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雨森
我曾经收养过一只猫,它在我家大约生活了半年,后来就死掉了。那段时间,我的生活出了一点小问题。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但我和李彤还会经常说到那只猫。
那时候,出于习惯,每天傍晚吃过晚饭,我和李彤都要出去散步。我们沿着光明河边的水泥小路往南走大约一公里,那里有个小型广场,我们会在棕榈林里的石凳上坐一会,然后原路返回。一路上,我们都不说话。我走得比李彤快,所以一般都是我走在她前面,我们始终保持大约五米的距离,有时候距离拉远了,我会停下来等一会,但我不会等李彤走近,我会在她离我将近五米时,继续往前走。也有的时候,我们会遇到用丝网捕鱼的人,我会站下来看人捕鱼。我感到奇怪,散发着臭味的河水里怎么会有鱼,然而有好几次,我确实看到有人捕到了鲢鱼,并且会引来一堆围观的人,有人甚至会大呼小叫。每当我停下来看人捕鱼时,李彤就一个人往前走,走出好远,但我并不理会,因为我相信,不管她走多远,我都能赶上她,超过她,然后仍然与她保持五米左右的距离。
没有人会看出我和李彤有什么不正常。我们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正常。我们就是两个散步的人,结婚以后,我们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现在我们离婚了,我们依然保持着这一习惯。是的,我们离婚了。半年前,李彤将一份写好的离婚协议放到我面前。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已经是第二次这么做了。李彤第一次把离婚协议拿给我时,我笑了一声,看都不看就撕了。我知道,自从那个转业军人出现之后,李彤迟早会跟我来这一手。那个转业军人是她的高中同学,也是她的初恋,他们在一个学习什么重要理论的培训班上意外相遇,接着就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李彤从不对我隐瞒什么,或者说她觉得我这个人连欺骗的必要都没有,她把她和转业军人的事都跟我说了,甚至有一天晚上我想和她做爱时,她躺在床上平静地说,下午她刚与转业军人在宾馆幽会,如果我还对她刚被其他男人亲昵过的身体有兴趣,想做什么尽管做。我当然要做,我是李彤的丈夫,其他男人可以做,我更可以做,有法律保护着呢,我没什么顾虑。我相信,那个转业军人不过是投向我们平静生活的一枚石子,只能激起短暂的浪花,等到石子沉入水底,一切又会平静如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所以,我觉得李彤要跟我离婚,不仅可笑,而且完全没有必要。
然而时隔不久,李彤再一次提出离婚。看来,有些道理李彤永远不会明白,比如生活,它的常态就是平静如水,就是淡而无味,但李彤显然不甘心过这样的生活,旧情重燃的李彤,把生活想象得像正在绽放的鲜花,每一刻都会有变化,每个瞬间都应该有惊喜。我开始意识到,即使没有那个转业军人,李彤也会跟我离婚。但我依然用商量的口气说,就不能再等等吗?我的意思是,女儿就要高考了,就是离婚,也要等到女儿高考好了再说。
“你觉得还有等的必要吗?”李彤用她洁白细长的食指敲了敲离婚协议,示意我在上面签字。
好吧,我就签字吧。谁有办法阻挡那些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呢。我取过离婚协议,认真看了起来。李彤把我们离婚的理由说成是感情破裂,我觉得不妥,既是破裂,就该有裂痕,我们感情的裂痕在哪里呢?我找不到裂痕,但我懒得去改了。我着重看了她对财产和女儿的处理方案。平心而论,李彤对我够仁义的,她把房子给了我,女儿归了她。我心里想,家都没有了,还要房子干什么呢,但我说出来的话是,房子也归你吧,你可以不考虑房子的事,但我不能让女儿跟着你没房子住。李彤犹豫了一下,转身进书房重写了一份协议。这一次,我只在协议上扫了一眼,就爽快地签字了。
既然爽快地签了字,我就应该同样爽快地从这个家里滚蛋。我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这是初春的一个下午,窗外阳光灿烂,窗台上的一盆玉边吊兰依然没从严冬里缓过神来,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突然觉得那吊兰就是我生活的缩影。我以为我会伤心,可我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我甚至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哼起了即兴小调,仿佛正在为一趟愉快的旅行做准备。就在我提着拉杆箱往外走时,李彤突然堵在了卧室门口。
