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那个飘

2013-11-15 12:38
雨花 2013年5期
关键词:陈明院子局长

● 白 丁

一般来说,男人在单位的地位决定了在家中的地位,也影响着夫妻的感情。陈明头上那顶小小的乌纱帽没有了,李娟娟就开始烦他,陈明在家中也就谈不上什么地位了。

记得那是夏日的一个傍晚,陈明陪着妻子李娟娟一起散步,经过那幢已经竣工的楼房时,他们听到电锯发出刺耳的响声,但在灯光的映照下,总是透着忙碌和喜庆。李娟娟指着楼房说,咱要是能分到这样的房子就好了。陈明说,他单位一位女同事就分到了其中的一套两居室,那位女同事的老公是机关的一位科长。李娟娟说,人家咋就那么有本事呢?人家当然是指那位科长,言下之意是自己老公没本事。陈明并不介意,没有吱声。其实,这幢靠着路边的楼房算不上好,在它的背后有两幢高级住宅,是分给电业局的领导的,三幢楼自成一体,形成了一个独门小院。

陈明在电业局机关工作。他还是个一般职员时候,一家三口挤住在四楼最顶层、最西边一间半40平米的屋子里。天热的时候,屋里像蒸笼。那时一般人家买不起空调,只能熬。陈明一家一住就是五年,因为房子的事儿,李娟娟没少唠叨。那年,老科长退休,副科长转正,他混了个副科长,没过多久就赶上分房,房管部门开始给他分了某小区的六层楼,70多平米。母亲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老了怎么爬六楼?过了一段时间,人家又给他分了二楼的一间半,他嫌小。说来也该他走运,就在李娟娟那天傍晚说过那句话没出半个月,陈明便拿到了那幢楼房两居室的钥匙。拿到钥匙后,他立马去了妻子的单位。见了李娟娟,把一串钥匙在李娟娟眼前摇晃着,说,太阳小区的,两室一厅,80平米!然后把闪闪发光的钥匙放到李娟娟的手里。陈明说,当初你还羡慕人家老公有本事,你老公怎么样?李娟娟激动万分,当着小姐妹的面,抱住陈明,在他的腮帮子上“叭”地亲了一口。

接下来就是装修。当时是夏天,每次走进院子,陈明都会有一种优越感。院子不大,却很雅致,两幢高楼住着局领导,他住的这幢楼也都是处长或者副处长,最低也是科级干部。大家都忙着装修,经常碰面,彼此面熟,打个招呼。陈明还去别人房间参观,借鉴人家的装修方案。最让陈明满意的就是这里的环境,进门就是一个大大的园子,种着各种花木,有些他叫不出名,绿草如茵,开着小白花,密密麻麻,十分茂盛。小路边栽着不少香樟树,据说价格不菲。院子紧挨着电业局机关大楼,有门卫和车棚,还有手臂戴着红袖章的中年妇女走来走去,很负责地充当小区保安的角色。

陈明和李娟娟没有在装修上吝啬,他们拿出了一些积蓄,把房子很像样地装扮了一番。他们不想再搬家了,在这里住到退休得了。

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当装着家具的汽车驶出旧居院子的时候,鞭炮“噼哩啪啦”炸响了。坐在驾驶室里的李娟娟看着闪耀的火光,心情激动地对陈明说,咱们终于逃离了水深火热的生活。

当晚,陈明一家三口坐在25平米的客厅里看电视。沙发是新买的,大彩电是新的,空调也是新的,正殷勤地送出阵阵清凉。墙壁雪白雪白的,一尘不染。吊灯富丽堂皇,格外明亮。一切都是崭新的,家里弥漫着温馨的气氛。原来的房子空间狭小,只有一间半,现在好了,大人和孩子都有了自己的空间,彼此不再干扰。儿子上初三,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那小子居然还在门上贴了“闲人免进”的纸条。

