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颂

2013-11-15 12:38殷伯达
雨花 2013年5期
关键词:扬州

● 殷伯达

趁太阳还没有升起,趁月亮还没有隐去,御一身醒后的清爽,闲步古巷。盈尺的路,顶好是青石板的,老的那一种,有岁月的痕。逾丈的壁,透过密布的紫藤,有拴马的铁环不肯告诉它的年岁,一如黑漆大门两侧寂寞蹲守的石狮,一袭目光的无意交织,让你顿悟时间并不透明。穿能踩出声音的鞋,柔婉的轻灵的为宜,这样,敲入你耳帘的,才是清脆的古音。如琴的敲击,也会唤醒高墙内的兰花草桂花树,它们把风起舞,在你脚步起落的静处旋成一缕香。是那般多半是梦少半是醒的幽香,诱你的心跌入一幅修长的晨色,以为人也是风景画里一滴似融非融的墨。

在喧嚣未起,晨色微漾的静谧时分,古巷是活的,是有呼吸的生命。迎着它曼妙的微笑寻去,也许你将邂逅清代中国南方的画坛泰斗和尚石涛。石涛生命中的最后十年是在扬州度过的,并且留下许多类似神话的水墨传奇。此外,他还是一位园林设计大师,个园里四季并存的景色,据说是他让石头们来演绎的。他还令一组巨石,赴何园化为奇观。这便是被园林界称为独步天下的杰作“片石山房”。有一天,石涛感冒了,身边没有家佣,便独自拿了一只瓷盘去巷口买豆腐。和尚石涛看着卖豆腐的半老徐娘,心里有些欢喜,便跟她打趣说:“你喊我一声,我给你画两个馒头。”南方画派第一人笔下的馒头当是怎样的非凡惊绝,无缘欣赏到了。豆腐徐娘把装了豆腐的瓷盘塞进布衣和尚怀里,脆声道:“去死吧!你个臭和尚!”这一声骂,竟令石涛痛快淋漓地狂放大笑,风寒顿时痊愈。这一幕场景,应该发生在城西大东门外,只是他的寓所大涤堂,和尚用自己的积蓄为安度晚年买下的寻常民居,如今已无踪迹。包括郑板桥的枝上村,包括黄慎寄居的三山草堂和刻竹草堂,李鱓暂栖的小东门内西雷坛,汪士慎的寒舍巢林书屋,心里是极想进入的。这些零星散布的画屋,是最接地气的文脉,即使不如新建的盐商豪宅落地得那么富丽堂皇,但有它们醒在那个从前的地方,你才会真切地感悟到石涛笑声中人性的本真,郑板桥“瓶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当早餐”的那份贫而且清的心境,金农那股“我今常饥鹤缺粮,携鹤且抱梅花睡”的别样情操,汪士慎67岁全盲后“双扉久不闻人声”时“忧贫不碍狂”的人杰风范,以及“八怪”诸君借贫耍酷的超然幽默。历史的印痕跟人的记忆一样,是有限的,但在当今旅游业烂漫生长的境况下,缺失的历史被克隆成古色古香的现代钱柜。扬州八怪们的陋室是不会这样还俗的。因为它们不可能形成规模经济的优势,容纳不了大批购门票进入的人群。而进去的人才知道它们的精神天地有多深邃辽阔,以致你访过一遍,一生都走不出那扇记忆的门。扬州八怪,不只有原创的天赋、不羁的个性、自由的精神、孤傲的风骨,更有隐于俗而显于雅,耐于贫而乐于守的独特而复杂的人格,谁想东施效颦都会成为笑谈。所以,这是别的任何一个城市都无法仿造的扬州文化的奇山异峰。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座城市的文化,虽然华丽的外壳是要有的,但主体应该是人以及人所张扬的个性风格。或许会在某一个清晨,这些非景点式寒舍,会醒在它们曾经的寂寞处,甚至不需要费心设计流行广告词,也会有接踵的游人慕名而来。静,也是一种吸引力。

