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刚
(乐山师范学院 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四川 乐山 614000)
20世纪50年代末,郭沫若连续发表了几篇替曹操翻案文章,主张为曹操恢复名誉,并引起了关于曹操评价的热烈讨论,进而形成了有关历史人物评价的理论探讨高潮。此次讨论是新中国文化学术史上的一件大事。其中,就此次讨论的始作俑者——郭沫若及其替曹操翻案的动机,一直以来为学人所关注。一些人指出,郭沫若之所以要替曹操翻案,直接源于毛泽东当时对曹操的评价,并称“这个观点已为学术界广泛认可”。而有些人干脆直接断定,郭沫若在翻案过程中创作的历史剧《蔡文姬》就是“献媚之作”,等等。笔者认为,郭沫若替曹操翻案,以及由此引起的大讨论,首先是一学术事件。而对学术事件的评估,应该首先认真条缕其发生与一个时期内学术发展理路之间的内在联系,从学术史角度进行分析解读。任何离开这一基本前提而只言其他,无异于本末倒置,建筑空中楼阁。本文认为,这场讨论是20世纪50年代中国史学发展之一部分,它的出现与当时史学发展有着密切联系。随着马克思主义史学正统地位的确立,中国史学掀起了崭新一页。然后,受中国当时的政治形势,以及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体系建设滞后、薄弱的影响,史学界的“左倾”思潮、非历史主义做法让新中国史学经历了不少的曲折和迷途。作为马克思主义史学领军人,郭沫若对这些偏离了正常轨道的做法,进行了力所能及的批评和反拨,替曹操翻案只不过是他一系列“纠偏”行动的一种。郭沫若的真正动机在于通过替曹操翻案这一实例,极力纠正史学界的“左倾”思潮,引导人们“重新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踏踏实实地研究些历史问题”。同时借此推动学术界的自由讨论,形成“百家争鸣”局面,引导中国史学沿着健康之路发展。他的做法体现出的是老一辈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在困境中敢于挺身而出、逆风前行的宝贵品质,并非出于政治考虑的“迎合献媚”。
随着新中国的成立,马克思主义史学由以前身处学界边缘的异端,一跃成为中国史学的正统与主流。历史学同新中国其他事业一样,取得了辉煌成就。但是,在意识形态领域一直不甚平静的50年代,左倾思潮不时抬头,并渐成泛滥之势。在史学领域,人们不仅把历史唯物主义看作指导史学工作的全部理论,而且出现了将其抽象化、简单化、公式化、绝对化的错误倾向,严重影响着人们对马克思主义的学习运用和中国史学的健康发展。郭沫若当时对此即有清醒的观察,他说,中国学术和文艺领域“发生了教条主义和公式主义的倾向,影响了科学和文艺的发展”,其原因就在于“忙于急就应付,缺乏成熟的独立思考。坏结果又激发了急躁病”,再加上他们“往往以‘马曰’‘列云’来代替一切,他们不懂马克思主义是要根据具体情况作具体分析,教条主义者是思想上的懒汉,他们企图用引证来代替研究”。因此,从50年代初开始,郭沫若同一些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一道,对史学界出现的错误倾向进行批评和纠正。主要表现为对当时一度泛滥的庸俗“借古说今”倾向的扼制和对“片面的反封建”狭隘阶级观点的反拨。
