛老人把手里的银针放回布包后说:“塔本姆索,去把酒拿来。”
塔本姆索到里间找来酒后,老人把一个小小的刀片用酒液冲洗干净后夹在食指与拇指之间。
“孩子,把腿分开。”
塔本姆索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她站在玛格玛老人身旁,无意地触到阿敏岱光腿的瞬间一股冰凉穿透她指尖的感觉——硬邦邦的,凉冰冰的,还夹杂着隐隐的剧痛。她的个头与炕头齐平,她仰起脸望着老人的脸,眼眶里聚满了泪花。
吉仁花将阿敏岱如冰棒一样透凉的腿轻轻地折起,她沉闷的脸上无任何表情。
“塔本姆索,你到里屋去。”吉仁花说道。
塔本姆索向她哀求般地看了一眼继续站在原地。
“可怜的孩子,无缘活一口气。”老人把没有刀片的手伸过去,从阿敏岱腿根处摸了一阵后,说:“别怕,孩子,是个女人就得过这鬼门关。”
一滴亮幽幽的泪豆子,从阿敏岱眼角懒洋洋地往下淌,淌了一小段距离停止,并在那里越聚越大。老人拿着刀片的手伸过去,抽出来时跟随着涌出鲜红的血液。
塔本姆索从未见到过这么多的血,吉仁花从她一旁轻轻推了她一下,她便往一侧摇摇晃晃地移开身,到炕角站住。她感觉身上某个地方划开一道口子,正殷殷地流出一股灼热的液体。同时她又觉着脚底冰凉,鞋子里也湿湿的,她低头瞅,瞅见裤裆处向下甩着一道水洇子,她便知道自己尿裤子了。
阿敏岱时不时大声地喊叫几声,每喊一声她的胳膊腿就会抽搐几下,她的眼珠就往眉心蹿。
“吉仁花,摁住了。只能这样了。”老人说。没一会儿,阿敏岱尖叫一声,身子扭了几下昏过去了。她面露铅色,涣漫出被死神降服的疲倦与悲怆。吉仁花沁着头,死死地摁着阿敏岱的胳膊,一对儿泪眼婆娑灰眼珠几乎从她厚厚的眼眶内蹦出来。
塔本姆索转身跑到屋外,她看到娜布琪用哭红的眼睛看着自己说:“塔本姆索,你看着弟弟。”塔本姆索从娜布琪手里接过婴儿,她看了看婴儿肉嘟嘟的脸蛋,然后走到门旁从门缝往里望去。
什么都看不到,玛格玛老人背对着门,娜布琪和吉仁花站在两侧,没有人说话,屋内静悄悄的。什么也闻不到,惟有酷阳晒得她后脑勺火辣辣地疼。小孩子在她怀里踢腾,她就放下去,她看到小孩子尿湿了裤子,正冲着她嘻嘻笑。
许久后,老人叹着气转过身来,塔本姆索看到老人的半个胳膊被红得耀眼的血渍淹着,歪歪扭扭的血衃贴着胳膊,那模样狰狞恐怖。娜布琪手里的小盆内盈满了血,塔本姆索明白一切了。她瞪大眼痴痴地盯着老人,久久纹丝不动。
“啊湿——尼古了,是个丫头。脐带绕脖子——阿敏岱虽然是个女人,却是火命,容不得一点污秽。那草鼠魅气浓,常言道人失志,马蹄惊。这孩子,命该是男儿。”玛格玛老人轻声地说,但是语气却浓稠得足足能把天上的白云浇灌成黑压压的水云,然后下一场雷鸣雨。
夜里,塔本姆索醒来了,醒来后她看见的不是习惯的黝黯,而是陌生的鲜红,照得整个屋内红光艳艳,血气氤氲。墙壁,门窗,炉灶上都浮着一层透明的红。窗外,透过窗玻璃红红的屏障,天空里挂着一轮烧红的红月,只要轻轻一戳,就会喷溅出无数条血浆来。塔本姆索向炕那头望去,隐约看到阿敏岱额头上敷了毛巾躺着。
第二天,阿敏岱开始胡言乱语,偶尔发出怪戾的尖叫,眼珠高吊。老人没有给阿敏岱服药,只是喂水。老人说阿敏岱患了缠魔安代,安代舞才能治愈。
“等到祭祀那天,全部落人聚齐了就可以跳安代舞了。那样她的病才会好起来,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回来?”老人所说的“他们”是离开马囊图沙窝地的卫拉特部落人,大概有八九户人家。
“如果他们没离开的话,马囊图沙窝地就不会有这么多光棍了。他们离开后咱的姑娘们也同长了翅膀一去不复回。唉,咱的雪狼也不知道啥时出现?”
“雪狼?额嬷,你说什么?”塔本姆索追问道。
“噢,孩子,回头再告诉你,现在我可没空讲给你听。祭祀前有很多事要做的。”
翁衮树祭祀那天早晨,天刚亮,翁衮树下便聚来了马囊图沙窝地卫拉特部落人,共有二十六位。离开马囊图沙窝地的那几户卫拉特人中没有一个人回来参加祭祀。二十六人中,有十一个光棍汉,两位老人,四个中年女人,四个男孩,一个女孩。
塔本姆索是唯一的女孩子。在她一侧,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紧紧地贴着阿敏岱站立,他身上一丝不挂且沾满灰尘。在所有庞大的光脚中,他那双光着的脚简直就是一对儿秋天的残叶,柔弱而无处可藏。他留的一溜齐眉穗儿也使他比周围人显得单薄瘦弱,活像个标本。小男孩名叫塔米尔,是阿敏岱的儿子。此刻他抬头去看树枝间吊上去的胛骨。起风了,胛骨晃动着发出粼粼声。胛骨上的血印如一只只硕大的蛾子飞过去撞死在那里。这些胛骨是在以往的三年里,卫拉特部落人零零散散地送到玛格玛老人那里的。上面的血印子是玛格玛老人手上的血,在这里,覆了萨满血的胛骨能避邪。
对于马囊图沙窝地卫拉特人来讲,这一日非同寻常。从六百年前的某一日至今,这支来自山北草原的游牧部落的后代,历经了多少次的外患内忧之后,仍然坚守着他们濒临灭绝的、支离破碎的生存状态。这缘于他们心中的信仰,以及缘于他们血脉中的那股炽热的情怀。眼前的翁衮树不仅仅是这片原野的象征,更是扎根于他们心田上的一株擎天而立的守护神,如果没有坚持对它六百多年的祭祀,这支微小的部落或许早已成为原野中的一缕清风,消散在皓空中。
没有人说话,都直噜噜地站着。每个男人身上挂半截牛皮裙,他们神色凝然,嘴唇紧闭。女人们身着灰色粗布袍子,散着头发,耳朵、脖子、额头、手腕上坠着用石头打造的笨拙的首饰。所有人都光着脚。
咚咚咚——玛格玛老人手里的羊皮太平鼓响起来。那鼓有柄,柄下端拴着七个铁环,喤喤地发出响声。或许声响来得太突然,阿敏岱哆哆嗦嗦惊恐不已地向一侧躲闪。一直从一旁扶着她的吉仁花对着她耳朵说了些什么,阿敏岱慢慢地平静了。
风陡地旋过来,撞得胛骨哗哗响。穿了一身黑布法裙的玛格玛老人安静地站着,没人知道她要干什么。忽然,老人浑身战栗起来,好似众多隐形的蛇鼠钻进衣裙里,而她极力要赶走蛇鼠,双手在身上快速拍击。见老人这模样,静止的人们舞起安代舞来。他们夸张地瞪大眼睛,极力滚动着眼珠,同时大声吟唱用力踏出沉闷的吐吐声。阿敏岱从两侧被人拽着,她面色苍白,头发松散,神色凄然,有气无力地顺着众人舞步来回挪身。
忽然,一声尖锐的呼喊声,人们停止舞蹈,停止吟唱。只见玛格玛老人躺倒在树下。这瞬间,神色恍惚的阿敏岱却怔怔地站稳,惊讶而疑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她好像从一场冗长的梦中醒来了。
天气越来越凉爽,早晨和晚间更是寒气削人,水白色的沙丘里一拨一拨地出现无人看管的驼群和野牛群。夜里下了一场小雪,到了晌午时分,沙窝子里向阳的雪溶去很多。老远望去,大地像是被毒打过的一头大花牛,斑斑驳驳的。玛格玛老人告诉塔本姆索,趁着大雪来临之前,她俩得捡驼粪蛋。
“额嬷,你说过你的掌心里有眼睛,怎么能看不到驼粪蛋呢?你脚跟前就有驼粪蛋。”
“哦,天气很冷的时候,它总是昏睡好长时间。”
“它也会睡着?”塔本姆索用四股叉刨着沙粒间的驼粪蛋。
“嗯。”
“额嬷,那你讲的雪狼啥时来?”