晚上,关了客厅的灯,走进卧室,陈明看见李娟娟已经钻进了被窝,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读者》。壁灯散发出柔和的桔黄色,把她的模样照得楚楚动人。陈明的兴致一下子就来了。他脱衣钻进了被窝,一把搂住了李娟娟。李娟娟忸怩了一番便放下书,熄了灯。

陈明说,你还记得吧,那天晚上……

李娟娟堵住了陈明的嘴巴,你还好意思说啊。陈明说的事李娟娟当然记得。儿子小的时候,住在半间屋里,有一天晚上,陈明和李娟娟做爱,偏巧儿子起来小便,他们正在兴头上,压根儿就没有听见动静,等到发现站在床前的儿子时,儿子已经被他们的举动吓得哇哇哭开了,弄得两个大人非常尴尬。现在好了,上初中的儿子在另外一间屋里,可以安心学习了,他们的房事再也不会因为“第三者”而受到干扰了。两扇门都锁上,既安全又隔音,不用担惊受怕了。

次日上班时,远远地看见了电业局张局长,他们从两条路一起向大门口走去。陈明开始紧张起来,他不习惯和领导接触,不知该如何打招呼,就在心里琢磨着。走到跟前,张局长面带微笑看着他,并没有官架子,他便对局长说,局长您好。局长点点头,回答:你好。一时没有什么话,好在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张局长又遇到了一位处长,他们俩立刻说起了工作上的事儿,一路说笑着远去了。陈明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有些自卑,觉得人和人还是有等级的。后来,他在院子里见到几位机关的科长,他们就热情多了,有的还上来搂着他,或者开开玩笑什么的,大家彼此很热乎。

搬到新居不久,陈明的副科长就转正了。人的运气来了,怎么都挡不住。李娟娟对他的仕途很看好。她说,从前有个瞎子给她算过命,说她命里要当官太太。陈明开始还不以为然,现在,看这势头,他也有了一些信心。但他不会轻易说出来,在他看来,官场是充满变数的,也是很难混出人样儿的,没有一定的背景和涵养是站不住的。他的性格并不适合官场,他不喜欢交际和应酬,也不会做拍马讨好的事情。这年头,踏踏实实地工作,不见得能混上去。虽然心里有指望,但他还是比较低调,不像李娟娟那样肤浅。

李娟娟的心情特别好,她更爱打扮了,人也显得年轻漂亮了,出入大院,她有一种自豪感。陈明现在是正科级,许多人一把年纪了,退休时还捞不到科级呢。虽然四十来岁了不算年轻,但还是有希望的。她指望陈明混到更高的位置。她在家里,总是用羡慕的口吻说起院子里的某位领导和他的家属如何如何,她毫不掩饰她爱慕虚荣的态度。为了支持陈明,她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让丈夫腾出时间和精力,好好工作,干出成绩,被领导器重。住在一个院子里,这就是近水楼台,具备接触领导的优势。住在前面的局领导就不说了,他们住的28号楼,还住着电业局教育处处长,宣传部部长,物业公司副经理,劳资处副处长等人物,在楼下,住着电力报社的一位编辑部主任李强,他们大小都是局里的干部,这个院子里没有闲杂人员,这些人形成了一个贵族阶层。刚开始,李娟娟也弄不清谁是谁的夫人或谁是谁的老公,时间一长就熟悉了,彼此打个招呼。让李娟娟多少有些自卑的是,她认得的多是科级干部和他们的家属,那些局领导的太太们好像不愿意理人似的。因为不在机关工作,一些领导她不认得,人家也不知道她是谁。不过,她人长得漂亮,多少有些引人注目。

后来,陈明改了习惯,他上班喜欢提前半个小时走出太阳小区的大门,早走可以避免和大领导碰面。上次遇到张局长,让他实在有些别扭。

搬来几个月后,年底的一天夜里,一场大雪不期而至,下得铺天盖地。儿子要出去看雪景。李娟娟对陈明说,你和儿子一起去吧,顺便把早点买来。陈明一边穿衣一边说:你挺会安排工作的,你这辈子不当领导真屈才了。