不可否认,“借古说今”在新中国成立前的延安和重庆马克思主义史学阵营里的许多著述中都有体现。当时的史学家旨在对国民党政权及其反动统治进行影射和类比,譬如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借吴蜀联合抗魏来类比抗日战争争取民族统一战线,借孙权来类比国民党反动派破坏统一战线”,从而把“孙权描写成几乎全是黑暗的人物”,“借武则天来斥责特殊政治,着重写了特务的残暴,甚至把宫廷私事也写了出来,意在使读者增加对特务统治的鄙视”。这种做法在特殊的革命年代本无可厚非,而且将不同时代性质类似的历史事件与人物进行分析比较,即使在现在的研究中也未尝不可。但是,建国初期,一些人直接照搬,并将其发展到庸俗泛滥的严重程度,即“借古说今”,“用简单的历史类比来配合当前的政治任务”。例如,当时有人把战国时信陵君救赵和明朝李如松东征写成和当时的抗美援朝一样,把荆轲刺秦王描写为与当时反对侵略、保卫和平相同的事业,把王安石的“青苗法”说成“类似今日的农业贷款”,等等。针对此,老一辈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首先就以前的做法进行了各自检讨,然后对建国后这种庸俗“借古说今”进行了批评。
1951年7月25日,郭沫若作《由〈虎符〉说到悲剧精神》。该文虽名为谈历史剧,谈悲剧精神,但其实主要是在讨论历史研究中坚持历史主义的问题(只是在文末“附带着说一点悲剧的意义”),显然有明确的针对性。他首先就说:“我写《虎符》是在抗战时期,国民党反动派第二次反共高潮——新四军事件之后,那时候蒋介石反动派已经很露骨地表现出‘消极抗战,积极反共’的罪恶行为。我不否认,我写那个剧本是有些影射的用意的”,因为蒋介石反动派露骨地表现出的“消极抗日,积极反共”与魏安厘王的“消极抗秦,积极反信陵君”“是多少有点类似的,”但“最近有些地方改编的有关信陵君的剧本和演出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的倾向,便是把信陵君的‘抗秦救赵’比拟今天的‘抗美援朝’,我认为这是不妥当”,“这一比拟,的确是不伦不类,是反历史主义的做法,是值得我们加以批评的……我们今天站在历史唯物主义者的立场,是应该对历史人物作公正的批评的,是能够对历史人物作公正的批评的。”可以看出,郭沫若作此文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对当时“借古说今”的非历史主义做法进行批评。到了1956年,郭沫若在作《高渐离》“校后记之二”时,还在对自己革命年代曾经的“借古说今”做法进行了自我批评,以提醒世人。他说:“我写这剧本时是有暗射的用意的,存心用秦始皇来暗射蒋介石。因而对于秦始皇的处理很不公正。秦始皇是一位对民族发展有贡献的历史人物,蒋介石哪能和他相比。”
1951年初,范文澜在对《中国通史简编》作“自我检讨”时指出,“对于整个封建时代的历史应该采取这种马列主义的历史分析的态度,对于个别的历史人物,个别的历史事件也同样应该采取这种历史的分析态度。如果无分析的一律抹煞或一律颂扬,都是主观主义的,非历史主义观点的表现”,他坦承自己的书中就有这种非历史主义的缺点,并将之称为“片面的反封建”错误。到了50年代初,一些人将这种做法进一步庸俗化,使狭隘的“阶级观点”一度泛滥。他们认为“封建”在今天是反动的,不可接受的,那么它从来就是反动的,从未进步过;“地主”在土改中是应该打倒的,是历史的惰性力量,那么地主从来就是应该打倒的,从来就是阻碍历史前进的。结果,人们“见地主就骂,见封建就反”,“骂倒”一切剥削制度,“骂倒”一切旧思想。
这种对几千年封建社会和封建统治阶级采取一律抹煞的态度,遭到了许多历史学家的反击,他们主张应该历史地看待封建社会、封建统治阶级、封建王朝。20世纪50年代初,郭沫若曾经与茅冥家通信讨论墨子的阶级身份,1951年4月22日,他在致茅冥家的信里就涉及到如何评价封建社会的问题,他说:“封建理论在现代看来落后,在历史发展中它是比奴隶道德进步的,而且进步得多。儒家后来被封建王朝利用,有它的历史必然性。为反对儒家而推崇墨子,是前代人的反历史观点。我并不崇拜儒家,但我们必须采取历史唯物论的立场。”在这一时期,郭沫若还谈到了对秦始皇统一中国的评价问题,认为应该用历史主义的方法,从春秋以来历史发展大势作公正的批评,反对要么肯定一切,要么否定一切的片面做法。他说:“秦始皇的统一了中国是他对于历史有贡献的地方,但我们不能因此而肯定秦始皇的一切,更不能因此而把秦始皇统一以前的一切抗秦者都认为是历史的罪人。那同样是反历史主义的观点。秦始皇的统一中国,并不是秦始皇一个人的力量。”“今天我们对于秦始皇是应该有一个公平合理的批判的看法的,不可全面来否定,也不可全面来肯定。”
