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指间的未来

2013-11-16 03:34敏洮舟回族
草原 2013年8期
关键词:长街黑子故乡

□敏洮舟(回族)

我回到了故乡。

早晨的天还没亮,我就从浓浓的睡梦中挣扎起来,洗小净,做邦达,然后爬上东弯,站在了父亲的坟头。

这些年带着母亲迁居他乡,回老家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如果说,老家还有什么事物让我牵挂的话,我想,就是父亲的这块坟地。心里也时常感叹,与故乡的缘分算是越来越浅了。“故乡”一词终被岁月打磨,渐渐变得面目模糊。

有家才是故乡,在我对家的识觉中,没有了双亲,就没有了家的真正意味。

做完度瓦后,心里一阵黯然。在坟地徘徊一阵,思谋着老家没人,回去也无事可做,索性爬上东弯,去看看故乡的晨景。山路有积雪,是几天前下的,倒也不影响攀登。

东弯是座小山,爬上山顶,可以俯瞰整个故乡。故乡是个小县城,南北纵向,一条长街穿心而下,将民居楼舍分为东西两半,长街西侧依傍着一条干涸多年的河道,河道里,依稀还回荡着童年的嬉笑。

我站在山顶,太阳慢慢爬上对面的山头,和我一起俯瞰着脚下的长街和人群。

还未离家远行的光阴里,不知有多少次也是站在这个位置,从相同角度打量着山下的景色,心里却从未有过如今天这样的触动。本以为多年的奔波早已淡褪了对它的印象。可当它生动地裸裎在我面前时,猛然发现,实则它早已雕骨镂心,融在我的生命里了。

这条长街,蜿蜒着我整整一个童年。

人的记忆中总是有些特别鲜明的亮点,总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忽闪忽闪地浮上脑海。山下的长街上,人影攒动。那是上学的孩子们。这情景,一下就唤起了沉睡在我记忆中的某个亮点。

小时候上学总是逃课,逃课后没地方去了,就登上这个山顶,然后从山顶上打量着学校和街道上的动静。

无论上学还是放学的时段,从高高的山顶上,我总能从热闹的学生群里找出一大一小两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他们从街南走来,一直朝街北的学校走去,到了学校门口,小的进去,大的默默地注视一会儿,然后返身再朝街南走去。放学后的情景也是一样。那个身着长衫,戴着黑盖头的矮小身影如一副饱蘸墨色的图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童年时光里。

他们是我的邻居。小的叫黑子,大的那位,黑子管她叫娘。黑子是黑子娘一手拉扯大的。家里苦日子过怕了,所以黑子娘最大的心愿就是让黑子好好读书,然后做个干部,最终过上好日子。这样她才能放心地离开,去见黑子的父亲。黑子娘是个传统的回族家庭妇女,丈夫走后,黑子就成了她生活的唯一指望,本来家中失去真正的当家人,生活应该陷入极大的困境才对,女人孩子能做什么呢!黑子娘却并未印证这条生活铁律,她家里虽然穷苦,但基本的生活保障还算稳定。这个境况,完全归功于黑子娘的一手绝活——刺绣。

老家有个风俗,谁家女儿出嫁,其嫁妆大半必是绣品,这是为了让婆家人看看,新媳妇是个贤淑手巧之人。新媳妇娶过门后,婆家的女亲戚们第一件事必是拥到新房,仔细研究陪嫁的绣品,这个针脚粗了,那个颜色素了,唧唧喳喳地品评一番。

黑子跟我关系很好,但他从不逃学,因为从进入学校开始,上学放学的路上,总有他的母亲陪在身边。不是防他逃学,而是怕他出事或受同学欺负。这一接送,就是整整六年。这样好,不管中午下午,只要黑子娘朝着学校方向走去,我便知道放学时间快到了,于是着手下山。渐渐的,黑子娘不但是黑子上学的依靠,也成了我童年视野里的一个期盼。