“很快了。或许就是今晚。”
“那我要等它,我想见到它,它一定很美丽。”
“等你入睡了它才来。”
塔本姆索不作声了,她往自制的布袋里装驼粪蛋,一会儿停顿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老人。前不久老人给她讲过雪狼的故事。老人说到了冬天,雪下过后雪狼就会出现。雪狼出现后,马囊图沙窝地卫拉特蒙古部落就会诞生一个又一个美丽的阿巴亥(公主)。对于塔本姆索而言,这是一件多么令她期待的事情啊。
“阿巴亥来了后会干什么?”
“她来了后,卫拉特部落每家每户的翁衮偶(神偶)就会活过来,翁衮偶活过来后这里的女孩就会多起来,女孩多了,就不会有光棍汉了,没有了光棍汉,翁衮树就永远有人祭奠了。”
“哦,那么阿巴亥有多美?”
“可以把满眼的雪融化掉。”
大雪在一个冰冻的夜晚悄无声息地降临了。那天傍晚,太阳落下去时洇了一圈昏暗,待天完全黑下去后,顺着从玻璃射出去的光柱望去,雪花泛着粼粼的光在漆黑里狂欢飞舞。第二天,雪掩去了万物的轮廓,也藏匿了万物的影子。灰白的天空里,多了几群寻食的鸟群。塔本姆索坐在地炉前,看着驼粪蛋被火舌慢慢嚼成灰。屋里静悄悄的,玛格玛老人慢慢地吃着一碗泡有奶酪的茶。
“额嬷,雪狼没有来。”塔本姆索闷声闷气地说。
“噢,可怜的孩子,雪还会下的。”
“雪狼从未来过,今后也不会来,对吗?”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那一天是什么时候?”
这一天夜里,塔本姆索早早躺下睡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种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状态中知道家里来了一个女人。她一直压着嗓音和老人低声地交谈着。后来塔本姆索感觉屋里变得昏暗,女人和老人像踩着棉花一样轻轻走动。
“脱吧。”迷糊中塔本姆索听到老人这样说道。
“全部?”女人怯怯地说,幽暗里女人消瘦的脸庞上亮着两豆光,那是女人眼眶里的泪水。
“脱光了。”老人的语调坚定而低沉。窗台上亮着一盏灯,老人已穿上那件法裙,脖颈处套着缠有花色布条的环形物。
一阵缓慢的窸窣声。
女人的手在自己的胸前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那动作缓慢,好似在触摸陌生领域。没一会儿,女人赤身平躺在炕上。塔本姆索睁开了眼,她无睡意了。她纹丝不动地躺着,只滚动着眼珠看一圈屋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样乖巧。这时老人点了三炷香插在香炉上,同时咚咚咚地敲起神鼓来,嘴里低声地吟颂起咒词:
“乌杜日阿希苏木——乌杜日阿希苏木——”
念咒词的中间,老人停顿片刻,对着门口呸呸地吐口沫。一会儿,老人空出一只胳膊举在半空里,手指在半空拽着拧着,又抛去什么。接着是急速地转圈,旋起一浪浪风。随着风劲儿灯芯摇曳,本该是静止地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随之摇摆扩大,从而显得屋里凌乱而拥挤。塔本姆索瞪大了眼,她看到女人沙丘一样的乳房,以及敷了一层酥油色的裸体。
很快,老人停止吟颂,也不敲鼓了。
屋里死一样的安静,老人从灶台旁拿起扫帚走过来,嘴里嘟哝着什么往女人身上来回扫了三下,又捶了三下。
接着老人站在女人一侧,手掌抚摸女人的腹部,同时嘴里再次囔囔地念起咒语来。女人安静地躺着,微闭着眼。
一股风不知从哪里蹿起,窗台上的油灯骤然缩身,几乎要灭掉,但又慢慢地撑起身。塔本姆索看到墙壁上玛格玛老人的影子攀上去,落下来。一种低沉的嗡嗡声,不知是屋外传来的,还是从屋内某个角落里迸发的,在屋里慢慢扩散最终沾满了整个空间。塔本姆索不确定自己是睡着了在做梦,还是真切地听到了嗡嗡声。
“吃了它。”停止按摩后玛格玛老人说。
“嚼烂还是?”
“嚼烂。”
女人从老人手里接过什么放进嘴里。显然那个东西味道很瑟很苦,女人嚼几下停顿吐吐舌头,又继续嚼。
“躺着别动。”老人的手在女人腹部继续抚摸了好一阵后,突然看到火苗从那里蹿了一下不见了。见了火苗,塔本姆索哇的哭出声来,同时向老人摊开手臂。
“噢——可怜的孩子。”老人抱起塔本姆索,将她的脸塞进怀里说:“吉仁花,穿上衣服吧。”
塔本姆索想要去看,但脸被老人紧紧地塞入怀里无法扭动。没一会儿她听到门扇被弹开,一股阴风吹进来,她抬头从老人肩头去看,只见敞开的屋门闪进来一道黑。
这件事过后,塔本姆索发现了老人供着的翁衮偶。翁衮偶在壁龛的银碗里,她是马囊图沙窝地卫拉特蒙古部落萨满一代又一代供奉的神偶,已供奉了六百多年。她由毛毡扎成,模样矮小丑陋单薄,她没腿有首。每天早晨,玛格玛老人给她点神灯,往她脸上抹鲜奶。
“她真的会活过来?”