在“片面的反封建”中,封建社会的优秀文化遗产也被完全否定,一脚踢开。中国治史传统中的基本方法(小学、版本学、古器物学、文献学等),均被斥为与马列主义对立的封建糟粕。郭沫若对此进行了反拨,1954年,他在为《历史研究》作发刊词时就提出,假使一时得不出“理论性的结论”,只要能够“根据详细的材料加以具体的分析”,甚至只要能够提供出“详细的材料”或新出的材料,都是一律欢迎的,“任何研究,首先是占有尽可能接触的材料,其次是具体分析,其次是得出结论。只要是认真能够实事求是地做到这其中的任何一步都是有价值的工作”。这里体现出了郭沫若当时对用传统方法治史一路的包容和认可。事实上,史料考证的学术传统在创刊之初的《历史研究》中得到了很好的延续发展,很大程度上莫不与作为《历史研究》编委会“召集人”的郭沫若密切相关。
在后来史学界的反“右派”中,对待史学遗产的错误思潮进一步发展。比如,著名学者陈梦家和荣孟源就因为当时强调了工具方法、资料、优秀遗产等在历史研究中的重要作用,而被认为是企图取消、反对马列主义在历史科学中的领导地位,错误地被划为“右派”。郭沫若对这些做法再次进行了回击。1957年3月30日,他在致北京大学学生的信中明确地说:“历史的范围很广,懂得一些正确的方法,必要的是要占有大量的资料。资料的搜集、整理、分析等都是必须尽力地艰苦工作,丝毫也不能偷巧。”不仅如此,在上世纪50、60年代,郭沫若将自己的大部分学术精力用于古籍整理之上。他亲自参与《管子》一书的整理工作,完成了《管子集校》这一鸿篇巨制,参与了《〈盐铁论〉读本》《再生缘》前十七卷的校订和《崖州志》的整理,取得了重大成就,用实际行动批判了在对待传统文化遗产的“片面的反对”。
1958年,随着经济建设领域“大跃进”运动的掀起,狂热急躁的情绪很快波及到哲学社会科学领域。在史学界,这年3月10日,陈伯达在国务院科学规划委员会第五次会议上提出,历史科学也可以“跃进”,跃进的方法之一就是“厚今薄古,边干边学”。史学界和各高校历史系迅速响应,一场以所谓批判资产阶级思想为目的,名为“拔白旗、插红旗”的“史学革命”迅速展开。“厚今薄古”“打破王朝体系”“打倒帝王将相”“以论带史”等是当时最为流行的口号,史学领域的“左倾”狂热愈发严重起来。
单就“厚今薄古”而言,该口号词义模糊,内容混乱。当时流行的理解是:“今”就是劳动人民的历史,“古”就是剥削阶级的历史。“厚古薄今”便是“厚帝王将相薄劳动人民”,“厚剥削阶级,薄劳动人民,歌颂剥削阶级”;“厚今薄古”则是“薄统治阶级历史厚人民群众历史”。所以,“今”和“古”的问题已经被人为地定性为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问题。“厚今薄古”就成为了“兴无灭资”的“史学革命”的纲,是历史研究中必须抓住的“阶级斗争的红线”。甚至有一部分人还荒唐的主张在历史教学上应当“倒过来”,采取“从今到古”的顺序来讲中国历史。这些其实是“片面的反封建”的左倾错误发展到了更为极端的地步,给当时史学界造成了极大的思想混乱,也引起了一批史学家的抵制和反拨。
在讨论“厚今薄古”问题及澄清其给历史研究造成的思想混乱方面,郭沫若在困境中作出了努力。1958年5月16日,郭沫若在致北京大学历史系师生讨论厚今薄古问题的长信(6月10日在《光明日报》发表)中说,“厚今薄古”并不是说只要今,不要古,或者是把所有古代的遗产都抛弃,而应该“搞古代历史的人是要有一些,搞考古工作的人也要有一些”,研究古代史或研究古文物的目的就是要阐明历史发展规律,让人们掌握这个规律,更好地改造客观世界,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中国古代的思想,特别是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时代的思想,也有它的不朽性和不可企及处”。郭沫若接着有针对性地说:“由于肤浅地了解了‘厚今薄古’的含义,有些人发生了轻视资料、轻视旧书本的念头,甚至搞历史的人也感到苦闷,这也是一种倾向。总之,‘厚今薄古’必须同时并提,今古是相对的,厚薄也是相对的,‘厚今薄古’同时并提便成为合理的辩证的统一。”
