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锦厚
(四川大学 出版社,四川 成都 610041)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的的确确是一个特殊例外,属于罕见的现象。“他最推崇的”“入门弟子”汪曾祺曾无限感慨,无限惋惜地说:
从写小说到改治文物,而且搞出丰硕的成果,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就沈先生个人说,无所谓得失。就国家来说,失去一个作家,得到一个杰出的文物研究专家,也许是划得来的。但是从一个长远的文化史角度来看,这算不算损失?如果是损失,那么,是谁的损失?谁为为之?孰令致之?这问题还是很值得我们深思的。我们应该从沈从文的转业得出应有的历史教训。(汪曾棋:《沈从文转业之谜》《花花朵朵坛坛罐罐——沈从文文物与艺术研究文集》,外文出版社 1994年版。)
这是一篇解“谜”的大文。
最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向“我们”提出了“很值得”“深思”的四大问题,要求“得出应有的历史教训”。文章尽管写得很委婉,但“谜”还是解了,“教训”也“得出”来了,那就是郭沫若写的《斥反动文艺》“把沈从文从一个作家骂成了一个文物研究者”。
事实果真如此吗?
让沈从文自己来回答吧!
关于他所走过的道路,他自己曾先后写过三个“自传”:
《从文自序》,应王哲甫之约撰写,时间1930年3月,最早收入王氏著《中国新文学运动史》(1930年9月杰成书局初版)。
《从文自传》,写于1930年8月。1934年上海时代书局初版,日后多有再版。
《从现实学习》,为“回答”外界的批评、询问而撰写的“长篇回忆录”。1946年11月3日10日载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后收入《沈从文文集》、《沈从文全集》。
根据自传提供的线索,似乎可以把他的创作道路划分为这么几个段落:
“作品产量丰富而迅速惊人”
(1924年至1931年)
沈从文说过:
我过去受生命限制,小时侯生活受挫折过多过久,心受损伤。从“个人挣扎”方式中战胜困难,支持下来,因之性情内向,难于与社会适应。而个人独立作战精神加强,长处与弱点即在一处。(沈从文:《致张以瑛》《沈从文全集》十九卷19页)
他到底是怎样“从个人挣扎方式中战胜困难,支持下来”的呢?
他从小就在“困难”中“挣扎”。
他出生于一个苗区荒僻小县的民族杂居的世代军人之家。幼小时便“显示出生命的那一面”,“放荡与诡诈”。十二岁接受军训,十五岁入伍,混迹于“剿匪部队”,“在川、湘、鄂、黔四省边上过放纵野蛮”“不易设想的痛苦怕人生活”“约三年”,“从各样生活中养成了默想与体会人生趣味的习惯,对于过去生活有所怀疑,渐觉有努力位置自己在一陌生事业上之必要”,便“从半匪半军的部队”出走,“不经意”的“胡胡涂涂”地“撞进北京”,“带着一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作起“社会重造”,“得由文学重造起始”的“买卖”。这一段传奇般的生活经历,成了他日后写作的宝贵资本!
在北京,虽然过着饥寒交迫常人难以想象的流浪生活,仍然往来于淸华、北大、燕大、农大等高等学府,奔忙于京师图书馆分馆等地,流连忘返于琉璃厂与前门大街的古董旧服饰器物店,寻师友,求知识……幸运地结识了一些习文学的朋友,“很快学懂了不少我想学的东西”,“获得了不少的勇气和信心”(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论》《沈从文文集》)经过两三年的打拼,如苏雪林所说:“虽未曾受过高深的教育,未曾读过多少书,然而他有像英国哲学家斯宾塞磁石一般善于吸收的头脑,野猫一般善于侦伺的眼光。那怕在一个平凡人生经验上,一篇书上,一句普通朋友谈话上,都可以找到他的创作灵感。”(苏雪林:《沈从文论》《苏雪林选集》440页,安徽文艺出版社 1989年6月)
