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 勇
一
冯二爷终于挑好了一头一岁口的小青草驴,告诉儿子要买回来。
买驴的那天,冯二爷特意刮了脸,穿了那身只穿了一次的新衣裤,怀揣着儿子给的260元钱去接小青驴。在他的心里,就像是接回一口人一样,甚至就是接回自己的干女儿。
冯二爷和牲口之间有一种天然的默契。这头小青驴,见了冯二爷毫不陌生,任他用手随意抚摸自己的身子,甚至连摸屁股蛋子时,它也显得十分乐意,还时而转过头,用嘴唇轻轻地抚蹭这位新主人。
冯二爷取下驴子的笼头还给主家,带上自己精心准备的缀着红缨儿的皮笼头,要来刷子,把小青驴周身上下刷了一遍。驴儿舒服得把腰身伸得展展。冯二爷要求主家给驴子挂一条红被面,之后就拉着可心的驴子回家了。
这是一头口轻的小草驴,吃手好,不择草料,用两片嘴唇把那些青的黄的草料一股脑儿撸进嘴里清脆地嚼着。冯二爷喜欢这种吃手的牲口,这种牲口不容易塌膘。
在冯二爷的精心饲养下,一夏过去,到了秋上,小青驴肥圆得瓜蛋儿似的,浑身毛色鲜润光亮,只要人跨上脊背,缰绳一抖,就四蹄生风,一路小跑,有使不完的劲儿。
一岁多的驴子,正值青春年少,加上冯二爷的饲养周到,它已经出脱得体格健壮,精神饱满。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几天,小青驴不大肯吃草料了,心情烦躁,骚动不安,两只耳朵时常竖起,似乎要极力捕捉什么,一旦听到叫驴的声音,就立刻以声相应,拌嘴撒尿,急不可耐。冯二爷一阵高兴,他要给小青驴配骡子了。
到了小青驴发情的高潮期,二爷早五更去了柳树庄子王大宝处,让他的种马给驴配种。他怕白天走碰上横插一杠子的叫驴。驴这东西就是驴,驴劲上来是很难阻挡的。不如打早走,免得惹是生非。
搭骡子的收费标准是50元钱,10斤豆子,5斤鸡蛋。50元自然是主人的收入,10斤豆子,5斤鸡蛋就是给种马的酬劳了。
配种的场面精彩而又刺激。这种时候,总是有许多男人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看热闹。一些三四十岁的媳妇婆娘也扭扭捏捏地站在远处观瞧,姑娘们常常红了脸,低下头走开。
王大宝的配种场就设在大路边上,为的是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配种站。这往往使许多路人驻足观看,成了一道诱人的风景。说是有个回娘家的新媳妇从娘家要了两只小鸡,攥在手里,准备回家去养。路过这里,正碰上配种,那牲口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扛着大枪干得正欢。新媳妇看得浑身躁热,情不自禁地喊:“使劲!使劲!”不知不觉中将两只小鸡攥死在手里。当人们发现新媳妇的样子大笑起来,新媳妇才如梦方醒,羞得扔了死鸡,飞跑开了,留下了跑不掉的笑话。
王大宝让冯二爷把驴拴在木桩上,牵出搭照子的骒马站在青驴旁边,然后才牵出那匹雄赳赳气昂昂的大种马。这匹马,毛色紫红发亮,高大魁伟,气宇轩昂,雄姿英发。
种马一见骒马,精神为之一振,围着骒马哒哒哒,转了几圈,然后嗅了嗅骒马的屁股和尿迹,随着一声嘶鸣,前蹄一抬,就要往骒马身上跳。说时迟那时快,王大宝一拉马缰,马头转向小青驴。种马此时顾不得真假,一纵身跳上草驴的后背。
自从小草驴配种之后,冯二爷就格外小心,唯恐小青驴在没有坐胎时被叫驴骚扰。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把一块缀了系儿的毡片绑在驴的屁股上,遮住了草驴的水户。过了几天,看小青驴情绪安定下来,一如往常,冯二爷知道是配定了,才放了心,取掉了毡片子。
第二年的秋天,驴子产下一匹紫红色的骡驹。冯二爷如获至宝,更是没明没夜地侍候着这母子两个。
儿子媳妇也十分高兴,一有闲空就去看这个可爱的小家伙。