在“史学革命”中,与“厚今薄古”密切相连的另一个“左倾”错误便是所谓“打破王朝体系”,即为了突出阶级斗争,尽量拔高农民起义,将帝王将相和王朝名号一律抹掉,打破“王朝体系,建立一个新的人民史体系”。这导致了在历史研究中片面强调劳动人民的作用,突出农民战争,忽视杰出人物对历史发展的影响。针对此,1959年3月,翦伯赞、郭沫若相继发表《关于打破王朝体系问题》、《关于目前历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等文章予以批评。郭沫若在文中说:“打破王朝体系,并不是要求把中国历史上的朝代抹掉。事实上既存在各朝代,如何能抹得掉呢?”如果我们“用今天的标准去衡量历史,那么,可以写的,可以肯定的,就不多了。而这样做,即所谓反历史主义,显然是不对的”;“我们要坚持我们的阶级立场,从事批判。但同时我们要注意到:历史是发展的,我们评定一个历史人物,应该以他所处的历史时代背景,以他对历史发展所起的作用为标准,来加以全面的分析”。现在,“人们对各朝各代的帝王,往往容易一概否定,其实这是不妥当的,应该具体分析”。翦、郭等人的文章惊醒了史学界的一部分人,起到了一定的纠偏作用。例如,陈伯达就被迫对自己提出的“厚今薄古”口号进行修正说明,承认在讨论中“郭沫若同志、范文澜同志的文章就写得很好,比我讲的好。但是,也有人对厚今薄古这个提法作了错误的理解,在思想上有点混乱”,“也发生过一些误会”,“我原先没有把问题说得很清楚,这是要由我负责的”。一些学术刊物,如《史学月刊》等还发起了“历史主义问题”的讨论,希望“消除在这个问题上的糊涂看法,错误看法,把历史科学工作质量向前推进一步”。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看到,从50年代初的“片面反封建”到1958年的“史学革命”,由于片面强调、盲目拔高“阶级斗争”和人民群众(农民战争)的历史,学术界的非历史主义做法和“左倾”错误愈演愈烈,最后发展到认为“三千年来的封建统治,没有一个好家伙,一句话,朝朝代代都坏蛋坐江山”的严重地步。针对此,郭沫若一方面强调要从历史事实和历史人物所处历史情境去研究问题,评定价值,如果“统治阶级的活动对当代的人民有利,对整个民族的发展和文化的发展有利,我们就肯定它;相反的,我们就否定它。但否定它并不是抹杀,而是批判”;另一方面,在研究实践上,他选取中国“帝王将相”中知名度最高,又是“奸臣的典型”的曹操作为“封建”和“古”的代表进行翻案。其目的显而易见,就要用这个“典型性”的翻案来对非历史主义错误做法进行实例的反拨。他说:“我们今天研究历史或者评判历史人物,总得根据历史唯物主义,实事求是地来进行。我们不能把今天的标准来衡量曹操,也不能把今天的标准来衡量黄巾农民起义”。
郭沫若替曹操翻案,是对一再抛弃的历史主义原则的重拾和提倡。这在一些学者看来却是淡化阶级斗争观点的表现。如束世澂就说:“我想在郭老原则下,提一点补充意见。个人认为评论人物需要深入历史实际,进行阶级分析,才能明确他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郭老论曹操,似乎阶级分析是不够的。”周一良认为,要从阶级观点出发来考察,把人物放在所属阶级的范畴里研究,而“在有些肯定曹操的文章中,似乎这一点注意不够。例如郭老说曹操虽然打了黄巾,但没有违背黄巾起义的目的,好象黄巾军还亏得有曹操承续了他们的事业……这样便没有把曹操放在统治阶级人物这一范畴里考虑,忘记了封建统治者的剥削本质,忽略了剥削阶级与被剥削阶级间利益之冲突与矛盾之不可调和。”必须指出的是,尽管他们的批评并非没有道理,但这恰恰从反面证明,当时对于学术研究中阶级斗争观点与方法的运用只嫌其多不嫌其少的郭沫若,确实是有意纠正过分强调阶级斗争学说的左倾主义错误。他替曹操翻案的动机和他20世纪50年代以来对“片面反封建”“打破王朝体系”“打倒帝王将相”的批评和反拨是一脉相承的关系,有其明显的内在发展线索,而不是所谓为迎合领导人观点,出于政治考虑的突然为之。