成群成群的游客赶集一般匆匆走过“修旧如旧”的古街时,站在古巷的幽静处,旁观如潮的人流浩荡在崭新的古街上,你会觉得如今的人对一个古字的新鲜感是何等的简单痴迷。故人似乎并不这样。有一位叫刘应宾的清朝人是这样写扬州的:“城廓全非古,怀古须寻图。”清时的古,没有人为了渔利而折腾它们,那么在“六街化作流苏结”的锦绣扬州,城西北九曲池上李广听自己创作的《水调九曲歌》的木兰亭,城东南的孔融故宅高士坊,城北为吴王夫差构筑的邗沟庙,以及隋炀帝的行宫山光寺等等,应该还能寻到遗踪迷迹。扬州这座淮左名都,曾经遭遇三次血腥的洗城,一次是南北朝,一次是南宋,最后一次是明末清初的“十日屠城”,惨烈到“十家已烧九室空”,摧毁性的洗劫,使得这座城市地面上存活的古物,大多并不算很老。这样,就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有趣的谜。

唐开元十三年,李白游历扬州不到一年,散金三十多万。当时的扬州,有怎样的豪华酒店可供他享用?这笔巨款究竟是怎么花掉的?这里有许多值得我们猜想的异度空间。接着是天宝十三年,他又来了。这一次,结识了一个朋友叫做魏万,估计酒量和口才都是顶尖的人物,否则李白不会那么放心地把行囊里所有的诗文尽数托付给他,请为编集。魏万替他出书了吗?唐代的扬州,是一座天下文豪向往的开放的大都会。唐宝历二年的冬天,刘禹锡罢了和州刺史,白居易病辞苏州刺史,那时没有E-mail,没有手机,没有BP机,也没有座式电话,两个人竟然在某处酒楼或者繁华地带也可能是官宴邂逅了。唐时扬州的旅游业应该是极其兴旺的。二人携手登上栖灵塔第九层时开怀大笑,俯看地面,竟有数不尽的游人在看他们。那时的扬州,已经有了眼下旅游新词“慢生活”的最佳人居环境,所以白居易畅游半月而余兴未尽。那时究竟有怎样的闲游项目拴得住人的心,留得住人的情,当是一个有趣的课题。刘禹锡从冬天玩到春天还不想离去,某春某夜,那一夜,他们是在被唐代许多诗人提及到的水馆,这座当年名闻遐迩的酒店是怎样的形状?坐落在何处?你可以在古巷口找一处茶馆,搭着烫干丝抿着魁龙珠惬意地猜想。群贤狂饮,众人大醉,就地沉睡。独醒的五十五岁的刘公得意非常,童心大发,在一位地方官员的枕头上挥毫泼墨,纵情题诗。这是何等的狂雅。

曾十三次来过扬州的苏东坡,元祐七年以龙图阁学士充淮南东路兵马钤辖知扬州军州事。那年他五十七岁。二月上任,八月以兵部尚书召还。这位豪放派词人在扬州酒宴上则精于示弱,常常狡猾地“颓然坐睡以示醉”,从眼缝里悠然地窥视满座皆醉的百态,清醒而快乐地欣赏主人所献歌妓的“娇后眼,舞时腰”,在“美人微笑转星眸”的惬意中发问“江南春伴侣”:“谁似我,醉扬州。”也许正是以这种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微醺状态俯瞰风景,东坡太守才会写出“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这等唯美的扬州印象。这应该说是历代文人咏扬州中特别文雅的遣词。

关于扬州出美女,有一种说法是有据可考的,时间得推到三百多年前,即每年专人赴全国各地挑选未成年的女童,必须得面相、骨骼、肤色、智商、性情俱佳的,当然也只能是穷人家的孩子像买牲口一样成批地买回来之后,有专人教授琴棋书画,专人教习礼仪女红,专人负责服饰化妆,这样地严格训练到及笄的年龄,每年都会有一次买卖这些女孩的交易大会,来自全国各地的富豪们怀揣着重金赶来扬州,像去内蒙买一匹好马一样买下她们。因为她们太年轻了,所以被称为瘦马,有位叫金烺的诗人曾用《广陵竹枝词》来趣说:“十三学画学围棋,十四弹琴工赋诗,莫管人称养瘦马,只夸家内有娇儿。”显然,这些小美女的原产地无法查考,扬州只是她们的加工与售销地。从这样一个事实来看,扬州并无出土土生土长的美女一说。如今,有人将扬州美女操作成一种正能量,从创意角度而言,可谓满足了某种需求。