媳妇说,“爹对牲口比人还要紧。可也不要为这些毛团累着了自个儿。”
“没啥,爹一辈子就这点侍弄牲口的能耐。如今一个骡子两千多呢!一年务习一个,使的也有了,卖的也有了。趁现在的政策好,抓紧干上几年,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二
冯二爷连续三年务习了三个骡子之后,使村里村外的人傻了眼。一个骡子两三千,三年一个万元户。原先谁都瞧不上眼的冯二,今天令人刮目相看了。这老家伙心眼子贼着呢,给生产队喂牲口,吃队里的,挣队里的,承包到户了,人家的绝活也拿出来了。我们还都一个个眼睛朝外思谋着哪儿去打工,一年有天没日头地苦到年底,大不了也挣上个三四千,有时还常常拖欠。人家守家在地,一年也是好几千!唉,我们这些装屎的脑子。
好多年轻人在自己父母面前说冯二。人家二爷也是个当老子的,一年下来骡子也务习了,牲口也照管了,庄稼也侍弄了,真是越老越值钱。
那些年轻的,年老的,一个个都坐不住了。我就不信,他冯二能做到的我们就不行!一时间,驴价大涨。王大宝的种马更是身价倍增,生意火得让人眼馋。可令人失望的是,种马毕竟不是机器,即使每天吃再多的鸡蛋也不能立马变成精液,没有了精液,好多发情的母驴得不到及时滋润,要么荒了,要么被势不可挡的叫驴半道上占了便宜。
尽管如此,村子里每年仍有十几个骡子生出来。
这一天,赵大成家的来找冯二爷。
“他二大,今天我求你来了。”
“快别说求的话。乡里乡亲的有啥客气的。你说,啥事?”
冯二爷活了六十岁,从来都是他求人,今儿个竟然有人求他,二爷觉得老也老了,倒活出点分量来了。
“明子明年就高中毕业了,说不定能考个啥学呢。我得早些有个打算。”
冯二爷想,可能是赵大成家来借钱。赵大成十年前的冬天,生产队平田整地时被冻岸子压死了。女人四十几岁就守了寡。孤儿寡母的确不容易。娃子又上学,听说学习还好,也不能眼看着孩子上不了学。想到这二爷说,“大成家的,你说,有啥难肠事?”
“我说他二大,您三年务习了三个骡子,都上了电视,成了大名人了。”
“那是牲口争气,我只是操了点心,有啥哩,有啥哩。”
“我家的草驴子这几天不对劲了,不吃不喝,不安静,听见驴叫,又拌嘴又撒尿的,我想可能是那个啥了。我一个女人家,咋去王大宝那儿给驴配种呢?我想来想去,就求你来了。”
冯二爷一听,爽快地答应。“这叫啥事嘛,你打个招呼就对了,还说啥求呢请呢的。”
第二天一早,冯二爷给媳妇交代了一下,就去了赵大成家。
大成家忙不迭地把二爷让进屋里。“他二大,你坐,快坐!”
虽说是孤儿寡母,生活过得紧巴,可屋里收拾得又干净又整洁。冯二爷想,咋说也是女人家啊,要是光棍汉的话,家里不定脏乱成个啥样子了。女人家,女人家,没有女人不成家。二爷心里暗自感叹。
大成家的死活要让二爷吃了她特意煮的荷包蛋后再上路。临行又给二爷装了一摞飞沙油饼。大成家热情得二爷有点过意不去。不就是去给驴配个种嘛,就又吃又拿的,像啥!可是二爷嘴拙,又推不掉,只好带上。在配种回来的路上,二爷打开大成家给装的油饼。嘿,好吃!又绵软,又香甜。二爷吃在嘴里,甜在心上。真不知道这个女人的锅上功夫这么好。
二爷去送驴。大成家连声说谢。二爷给她嘱咐怎样管好驴子,还把遮了自家驴子水户的帆布罩儿罩在母驴的尾巴底下。
大成家手快,一边和二爷说话,一边就麻利地做好了饭。二爷不吃,人家死活不肯,二爷只得吃了。大成家做的是肉面条,面条儿又细又软,咸淡合口。二爷本来只吃一碗的,可吃了一碗,经不住劝就又吃了一碗。就这么点儿小事,就让人家多了许多麻烦。二爷倒觉得反而欠人家的了。