郭沫若对学术争鸣推动学术繁荣、启动社会进步的作用和意义有深刻的认识,他从不拒绝和畏惧,而是积极主动地发起和参与学术论争,以推动历史潮流、文化潮流向前发展。他的一生几乎伴随了20世纪文化与学术的每一次论战和争鸣。在郭沫若从事学术文化研究之始,他就表明了自己对于学术争鸣的基本态度和精神:文化学术贵在创新的精神、多元文化“和而不同”的精神,而且,这两种精神一直贯穿于郭沫若1949年后的三十年历次学术争鸣中。
20世纪50年代,郭沫若清楚的看到了文化学术界受教条主义的束缚而出现的寂静沉闷的状况,希望通过开展学术自由讨论来改变这一现象。有一件事情颇能说明问题,1954年,思想文化领域开展了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这年12月8日,郭沫若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主席团扩大联席会议上作了发言。这是开了“四个整天”的批判大会的总结发言,然而我们在文中看到的不是对被批判者盛气凌人的穷追猛打,而是首先作的“我们大部分的人,包含我自己在内”的自我检讨。接着在提出的“三点建议”中,除了必须表态的“应该坚决地展开对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思想斗争”外,郭沫若把更多的篇幅用在了“应该广泛地开展学术上的自由讨论,提倡建设性的批评”、“应该加紧扶植新生力量”的建议之上。他说:“展开学术上的自由讨论,这是一项长期性的工作……历史的事实告诉我们,凡是自由讨论的风气旺盛的时代,学术的发展是蓬蓬勃勃的,反之便看不到学术的进步”。然后,他以战国“百家争鸣”、西汉盐铁辩论、隋开皇年间的音乐讨论,直至五四到建国前三十年的文化论战为例,指出,“我们的学术文化部门在思想论战方面的空气却未免太沉寂了……我们的各种文化领域里面是有各种意见存在,但没有很好地展开讨论”。而为什么没有很好地展开自由讨论?主要是因为“思想上有不少的弱点”。“今后我们要展开学术上的自由讨论,就须得有步骤地想出一些具体的办法出来,逐步消除这些障碍,消除我们思想上的这些弱点。”
1956年,指导全国文化学术工作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正式提出,郭沫若对此热诚拥护,高呼“‘百花齐放’万岁”!接着发表《演奏出雄壮的交响曲》一文,鼓励学术自由讨论,形成“百家争鸣”。他说:“在新文化的建设中,有尝试,有竞赛。在各个方面都有各种各样的尝试,因而在各个方面之间有竞赛,在每一个方面之内也有各种各样的竞赛。这就必须形成为‘百家争鸣’的局面。在这里并不拒绝‘标新立异’。为了使得‘百家争鸣’更好地展开,倒应该欢迎‘标新立异’。”“今天的‘百家争鸣’是以建设社会主义,更进而建设共产主义作为我们的母题(Motive),我们是要围绕着这个母题来组织我们的管弦乐队,演奏出史无前例的雄壮的交响曲。”
郭沫若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比如,以“五朵金花”之首的中国古史分期讨论为例,郭沫若在其中始终发挥着首倡和推动作用。讨论的开始就是源于1950年郭沫若对郭宝钧《记殷周殉人之史实》的“几点意见”。3月19日,郭宝钧在《光明日报》上发表《记殷周殉人之史实》一文,文章披露了殷商大规模殉人的史实,但对于“所殉之人,是否皆为奴隶,是否皆从事生产之奴隶”,作者未敢进一步推断”。两天之后,郭沫若即在《光明日报》发表《读了〈记殷周殉人之史实〉》,指出郭宝钧的判断“过分的谨慎”。他依据安阳殷墟发掘的大规模人殉史实,认为“殷、周都是奴隶社会”。郭沫若的见解立即在史学界引起强烈反响,形成了中国古史讨论的第一次高潮。1952年,郭沫若发表《奴隶制时代》,系统论述了“战国封建说”,使古史分期的讨论更趋热烈;1959年,古史讨论一度趋向平缓,又因郭沫若发表《关于中国古史研究的两个问题》一文再度活跃起来……