凭着这样的“灵感”,他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写呀、写,日记、散文、小说、戏剧、诗歌,写成了就四处投稿,等待“失败”。在绝望中向郁达夫求救,郁达夫写了《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在《晨报副刊》上发表,公开为之鸣不平,并将他介绍给该报主编刘勉己、瞿世英,终于于1924年12月22日,以休芸芸笔名开始在《晨报副刊·北京栏》发表小文章,不久,又得到主编《晨报副刊·诗刊》的诗哲徐志摩的关照,不仅在《晨报副刊》,而且在《现代评论》等刊物上发表各体文章。据有人统计,从1924年底到1926年,短短两年时间,他就在北京各种报刊上发表各体文章93篇之多。这些文章因题材新颖、风格独特,受到好评。其中《市集》更是得到诗哲徐志摩的欣赏。诗哲写道:
这是多美丽多生动的一幅乡村画。
作者的笔真象是梦里的一只小艇。在波纹瘦鰜鳒的梦河里荡着,处处有着落,却又处处不留痕迹。这般作品不是写成的,是“想成”的。给这类的作者,批评是多余的,因为他自己的想象就是最不放松的不出声的批评者。奖励也是多余的,因为春草的发青,云雀的放歌,都是用不着人们奖励的。(沈从文《志摩的欣赏》《沈从文文集》十卷)
1926年开始出版集子《鸭子》(散文诗歌合集)《市集》《密柑》等,到1928年7月离开北京两年左右,就出版各种集子十余种。
1928年7月,应上海《中央日报》总编辑彭治许之约编辑该报副刊《红与星》,同月胡也频、丁玲到上海,与之合作,共同编辑,由人间书店出版《人间》月刊,不久,还独自成立了红黑出版社。因经济不支,刊物、出版社很快就不得不停办了。
上海,一个与北京全然不同的天地。不但新文学运动的中心转移至此,而且处于转折关头,革命文学论争激浊扬清,左翼文学团体锣鼓喧天,沈从文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却形成了他特有的看法。他说:
由于十五年前我们文学运动和“商业”、“政治”发生了关系,失去了它那点应有的超越近功小利的自由精神,作家与作品,都牵牵绊绊于商场和官场的得失打算中,毁去了“五四”以来读者与作者所建立的正当关系,而得到一个“流行点缀”的印象。(沈从文《给一个作家》《沈从文全集》十七卷)
“流行点缀的印象”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印象呢?也许就是如梁实秋、沈从文后来所描绘的吧:
文艺界正在多事之秋,所谓“左翼”,所谓“普罗文学”,正在锣鼓喧天,苏俄的文艺政策正由鲁迅翻译出来而隐隐然支配着若干大小据点。《新月》杂志是在这个时候在上海问世的。(梁实秋:《关于徐志摩》《徐志摩全集》香港文化图书公司版)
虽常常为抽象真理而奋斗,相争相吵异常激烈,令人为之担心,不过上头“政策”一变,于是顷刻之后,就又有了新的借口,证明过去只是小小误会,不用再提。(钱杏邨与鲁迅相骂,便是一例。编者)天下业已同流并进、团结合作,便把原来那个“真理”搁下,再也不会因为倾向不同,不肯吃同样的点心了。(沈从文:《文学运动的重造》《沈从文全集》十七卷)
左翼文学与这两方面相呼应,商人却将作品向青年人推销,当然就显得活泼而热闹,南京方面才一面提出个文学主张,“民族主义文学”一名词,因而产生。然而把初期左翼文学讽刺得最深刻,不是这方面的论文,却是鲁迅在《奔流》上骂太阳社作家几篇文章。(钱杏邨为答复这种讽刺,在十七年五月《太阳》杂志,把鲁迅作品骂得一文不值。到十九年再作一文,却因为合作,把鲁迅称为最革命的作家了。这也正说明文学与政治混成一体时,不问是非真伪的包庇性,可能到如何程度。)(沈从文:《“文艺政策”检讨》《沈从文全集》十七卷)
中国事情是很奇怪的。所谓新文学运动,最近一个热闹时期,据说就是去年。怎么运动?骂。“战士”与“同志”,为“正宗”“旁门”“有闲”“革命”之争持,各人都毫不吝惜时间与精力,极天真烂熳在自己所有杂志上辱骂敌人。为方便起见,还有新时代文学运动的战士,专以提出属于个人私事来作嘲弄张本的战术。所骂越与本题相远,则人皆以体裁别致抚掌同情的越多。所谓“扯破绅士体面的衣服”,所谓“大无畏精神”,即为谥此辈天才而有的言语。骂来骂去,两方面好像都抓出不雅观的什么了,我以为或者不久利益均沾,则言归于好,携手赴席亦意中事。谁知道后天与其便,一方面刊物被禁止,文学运动便算告一结束,奏凯者从此就似乎更伟大了。这运动意义结果,虽听人说真是了不得的血肉在搏,但其实,没有的事,只指示出一条作“战士”的路径,中国聪明人多,读杂志当消遣的学生们,自然以后也不必愁无杂感看。(沈从文:《〈轮盘〉的序》《沈从文全集》十六卷)