陈明喜欢雪天,这与小时候的记忆有关。在他看来,雪天能让人想起遥远的往事,能让人触景生情。他们父子出门的时候,天已亮了,外面已是银装素裹,零星的雪花从空中洒落下来。他发现,有几棵香樟树被积雪压弯了枝子,门口有一棵竟被拦腰折断了。他并没有在意,和儿子刚走到院子门口,却看见晨练回来的张局长正站在那棵折断的香樟树前和门卫说话。只听张局长说:这棵树,可惜了。陈明听见张局长让门卫师傅帮他找一根竹竿,这时,陈明明白张局长要干什么了。他对儿子说,你帮老爸买早点去,顺便观赏雪景,老爸有重要的事儿。儿子听话,接过钱就走了。陈明看到张局长手执竹竿,正在击打枝子上的积雪,他也找了一根木棍,学着张局长的样子,从另一方向挨个儿把枝头的那些积雪打落下来。积雪纷纷扬扬的,落在脸上凉凉的。积雪被打落后,树枝终于伸直了身子,很舒服的样子,陈明的心里似乎也轻松了。院子里没有人出入,只有他们二人在忙活。

陈明终于和张局长走到一处。陈明对张局长点点头,局长说,这些树才五岁多,雪太大了,积雪不打下来,树枝还得断。陈明应道:是啊,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张局长说:咱们为它们减负吧。陈明道:好嘞。他们往不同的方向走去,再次分开。不多时,院子里所有树枝上的积雪都被打落,儿子也把早点买来了。他说,老爸你有病啊,雪压枝头的美景多好看啊。陈明说你懂个屁呀,雪压枝头是好看,你看,都把树枝压断了,这对小树来说太残忍了,我就是给它们减负的。减负你不懂吗?你们学校不减负吗?陈明发现,张局长已经不见了。

事后,陈明敏锐地感觉这件事情是有意义的。张局长的那句话提醒了他,咱们为小树减负,这话说得多好啊!在修辞手法上这叫拟人,在局长的眼里,一棵小树也是有生命的,何况职工的安全呢?有一次电厂出了一起事故,看电视新闻时,陈明看见,在事故现场,看着被烧伤的青年职工,张局长流泪了。电视台的记者很敏感地抓住了这一瞬间,给了一个特写镜头,张局长的流泪也打动了电业局职工的心。后来,报纸一版在显要位置发表了记者的杂谈《局长流泪为哪般》,在读者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想到这里,陈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一篇通讯稿也有了突破口。他写了一篇《和张局长小区院内除雪记》,用纪实的手法描述了和张局长除雪的过程,在结尾,他首先指出了这件小事中蕴含的深意:张局长对一棵小树的悲悯之心,折射出他对职工生命安全的关爱之情。他还强调了张局长不摆架子,平易近人的品质:在他的眼里,张局长不是局长,而是小区百姓中的一员。最后,他还写出了自己的感受:天虽然非常寒冷,但和张局长在小区院内除雪却让我的心里热乎乎的。

文章很快就见报了,在一版头条位置,还配发了编者按。反响不错,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大院,只要见到熟人,没人不提那篇《除雪记》的。报社后来又发了本报评论和读者来信,还在全局范围内开展了关爱生命的大讨论。总之,那篇文章让陈明火了一把。但别人的夸奖都不是重要的,陈明最想知道当事人之一的张局长到底怎么看这篇文章。现在他很想见张局长一面,可接连好几天上下班的时候,他在小院里都没有见着张局长的面儿,也可能出差了,他出差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就算不出差,也不一定能看到他。他经常下基层,一大早就被车子接走了。

大概是一个月之后的一天黄昏,陈明与张局长在院内相遇了,是下班回家的时间,从张局长脸上的神情上,陈明看不出什么信息来。也许他出差刚回来还没有看到那期报纸?

