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同人
小时候到人家家里去,经常见到厅堂上,走廊上搁了一口棺材,明知里面是无死人的,还是有点吓势势。
棺材,字典上解释为:“盛载尸体以备埋葬的箱匣。”当代苏州人在电视、电影中常见到棺材,但在现实生活中基本见不到了。但笔者童年时经常见到棺材。一是在棺材店,五十年代时,苏州有多家棺材店。记得在凤凰街上南仓桥(凤凰街与十梓街交界处原有的一座桥),附近有一家棺材店,走过时会好奇地去张张望望,看看工人做棺材。有儿歌唱道:“叮叮当当铁匠店,劈劈拍拍棺材店。”还有在许多大户人家家里,都有空棺材。旧时代有习惯,有点钱的人家,人一过三十岁就要准备自己的棺材了,称之为“寿材”或“寿棺”。所以小时候到人家家里去,经常见到厅堂上,走廊上搁了一口棺材,明知里面是无死人的,还是有点吓势势。
以前厂里的朱师傅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抗战时,他十岁就做小生意——卖茶叶蛋。广济路新民桥附近有一条小弄堂,听人家讲弄堂深处有一个赌场,半夜里是会有茶叶蛋生意的。朱师傅挎了一只篮,篮里一砂锅茶叶蛋,叫卖着走进弄堂深处。黑夜里见到弄堂底搁了一口棺材,朱师傅想:无所谓,空棺材。不料走到该棺材旁,棺材盖突然自动移开,伸出一只手,棺材里面还传出一个声音:“来两个茶叶蛋!”此时朱师傅吓得魂不附体,一篮茶叶蛋扔到地上,一面往弄堂外飞奔,一面惊恐地大叫:“救命!有鬼!”弄堂口恰好有两个警察在巡夜,听到朱师傅呼救就决定去查看一下。走到棺材旁,移开棺盖,警察用电筒一照,原来是一个流浪儿睡在里面。
公私合营后,私家小棺材店也合并到集体企业——殡仪馆。殡仪馆有一个大车间专门制作出售棺材。小时候无处玩耍,常到隔壁殡仪馆去玩,看他们怎样做棺材。棺材制作间有许多工人,原先都是棺材店的老板,制作棺材的技术都不错。棺材的制作工艺主要包括木工与漆工。棺材的形状主要分为两种,翘头形与平直形。平直形棺材用料比翘头形省一些。翘头形更费木材,它要用大块木材刨出弯形。所以有时要用五寸厚的板材。棺材盖有时用整块木材。另加三块长板与两块短板,拼成棺材。所以人们在叙述死亡危险时,常用“三长两短”来形容。棺材木工工序完成后,接下来是漆工工序。其实漆工工序更为费时,质量讲究的棺材要刷上多道漆。有的人生前做好棺材时,年年要漆一遍。漆的颜色据我观察主要只有两种,红色和黑色,有时加上描金。可能只这两种颜色更能体现出郑重,肃穆与庄严。有考究的棺材,大盖里面再有一层用几个小块较薄的板作为里盖,称之为“天花板”。“天花板”也是漆得很精致,再加描金。棺材快要使用时,棺材匠要在棺板与棺身接缝处两侧各凿两个梯形凹槽,凹槽接缝处窄,另一端阔。这样棺板合上后,再用一块两头大,中间细的硬木块,称之为“定胜”,镶嵌在棺板与棺身之间,再涂上漆,日后很难打开。所以棺材制作是项很精致的木工活。当然棺材也有简陋的,只用几块一寸厚的白木板弄成一点弧形就成一只棺材,也不涂漆,通常称作薄皮棺材,为穷苦人家购买。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薄皮棺材价格为二十元一口。而上述比较考究的棺材价格在一百元至两百元之间。
我隔壁殡仪馆里还有棺材再制作的业务,政府在迁移无主墓时,倒掉尸骨后,见到棺材倘无破损,就运回殡仪馆,重新漆一遍再卖给丧户。在一九六四、六五年时,有人发明了水泥棺材,但用的人很少。
文革前一两年,殡仪馆也响应国家号召,提倡“移风易俗”尽量劝丧户进行火葬而不用棺材。有丧户不愿火葬时,殡仪馆工作人员就会拿出很多理由做思想工作:什么国家领导人柯庆施也是火葬的;现在粮食紧张,人们填了黄天荡向湖底要粮,土葬要浪费多少土地云云。但那时提倡火葬还是劝说性的,不是强制性的。六六年五月,隔壁人家的母亲死了,这家女儿坚持要棺材葬,殡仪馆做思想工作要火葬,这女儿哭闹了三天,最后殡仪馆还是让了步。但到了六六年下半年,文革正式开始。破旧立新运动气势汹汹,红卫兵抄家,看见棺材就砸个稀巴烂,隔壁殡仪馆也合并到了火葬场。苏州的棺材从此不见。
离我家不远处,寿星桥堍一位老太,与我家转弯抹角还带点亲,周庄人。解放前儿子考取东吴大学(现苏州大学)后,在这里买了房子。年纪不大时就佮(苏州话:制作)了很大的一口寿棺,每年要上一遍漆。小时候母亲带我到她家去玩,她已九十多岁了,那个年代真可称古稀老人了,但精神还很好,记得她对母亲讲:“哼,台湾想解放?休想!台湾一边冷,一边热,你能解放得了吗?”说台湾地理环境一边冷,一边热,因此就不能解放,似乎有点滑稽。但这些话语也反映了那个时代某一群体的政治心态。
这位老太寿长了点,活到了九十八岁,死在一九六八年。寿棺早已给红卫兵劈成了木柴。也只得火葬了。母亲讲,她是命中没有睡棺材的福。但那时也有特殊情况,望星桥边迎风桥下塘一老太,在一九六七年夏天去世。照理说,文革已开始,不能土葬了,但此时恰逢苏州武斗,造反派一派占据城内,另一派占据城外,正杀得天昏地暗。火葬场在城外,无法去火葬。只能请木匠做了一口棺材,葬到了南园。与九十八岁的老太相反,该老太应是命中有睡棺材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