这可谓一个动荡、分化、重组的时期。在这动荡、分化、重组过程中,沈从文、胡也频、丁玲分手了,各自走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沈从文公开宣称,“以无所属那种个人的态度,仍然继读写作”(《从文自序》《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事实上,他早己有“所属”了,“属”于新月派。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论争,但其思想已完完全全“新月”化了。“继续写作”倒是事实,且“独立作战精神”得以加强,一篇又一篇的小说在《新月》发表,一部又一部小说由新月出版。先后出版了《好管闲事的人》《阿丽思中国游记》《长夏》《篁君日记》《山鬼》《刽子手》《不死日记》《一个舞女的通信》《默官日记》《十四夜间》。《神巫之爱》《龙朱》《旅店及其他》等小说、戏剧十余种。确实如苏雪林所说:“作品产量丰富而迅速惊人”(苏雪林:《沈从文论》《苏雪林选集》安徽文艺出版社)。这些作品,几乎无例外地得到新月派徐志摩等人的“吹嘘”“热捧”。《新月》在新书出版栏反复大登特登广告,说:
《阿丽思中国游记》 沈从文著
沈先生说:“我需要,是一种不求世所知的机会。一切青年天才,一切大作家,一切文坛大将与一切市侩,你们在你们竞争叫卖推挤揪打中,你们便已将你们的盛名建立了”。
然而此一本稀有的巨著,却使读者与沈先生发生一种不可分开的友谊。此书足当一九二八年出版物中一名作,在过去的十年来出版界中难寻出一部与此同样伟大作品。中国的文艺,并说渐可进而与世界的文学比肩,这不求世所知的沈先生,这第一个长篇已给了我们中国一个光明的希望了。(1928年11月10日《新月》一卷九号)
《阿丽思中国游记》(一卷) 沈从文著(作者自作封面)
长篇小说的创作,现时在中国是稀贵极了!写长篇难,而写得有结构,有见解,有幽默,有嘲讽,那便难之又难。
《阿丽思中国游记》是近年来中囯小说界极可珍贵的大创作。著者的天才在这里显露得非常鲜明,他的手腕在这里运用得非常灵敏。这是读了《密柑》和《好管闲事的人》更可以看得出的。沈从文先生是用不着多介绍的,读者自己去领略这本小说的趣味罢。
《密柑》 沈从文著(陈衡粹女士画封面)
沈从文先生的天才,看过《鸭子》的读者们总该知道了罢。就大体上说,更在他的诗同戏剧之上,这假使我们说《密柑》才是这位作者的真代表,真能代表他的天才,那决不是过分的话。
《密柑》里面有六七篇己经由时昭瀛先生等译成几国文字在中西各洋文报章杂志上发表过了,外国文艺界己有人起了特别的注意了。这不但是《密柑》的作者沈从文先生个人的荣幸,也是我们大家共有的荣幸。(《新月》一卷十一期 1929年1月10日)
《从文子集》
《从文子集》,这是沈从文先生一本最新的小说集,里面包含了小说六篇,篇篇都是结拱的作品,读过《从文甲集》者固不可不读,没有读过的更不可不读。(《新月》三卷八号1929年11月10日)
对沈从文,新月派就这样不惜笔墨加以吹捧。乃至诗哲徐志摩还想借史沬特列之力将其推向世界。《文艺新闻》曾报道了这样一则轶事:
生活经验能允许他吗?——好一个多产的作家
诗哲徐志摩,拿了沈从文的著作多种,到女史史沬特列(Agnes Smediy)那里去请她批评。女史说:我不识中国文字,也不能知其好坏。当时诗哲为介绍沈先生起见,即又说:“他是中国著述界里的多产者,己出的书,不下六十种之多”。女史于是又说:“沈君现在既然不过是二十多岁的人,他的社会观察和生活经验,能允许他有这样多的著作吗?”(1931年10月26日《文艺新闻》)
这是一则趣闻,然而却是一件史料。徐志摩是沈从文“一个永久牢靠的支柱”,如他所说:“觉得相熟不过五六年的志摩先生,对我工作的鼓励和赞赏所产生的深刻作用,再无一个别的师友能够代替。”(沈从文:《友情》《沈从文文集》第十卷)“由于徐志摩的吹嘘,胡适之先生请他到中国公学教国文,这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因为一个沒有正常的适当的学历、资历的青年而能被人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是很不容易的。”(梁实秋:《忆沈从文》《梁实秋文集》三卷)