谁说往事不可追?此刻重临故地,旧事竟一一纷呈。视野之内,远山,浮云,泥屋,长街,一如从前。依旧缄默着,担待着一代又一代青春而强健的双足。

从东弯下来,我无心回家。清早的街道空空荡荡的,上学的孩子早已坐到了各自的课桌前,街道如被清扫。路面上的积雪被踩出一溜溜驳杂的足印,有大有小,小的更多些。大的,或许更多的是黑子娘或黑子爹们留下的。

心血来潮般,我沿着那些小小的童足印,亦步亦趋地向前行走,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叠合的不光是脚印,隐约还有那些早已远去的时光。

我信步游走着,泛白的往事在这条冷冰冰的长街上一一鲜活。我走着想着,也笑着。不觉到了母校门口。依旧是朱红色的校门,水磨石镶嵌的教学楼门面,操场上的白杨树顺着围墙根排列出一个规整的长方形,校园上空还是回荡的那片稚嫩的读书声。

只是,岁月已剥蚀了校门上浮夸的朱红,黯淡了水磨石上隐约的流光,苍老了白杨树秀弱的形态。惟有那片读书声,仍旧顽固地传承着一群孩子的向往,和一群成人的过往。

我没有走进去,只是在校园围墙外绕行了一圈,算是探望了一回无忧的童年。然后转身向家中走去,循着童年里不知走过多少遍的长街旧路。

黑子家跟我家很近,去我家必先经过他家。因为儿时的情分,我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这扇当年随脚出入,二十年未曾改变容貌的木门。

院子里残雪斑斑,几间土坯房被风烟所蚀,已脱落了早年光洁的墙面,连窗棂玻璃上也沾满了烟熏后的污黄,窗台下面的烧炕洞口四四方方地敞开着,一股浓浓的黑烟正翻滚着涌向洞外,弥漫了大半个院子,鼻腔吸入几丝烟味,禁不住重重的咳了几声。

院子南边,一堆麦草杂乱地堆放在墙角,草堆上顶着一层尚未消融的雪帽。几根黄草搭在草堆前不远的树枝上,随风微微地摆动着。可能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屋里传出了略显沙哑的询问。我答应着赶忙走进堂屋,举目一扫,土坯墙上斑斑驳驳,到处都残留着报纸糊过的印痕,与从前一丝未变。我从最后一次迈出,到今天再次进入,与这间屋子的缘分,竟隔了长长的二十多年。

从黑子家出来,心情莫名的沉郁。短短一晤,寥寥数语,就将整整一个童年都交割清了。黑子娘是幸福的,她实现了她的愿望——让她的儿子过上好日子。

已经实现了,她满足了。赖以坚强的理由骤然而断,她觉得可以去找黑子的父亲了。她安静地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没来之前,她还得感赞造物的准予,所以,她还得生活下去。然而,就在这种朴素的断与未断的维系中,风雨如晦,青灯只影,她会觉得孤独吗?

黑子上大学的时候,我正放浪在广袤的青藏高原。那时彼此还有联系,还未疏远曾在儿时一起编织过梦想的伙伴。

有一年我从西藏回来,约他在黄河边喝茶。傍晚时分,黄河显得格外平静,夕阳悬挂在远远的长河之上,黑子黑黑的脸膛上印染着一层淡淡的红光,他神情轩昂,语气自信,对未来充满着美好的构想。顺着他的描述,我看到了一个花团锦簇的人生,就像黑子娘在昏灯孤影下枯手绣刺的那件娇艳欲滴的罗缎绣品。有意无意问起他的母亲,黑子深情地说:“母亲是真主恩赐给我的今世的天堂”。

当时心里感动,觉得这位儿时好友感念母恩,黑子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穿针引线的日子也不枉了。

这是真主给我们娘俩的一条活路。黑子娘常常这样对黑子说。那年头,愿意呆在炕头专心女工的女孩越来越少,等到快要出嫁时,陪嫁的绣品一件也没做出来,怎么办呢?找人替绣,再给人钱呗!于是,像黑子娘这样的巧手女人就活泛了起来。黑子娘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从主动找活,到慢慢接活,最终门庭若市。她的绣工之精,一时名满家乡。听说,她在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柜子里满满积压着四五年之内的针线活。有些远见的父母,在女儿年纪还小的时候,便张罗着婚嫁事宜,以防日后手忙脚乱。