“可怜的孩子,她可是咱卫拉特部落人的神偶。从咱的祖先隐居到马囊图沙窝子地以来,她就是咱的神偶。等到某一天雪狼来了,她就会活过来,她就是咱的阿巴亥。”
“那一天会是啥时候?”
“等吧,我都等了七十多年了。”
塔本姆索久久没有说出话来,对于六岁的塔本姆索来讲,一切仿佛是一场场梦。她不知道,女孩子对墝瘠而偏僻的马囊图沙窝地意味着什么?
之后,塔本姆索在玛格玛老人家里送走了她如烟如雾的六年。六年间,她不但长了个头,有了原野少女的结实躯体,还有了原野般雄浑而不屑一顾的神态。在与老人相依为命的岁月里,她不知不觉中闯入了老人身后的那个神秘世界里。她懂得了老人在那个神秘世界里是一位无敌王者,同时老人也是那个神秘国度中的行径者与守护者。除了这些,她还知道了她将会成为卫拉特部落新一代乌得根。
时节已过小雪,人们的眼睛开始在牲畜身上飘来飘去。在原野里,这种杀戮并不是什么新鲜事。面对人们眼中冰凌的目光,老牲畜们早已猜出它们无法逃脱的罹难来临了。它们知道屠刀戳进温热胸膛的瞬间该有多痛。它们亦懂得,屠刀上的寒光无人能敌过,无人剪除,它来去无踪,却有着斩将搴旗的凶猛与狠毒。
在原野荒漠里,死亡远远比死亡的痛苦显得更为叫人发憷。六年当中,马囊图沙窝地死了三个人,其中一位是塔本姆索三个月大的妹妹。
“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前不久,吉仁花也生了一个死婴。这究竟是怎么了?”塔本姆索妹妹夭折后,玛格玛老人这样说。
“马囊图沙窝地女孩越来越少,这让我这个老东西多么的担忧?我的神,你说的雪狼怎么还不出现呢?是不是等到马囊图沙窝地成了荒无人烟的原野,等到鬼魅出入后雪狼才来?”
一年后,塔本姆索十七岁那年,玛格玛老人去世了。去世前的一个夜晚,老人和塔本姆索这样说:“塔本姆索,在不久的一个夜里我会死去。那夜里你可能会听到锅盖撞锅沿般的碎裂声,到时你醒来了就坐着,让佛灯一直亮着。等到天亮了,你就去找你的阿爸。”
“为什么会有那种声音?”
“那是在告诉你死神来临了,那声响喤喤地很难听,不过,很快会过去。”
“额嬷——”塔本姆索忧伤地望着老人。在她眼里,炒米色的灯芯吐出哀怨而萎靡的光芒,使满屋里漫着玫瑰红色的疼痛。
“没什么可感到害怕的,死亡只不过是把你的眼睛蒙住,然后带到另外一个地方。不要担忧死亡会给你带来多么深的恐惧,死亡只是推开另一道屏障的瞬间。”
“可是,你走了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可怜的孩子,这个世界分分秒秒都在与‘无常’抗争。你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一天都不能错过翁衮偶的伙食。她的灵魂在天国,回来的时候变成一只雪狼。从天国到马囊图沙窝地,那是一个很遥远的距离。途中的千丈雪峰会磨破它的脚趾,万米冰海会阻挡着它的去路。但是总有一天它会来到这里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的,那将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雪狼真的会来吗?”
“真的会。你就在这里等着,守着沙窝子地。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沙窝子原来是很美丽的地方。”
“你说过,等到下一场雪来了后你才走的。”
“哦,我的孩子,我已经很老了,等不到那天了。虽然额嬷的眼睛看不见你,但额嬷知道你的模样。不要这样悲伤,我的孩子。你还要跳着萨满舞将额嬷送到醉驼峰那里呢。”
秋末的一个夜晚,玛格玛老人去世了。那夜里,塔本姆索睡得像一块儿磁铁,紧紧地贴着炕头,直到听见几声清脆的碎裂,她才睁开眼。
屋内外漆黑一团,塔本姆索摸索着点了三盏佛灯。然后,她依着老人躺下,眼睛盯着灯苗。三盏佛灯吐出长长的火苗子,好似要把对白天的憧憬全部蒸发出来。玛格玛老人仰面躺着,神帽前帘覆着脸,双手平整地放在胸上,手里握着她那用了三十多年的驼羔骨神镜。屋里安静极了,塔本姆索感觉不到恐惧。
从马囊图沙窝地往南走十多里地,就是醉驼峰。传言曾有一头发情的公驼攀上那座耸入云海的沙峰,站了九九八十一天后死在那里,后来那座峰就被称为醉驼峰。马囊图沙窝地人,几乎没人愿意挨近醉驼峰,在它南腹地有座古城墙,有几只黑鹰在那里安了窝。
送老人到醉驼峰安葬的那天,在碧空里,一只只黑鹰抖开翅膀,慢悠悠地悬着,好比是一个个窥探地界的幽灵。
春末,连续多日的风沙天气肃杀了万物的妩媚,大地变得皱皱巴巴,连绵的沙丘像是被无影的指头拧起,继续着永恒的疼痛。
这些天来,阿敏岱的心情糟糕得用泪水与牢骚都无法释怀。她不但感觉到,而且几乎是确定了她的生活充满了不可知的危机,而她只能以耐心与等待来应付一切。她那十九岁的儿子塔米尔,给了他父亲一巴掌,打得纳木吉像是被猎枪击伤后的猛兽一样,躲在一处黯然伤心地舔舐伤疤的同时,用一双冷滞凶狠的神色观察着儿子的一举一动。
如今的塔米尔早已不是那个光着屁股,脸蛋脏兮兮的唯唯诺诺地蹭步的小孩了。他身躯彪悍,茶色脸上很少有笑容。脸上没有他父亲的那种因暴躁脾气形成的横肉,他神色安静,皮肤里深嵌着辛勤劳作的生活赋予的斑斑污垢,一双大手掌伤痕累累。他还有一双公马般不降服的眼神。
与儿子相比,年过五十岁的纳木吉,现正逐日成为小老头,脾性冷酷,神色颓废。也许是生活中总有他克服不了的“冰冻”,他爱喝辣味足的酒。当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他的模样是极其恐怖的。一双窄小的眼球上横七竖八地裹着无数条血丝,投射出粗鲁而血腥的光芒,仿佛整个世界都欠他奶酪债。
三天前的下午,纳木吉大醉后烧掉了自家柴草垛。那天晴空万里,凶凶火舌下柴垛吐出的烟雾浓浓地往上蹿,悠悠地拧成一团团青云。在沙窝地收割青草的阿敏岱远远地望见了浓烟后便丢下镰刀呜呜地惊叫着往回跑,正用骡车拉草的塔米尔也扔下骡车往家里跑。四里沙丘地,塔米尔一口气跑回家。当他到家门口时,足足有一杆高的柴草垛已烧成一颗硕大的火球,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灼热。距火球只有三四步远,纳木吉用胳膊挡着扑面而来的高温,身子摇摇晃晃地找准平衡点,艰难地解开裤腰哧溜溜地对着火球撒尿液。