又过了好长时间,再次见到张局长的时候,他还是老样子,笑眯眯的。陈明想,一篇稿子在局长眼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后来张局长调到部里,陈明才将稿子的事慢慢忘记。

张局长调到部里没出三个月,电业局就出了事故,事故造成一死三伤的后果,不久,局领导班子就动了,部分领导易地使用,有的则受到了相应处分。新来的领导陆续走马上任,过去的领导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大院里再也看不到他们了。不久,他们的家属也离开了,那两幢楼里几乎看不到什么灯光。

据后来的统计,大院里先后有六位局领导离开,还有几位从岗位上退下来。新来的领导全住在另一个小区,叫腾飞小区。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又有许多人从院子里搬走,像物业公司副经理、宣传部部长都搬到腾飞小区了,教育处处长退休了,成天见不着人影,就连楼下报社编辑部的李强主任也“腾飞”了。在院子里,还可以看到两位在职的副局长,还有一位刚刚退下来的总工程师和局工会副主席,其余都是机关的小科长了。陈明对门原来住着一位处长的亲戚,人家也搬走了,把房子卖给了自己的亲戚。陈明后来发现,走在大院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看见一两个人,面孔竟然是陌生的。他们在哪里高就,何许人也,就不得而知了。

一个炎热的夏天又来临了。这是陈明搬来的第三个夏天了。一天上班的时候,他走在大院里,发现那些香樟树的树叶所剩无几了,灰不溜秋,干拉巴叽的,有的树干上还缠着草绳。大门口的那棵还活着,粗粗的躯干上生长着茂盛的叶子,有一种头轻脚重的感觉。傍晚时分,吃过晚饭的几个女人聚集在门卫室,带着狗,逗着孩子,不时传来响亮的笑声。那里一天到晚都有人,女人手里有择不完的菜,织不完的线衣,说不完的话。清晨或晚上,女人们还在水泥路上围着花圃转圈,一边走,一边聊着家长里短。这是一种很好的散步方式,陈明让李娟娟也参与其中,李娟娟不愿意和那些人为伍。陈明倒觉得,正是她们,让这个原本死气沉沉的大院有了人间烟火味儿。

花木照样变绿,小虫子照样在草丛里叫唤,人间的变化和它们的生活无关。

这年的夏天,单位要进行岗位竞聘了。陈明准备竞聘副处长,他觉得自己挺有把握的。他把陈述报告写好了,里面罗列了他这三年的成绩。在家里,李娟娟比他还起劲,做家务,辅导陈明的普通话。可是,结果不是陈明想得那样美好,他根本就没有入围,副处长的梦破灭了。本想再往上走一步,看来没有指望了。李娟娟泄气地说,你大概要在科长的位置上干到退休了。接下来参加科长的竞聘时,他们都没第一次那么起劲了。这次他入围了,可是他没有取得最后的胜利。那天中午,有人向他透露他落聘的消息时,他正和家人吃午饭。他拿着话筒的手直哆嗦,他看了李娟娟一眼,李娟娟问他:“没戏啦?”他没有吱声,而是点了点头。李娟娟的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那个绝望的眼神比刀子还厉害。李娟娟放下饭碗就进屋了,陈明也吃不下饭了。他越想越恼火,越想越伤心。这几年,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去了,成绩摆在那儿呢,凭什么不起用他?那天下午,他没有去单位,他不敢面对同事同情的眼光。当然,有的眼光可能是怜悯的,甚至是幸灾乐祸的。

办公室调整了,他从科长办公室搬了出来,和另外一位落聘的科长搬到了一个小房间。整个夏天,他早来晚走,避开上下班高峰,就是不愿意见任何人。走在院子里的时候,他更是不愿意再见到那些科长们,他们虽然不提他落聘的事儿,但心里都清楚。他觉得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也和原来不一样了。那段时间他心灰意冷,不过,时间是治疗伤痛的良药,慢慢地也就淡忘了,不在意了。