“你要去哪里?”李彤红着眼睛说。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不管怎么说,我是不该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我往后退了两步,看着李彤说:“这好像不是你要考虑的问题,再说,现在你也没权利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现在我还有这个权利,”李彤冲过来夺过我的拉杆箱,“我们还没办手续,在法律上,我还是你的妻子。”
“你不会这么快就后悔吧。”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点上一根烟慢慢地抽着,任由李彤把我的衣服从箱子里扒拉出来,东一件西一件地散落在地板上。
“我不后悔!”李彤甩着她漂亮的长发说,“我希望女儿高考之前,你还住在这个家里,我暂时不想让女儿知道我们离婚的事。”
离婚。缓期执行。有点意思。我叹息一声,把散落的衣服捡起来,叠好了重新放进衣柜。好像为了感谢我的配合,李彤竟然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并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每天都抢着把这份原本属于我的家务做了。也就是说,在李彤眼里,我不仅没资格做她丈夫,而且连做饭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喜欢围着灶台转,喜欢像变魔术一样把简单的原料变成各式各样的菜肴。俗话说,男人无能,洗锅洗碗抹盆;女人无能,骂鸡骂狗骂人。我承认我是个平庸的男人。我认为这跟我学的专业有关。上高中时,政治老师说,哲学,是一门让人变得聪明的学问。谁不想聪明一点呢,于是高考时我就报考了哲学专业。可是,生活其实不需要哲学,或者说人们已经变得比哲学家更深刻。现在好了,我这个曾经读过《判断力批判》的人,到头来只能接受生活的批判。我先是被分配到一家针织厂做宣传干事,工作不到两年,这家工厂就倒闭了。后来,我做过代课教师,广告业务员,还蹬过一段时间的三轮车。现在,我是这个城市的交通协管员,不管刮风下雨,不管风吹日晒,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我每天必须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穿着黄马甲,挥动小红旗,不管那些行人听不听我指挥,反正我必须站在那里,必须挥动红旗,这是我的工作,我已经是城市街道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我没有怨言,这些年来,不管干什么工作,我从不抱怨,因为我学过哲学,我能够用哲学思维找到工作的意义,我会把每一份工作看得与美国总统的工作同样重要。
李彤则不然,不论做什么工作,她都不满意。她最初是一所学校的打字员,自学考试取得本科学历,又参加教师招考成了一名正式教师,后来又参加公务员考试进入政府部门。她似乎特别喜欢考试,也特别能考试。她对目前的工作还不满意,我猜想,如果不是那个转业军人突然出现,她可能还要参加考试,考到省城去,甚至考到北京去。
离婚后,李彤开始谋划她和转业军人的未来生活。事情好像并不顺利,我感觉可能是转业军人那里遇到了麻烦。李彤的心情因此时好时坏,这从我们家的晚饭就能看出来,李彤心情好的时候,晚饭不仅丰盛,而且色香味俱佳,心情不好时,则可以简单到开水泡饭。有一次,李彤烧的青菜沤得又黄又烂,看上去跟猪食差不多了。很明显她做菜时走神了,走得很远。吃晚饭时,我什么也不说,只顾埋头吃饭。女儿忍不住了。女儿说,老爸,我真不明白,这么难吃的菜,你怎么吃得那么香呀。我说,我没觉得难吃呀,青菜烧成这样,也是别有风味,你妈是想让你换换口味呢。没见过这样换口味的!女儿冲我翻了个白眼,嘴尖得能挂油瓶。我正担心女儿问我为什么现在不做饭了,还好,女儿三扒两扒地将碗里的饭划到嘴里,抹着下巴的饭粒说,悲剧啊,要是我妈以后的做饭水平老这么不稳定,这日子怎么过呀。我看到李彤惊慌地抬起脸,看看女儿,又看看我。我赶紧摇头,表示我什么也没说。