晚上二爷失眠了。躺在炕上,眼前老是大成家真诚的微笑,麻利的身影和整洁的小屋。这个女人做的饭怎么这么合口呢?虽说自家媳妇做饭也不差,可人家年轻人的口味二爷总是吃不惯,不是盐重了,就是醋酸了,他们喜欢干吃,老年人喜欢汤吃,还要绵一点,糊一点的,总不能一个锅里做两样饭吧。就这样,吃着吃着,就没了胃口。今天大成家的饭使二爷不能忘怀。好女人啊!可惜男人死得早。真是好人多受难,是个可怜人儿。想到这,二爷想起自己也是个可怜人。十几年前,死了女人,又当爹又当妈的半辈子,不容易啊!没女人的日子,要多难肠有多难肠,要多凄惶有多凄惶。多少年来,二爷觉得自己是个苦人儿,正如民歌唱的,世上的那个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可咋就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凄惶的人呢。大成女人寡妇拉娃娃,十几年咋过来的呢?虽说自己难肠了半辈子,可眼下儿孝媳贤,又有了孙子,吃穿不愁,算是熬到了头;大成家的孩子才上高中,将来还要上大学、成家干啥的,真是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面呢,一个女人的肉架架怎么扛?儿子在城里上学,女人一个人,忙里忙外不说,一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啊,唉,真是前瞭不如人,后瞭人不如。二爷颠来倒去想了一夜。
自打给大成家帮忙的那天起,二爷莫名其妙地牵挂起什么来了。好像不是儿孙,儿子就在自己的身边,小两口相亲相爱,有啥牵挂的;孙子一天活蹦乱跳地欢势着哩;牲口呢,一天有吃有喝,没受一点委屈。可心里总好像有点什么放不下。
这一天,二爷身不由己地去了大成家,说是来看看驴子的情况。大成家高兴地让座、倒茶。虽说人家也五十过了,可看上去并不显老,仍然手脚麻利得像个四十几岁的女人。这么好的女人却这么命苦!二爷心里酸酸的。
慢慢地二爷心里就有了一个人,时时牵挂着。二爷家住村西头,往常都是出门向西,就到了村外,一边放驴,一边在自留地里拔草。现在他却拉着驴子,不由自主地出门向东,穿过村子,从大成家的门前走过,出了村,再绕个大圈回到村西自家的庄稼地旁。路过大成家门前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眼睛却斜视大成家的院内,他希望看见那个女人,即使看不见人,看一眼那个低矮的小屋,也似乎觉得格外亲切。偶尔看见大成家的那一回,二爷一天都心情愉快,觉得天格外蓝,地格外新,看驴子吃草,骡子欢跳,二爷更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寡妇上坟》,或是猛猛地浪上一两嗓子“少年”。看不见大成家的那天,二爷就焦躁不安,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吃饭索然无味,只躺在自己的小炕上,一根接一根地抽两毛一包的土兰州。
二爷开始注重起衣着来了。往常,不论平时还是走亲戚,都是随身衣服,即使儿子媳妇硬让他换上新衣服走亲戚,他也是刚一回来就脱了,说新衣服穿上扎眼。这次二爷走亲戚,主动换上了新衣服,而且回来也没有就脱,慢慢也就习惯了,反倒觉得,衣服脏了,旧了,出门显得寒碜。
二爷近来,头也洗得勤了,脸也刮得净了,也学着年轻人偷偷刷起了牙。
“爹,你今天咋时兴起刷牙了?”媳妇看见了惊奇地问。
“我牙疼,牙疼。人说刷牙能,能治牙病。”二爷尴尬地支吾说。
“就是嘛,刷牙又清爽又提神,还保护牙齿。我们早就劝你刷牙,您还说,嘴里有啥要刷呢。要是刷习惯了您不刷还真难受哩。”
“那好,我就天天刷。这鬼牙。”二爷说。
一天下午,晚饭刚过。大成家的来了,拿着一摞油饼和几十个鸡蛋。说是来谢二爷的。
“爹,大成婶来了。”媳妇在院子里喊。
二爷忙不迭地从屋里出来,满脸是笑。“来了?快进屋坐!”
“不了。他二大,您给我帮了那么大忙不说,还隔三岔五地去关照,让你费心了。我也没个啥谢的,这几个鸡蛋您补补身子。”
媳妇说,“大婶,看您说哪儿去了,都左邻右舍的,谁家没个事情呢,这么点小事,劳您记挂着。鸡蛋我们有哩,您快拿回去,明子兄弟学习费脑子,给他补补吧。”
二爷说,“就是嘛,就是嘛,快拿给明子吧。看你,多大的个事嘛!”