黑子的每件衣服,每个书本,每顿饭菜馍馍,就这样在黑子娘的手底被一针一线地绣了出来,一朝一暮,一春一秋,这一绣就是二十年。终于,给他绣出了一个锦绣的前程。而她,却衰败了。

黑子很争气,硬是给她考上了一所省重点大学,主修法律,毕业后分配在州政府部门工作。几年下来,房子有了,妻子有了,儿子也有了,偶尔回一趟家,已再不是当年那个流着鼻涕哈喇子,怯怯地拽着母亲的手上学放学的黑小子。如今走到街头巷口,自有人殷勤相顾,频频示好,也算为黑子娘争足了志气。

从狭窄的巷道里走出来,我抬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头顶的天空湛蓝湛蓝的。突然迫切地想回到母亲身边,惟有在她身边,我才能感觉到真正的平静和幸福。在看到黑子娘的那一瞬,我确实身心战栗。

她蜷坐在炕角,背已佝偻。我走到炕边道了赛亮目,轻声问她:“您还认识我吗?”她眯着眼使劲地向我观望,口中说:“我的眼睛麻了,现在看什么眼前都是花的,你还是自己说吧。”我怔了怔,报上姓名。她听后非常高兴,说是儿子的伙伴,是稀客,挣扎着要下炕给我倒茶,执拗不过,只好随了她意。下炕才发现,她不但眼睛不好,腿脚也很不方便,走路一拐一拐的。但沏茶倒水的动作却很娴熟,可以想知,她身罹病患时日已久,早就习惯了。接过茶杯,我看到了她的手掌。如一片凋敝皴裂的秋叶,粗糙黑瘦。肌肉似乎被刀剔掉了,又像一只没了皮肉的鸡爪,只有一根根微微暴起的青筋,在拉线般连动着指掌,我心里莫名地刺痛着。就是这样的一双手,竟将母爱和锦绣挂满了大半个故乡。

她滔滔不绝地跟我聊了很多,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问及黑子,她精神一振,显得很自豪,如数家珍般细数着黑子的儿时过往,像是在对我说,又像自语,品咂一阵,沉默一阵,说现在黑子已购置了商品房,工资很高……

问她为什么不跟黑子去住,她的神情微微一黯,嚅嗫着说:“我住不惯那屋,也舍不得这院老房,况且……况且他也经常来看我。”从她的神情语气中,我感觉她的回答是有所保留的,但也不好细问,便转个话题:“你眼睛跟腿是什么时候患上病的?”她叹口气说:“眼睛麻得早,年轻时绣花落下的病根,那时穷得很,晚上绣怕费电,就烧盏煤油灯,长年累月的,这眼睛就有了毛病了。腿嘛,是几个月前烧炕摔的,下午觉得炕有些凉了,揽着一背篼草去填炕,结果瞎乎乎地踩到灰耙上面了。”说完有些自嘲地笑着。

我觉得已经无法再问下去了,心口堵得厉害。凭想象,我也能勾勒出一些想知道又不忍去问的画面。

走出巷子,我到街边一家商铺里买了些水果点心之类的,然后找到个熟人,托他给黑子娘送去,临走时嘱咐一句:“就说是黑子托来的。”

关于黑子,黑子娘对我的回答是有所隐藏的,她的神色道明了一切,老人是不善做伪的。或许,人间种种,有些情感需要说出来,又有些情感,它只适合收藏,而最好的收藏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

翌日清早,我又伫立在父亲的坟头。父亲无常两年了。在这个初春的清晨,我与父亲就隔着几尺黄土,我却只能静静地站着,望着眼前隆起的土堆,呆立良久。家乡有句老话说:土隔人心。但这厚不及丈的土层真能把两个世界的距离分割得如此决绝彻底吗?

坟头有几个小土坑,那是羊蹄踩过的,还有孩子们丢弃的石头瓦片,躬身拾掇一番,喟叹一声,慢慢往回走。半途回过身来,看见坟边的积雪上散乱着一片新鲜的脚印,此外什么也没有。可是,我还能留下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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