到上海吴松中国公学任教,这是沈从文人生经历中又一件大事,从此,步入大学殿堂,与文教、文艺、文化界有更多、更深入的接触、交往,使他更加自信又自傲,以至他在给家人的信中公然写道;“我的文章是谁也打不倒的,在任何情形下,一定还可以望它价值提起来。”(沈从文:《复沈云麓》1930年10月20日《沈从文全集》十二卷109页)胡适推荐他到中国公学任教“所起的作用”是“自由主义在文学运动中健康发展及其成就的典范。”(沈从文:《从现实学习》《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理论卷》上海文艺出版社)
难怪他曾经告诉一位向他请教写作的朋友说:
我们对“文学”与“人生”看法,和别一部分人虽无是非可分,无高下可分,然而却实在有些不同。(沈从文:《给一个广东朋友》《沈从文全集》十七卷316页)
是的,他是抱着对“文学”与“人生”和别一部分人“有些不同”看法闯进文坛的。“正由于一起始就把个人只看成是本世纪整个文学运动一名小卒,主要任务是作尖兵,为大队伍打前站,在作品中作纪录突破试探,因之永远从习作出发,进行写作。”(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记》)终身打着“自由主义”的旗帜,发扬着“超越近功小利的自由精神”,“从不就他人所谓成功路走去,我有我自己的方向,自己的目的”。永远“忠于自己”“不计功利,不问成败”,“坚持到死去写”,(沈从文:《给一个作家》《沈从文全集》十七卷)“包含一种国家重建的理想”,具有庄严价值的小说。更形象的说法是:
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里供奉的是“人性”。(沈从文:《〈沈从文习作选〉·代序》《沈从文文集》十一卷)
由于持有这些不同“看法”,因此,不免和文运,和文坛发生这样或那样的矛盾冲突,越是“个人独立作战精神”加强,越是取得成果,和文坛、文运的矛盾冲突就越多,越尖锐、越激烈。
这些矛盾,早在未公诸报刊之前,他就在给友人的信中流露无余。列几封信吧:
中国一切事皆有聪明人不费力而收大效。做文章亦如此,所以从文应当落伍,因为不同他们去谈什么运动一件事罢了。上海所谓新兴文豪,则无有不恃“无耻”而起,因为不愿意同这些人竞争,所以我前次来信说很想有机会改业,同九妹到外国学别的职业去。(沈从文:1929年12月13日《致王际真》《沈从文全集》十八卷29页)
中国目下青年作家,说故事好文字好的,似乎还有几个人,若是想选出说精致话做漂亮文章的可就难了,依我看,是郭沫若、郁达夫都不行的,鲁迅则近来不写,冰心则永远写不出家庭亲子爱以外的。(沈从文:1930年1月12日《致王际真》《沈从文全集》十八卷39页)
大学生全是很怪可怜的一种东西,买书都只看广告,把书买来一看,失败了,便说中国作家糟糕,且从此就不买书了。许多英文系(外国语系)毕业的大学生,皆不能读外国报纸,所以在上海,近来是无数靠译日本作品成伟人的。从前的周氏兄弟、郭沫若,现在的沈端先等,甚至于日本二流作品也转贩到中国来了,所以译著极多。(沈从文:1930年1月29日《致王际真》《沈从文全集》十八卷48-49页)
唯先生似未明所谓“文坛”情形,此则从文可略一相告。……因一切刊物皆无聊,求艺术深诣者所作文章,与以吃饭为目的者所作文章,相去仍不远,无聊则一。善吹如革命文学家,仍然不外想赚钱过活。名人如鲁迅,其于不相识者之忽视,以及对捧场者之特别好感,皆有可笑之事实证明。不相识则文章照例不发,熟人则不妨胡说八道,自相赞美,先生大致总有机会见到书评一类文章,你若以为那真说得公正,才真糟!上海批评家,就只会吃点心,不必花钱,用点心也就可雇定。(沈从文:1920年7月23日《致杨南生》《沈从文年谱》93-94页)
确实有些“不同”,无论是对文坛,还是对鲁迅对郭沫若:如果说此时这些“不同”看法还只是在私人信函中谈谈而已,到他掌管了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后,事情就大大的不同了!