为了不让女儿看出什么异常,我还和李彤睡一个房间。当然,我们不会再睡一张床了。我睡地板。我们像两个冒充夫妻的地下战士,时刻提防着女儿的突然闯入。女儿从小就这样,进我们卧室从不敲门,什么时候想进就进。记得她上小学时,有一天晚上我跟李彤正在做爱,女儿突然推门进来,好在是冬天,我们盖着被子,但看到高高耸起的被子,女儿还是好奇地问,你们在干什么?我说太冷,我跟你妈在取暖。女儿不屑一顾地说,你们的取暖方式也太不正确了。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李彤一听到取暖这个词,就忍不住要脸红。尽管女儿长大后,已经不再随意进入我们的房间了,但我还是小心翼翼,一旦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立即一跃而起躺到床上去。有一天晚上,我这样折腾了三次,竟然感冒了。我打着喷嚏流着鼻涕头昏脑胀浑身酸痛。我当然不指望李彤深更半夜跑出去给我买药,只好喝了一大杯开水,用被子蒙住头睡觉。第二天早上,李彤破例先跟我说话了。你说了一夜的胡话。她坐在床上,猛地掀开被子,一股凉风掠过我的脸。我想说对不起,可我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我的喉咙已经沙哑了。
感冒持续了两个星期,我就是在那期间遇到那只猫的。我记得那天我和李彤吵架了。我们很少吵架,通常我发现李彤情绪不对劲,就采取回避策略,躲到外面去走一会儿,估计李彤不再生气了再回来。那天我还没来得及回避,李彤就爆发了。我一进家门,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李彤就把一块抹布砸到我怀里。你卑鄙,你狭隘,你阴暗。李彤指着我,怒气冲天。你有什么火尽管朝我发,你把周正拦在路上训斥人家干什么,你凭什么训斥他,你以为你是谁?我被李彤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她,谁是周正?你明知故问!李彤一甩手,一些水滴飞到我脸上。周正,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那个转业军人的名字。我终于想起来了,那天早上,有个骑车的男人一手握着自行车把手,一手拿着个烧饼在啃,还走的机动车道,我就把他拦了下来,说了他几句。我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转业军人,更不知道他叫周正。我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什么周正。说完就摔上门出去了。
我到附近的花鸟店逛了逛。两个老头在路边下棋,我蹲在旁边看他们下完一盘。在一家服装店前,一个男孩拿着一张只剩下一角的报纸在看,很专注。我认识那个男孩,是个流浪儿,我曾给他买过一只烤红薯。我没想到他竟然识字,想走过去和他说话,走近了才发现,他把报纸拿倒了。我挨到天快黑时才往回走,在楼梯口,我看到了那只猫。
尽管楼梯里光线很暗,但我能看得出,那只猫又脏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它沿着楼梯试图往上爬,因为饥饿,它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每上一级楼梯,它都要艰难地努力好长时间,然后躺下来,身体就那样无力地瘫在地上,不停地喘气。我从它身边经过时,它本能地缩到楼梯边上,似乎怕我踩着它,又似乎在为我让路。那双满是绝望和乞求的眼睛,让我忍不住回头再看了它一眼。
半夜里我被猫叫声惊醒。声音就在我家门前,很轻微,很柔弱,也很固执,一声之后,好长时间又是一声,像无可奈何的呼唤。我只好起身开门。我看到它坐在我面前,对着我轻轻叫了一声。
我家住在六层。我无法想象这样一只弱小的猫会艰难跋涉那么久,然后来到我家门前。一时间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赶它走,还是将它收留。看着它无力地低下头慢慢躺到地上,我担心它会就这样死去。我可不想让一只来历不名猫死在家门前,于是决定先给它找点吃的。我找出一只小碗,盛了半碗米饭,用开水稍微泡一下,再将一只煮鸡蛋捏碎了,搅拌在里面。它似乎知道我会给它准备一顿吃的,看到我端着碗向它走去,它往后退了退,低头在地上嗅了嗅,那意思是,你就把碗放这儿吧。
它真的饿急了,一口吞下那么多,都呛着了,伸了好几回脖子,才将那口饭咽下去。一会工夫,碗里就被它舔得干干净净。我又在碗里倒了点水,它也很快就喝光了。我想,它已经吃饱喝足了,暂时不会饿死,便关上门继续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门,看到它正贴着墙躺在那里。风吹过来,把它背脊上的毛吹得竖了起来。我以为它死了,用脚轻轻碰它一下。它抬头叫了一声,似乎对我惊扰了它的好梦表示不满,然后埋下头继续睡觉。这样一只瘦猫,我本来并没准备收留它。我找来一只纸盒把它装进去,送到楼下的草地上。它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两脚搭在纸盒边上,惊恐地望着我。我转身离去时,它突然叫了一声,声音很低,但听得出它用了很大的力气。我回头看它时,它一下子跳出来,踉跄着奔到我身边,身子倚着我的腿,仰头看着我。那一刻,我突然看到了一张笑脸。我不知道猫会不会笑,但那确实是一张笑脸。我只好把它抱进纸盒,重新带到楼上。
