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小弟师傅见老主顾来了,纯朴的脸上堆满热情,并对着在座的顾客招呼说,让老高拔个当吧。
回到村里老家,又趁着晴好天气,我想多替母亲干点活:收拾一下墙角边的杂物,把晒干了的树枝捆扎起来,给板结着的菜垅松松土,等等。
“有没有点时间开趟车,陪我去剃个头?”坐在家门口的父亲目指着我的轿车,开口问我。
怎么啦?父亲从来都是自己步行去村上理发店的。相反,父亲陪我去理发的记忆却是难以磨灭的:我在儿少时代,常常因贪玩和懒散,或者因害怕咯吱咯吱“咬”痛头发的夹剪而不愿走进理发店。父亲知道后,决意陪我去,到了理发店后,父亲会敬给理发师一支烟,并请求理发师通过擦油拧螺帽等方法把夹剪调试得特别顺溜。真开始理发时,父亲又会有意识地跟我说这样那样的话。这样,我才非但不再抗拒理发,还慢慢地享受到了理发的惬意和爽快。
想到这里,我终于醒悟:为儿理应怀揣孝顺之心、感恩之情陪父亲去剃个头!
“哪会没时间,我陪你去。”我直起身来回话父亲。
父亲耳背,脸上的表情甚是疑惑。
也正是这一瞬间,我才仔细地打量起父亲:皱纹纵横的脸庞略显潮红,从帽沿底下伸展出来的头发花白而蓬乱,嘴角边的胡须也是杂草一般荒芜——看样子,父亲是好长一段时间没理发了。
这难怪,父亲年事已高,而且,由支气管炎引发的肺心病日益加重,因此,已经不容许他独自步行去理发店了。
在我印象中,父亲向来把理发看作关乎仪表和精神面貌的一件开心事。农活再忙,手头再紧,每月去一趟理发店是必须的。坐上理发椅时,父亲又会郑重其事地向理发师交待明白:理什么发型、鬓脚留多高、要不要修脸刮胡须。最后,当父亲带着清爽的新发型走在村道上时,总是鲜亮得变了个人似的,也再也不见了辛苦劳作后的疲惫和生活重负下的黯淡。每每这时,我会油然联想到父亲与母亲定婚时拍摄的一张合影:齐刷刷的小分头发型,西装,领结,脸挂微笑,尽显年轻时的潇洒……
可是现在,坐在家门口的父亲老了,老得有些颓唐与落拓。这样,父亲对于理发这事,想必只有物质层面上的简单意义了,奈何?
我匆匆洗去手上的泥巴后打开车门。
父亲吃力地往轿车边挪步,然后,抖抖索索地把手中的拐杖放进车座。只是,父亲怎么也无法将他肥胖笨重、衣着蓬松的身体挤进车去。
我连忙上前去扶着,扯着。父亲这才带着急促的喘息慢慢地坐到车上。
村道上,车轮转得飞快。
我从反光镜里看到:父亲正侧目观赏着车窗外呼啦啦后退的风景,包括整治美化过的村庄面貌、新近修筑的环村公路、让农业机械整理得平展展的大片农田、在春风里吐芽长绿的花草树木等等。
父亲微笑着,昏花的目光里填满了恍若隔世般的惊喜。
我突然自责:油门踩得大了点。于是,我有意让减速了的轿车在村道上绕着圈,路过风景特好处,还会停下来,摇下车窗玻璃,让父亲慢慢地看。
父亲竟然有些歉意,对我喃喃说道,你忙,别多停留。
我默不作声。
不远处,一位年轻的父亲正推着一辆童车,陪他的儿子玩耍。而他儿子才几个月大,不太会看风景,但会咯咯咯地笑。
我的轿车停在了村西头的理发店门前。
理发店极为简朴。二十来平方米的一间房,门口生一只煤炉,锅勺上冒着热水汽,墙边放着几条狭长的木凳,四、五位顾客正坐着排队。东边的墙上挂着一面大方镜,里边映出一张我熟悉的老式理发椅,铁木结构的,样子有些笨重,座位下面垫着柔软的鸭毛袋,前边伸出一块长方形搁脚板,靠背上端插一个光溜溜的“木头枕”,下端安装一根用以调节靠背角度的弧形齿状铁闩。理发椅边上站着一位年近花甲的理发师,四十多年来,村上人一直管他叫小弟师傅。我认识这位小弟师傅,八、九岁时请他理过发,那时他刚出师,手艺还不纯熟,慌然间,手中的剃刀刮破了我耳根处的一点皮肉,但无妨,只渗了少许血。数十年后的今天,小弟师傅成了名闻四乡的乡村理发师,非但手艺好,待人和气,收费也极低廉,剃、剪、修、刮、洗、吹,个把小时的辛劳才要六元钱。
父亲喟叹,好久没来了。
小弟师傅见老主顾来了,纯朴的脸上堆满热情,并对着在座的顾客招呼说,让老高拔个当吧。
顾客们毫不介意。
我把父亲扶上理发椅,父亲伸手脱掉帽子,小弟师傅替父亲系上一块海蓝色罩布,然后,对着父亲的耳朵响亮地问:“理啥发型?”
坐在椅上的父亲低声应答:“短一些就行。”
父亲已不再那样讲究了。
小弟师傅会意地笑了笑后,吱嗡吱嗡地开启电夹剪。
一绺绺花白的头发从电夹剪齿缝里掉下来,那样子酷似一台小型锄草机奔跑在长得过头的草坪上。而神情木然的父亲呢,仿佛什么也不在意了,直至让小弟师傅剃出一个齐崭崭的短发型。
小弟师傅慢慢地从父亲脖子上解下罩布,然后,摆开架势,使足臂力,在空中“噼里啪啦”地来一番抖甩。顿即,从父亲头上剃下来的花白头发纷然落地,而那一块海蓝色罩布仿佛变作汹涌起伏的浪涛。
随后,小弟师傅打出一盆热水,准备替父亲洗头。只是,父亲挪动身体,就着水盆俯身垂首时,已显得气喘吁吁了。我连忙趋上前去扶他一把。
我的视线开始随同“叮叮咚咚”的水声滞留在了热气轻腾的水盆里。一看,刚才那清清爽爽的一盆热水竟然成了污垢荡漾的脏水。
“哎,我爸这头是好长时间没洗了。”我感伤又愧疚地轻声嘀咕。
“是的,好久没洗了。”小弟师傅附和着说。
……
进入修脸程序。
小弟师傅伸出手,在下端的铁闩上轻轻一弄。椅子在“嘎”的一声中被调成了“卧榻”。
父亲被小弟师傅托住后背后,仰睡于“卧榻”上。
“啪——”小弟师傅将手中绞合着的热毛巾使劲一甩。团状的毛巾如同魔术似的,一下扯得平整如熨,然后轻轻地捂在父亲脸上。
小弟师傅取出闪亮的刮刀,一点点地刮去被热毛巾捂得柔软了的汗毛和胡须。
父亲一派神闲气定模样。
理发毕。
小弟师傅重新调起“卧榻”,并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扶直。
父亲微笑着,转过身,两个臂肘往椅把手上轻轻一撑,然后,动作利索地走下椅子。
我凝神一看,心头煞是惊喜——
让春光映照着的父亲竟然变得如此精神,如此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