“惹起”文坛一次又一次论辩
(1931-1938)
1933年,沈从文随杨振声从青岛到北京,参加中小学教材编选委员会工作。9月23日开始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有了自己的阵地。这位自称“乡下人”,“我的文章是谁也打不倒”的“多产作家”便迫不及待将自己在“上海已经看够了,受够了”的怨气怒气一古脑地发泄,10月18日发表了《文学者的态度》,自居“京派大师”,傲慢地将南北作家分为“京派”与“海派”,指责“海派”“从事文学者如票友与白相人”,“寄生于书店、报馆、官办的杂志”,不“在作品成绩上努力”,只“在作品宣传上努力。”对此,苏汶撰写了《文人在上海》(1933年12月1日《现代》四卷二期)为上海文人辩护,对沈从文不问一切情由而用“海派”这个名词把所有留居上海的文人一味抹煞,表示强烈不满。沈从文又写了《论“海派”》,刊载于1934年1月10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畅论了“海派”文人种种丑态:“‘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相结合便成了吾人今日对于海派这个名词的概念”,“试为引申之:‘投机取巧’,‘见风转舵’”,“邀集若干新斯文人”,“相聚一堂、吟诗论文,或远谈希腊罗马,或近谈文士女人”,“从官方拿到了一点钱,则吃吃喝喝,办什么文艺会,招纳子弟,哄骗读者”,“感情主义的左倾,勇如狮子、一看情况不对时,即刻自首投降,且指认栽害友人,邀功侔利,这就是所谓海派”。还耸人听闻的写道:“妨害新文学健康处,使文学本身软弱无力,使社会上一般人对于文学失去它必需的认识,且常歪曲文学的意义,又使若干正拟从事于文学的青年,不知务实努力,以为名士可慕,不努力写作却先去做作家,便皆为这种海派的风气作祟。”要求人们对这种风气给予“扫荡”。由此,引发了一场关于“京派”与“海派”的论辩。曹聚仁、徐懋庸、鲁迅等人都先后参予其中。徐懋庸写了《“商业竞争”与“名士才情”》(1934年1月20日《申报·自由谈》)。予以批驳,指出:
文坛上倘真有“海派”与“京派”之别,那么我以为“商业竞争”是前者的特征,“名士才情”却是后者的特征。“名士用的钱,则又谓来得曲折,从小百姓手中出发,经过无数机关而到名士手中的时候,腥气已完全消失,好像离开厨房较远的人吃羊肉一样,名士的清高在此。他们所以能够大骂商人在此。”但上海到底是一个复杂的地方,“商业竞争”的海派文人,多过江之鲫,而“名士才情”的京派文人也不是没有!
鲁迅接连写了《“京派”与“海派”》(1934年 2月3日《申报·自由谈》)、《北人与南人》(1934年3月4日《申报·自由谈》)批驳沈从文的“怪论”。指出:
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国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而自己亦赖以糊口。要而言之,不过“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但从官得食者其情状隐,对外尚能傲然,从商得食者其情状显,到处难于掩饰,于是忘其所以者,遂据以有清浊之分。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国旧习,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了。
鲁迅不但从地域、籍贯上对京、海两派进行了分析,且从政治上给予解剖。又在《北人与南人》文中从历史上作了分析。最后指出:
不过作文章的是南人多,北方却受了影响。北京的报纸上,油嘴滑舌,吞吞吐吐,顾影自怜的文字不是比六七年前多了吗?这倘和北方固有的“贫嘴”一结婚,产生出来的一定是一种不祥的新劣种!