中午,我决定给它洗个澡。我在一个旧塑料盆里放了半盆冷水,加进一些热水,用手试了试水温,再把它抱进去。它惊慌地往外爬,似乎担心我会杀了它。我把它按在水里,在它身上倒了一点洗发精,揉出一大堆泡沫,再用水冲洗干净。水立即浑浊得像泥浆,还有一些暗红色混在里面。我用清水给它再洗一遍,这时我发现,它身上有许多小伤口,这些伤口,是被虱子咬出来的。这是一只生了虱子的猫,很显然,它被不负责任的主人遗弃了。
因为身上的毛全湿了,那些虱子大部分暴露出来。我找来一把尖头镊子,一只一只地把虱子夹出来丢进水里,再用干毛巾给它擦干身子。现在,它已经是一只可爱的小黑猫了。它在地上试着跑了几步,抓了抓耳根,突然掉头追着自己的尾巴转起圈来。
“你在干什么?”李彤突然大叫起来,不知道是冲着我还是猫。
猫受到惊吓,身子一纵钻进卧室,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我顾不上找猫。我得赶紧把卫生间收拾干净。李彤是个爱整洁的人,看到卫生间里污水横流,肯定要生气。我不想惹她生气。
等我忙完了从卫生间出来,李彤正蹲在卧室里,拿一根竹竿在床底下捅来捅去。
“你不会把一只猫留在家里吧?”李彤不满地看了我一眼。
“哦,不会。我想把它送人,可它太脏了,我怕没人要,就给它洗了个澡。”我不假思索地编了句谎话。
“直接扔掉就是了,给它洗什么澡。”李彤直起腰,已经忙得满头大汗。
“早上我已经送到楼下了,可它又爬上来了。”我继续编着谎话。
“嘁,真是的,你就不能送远点。”李彤把竹竿丢在地板上。竹竿滚动着,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声音,那只猫惊慌地从床底下爬出来,被我一把抓住。
“就这样扔掉它会饿死,我想先留着,说不定有人想收养一只猫呢。”我抹去挂在猫耳朵上的一缕蛛网。
李彤不置可否地进了卫生间,当着我的面把裙子下摆捞得老高,用毛巾拍打着上面的灰尘。我看到了她粉色的内裤,那是我曾经熟悉的风景,现在看上去已经相当陌生。
我把猫送到门外的纸盒里。因为担心它身上可能还残留着虱子,我暂时还不想让它进入家门。我在纸盒里铺了一层碎布,又到阳台上找来一只空花盆,装了些土做它的厕所。做完这一切,我想该给它取个名字了。我倚在门框上,抽着烟,流浪猫,柏拉图,英雄,普拉蒂尼,小星星,阿波罗,苏东坡……这些名字鱼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游过去又游回来,却没一个让我满意。后来还是那只纸盒给了我灵感,那是一只kiss cat牌子的鞋盒,我想就叫它卡特吧。卡特,我试着喊了一声,小猫竟然抬起头来对着我叫了一声。看来,它也认可这个名字。
每隔三天,我就要给卡特洗一次澡。小家伙已经知道配合我了,而且还掌握了洗澡的周期。每到洗澡的日子,它会自动走到卫生间里,乖乖地站在它的澡盆旁。如果我稍有迟缓,它就会用爪子在澡盆上轻轻地抓一下,有时还会叫上那么一两声,但依然安静地站在那里,并不显得不耐烦。洗澡的时候,它会先用一只爪子在温水捞一两下,似乎想试试水温是否正好。每次我用沐浴液涂满它全身时,它都会紧张地闭起眼睛,直到我用清水把它冲洗干净,再用电吹风把它浑身吹干,它才惬意地睁开眼睛。我给它捉虱子时,它也不再挣扎,有时还用爪子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挠几下,好像在告诉我那里可能有虱子。它已经习惯了被我收养的生活,尽管我给它的活动空间只是门口不足两平方米的地方,它的玩具,也只是一只布娃娃,那是女儿在超市买方便面时得到的赠品。
我一直担心,李彤哪一天会突然要求我把卡特送走。我是个甘于寂寞的人,但我也不拒绝那些庸常的快乐。李彤如果要我把卡特送走,在感情上我已无法做到。不可否认,卡特给了我不少快乐,它让我出门在外时有了一份牵挂。我不知道卡特会不会寂寞。每天我去上班时,卡特会把头从楼梯扶手的栅栏里探出来,对着我叫一声,目送我下楼,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它已经能听得出我的脚步声,每次回家,我刚到楼梯口,就能听到它在楼上的叫声,有几次它竟然冲到楼下迎接我,然后在我面前一纵一纵地奔到楼上。