“他二大,您就收下吧,今后麻烦您的事还多呢。您诚心实意地帮我,我总也有个心吧。您要不收,就说明您以后再不给我帮忙了。”说着,大成家硬把东西塞在二爷怀里,转身就走。
媳妇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送出院子。
二爷手捧热乎乎的油饼和沉甸甸的鸡蛋,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大成家远去的背影。
“爹,人家大成婶一片心意,送来了您就收下。也难哩,孤儿寡母的,求人的地方多着呢。”
这天晚上,冯二爷又没有睡着。
以后的日子里,二爷便常去大成家,查看驴子怀孕的情况。有时候二爷放驴时,把大成家的驴也拉上,还把割来的青草分一些给她。也就时常在大成家吃饭。
这样一来二往的,村里的人都看出点意思来了。心细的媳妇当然早就发现了老公公的异常,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这一天,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男人。儿子前后一想,对呀,爹就是变了嘛。过去忧郁苦闷的样子不见了,显得精神了许多,脸上时常带着愉悦。“这咋办?”儿子说。
“啥咋办?好啊,好事!少时夫妻老时伴,爹老了,有个说话的,有个知冷知热的,有啥不好?”
“不行,不行!六十几的人了,这多不是个事儿啊。再说,我们侍奉一个就够了,还想再请个活先人过来?不行,不行。”儿子说。
“你真是个笨猪!”女人骂道,“你认为大成婶会丢掉自己的家跑到你这儿来?大成婶虽说是女人家,可人厉害着呢,她不像有的人,穷了,就穷声不断,富了,就显山露水。她可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家底子厚实着呢。人家的驴怀上了骡子不是?有了爹的能耐,过个两三年,咱两家的骡子就成了群了。明子上学的钱,她早备好了。就说将来老了,人家有儿子呢,用不着负累你我。爹老了有人侍候着,也用不着我们操更多的心,照样还给我们操心,侍弄牲口。两家又这么近,你来我往,鱼帮水,水帮鱼的,多好!”
“好是好,可爹老也老了,再给咱弄个后妈,这,这叫人脸往哪搁?”男人说。
“你的脸该就在你脸上搁,往哪搁!这是啥丢人事,啊?不要以为人老了,给吃给喝,询寒问暖就是孝子,这才是大孝呢。这事要是成了,谁不夸你,还脸没处放!就是不知道人家大成婶愿意不?”
“算了,算了,不说了。让我再想想。”
转眼就是一年。
一天下午,冯二爷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一进门,就告诉儿子媳妇,“下了,下了!你大成婶的驴下了一匹好骡子!嘿嘿,嘿嘿嘿!”
“爹,人家大成婶家的驴下了骡子,你咋这么高兴呢?我们家下了三个骡子,你还没有这样笑过。”媳妇半开玩笑地说。
二爷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窘迫得语无伦次,“这,这个,这个啥,也是好事么。”
儿子媳妇相视一笑,冯二爷更尴尬了。“我去给驴添些草去。”说着二爷赶紧出去。心突突跳个不住。他听出媳妇话里有话。吃饭的时候,二爷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偷眼观瞧儿子和媳妇的脸色。儿子和媳妇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有说有笑。
“爹,”媳妇说,“大成婶没有侍弄过骡子,刚生下,得好好照料,千万别出个差错。您今个儿就过去帮着给照料照料吧。咱大成婶也不容易哩。”
“这,这个?唉,还是算了吧,她自己弄吧,我们的牲口我还弄不过来呢。”二爷嘴里推辞着,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好厉害的媳妇,咋就把话从我的心里掏了去呢?二爷手足无措,像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让人知道了那样的不自在。
儿子说,“你就去吧。大成婶怪可怜的,好不容易下了个骡子,再出个事咋办。你就多帮她照管上些日子,我们的牲口有我哩。”
二爷听出来了,这是儿子和媳妇的真心话。就深怀感激地点点头。
回到小屋,二爷哭了。心里默默地说,菊芳,你要是活着该多好啊!你看看我们有一对多么好的儿子和媳妇呀。菊芳,孩子们看出来了,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你要谅解我啊!
这天晚上十点多,二爷回来了。可自家的街门已经从里面顶上了。孩子们的屋里灯黑着,他们已经睡下。二爷敲了一阵门,没有动静。心里想,这些娃们,咋就把爹给忘外头了。二爷无奈,站了半天只好折回去。“唉,不回屋就不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