面对着这样尖锐的批判,沈从文实在忍不下去了,又写了《关于“海派”》,对其批判表示不屑一顾的“失望”,污蔑那些文章是“无题目可写”,或“装成看不明白本文”,或“只挑眼儿摘一句两句”,“说点趣话打探”,再次为自己攻击“海派”的言论辩解。说:
我所说的“名士才情”,是《儒林外史》上那一类斗方名士的才情,我所说“商业竞卖”,是上海地方推销×××一类不正当商业的竞卖;正为的是“装模作样的名士才情”与“不正当的商业竞卖”两种势力相结合,这些人才俨然地能够活下去,且势力日益扩张。这种人的一部分“从官方拿点钱吃吃喝喝,造点谣言”,与“为自己宣传宣传”,或“掠取旁人文章,作为自己作品”,生活还感觉过于寂寞,便去同有势力者相勾结,作出如现在上海一隅的情形:或假借维持社会秩序的名义,检查到一切杂志与副刊,迫害到一切正当独立作者的生活,或想方设法压迫正当商人,必作成把书店刊物封闭接收的趋势。(沈从文:《关于“海派”》《沈从文文集》十七卷)
这种种论调,实质上仍然是在攻击左翼人士,当然少不了影射鲁迅。鲁迅健康情况好转,再次提笔撰写了《“京派”与“海派”》,仍然以旅隼笔名发表在《太白》半月刊二卷四期,对沈从文“奚落”“海派”,给予了有力地反击。文章说:
我要说的是直到现在,由事实证明,我才明白了去年京派的奚落海派,原来根柢上并不是奚落,倒是路远迢迢的送来的秋波。
……
至于为什么去年北京送秋波,今年上海叫“来”了呢?说起来,可又是事前的推测,对不对很难定了。我想,也许是因为帮闲帮忙,近来都有些“不景气”,所以只好两界合办,把断砖、旧袜、皮袍、洋服、巧克力、梅什儿……之类,凑在一处,重新开张,算是新公司,想借此来新一下主顾们的耳目。(旅隼:《“京派”与“海派”》1935年5月5日《太白》半月刊二卷四期)真是一针见血,戳穿了沈从文“惹起”“京派”与“海派”争论的本质和用心。沈从文再没有回答了。到此,从表面看,“京派”与“海派”之争,似乎结束了。其实,远远没有完结。沈从文哪会甘心呢!一定要“惹起”新的论辩,发动新的攻势。果然,不出所料,不久,他又利用《大公报·小公园》发表了题为《谈谈上海的刊物》(1935年8月18日),污蔑鲁迅等左翼人士对他的批评,“皆针对着一个目标,即向异己者用一种琐碎方法,加以无怜悯不节制的嘲讽与辱骂(一个术语,便是“争斗”)”,并以威胁的口吻说:“刊物若尽靠这种争斗支持,他的命运就不会好,不应好。”更指名道姓地写道:
说到这种争斗,使我们记起《太白》,《文学》,《论语》,《人间世》几年来的争斗成绩。这成绩就是凡骂人的与被骂的一古脑儿变成丑角,等于木偶戏的互相揪打或以头互碰,除了读者养成一种“看热闹”的情趣以外,别无所有。把读者养成欢喜看“戏”不欢喜看“书”的习气,“文坛消息”的多少,成为刊物销路多少的主要原因。争斗的延长,无结果的延长,实在可说是中国读者的大不幸。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私骂”占篇幅少一些?一个时代的代表作,结起账来若只是这些精巧的对骂,这文坛,未免太可怜了。
不分因由,不辨是非,把文坛所有的争论,一律斥之为“对骂”,“是向异己者用一种琐碎方法,加以无怜悯不节制的嘲讽与对骂(一个术语便是‘斗争’)”。这是沈从文的一种手法。熟知当年文坛内幕的曹聚仁先生在他的回忆录中说:
看起来,仿佛是一种京派的口吻,实则是对鲁迅先生的正面讽刺,也就是鲁迅写五、六、七、八这四论的因由。(曹聚仁:《文坛续话》《我与我的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
难怪鲁迅在《七论“文人相轻”——两伤》也点名给予了回击。鲁迅说:
“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私骂’占篇幅少一些?”——炯之先生问。有是有的。纵使名之曰“私骂”,但大约决不会件件都是一面等于二加二,一面等于一加三,在“私”之中,有的较近于“公”,在“骂”之中,有的较合于“理”的,居然来加以评论的人,就该放弃了“看热闹的情趣”,加以分析,明白的说出你究竟以为那一面较“是”,那一面较“非”来。
至于文人,则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抗战。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鲁迅:《七论“文人相轻”——两伤》1935年10月《文学》月刊五卷四号“文学论坛”栏,署名隼)