晚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蹲在门口陪卡特玩。我把布娃娃扔来扔去,逗得它一会扑到这边,一会扑向那边。我借着灯光把手影投在对面的墙上,它立即扑上去,追着手影跳来跳去。有时扑得太重,它的身子会撞在墙上,再弹回来,摔个四脚朝天。这时候,它就耍赖躺在地上不肯起来,但只要我做出关门的样子,它就打个滚跳起来,继续捕捉我的手影。我觉得玩得差不多了,说一声今天就玩到这儿吧,它就走过来,温顺地把头在我的脚上靠一会,然后坐到它的窝里,看着我熄灯关门。
卡特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变得壮实起来。我曾考虑是否要给它买些猫粮,但卡特对吃毫不讲究,再简单的饭食,它会和我一样吃得津津有味。也许它也知道,任何过分的要求都可能让女主人立即下决心把它赶走。有一天早上,李彤正在门口换鞋准备上班,卡特竟然扑上去抱住一只鞋玩了起来。我紧张地看着李彤,怕她飞起一脚把它踢翻。李彤在它头上轻轻拍了两下,让它走开。我听到李彤说,坏卡特,不许调皮。我看到卡特抬头向李彤露出一张笑脸。我还看到,李彤也冲卡特笑了一下。
李彤其实已经接受了卡特,而我竟然毫无察觉。也难怪,我和李彤,除了必要的几句对话,已经没有任何交流。我家以前很少吃鱼,但最近一段时间,我家餐桌上经常出现鱼,我以为是李彤为了给女儿增加营养,实际上李彤是为了卡特才买鱼的。有一天晚上,我被几个朋友拉去喝酒,回家时发现卡特不见了。我以为是李彤背着我把卡特送走了,打开门一看,李彤正和卡特在客厅里玩。见我愣在门口,李彤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这笑容,让我想起当初我做代课教师时,每次把试卷送给她打印,她都这样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一下。在一定程度上,我就是因为她的笑容才追她的。然而结婚不久,我就再也看不到李彤的笑容了。我想告诉李彤,卡特身上可能还有虱子,但我没说。我在李彤对面蹲下来,和她一起陪卡特玩。我对卡特说,卡特,笑一个。李彤把卡特护在手里,对它说,一身酒气,叫他快去洗澡。
那天以后,每天晚上我和李彤散步回来,都要一起在客厅跟卡特玩。我们轮流把布娃娃扔出去,让卡特去追。我们依然不说话,但彼此之间已经有着一种默契。有时候,我们并肩蹲在一起,我们那样靠近,身体的接触,以及李彤身上的气息,会让我产生类似于青春期与女生的身体偶然相碰的那种感觉。我克制着身体的冲动,把卡特送到门外。那个纸盒已经嫌小了,你该给它换个房子啦。有一次,我听到李彤在我身后说。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给卡特换房子,它就病了。发现卡特生病时,它其实已经病得很严重了。它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那时正是潮湿的梅雨季节。猫是不能着凉的,我想可能因为纸盒太小,卡特睡在地上着凉了。我掰开一颗阿莫西林胶囊,倒出一点药粉,用开水溶化了,怕它是肠胃有问题,又在里面加了一点诺氟沙星,让卡特喝下去。卡特竟然很配合地喝掉一大半。我找出一只大纸箱,用胶带封好,只在一边开了个可以让卡特进出的口子,将一件旧毛衣铺在里面,把卡特放进去。我相信卡特吃了药能迅速恢复健康,但卡特只是昏睡,浑身冰凉。我把卡特搬到阳台上,它的粉红色的小舌头已经微微吐了出来。我轻轻喊了一声卡特,它有气无力地答应一声,似乎想睁开眼睛看看我。但它已经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卡特是在一天下午死的,具体时间我不知道,我去上班了。晚上回来的时候,它的身体已经僵硬。我盯着卡特看了一会,然后用旧毛衣把它包好,连同它吃过的饭碗,一起埋到楼下花圃里的一棵茶花树旁。
吃晚饭时,李彤过一会就把脸扭向一边,抹着眼泪。女儿默默在餐桌前坐了一会,什么也没吃,就拿着书包去学校上晚自习了。我也在流泪。泪水慢慢从我的脸上淌到饭碗里,我就那样一口一口地吃着。夜里,我躺在地板上,心情依然沉重,眼前总是卡特活蹦乱跳的影子。我听到李彤对我说,还在难过?我在黑暗里点点头。我感到有一只手在我身上摸索。我抓住那只手,紧紧地握着。李彤轻轻一拉,把我拉到床上,泪流满面地扑进我怀里。我像当初谈恋爱时第一次抱她那样,小心但又充满力量地把她搂进怀里。
每天傍晚吃过晚饭,我和李彤依然一起出去散步。女儿已经顺利考上大学。我们并肩走在一起,说一些有关女儿的话题。我们都忘了我们曾经离婚的事。每次从那棵茶花树旁经过,我们都要停下来看一看,都会想到那里埋着我们的卡特。让我们惊讶的是,第二年春天,那棵茶花树竟开出满满一树白花。我们从那里经过时,李彤指着那一朵朵绽放的白花说,你看,那些花像不像卡特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