大院里谁搬走陈明是不知道的。突然有一天,觉得某位领导很久没有见到了,一问才知道,人家早搬走了,搬到腾飞小区去了。这年八月十五,陈明和李娟娟去腾飞小区看一位老朋友,那人是副处长。他们去了才知道,原来腾飞小区果然环境幽雅,从大气的门庭到合理的布局,从宽阔的马路到五彩的路灯,从很有品位的绿化到随处可见的高级轿车,都让人觉得这是一个高档的小区。那位副处长家的房子装修得像皇宫。从腾飞小区回来,还没有到家,陈明就意识到,这次和李娟娟一起去看朋友是个错误,李娟娟已经掩饰不住她的悲愤和忧伤。走进自己曾经引为骄傲的大院,她阴着脸,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说别的,就说通往院子的那条小路吧,树枝上高高地吊着一只没精打采的灯泡,像一只死鱼眼。原来这里从来没有停过水,也没有停过电,物业公司的领导就住在这幢楼上嘛。到了冬天,暖气热得让你穿大裤衩。现在倒好,动不动停水停电,你打报修电话,维修人员再也不像原来那样雷厉风行了。进了家门,夫妻二人都发现这套两居室的空间变得狭小了,家具也土里土气,摆设凌乱,简直看什么都不顺眼。

不顺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不久,车棚拆了。原来自行车、电动车都放在车棚里。谁知,车棚莫名其妙地就给拆了。东西搬空了,那间小屋里面狼藉一片。再去的时候,里面有一两只野猫,看见人来就扯起嗓门怪叫一阵子。地上还有人拉的屎。没过多久,院子里有人丢了自行车,还有人丢了电动车。车子放在没人看守的车棚里等于放在外面,不丢才怪呢。于是就往家里扛,住五楼的人也要扛进家门,累得“吭哧吭哧”的。

事情还没有完。又过了一段时间,门卫室空了,那些妇女不见了。原来进进出出可以看见一群娘们聚在门口说笑,还嫌她们吵,现在人没了,那份热闹的气息消失了,让人觉得有些失落。以往,你晚上回来,门卫室里的男人会很负责地起来察看一下。现在晚上回来,大门敞着,谁也不管。大白天的,收破烂的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不管什么时候都扯开嗓子吆喝。一天中午,有人敲门,陈明开门一看,大惊失色,原来是一个要饭的。他搬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真是不可思议。

有一天晚上,陈明回来,远远地看见门卫室亮着日光灯,心里很高兴,他以为门卫回来了,一看,原来是那几个喜欢打牌的妇女正坐在里面玩牌呢。那屋里总算有了光亮,有了人气,看了心里觉得踏实。

一般来说,男人在单位的地位决定了在家中的地位,也影响着夫妻的感情。陈明头上那顶小小的乌纱帽没有了,李娟娟就开始烦他,陈明在家中也就谈不上什么地位了。于是乎,在菜市场,大伙就可以看到挎着篮子的陈明正在四处溜达,货比三家,还要面红耳赤地与卖菜的农妇讨价还价。他拎着一篮子菜走进大院的时候,感觉不到羞愧,因为他经常看到一些工人模样的男人出入大院,他们也挎篮子,也做家务。陈明觉得这个大院已经成了大杂院了,这样也好,那些后来的陌生人他不认识,人家不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也不丢人。看不到领导的身影了,看见怎样,不看见又怎样?反正现在不指望谁提拔了,心里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让陈明心里不平的是,新领导来了以后,三年一次的竞聘也不再搞了。如果再搞竞聘,说不定他陈明还会东山再起,现在不搞了,他年龄慢慢地大了,机会也就这样错过了。有时陈明想,也许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命里就没有官运,也没有财运。

让陈明意识到落聘对他造成的最大损害是婚姻的破裂时,李娟娟已经公开提出了分手。那是立冬的前几天,陈明知道,他生命里的冬天已经提前到来。也许李娟娟对陈明的期望过高,丈夫落聘给她的打击要比给陈明的打击还要猛烈,她无法接受现实形成的反差,用她的话说,这个大院她一天也不想待了。