“噢——老天,纳木吉,你这个刀剐的,两蹄的老臊胡——”阿敏岱高呼着,她已来到羊圈旁。她尖着嗓门,用她能想到的最狠毒的话语骂着丈夫。
“天劈的两蹄畜生——”在她耷拉的眼皮下,一对儿小眼珠慌乱地滚动着,似乎于心不忍看到这一切。
直直地耸入高空的烟雾像是从云端处坠下来的长辫,偶尔随风晃悠悠地袅娜身段。纳木吉的一脬尿费去了好多时间,直到塔米尔出现在他身后,他都没能完事。而他的尿液仿佛需要一种滚烫的洗礼,在画着弧线坠落于地面的同时,还分出好几股细长的分支,向火球溅去。忽地,那股画着弧线的尿液变成直直的一股,向前喷涌一小段距离后戛然而止。塔米尔抓住父亲的胳膊,向后猛力一拽,纳木吉像个陀螺一样朝儿子转过身。他先是一惊,认出是儿子后,本能地护住了胯下物。
“小畜生——”纳木吉刚说出半句,突然而至的巴掌声啪的掩去了调子。纳木吉眯瞪的眼皮腾的弹开愣怔地盯着儿子,同时挨过巴掌的脸颊极为难堪地抽搐着。塔米尔浑身一起一落,垂下的手臂微抖,身体里似乎灌进了无处排泄的气流,使他无法站稳。他用一双半是泪水朦胧,半是血丝暴涨的眼珠盯着父亲。纳木吉咬住嘴唇,眼神从愣怔变成凶恶,他胸腔里发出哕哕的气流声,一股扎眼的血从他鼻孔里慢慢地向下扑,越过髭须时分成两股滑入下巴,最后飕飕地落在他衣襟上。他用指头掐了一下鼻孔,转身走去了。走了几步,看见一群喳喳乱舌的喜鹊,捡起石头一阵猛掷。
塔米尔则纹丝不动地望着火球,许久后两行羞愧、无助、憋闷的泪从眼眶里溢出来。
“塔米尔,我的傻儿子,你糊涂了?他是你阿爸啊。”阿敏岱跌跌撞撞地扑到儿子跟前,对准儿子胳膊捶了几拳后瘫坐在地上哭起来。她的哭声如碎铜烂铁的碰撞,凄楚而尖锐。然而塔米尔仍是柱子一样站着。他的表情极为复杂,不能用仇恨与羞愧概括。
“总有一天,你就等着吧。该死的女人,是你生的好儿子。”纳木吉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站在十多步距离之外大声地嚷嚷,鼻血已经使他面目全非。他看起来像是一只头部中了枪的野兽。
“该死的女人,今儿个就和你算清这笔账。你这个不会当额吉的女人,是你故意杀了我女儿。一只老鼠就要你害病?你是诚心要杀我女儿。你生他时怎么就没犯病?”
“纳木吉,你胡扯什么?”阿敏岱哭喊着哀求道,同时用手掌抚着胸口。
“哼,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卫拉特蒙古部落的末日总会来的。 你们就等着吧。”
“纳木吉,卫拉特部落里只有你一个人对着柴垛撒尿,要天劈,也要先把你劈死。”
“哼。要杀也要把你这个杂种杀掉。”
纳木吉的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早已浑身战栗着要冲上去的塔米尔,他推开抱着他双腿的阿敏岱,直直地向纳木吉走过去。
“不,塔米尔,我的傻儿子,你回来。你给我回来。”阿敏岱匍匐着要去挡住塔米尔,然而塔米尔已经走了好几步。
“来啊,来吧。看看我这个老骨头有多厉害。”纳木吉突然大声地笑起来,他双目睁圆,如同一对儿牛眼。
“塔米尔——”阿敏岱尖叫道。
塔米尔头也不回,他双手机械地甩着,一对儿眼珠死了一样直直地盯着纳木吉。也许是悲怆令他浑身冰冻,他几乎与正在燃烧着的柴草垛擦肩而过。
“塔米——”阿敏岱昏过去了。她扑倒在地上,十个指头死死地掐着自己的胸口。
“哈哈——死了啊?死了好。”
塔米尔几乎走到纳木吉跟前了,但他又陡的转身,向阿敏岱跑去。
深冬腊月里,天气冰冻。积雪足有一尺厚。雪后,太阳在雪地上照出耀眼的光芒,那情景让马囊图沙窝地多了几分雍容。
这一天,呼日勒去看铁夹子,有两只灰兔咬了夹子,他拎起来,见还有一口热气,擂了一拳,兔子便七窍涌血,四肢垂下。正午已过,他本该往回走。可他不愿丢弃那一溜奇怪的脚踪。从早晨里他发现那一溜脚踪后他就一直追随着。在呼日勒眼里,一只神秘的动物在发脆的雪地上踩出三指厚的凹痕。从脚踪上判断,这只动物既不是野狗,也不像狐狸,更不是牛马,倒像是一头狼。但呼日勒不敢断定是狼,将近有四十年没见过狼的足印了。在他七八岁的时候,跟着他爷爷猎过狼。他还和一头母狼周旋了七天,最终将三个狼崽还给了母狼。
这只神秘的动物似乎不饥饿,如果它需要觅食,它一定会在附近捕猎。但是无论遇上沙沟还是沙梁,它都直直地向前,留下极为有规律的脚踪,好似直奔目的地。除了这,这只神秘动物足印间留下模糊的擦痕。
“它一定是一头狼,来自天山北,或者是从蒙古国草原来的一头狼。”呼日勒追了几十里地,到了纳木吉家草点儿上,在那里他找个枯草垛坐在上面,呷起一根烟来。他戴了顶棉帽子,眉梢挂着冰豆子。放目远眺,能望见三十里地外的醉驼峰。在湛蓝的天空下,醉驼峰如硕大的冰山。满眼矮矮的沙丘被灿白的雪覆盖着,鼓鼓囊囊,一尘不染。
正当呼日勒抽掉一根烟准备离开时,沙沟里传来唷唷的呼声。呼日勒向四处兜揽,没看到什么,呼声却继续。没一会儿,东方一条起起伏伏的地平线上幽幽地凸显出一群骆驼,它们奔跑着,身上的鬃毛一起一落地浮荡。驼群前锋,一只发情的种公驼嘴巴上丝丝拉拉地坠着的一大团沫子,那沫子随着它的颠簸向四处喷溅。它疯劲儿足,忽而向左斜着身,脖子抻长,仿佛要咬住什么。一会儿又向右歪过脖子,四肢凌乱地踏着刨起一团团雪球。大概是被激怒了,它不停地用尿湿的尾巴捶击着自己的后腰处,发出啪啪的脆裂声。它身后是前赴后继的驼群,众多树枝一样的腿,淹没在不断喷溅的雪浪中。拥挤而聒噪的驼群呼叫声,震得人心发颤。
一个人影出现在驼群中,他的坐骑是一匹黄驼。他手持长鞭,啪啪地冲着空中击打着。呼日勒没有认出是谁,他驻足观望,面对如此叫人撕心裂肺的欢快的、野性的呼喊声,他只感觉整个银白的原野在顷刻间摇晃,舞动,开裂,呻吟,爆破。那情景,煞是大地要解开绷紧的衣襟,露出丰腴的乳房,喷溅滚烫的乳液。