其实,平凡的扬州女孩在特殊的历史时刻表现出的人格之大美,同样令我们敬佩不已。公元一千六百四十五年四月,清兵攻破扬州城,一名将领在小巷深处掠到十七岁的女孩张氏,疑为天仙,遂将抢来的珠玉锦绣悉数送她,欲行亲近之好。女孩别脸而泣,悲伤欲绝,将领一时难以得逞。到金陵后,部队即将北上,女孩趁夜“以白绫二方楷书《绝命诗》五首”,用防水细件盛之,油漆布裹好,藏入怀中,渡江时乘隙投江而死,诗中有“已将薄命拼流水,身伴豺狼不自由”的铮铮壮言,也有“吩咐河神仔细收”的从容镇定。诗还有跋,告知世人身藏黄金二两作葬资,人们在她的鞋中搜得。同年四月,还有一位扬州女性可与张氏相提并论,她便是守城指挥官卓焕的妻子钱氏,城破的前一天,她对丈夫说:“城必陷,妇女不能免辱,孰若先死。”卓焕极力劝阻,告诉她藏在墙壁的掩体内,可保性命。钱氏抱着三岁的儿子飞奔到后花园,“跃池而亡”,接着,“焕少寡之姑、未嫁之妹二人,幼弟三人,相从同死”。读这些扬州寻常女性故事,天下汉子都会为之动容。

有一双晶莹而柔韧的目光,穿越两千一百年的时长,在蛮荒的北疆,遥望她的故乡。她是一位公主,也是一个孤儿;她享受过锦衣玉食的奢华,也经历过家破人亡的苦难;她向往十六岁少女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可她却要用一副柔弱的肩膀承担一个大国的神圣使命。在她离开扬州远赴乌孙的途中,一定有过寻常少女难以忍受的忧伤,要不,在灵璧那个地方,她就不会久久地扶石而立,回望故乡。她站立了多久?用她短暂的人生没法丈量。否则,在那块如肌肤一般附有灵性的巨石上,怎么会留下腕节清晰的纤纤影掌。我曾经这样想象过刘细君的容貌:一双读得透这世界的明眸,令花儿不再灿烂的笑靥,像清泉流淌在天栈之眼的歌喉,如奶酪般白洁润泽的肤质,胜春柳迎风而起的舞姿。这位比王昭君出塞还早了七十二年的和亲公主,她像普通的邻家女孩那样多愁善感,听她那句“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的心诉,你可以想象她有多凄楚无奈。同时,她又像巾帼豪杰般勇于担当,她用青春的坚守,换来长达六十年的边陲和合。她的贡献,胜过一支大汉帝国的雄师。称她为一位真正的扬州女孩,比说她是一位扬州美女更为贴切。

即使你能测算出地球上最猛飓风的强度,也难估量扬州和尚鉴真当年东渡的精神能量。遥想当年,他也许曾因为治愈过扬州某家孩童的顽疾而换得一顿丰盛的晚餐,也或许输给扬州棋坛高手而忧郁失眠。鉴真,其实曾是一位扬州巷间的平常人,所以,即使他将双目的光明化为石灯,照亮了那个野蛮民族的文明之路,这位执著而仁慈的扬州和尚,却没能教会那一岛芸芸众生如何感恩。鉴真,验证了扬州人用文明教化世界的学养,也代表了扬州人宽容与平和的博爱情怀。

古邗沟上的第一座桥是石桥还是木桥?度过的第一批客是军人还是平民?它是那个时代的标志性形象工程之一吗?它的雄伟与坚强,在度过太多的过客、荣耀、悲怆、困顿之后隐遁地下。而它与它的子孙默默托起的,并非都是岁岁月月时时刻刻由此岸到彼岸的物化欲念,它还传承了一种千载又千载如水般纹理延绵的内在精神。当今扬州,不缺优秀的传统文化,不缺惊世的历史骄傲,缺的是可与历史比肩的原创文化。它须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外加一个领军的人不是急功好利的而是倾其一生的纯粹追求。扬州具备这样的土壤。扬州文化特质的内核之一,是那种可意会却难言传的顺应天然的清静状态,是那种舒适平和的松弛与自由,是那种睿智而不失诙谐的笑看浮藻且能自净的淡水湖。所谓“人生只合扬州死”,其实是说如果有下辈子,还想活在这一方宜居的土地上。有这样一片让世人神往,让心灵温热的土壤,相信总有一天,会在扬州古巷深处挺拔出一棵亦或是数棵新树,一千年以后,供乡亲乘凉,世界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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