自打落聘后,陈明反思了自己,他觉得自己有许多地方做得不好,比如没有处理好人际关系,清高,自以为是,自我感觉良好。生活中,他不善交际,身边连一个关系铁的朋友也没有,在关键的时候没有人来帮他。李娟娟跟了他,的确受了不少委屈。她是爱虚荣,可是,既然不能给她幸福,何必再拖累她呢?何必阻止她做出第二次选择呢?毕竟她才四十来岁,她的人生还有一半呢。陈明已经知道,她要嫁的那个人是一位副处长,原来就住在这个大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知那位官太太没有福气,去年得了病,住了几个月的院就病逝了。副处长现在就住在腾飞小区,李娟娟不是向往那个小区吗?这回她可以如愿了,她不是命里注定就是要当官太太吗?妈的,那个瞎子算得真准啊。

房子给陈明了,李娟娟的新家要比这里好上几百倍。儿子她要带着,眼看高考了,那个家条件优越,她不想让儿子前功尽弃。儿子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李娟娟来搬东西的那天晚上,陈明没有回家,他正和一个朋友在小酒馆借酒浇愁。那位也是单身,快乐的单身汉。说他快乐,是因为他不想马上结婚,他不缺女人。两个人的心情完全不一样,说不到一块去。陈明估计东西搬得差不多了,就和朋友走出了小酒馆。一出门,看到鹅毛大的雪花从天而降,地面已经白雪皑皑。陈明的心情立刻好起来。街上有孩子在嬉戏,陈明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和朋友踩着积雪往家走,雪在脚下咕吱咕吱地响成一片。在路口,和朋友分手,陈明唱着《白毛女》的唱段,往大院走去。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年来到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陈明想起了那个遥远的清晨,他和张局长一起扫雪的情形。那些香樟树还在,可是当年为它减负的那位领导已经远在天边。他猛然间有些怀念那位领导了。那时,陈明在上下班的路上,会遇见电业局的某个职工,拦着张局长申诉着什么,张局长耐心地向他们解释。陈明觉得当个领导日理万机,真不容易。那次扫雪后,他认定,张局长是一位好领导。他现在觉得,自己当年写那篇稿子时是动了真情的,不然就不会写得那么好。陈明至今也不知道张局长是否看过报纸上那篇他写的小区除雪记,他有时就一厢情愿地想,他如果不调走,自己大概不会落聘吧。

院子的大铁门开着,怎么看都像一个不知羞的女人叉开的大腿。走到门前,陈明遇见了那条流浪狗,这条狗相貌丑陋,由于经常吃不饱肚子,长得很瘦弱,平时陈明见了它都会投去厌恶的眼光,有时会喝斥它,今天,他突然发现这条狗很可爱,竟不可遏制喜欢上了它。狗很聪明,立刻发现了陈明友善的眼神,它不再逃避,而是走近来,讨好地冲陈明摇着尾巴。陈明目光直直地看着它,突然落下两行泪。他和它差不多,它无家可归,他呢?他那个家还叫家吗?那个夏日的傍晚,陈明陪着妻子李娟娟一起散步的情景立刻浮现眼前。电锯发出刺耳的响声,还有那透着忙碌和喜庆的灯火。李娟娟指着楼房说,咱要是能分到这样的房子就好了。陈明说,他单位一位女同事就分到了其中的一套两居室。李娟娟说,人家咋就有本事呢?……那个家现在一定是残缺不全了,地上凌乱地扔着纸屑和垃圾,那已经不是家了。他蹲下,用手抚摸着那条狗,又将它抱起来。那条狗很听话,它的身子软软的,有些温暖,还有些抖动。

陈明的心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他对怀里的狗说,咱们回家吧。这下好了,我有伴儿啦。他把大门关上,唱着,往家里走去。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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