“唷唷——呼日勒,快向一边闪开啊。”那个人喊,呼日勒认出是吉如禾了,他已经有六十八岁了,当了一辈子的驼夫。一会儿,吉如禾将驼群驱入沙沟后来到呼日勒旁。
“吉如禾大哥,您瞧瞧那溜脚踪,能认得出吗?”一阵寒暄后呼日勒焦急地问道。
吉如禾贴着地面端详了半天后,脸上满是惊疑与惊喜的神色,他说:“不会是狼吧?肯定不是狐狸。”
“您看,这应该是狼尾巴扫出来的。如果是野狗,它不会夹着尾巴走这么远。要不咱追?我想雪天里它不会走远。”
“我先去把驼群赶回黑马井北的沙窝地,你从这里继续追。”
等到六月份,沙窝地小牲畜下绒,牧羊人们便开始了收获前的忙碌。羊绒换来的钱币可以解决掉他们很多迫在眉睫的困难。
这一天,阿敏岱家里聚齐了十多个人,他们是前来帮忙的。吉如禾穿了一身耐磨的咔叽布长衫和裤子,此刻正用铁钳修着羊毛抓。
“呼日勒我俩追了三天三夜,甭说追到了狼,连个狐狸都没遇上。不过,我敢肯定那是一头狼。一头孤狼,好家伙,那脚印足有掌心大。”吉如禾说道。他那张爬满晒斑的脸上荡着夸张的神色。
“呸呸,那是天狗,天狗是等着你一个老头子追的吗?”吉仁花说。她给阿敏岱梳头,自从纳木吉烧毁了柴草垛后,阿敏岱一直病怏怏的,神色憔悴,腮帮下垂两片瘦瘦的皮儿。
“如果不是雪太厚,说不准天狗皮子就在你家墙头挂着呢。”
“呸呸,有吞刀的嘴就得有屙刀的屁。天狗是等着你来杀的吗?”一个中年女人嚯嚯地笑着说。
“你们女人啊,小瞧我了。要不是猎人的枪,马囊图沙窝地的羊群早断了种了。”吉如禾反驳道。
“你俩是追到哪里才放弃的?”纳木吉插言道。他坐在炕头,嘴上叼着烟。
“其实我不该讲的,呼日勒不许叫我讲。可是我觉得没必要隐瞒,我俩从深沟子追到四十里之外的呼吉尔图(蒙语,地名,意为有碱盐的地方),然后又追了十多里,我俩以为那狼走出沙窝子后一定会向南走进草地里,谁知到了那里它居然折了回来。”听吉如禾这么讲,一屋人瞪大眼等待着。
“说起来我自己都有些怀疑,你们猜猜它往哪里走了?”屋里瞬间的沉静使吉如禾脸上多了一层自鸣得意的光芒。
“啊呀,快讲啊。”吉仁花催促道。
“它直端端地到了翁衮树下——”吉如禾放低嗓音,似乎担心有谁听到。他眨了眨眼皮,将眼神从屋里每个人脸上扫过后若有所思地说:“真难相信。”
“哦——”有人发出叹息,有人面面相觑。阿敏岱把手上的一件袍子搂得紧紧的,仿佛谁会抢走。
“你再讲讲,脚踪到了翁衮树下怎么就不见了?”纳木吉问道。
“我俩到翁衮树下时天色已晚,而又偏巧突降一阵雾,百步距之外的东西已看不清了。周围一片银白,我俩似乎走进一片浓雾里,脚底也是磕磕绊绊的。很快我俩相互也看不见了,于是脚踪就不见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一屋人再次陷入沉默。
“塔米尔,你把布袋子准备好,一会儿装羊绒。”吉仁花打破屋里短暂的沉寂,向一旁的塔米尔说。塔米尔无动于衷地站着,他皱着眉头,认真地听着关于天狗的话题。他额头上和他母亲一样有着厚厚的肉皮,上面横着三道纹路。他敦实的下巴上隐隐地爬满须,一对儿高凸的腮帮中间竖着结实的鼻骨。此刻,他的目光是寻觅而孤立的,他凝视着谈论天狗的男人们,那神色贪婪而无所畏惧。从他痴心妄想般的凝视中可以看出,他似乎嗅到了猩红血液散发的膻味。阿敏岱忧伤地看了看儿子,忍不住流出几滴泪来。她的这些泪是为她年轻时候的爱情而落下的。很早以前,马囊图沙窝地来过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在阿敏岱家住了五天。他来自很遥远的一个地方,具体什么地方,他告诉过阿敏岱,但是阿敏岱并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后来阿敏岱嫁给纳木吉的八个月上生下了塔米尔。她心里很清楚,塔米尔是那个陌生男人的孩子,只是她从不承认。
“这是苍天在惩罚塔米尔。”她曾多次这样想过。
用蒿草堆砌的羊圈内清扫出一点空地,然后将羊四肢绑缚后置在空地上,每只羊身下都垫一小片毛毡。这是马囊图沙窝地卫拉特部落人的习俗,其寓意与卫拉特部落新娘走毛毡是一个理。
“死畜生,抓个毛还像个驴一样叫?”吉如禾持着羊毛抓,从羊身上嚯嚯地抓绒毛,他胳膊上的劲儿过猛,羊发出凄厉的叫声。
“从您身上拔一根毛,您估计也会叫个半死。”一个年龄偏大的女人诙谐地说。
一阵爆笑。
太阳到了正上方,空气闷热了许多。塔米尔衬衫后背溻湿了一大片,酷阳暴烤下仿佛能看到汗粒咝咝地蒸发着。
“年轻就是不一样。你们瞧瞧塔米尔,那股劲儿真叫人心里稀罕。”吉如禾歇下来,嘴上叼着烟嘶嘶啦啦地抽着。
“是啊,咱是只往老里奔。”有人搭腔。
“只可惜咱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我数过,现在沙窝子里只剩六个男孩子——”吉如禾说完停顿片刻后,见无人搭腔继续说:“现在,咱部落二十几人中有十多个光棍汉,这是啥概念?你们想想啊,咱是不是该有个行动?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啊。”
“可是咱这里也太偏僻了,谁家姑娘会嫁到这里?咱这里一年到头干旱又风沙大,冬天又冷得冻骨。你们不知道,如今城里都是啥模样了,假如你们哪天去了城里,也会犹豫着回不回来的。”刚到来的呼日勒说道。
“呼日勒,你经常到沙窝子外走,你给大伙儿讲讲外面的世界。”吉如禾说。
“哼,再有一百年,或者更短,这片原野里连个鸟都不会拉屎。”纳木吉说道。
“玛格玛老人在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只要翁衮树在,马囊图沙窝地不会停止炊烟升空。”吉如禾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纳木吉后说。
“问题是翁衮树不会生小孩,我们也不要杂种。”纳木吉平静地说。他不看任何人,却让每个人都向他投来极为复杂的眼神。在一旁揉着毛线的阿敏岱面色刷的变白,她依墙坐着,眼睛空泛地盯着纳木吉,仿佛是一辆破旧的牛车残骸在熊熊的阳光照射下慢慢地自焚。
“我看啊,咱得卖掉牲畜,然后修条路。”呼日勒说。
“修路?”