为推动学术自由争鸣,郭沫若积极参与古史分期讨论是如此,替曹操翻案亦是如此。而且,选取曹操首作翻案文章,本身就很具有“标新立异”的意味。因为,“替曹操说好话是很危险的,因为他是人所共知的奸臣”。同时,曹操是东汉三国间、历史上转变时期的重要人物之一,当时封建统治阶级和广大人民之间的矛盾,以及伴随着的封建统治阶级内部宦官集团、名门豪族、寒族地主、中小地主之间的矛盾,关系错综复杂。“通过这次讨论,能够进一步正确分析当时的社会矛盾,进一步正确分析当时历史发展的过程,进一步对当时重要历史事件作出具体的分析,从而进一步对曹操作出正确的评价,无疑的,会对历史研究作出重大的贡献,会进一步提高我们历史科学的理论水平”。著名史学家吴晗当时兴高采烈的说:“这些天来,一碰见人就谈曹操,大家兴致很高,甚至在会场上、会前、会后,中间休息的时候,谈的都是曹操……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有了谈曹操这样一个好题目,学术界也在百花齐放了,春色满园关不住,好得很!”
或许正是为了刺激、推动学术界的自由讨论,形成“百家争鸣”局面而有意“标新立异”,郭沫若不仅首选曹操进行翻案,而且在一些人看来还“翻”得有点狠,“誉过其分”了,如郭沫若认为的“曹操虽然是攻打黄巾起家的,但我们可以说他是继承了黄巾运动,把这一运动组织化”,“曹操虽然打了黄巾,但并没有违背黄巾起义的目的”,曹操的锄豪强、兴屯田等措施“使北部中国的农民千百年来要求土地的渴望基本上得到了一些调剂”,等等。难怪谭其骧当时就说:“评价历史人物,应该是是非非,尽可能做到恰如其分,不应该恶之则恨不得把他打入地狱,爱之则唯恐捧不上天。在郭老的笔底下,似乎曹操简直没有什么不是,即便有也算不得什么大不是。”现在看来,谭其骧等人的批评的确指出了郭沫若在替曹操翻案时一些还需商榷的具体观点,但是,如果回到当时中国史学的发展实际情形,考虑到郭沫若为了打破沉寂的学术氛围,促进自由讨论,实现“百家争鸣”的良苦动机,我们似乎可以给予这些看起来有些“过”的观点以“了解之同情”。
事实证明,郭沫若的良苦动机达到了。他的几篇文章在史学家激起了强烈的反响,由此掀起了关于曹操评价的热烈讨论。据当时统计,自从郭沫若、翦伯赞发表替曹操翻案的文章以后,在短短五个多月时间里,各地陆续发表的文章和报道,就有一百多篇。吴晗、嵇文甫、周一良、吴泽、何兹全、杨宽、谭其骧、杨翼骧、王昆仑、田余庆、尚钺、郑天挺等一大批著名学者参与其中。《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解放日报》等许多报刊设置专题组稿讨论,中华书局和三联书店于1959年、1960年分别出版有《胡笳十八拍讨论集》《曹操论集》等。众多高校也纷纷组织专门讨论会,及时刊发会议综述。这样,趋于僵化的思想文化领域重新活跃了起来,一时间,史学界大作“翻案”文章,重新评价历史人物的研究勃然兴起,各种意见激烈交锋,进而形成了关于历史人物评价问题的理论探讨高潮,并一直持续到20世纪60年代初期。这次讨论在促成文化学术领域“百家争鸣”的同时,对“史学革命”中“打破王朝体系”“打倒帝王将相”的左倾错误来说,无疑也是当头棒喝。它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过去史学界存在的只讲人民群众创造历史,否认统治阶级个别人物的历史作用的错误做法,对于人们正确认识历史人物特别是统治阶级人物的作用,促进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体系的探索建设,都具有重要的思想与学术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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