“修路。有了路,外人才会进到咱的沙窝子里。这好比是挖渠放水让池塘里的死水活起来。”
“不行,马囊图沙窝子只属于卫拉特部落。”纳木吉狠狠地呷着烟,眼神已经有了恼怒的光芒。
“那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吧?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年轻人就会永远离开这里,到头来这里真的会成为荒野沙滩。”呼日勒有些激动地说。
吉如禾赞赏地看着呼日勒,但没等他说话,纳木吉旁若无人地说:“那么一天迟早会来的。”
“不用你这样诅咒。”吉如禾责怪地说了一句后继续说:“现在,塔本姆索虽然是咱新一代乌得根,但已经到了有婆家的年龄了。咱不是有三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嘛。”吉如禾说着眼睛不由落在塔米尔身上,不过他没有接着把话说完。他说的三位是塔米尔和另外两个年轻男孩,那两个男孩比塔本姆索小一岁。纳木吉眼皮抬起来,又落下去,并没有说什么。接着没有人说话了。羊圈里充溢着男人和女人的汗粒味,还有骚气冲天的羊粪味。
当马囊图沙窝地卫拉特部落老一辈人为子孙后代的延续寻找解决途径时,他们忽略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爱情的胚胎总是有着不可控制的蛮劲儿。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荒野里,爱情并不是娇贵的一朵花,而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只有好的猎人才能捕猎。塔米尔便是这位捕猎者。他与塔本姆索的爱情来得迅猛且顺天意,使他自己都感到震惊而深陷不已。那天,当他在羊圈里听到长辈们说起塔本姆索时,他不由支起耳朵听下去。塔本姆索,这个名字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身上扎根的,且在他暗自苦思的时候,它变得越来越具体,最终变成一个少女。为此他莫名地感到一股热情攥紧了他,叫他时时刻刻为未来的某种行为积累勇气。
这一年的夏雨来得早,而且下得酣畅,灌得草地喝鼓了身子,分娩出满眼的绿来。雨过后,到处汪着的水池里,求爱的蛙鸣整夜不休。历经了几个月独自狂想的疲倦与快乐后,塔米尔终于采取行动了。塔米尔选择了在夜晚里去见塔本姆索。这是为了自己那点敏感的情感不要因为被拒绝而一蹶不振。
那天夜里,圆月温润,远近物能看个大概模样。刚刚躺下歇息的塔本姆索忽然看到人影从窗外一晃而过走到门旁。
“咚咚咚——”低沉的敲门声。
顺着投在地上高挑的影子,塔本姆索立刻认出是塔米尔。这之前的两个月里,她见过他三次。一次是光棍汉宝乐的葬礼上,一次是娜布琪新生的小孩抓周宴上,还有一次是在吉仁花家。三次相遇,她都极力回避着他直噜噜地盯着自己的眼神。当他感觉她因为他的凝视而神色发窘时,他立刻就会露出老猎人般诡计多端的神态。但是,当她在葬礼上穿着法裙走到他跟前时,他又显得卑微而慌张,那一刻他居然脸蛋通红地低着头,忘记了要扛起平放着尸体的门板,致使尸体差点从门板上跌落下来。
“咚咚咚——”敲门声执着而急促。塔本姆索没有动弹,她咬紧了嘴唇。
一会儿,一阵嚓嚓的踩踏声渐渐远去,消散在仲夏夜优柔的沉寂中。
过了几天,纳木吉发现了塔米尔的异常。那天夜里他到屋外解手时,无意中看到一个人影嗖嗖地从远处靠近,于是他立刻扑倒在草丛里。
“我警告你,你得如实地回答我。你那宝贝肉砣子,夜里去了哪里?”纳木吉回了屋后,爬上炕头一脚踹醒了阿敏岱。
“什么?”
“别想隐瞒我什么,他刚回来。”
“什么?你说什么?”
“别以为我是一个愚昧的老头子。这一切总得有个结果——我说过,总得有个结果。”纳木吉拽住阿敏岱的衣领,把嘴巴凑到阿敏岱耳朵上,压低嗓音说。
“什么结果?你说什么?”
“你那儿子一巴掌打烂了我的脸,你忘了?我养了他十九年,他却这样待我。”
“纳木吉——”
还未等阿敏岱把话说完,一个巴掌落在她脸上,她向后躺倒。幽暗里,立刻有了女人压抑的哭泣声。
“这能怪他一个孩子吗?你想想,什么人会冲着火神撒尿?猫狗撒尿还刨土呢。”
又是一阵沉闷的击打,不过阿敏岱咬住枕头硬是没让自己发出任何的哭喊声。
塔米尔第四次去敲塔本姆索的门时,她才给他开了门。这个时侯已经是八月份了。
屋里幽静,塔米尔进去后不知所措地站着,身上散发出野草味。他头发蓬乱,神色不安,像只从未钻出过地洞的盲鼠。塔本姆索愕然而羞涩地瞧着他的脸蛋,幽暗里他脸上亮着一对儿灰白的眼睛,无处可落脚的眼神到处乱撞着。她莞尔一笑,把头低下去。
对一个十九岁的男孩来讲,女孩白嫩的额头如同一炉膛,烧焦着他的嘴唇。塔米尔匆匆地吻了吻塔本姆索,把脸移开,弓着身,跪倒在她脚下,吻着她的赤脚。这个时候,他不但是跪拜于他的爱恋,他更是跪拜于他自己。对于他而言,这一切要感谢他骨子里的那股不受羁绊的野蛮劲儿,这也是原野赐予他的唯一武器。
塔本姆索静静地站立着,不挣脱也不靠近,保持着温顺的样子。在这样一个恬静的夜晚,最聪明的狐狸会出行,最淳朴的爱情也总是在最安静的时刻诞生。
一道光从窗棂间斜着射进来,照得屋里荡漾着奶油色。塔本姆索在窒息般的惊骇中被一种柔软的刀刃解成七枝八杈,然后被抛进火塘中。在耀眼的火塘中,她不停地燃烧着。燃烧使她有着细微的疼痛,以及从未有过的晕眩。她把手伸出去,触摸到了塔米尔火柱一样滚烫的胳膊。她不由轻叹一声,但又很快噤声。因为,顷刻间,她听到一阵清脆的锣鼓声从远而近地逼近,挨到很近的时候,又忽然消失。接着是一群黑马狂奔而来,腾起万层灰尘,它们嘶鸣、咆哮,拖地马鬃闪着火苗,大地嗡嗡作响——塔本姆索不由战栗起来,然而瞬间里马群匿迹。塔本姆索一阵战栗,使塔米尔停止了原野中祭祀般的自我燃烧,他温和地将塔本姆索揽入怀里。之后,两人缄默地坐了很长时间。
很快,秋季将至。高高的秋草被割去半截身子,草丛再也藏不了塔米尔去往塔本姆索家的身影了。
“你是鬼吗?夜间跑来跑去的?”有一个早晨里,塔米尔刚起身走到屋外时碰到了纳木吉,纳木吉便这样问道。
“我要娶塔本姆索——”塔米尔刚说出,纳木吉的巴掌不偏不倚落在塔米尔脸上,一股黑红的血簌簌地淌出他鼻孔。他疑惑地看着纳木吉。
“你这个烂木头、树杈子,做不了大梁的歪脖子树。你的行为有多可耻?你就是一只偷吃神坛上的祭品的老鼠。”纳木吉暴跳如雷,从嘴里喷出逃荒似的唾沫星子。
塔米尔没想过他的爱恋会遭到如此的诋毁。他望着纳木吉,在他眼里纳木吉从未这样丑陋过。
“我一定要娶她。现在我就去娶她。”塔米尔说着转身要走,被匆匆地从厨房跑出来的阿敏岱拽住了胳膊。
“塔米尔,我的傻儿子,你现在不能去。要去咱也得择个日子。”
“额吉,我一定要娶塔本姆索。”
“我的傻儿子,额吉真为你高兴。”阿敏岱说着流出泪来,她一边擦拭着一边看着儿子悲怆而欣慰地微笑着。
“额吉,您哭什么?塔本姆索答应嫁给我了。”
“呵呵,我说过,卫拉特部落末日到了。”纳木吉冷冷地说。
塔米尔向父亲看了看没说话,他很恼怒,不过正极力地压抑着。
第二天,阿敏岱对着他的丈夫说:“纳木吉,怎么说塔米尔也是你养大的儿子。你为什么这样痛恨塔米尔?他已经长大了,他完全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他没有做错什么。”
“除了他,卫拉特部落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娶塔本姆索,惟独他不能。”
“你?这是为什么?”阿敏岱嘴唇发颤,说不出话来。
纳木吉冷冷地看着阿敏岱没有搭腔。
到了晚上,纳木吉将自己独自关在灶房里。他没有点灯,他坐在泥炉前,噗噗地呷着旱烟。炉口插着一铁钳。也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待到烧了十炉驼粪,烧得纳木吉眉毛打卷,他便抽出铁钳,影一样走了出去。
屋外,夜色涔涔,微风慵懒。纳木吉踩着猫步一点点地走到塔米尔屋门口后停顿了一秒间,然后轻轻地推门进去。矮小的炕头,塔米尔撇开膀子,死了一样睡着。纳木吉瞅准了塔米尔胯裆间蘑菇一样鼓起的地方。他举起铁钳,对准了那蘑菇。哧溜一下,冒起一团浓烟,又哧溜一下,嘶嘶啦啦地冒青烟。塔米尔眼睛没睁开,人却滚到炕脚凄惨地尖叫。
“噢——尼古了——苍天——”阿敏岱号哭着冲进来顺手抄起一铜瓢,哐的砸在纳木吉脑勺上。纳木吉手里的铁钳轰的落地,他整个人也左右趔趄几下后,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塔米尔发出碎心的嚎哭与哀鸣,并用拳头捶打着墙壁。阿敏岱去揭儿子的裤头,揭下几片烂布条。幽暗里看不清塔米尔的伤口有多深,有多糟糕。阿敏岱哆嗦着亮起一盏小油灯,手一哆嗦,油灯落地摔成一地的玻璃。她亮了第二盏,放在炕头,挨近儿子。
“苍天——我还活着吗?”阿敏岱低低地呢喃着。塔米尔突然噤住声訇訇地用脑袋撞着墙壁,牙齿咬得嘎嘎响。“塔米尔,额吉这就去给你找獾油,獾油能治烧伤。呼日勒那里或许有,吉如禾那里肯定有。”
天还没亮,阿敏岱几乎是一口气赶了三十里远的沙窝路,从吉如禾家里寻来了半瓶獾油。当阿敏岱回来的时候,疼痛已让塔米尔脸色发青,眼珠外凸。屋里一片狼藉,他把能抓到的东西都抓去掷了一地。窗户上的玻璃被砸成蜂窝状。也许是累了,塔米尔呆滞地望着某个空间,一股股泪水如夏日的细雨,毫无声息地顺着他面颊往下淌。
“塔米尔,我苦命的孩子,抹了药就会好起来的。”阿敏岱说道。塔米尔的裤裆血肉模糊,伤口沁着血。
一颗烧焦的睾丸,与伤口用一根血管粘连着,当阿敏岱要将它塞入皮囊时,它却咕噜地滚下去,那根血管也就断了。然而塔米尔却未发觉,他望着眼前某个空间,哭肿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死灰色。到了下午,当阿敏岱把那颗烤焦的睾丸叫塔本姆索看的瞬间,塔本姆索尖叫着跳开,仿佛被毒针当心戳了一下。毫无生命征兆的睾丸上,密密麻麻地覆着呈黑的筋脉。
“我不知道怎么办?如果玛格玛额吉在或许知道怎么办。是不是埋在翁衮树下?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阿敏岱哀伤地哭起来,因为早晨的疾跑,她不停地咳嗽着,偶尔还咳出血沫子来。
接着塔本姆索呕吐起来,她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似乎钻进了无数只有着血尾巴的某种虫子。她把那睾丸留下来,裹在布团里。到了夜里,在一阵昏厥中,塔本姆索感觉腹部下豁开一道口子,一股温热而浓稠的液体盈盈地淌出来,又一会儿,一团血肉噜地滚下来。
第二天,塔本姆索把两个软绵绵的肉团裹在一起,埋入翁衮树下。
七七四十九天后,塔米尔死去了。四十九天里,他神色颓废,面颊蜡黄,双目眍䁖。那模样好似血性的生命从未在他躯体上生存过。
从劁去儿子睾丸后的那一天开始,纳木吉再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他独来独往,为了避开与人接触,他在白天里睡觉,夜晚醒着。他头发脱落殆尽,再次长出来的时候,满头的白发亮得耀眼。塔米尔死去的那天夜里,他离开了家。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他的尸体是在一个很高的土坎下的狐狸洞内找到的。他脸色安静,眼睛微闭,甚至嘴角还隐隐地露着一丝笑意。他的裤裆处洇着一滩硬邦邦的血迹,呼日勒给他换殓衣时发现他的阳物已被连根拔掉,只留下一个皱巴巴的伤口。
从这一天之后,阿敏岱再也没有哭过。她的额头上有了新的伤疤,那是因无数次地磕在墙壁上、树皮上、土壤上的结果。
“纳木吉说得对。”有一天吉仁花给她梳头时她这样说道。
一头牤牛被关在牛圈里,关了两天一夜。
凌晨刚过,天空里众星还未散去时,黑牛听到哧哧的踩踏声,它抬头去看,看到一个男人,它不认识他。
当呼日勒和黑牛出现在翁衮树下时,那里已经聚齐了前来祭祀翁衮树的卫拉特人。黑牛被牵到人群中央,它哞哞叫着,一颗颗无助而胆怯的泪豆从它眼眸中淌涌。它抬头向树上望去,那里吊着哗哗作响的胛骨。树下一个人穿着法衣敲着鼓来回跳跃着。
牤牛不知道它正目睹着卫拉特蒙古部落二十七年一轮的血祭仪式。它向四周搜寻一圈,没有搜出和它一样的面孔。它发现自己是孤立无援的,于是它发出震耳的鸣叫。它用坚硬的四蹄刨着松软的沙粒,然后抛向空中,同时喷出唾沫星子,噗噗地抛向空中。它不要这样的束缚,它是一头牤牛,一头还没有听到过母牛柔软鸣叫的牤牛。它要贪婪地嗅着母牛身上的汗粒,然后将它躯体核心区深埋的火红的种子射入母牛温润的子宫里。在那里,血与血的融汇,滋生出一条条狭长的触角,去触碰根深蒂固的野性。
可是,此刻,它却被一群缄默的,面露疯癫的人围拢着。正当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它感觉后颈上被什么猛地一刺,锥心的痛使它脚底立刻发软,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地上,在落地的瞬间它看到一群人向着它跪拜,于是它松软地舒出一缕热气。
牤牛倒下去后,有人用银碗接牛血。滚热的牛血哧溜地溅入银碗里,撞在碗底又旋着甩出来,在空中旋几圈,才落下去。待银碗满了,那个人将碗递到塔本姆索手里。塔本姆索接过牛血,往翁衮树灌牛血,黏稠的血浆顺着树身往下滑。三碗牛血灌下去,翁衮树犹如裹了一件艳红的围裙。这之后,男人们开始喝牛血,这是每次血祭上必须完成的仪式。来自牤牛身上的滚烫的血液进入他们的体内,使他们格外地兴奋起来。他们狂喜而又激动地嗷嗷叫起来,似乎因为嗜血而找到了来自祖人那里的某种独有的秉性。他们惊呼着,双手沾满血,往身上涂抹血浆。他们眼眸中荡漾着某种久违了的狂欢。他们中间,十多个从未接触过女人躯体的男人,此刻一个个面红耳赤,睁着孤傲而凄厉的眼睛,向四野投去一道道不可捉摸的光芒。
很快牛脖颈那股喷溅的血柱变成一股非常细小的血流从伤口慢慢地溢出来,滴落在沙土上,洇成一滩圆圆的小血塘。呼日勒和另外三个男人开始剥牛皮,他们赤裸的上身染着牛血,好似几只野兽在那里撕咬黑牛。牛血的腥味和男人身上的汗混合而成的怪异的味道在空气里扩散。娜布琪九岁的儿子被母亲浇了一身的牛血,此刻正噙着泪站在一旁。娜布琪把手伸过儿子胯裆摸了一下,然后抽出来忧伤地看着死牛。她多么想让牤牛身上纯净的血液能解决她儿子的困难,她儿子胯裆中的那个小阳物总是不长个头。一个矮小而白净的阳物是个没用的花朵,娜布琪在心里这样想着。
吉仁花挺着大肚子,悄悄地往肚上抹了一层牛血。
牛皮被剥下来,内脏也被掏空,牛心,牛肝,牛肺埋入翁衮树下。有人架起烤肉架子。很快,流着黄灿灿的脂油的整头牛骨就拖上架子,见了油腥,火舌便噌噌地燃起来。烤架上,一对儿碗大牛睾丸,哧溜哧溜地在火舌的舔舐下笨拙地抽动着身躯,害羞般地沁着油珠儿。
“叫你儿子吃一口吧——你也吃一口吧——我也要吃一口的。”吉仁花凑过娜布琪跟前,慢吞吞地,一下一下地说。
“我儿子吃一个,不是一口。”娜布琪面无表情地盯着牛睾丸,似乎担心被谁夺去。
塔本姆索安静地坐在翁衮树凸出地表面很高一截的树根上,她将脸藏在彩穗儿后,没人能看到她此刻的神情。刚才,一阵请神、拜神、送神仪式已让她疲倦不堪,她光着的脚丫沾满了尘土。
阿敏岱没有前来参加翁衮树祭祀。当部落人在翁衮树下喝牛血时,她在自家破败的屋梁下自缢了。
三年后,马囊图沙窝地翁衮树祭日里,马囊图沙窝地出奇的寂静。那天天气不阴不阳,万里虽无云,天空里却看不到朝阳。翁衮树下只来了三个人:塔本姆索、吉仁花和吉仁花的女儿,一个三岁女婴。
“咱不要挂胛骨吗?”吉仁花问道。
“不挂了。”
“要是有个男人就好了,还能爬上树把胛骨挂上去。翁衮树好像又长了个头。”吉仁花仰起脸眯着眼望着半空里的树枝。
塔本姆索没有回答,她走过去,坐在树下。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天。
三年前,塔本姆索坐在翁衮树下。她静静地望着身上涂了牛血的男人们,闻到的不仅仅是沸腾的血腥味,还闻到了某种冰凉的“死亡”之味。待男人们开始吃半熟的烤肉时她说:“今晚,想娶我的人就到我家里来吧。”
难解的是,那一夜谁都没有去她家里。更奇怪的是,之后几个月里,马囊图沙窝地所有男人都离开了沙窝地。惟独呼日勒和吉如禾没离开。这是因为呼日勒舍不得丢下他的猎枪,吉如禾年迈,不愿意离开沙窝子。有天夜里,呼日勒跑到吉如禾家,这个时侯吉如禾已经患病卧床半个月了。呼日勒握着吉如禾的手说:“吉如禾哥,雪狼来了。”
“雪狼?”吉如禾的声音沙哑且浑浊。
“我都追过脚踪了,不会错。”
“那它现在在哪里?”
“其实,塔本姆索就是雪狼。”
“啥?你说——啥?”吉如禾睁开眼,握着呼日勒的手陡的颤抖起来。
“吉如禾哥,塔本姆索就是咱的阿巴亥。我从玛格玛老人屋里找到了这个。”他从怀里找出一包,摊开后,是一张皮。上面写满了蒙文。
“你看这里,这里还有图案呢。和塔本姆索一样样的。”
然而吉如禾弹开的眼皮里,一对儿灰白的眼珠怔怔地瞧着某个空间,一动不动。
“吉如禾哥——”
呼日勒小心地把那张皮收起来,然后他坐在吉如禾旁,点燃了一根烟。
之后没几天,刮起风来了。在风的肆虐下,枯死多日的沙蓬草被连根拔起随风滚去,遥遥望去如众多弃甲曳兵在原野里逃遁。
据说,从那以后,马囊图沙窝地再也没有过男人。塔本姆索在翁衮树旁守了一辈子,直到老去她都没有离开过那里。吉仁花生了三个姑娘,都是阿巴亥,但从未有人见过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