这是鲁迅借用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篇名的字面意思,对沈从文混淆是非,“死的说教”进行了回击。沈从文再也无力回应了。几十年后,在复友人信中说,鲁迅“当年写的文章,有些主要在骂我,或针对我的作品,而且有所讥讽,但自己并没有‘作什么争论’。”(沈从文:《复伯海》《沈从文全集》二十五卷581页)
沈从文一再“惹起”“剧烈论辩”,其目的在争夺话语权,已明显不过了,特别是朱光潜、萧乾相继加入《大公报·文艺副刊》的阵营后。
朱光潜结束几年的留学生活,于1933年回国,经同学徐中舒介绍认识胡适。身任北大校长的胡适当即决定聘任朱为西语系教授。朱住地安门慈慧殿3号。除授课外,第一件事就是仿照英国文坛组织“读诗会”。很快,“读诗会”吸引了不少诗人、作家、批评家、青年学生。这些人经常齐聚一堂研究文艺。《大公报》副刊便成了这些人的园地,创办《诗特刊》就是在这里决定的,《大公报》的许多文艺活动,也几乎都是在这里讨论决定,并有计划地进行的。萧乾大学还未毕业,就经杨振声保荐,毕业后去报馆工作。1935年7月一毕业就到报馆,开始编副刊《小公园》,不久便编《文艺》。两人的加盟大大增强了沈从文办刊的信心和力量。于是又计划办大型纯文学刊物。
朱光潜在《自传》中写道:“当时正逢‘京派’和‘海派’对垒。京派大半是文艺界旧知识分子,‘海派’主要指左联。我由胡适约到北大,自然就成了京派人物,京派在‘新月’时期最盛,自从诗人徐志摩死于飞机失事之后,就日渐衰落。胡适和杨振声等人想使京派再振作一下,就组织一个八人编委会,筹办一种《文学杂志》。编委会之中有杨振声、沈从文、周作人、俞平伯、朱白清、林徽音等和我。他们看到我初出茅庐,不大为人所注目或容易成为靶子,就推我当主偏。(朱光潜:《自传》《朱光潜全集》一卷)经过近两年的筹备,1937年5月1日一个大型文艺刊物《文学杂志》问世了。朱光潜在《我对本刊的希望》的发刊辞中写道:
我们对于文化思想运动的基本态度,用八个字概括起来,就是“自由生发,自由讨论”。
根据这个信念,一种宽大自由而严肃的文艺刊物对于现代中国新文艺运动应该负有什么样的使命呢?它应该认清时代的弊病和需要,尽一部分纠正和向导的责任;它应该集合全国作家分途探险的工作,使人人在自由发展个性之中,仍意识到彼此都望着开发新文艺一个公同目标;它应该时常回顾到已占有的领域,给以冷静严正的估价,看成功何在,失败何在,作前进努力的借鉴;同时,它应该是新风气的传播者,在读者群众中养成爱好纯文艺的趣味与热诚。(朱光潜:《理想的文艺刊物》《朱光潜全集》三卷。初为《我对本刊的希望》。收入全集时,略加修改,用现题目)《文学杂志》的创办,对“京派”人士来说,实在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如朱光潜所说:
在解放前十几年中,我和沈从文过从颇密,有一段时间我们同住一个宿舍,朝夕生活在一起。他编《大公报·文艺副刊》,我编商务印书馆的《文学杂志》,把北京的一些文人纠集在一起,占据了这两个文艺阵地,因而博得了所谓“京派文人”的称号。(朱光潜:《从沈从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艺风格》《朱光潜全集》十卷)
因为有了新的阵地,他们便可以在争夺话语权方面“惹起”更多更大的论辩,将文坛引向自己企望的方向。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
近年来写文章的人太多。在这许多文章里,耍来耍去,还是程咬金三板斧,题材总是差不多,不是写农村破产,就是天灾人祸,俱差不多。所以我偏要写中国人的美德,发扬中国人的美德。如我的《边城》也有这个意义。(沈从文:《致李寒谷》1935年8月28日《沈从文年谱》173页)
信中很清楚地透露,他又要“惹起”事端。不久,就在自己主编的《大公报·文艺》上发表了题为《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指责“作者大都关心‘时代’”,“缺少独立识见,只知追逐时髦”,“在作品上把自己完全失去了。”号召大家“来一个‘反差不多运动’”。一石激起千层浪,萧云、吴蔷、彭绍义、田庐、唐弢、孙伏园、茅盾等人纷纷撰文予以回应。
这是以沈从文为首的“京派”人士的一次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萧乾后来回忆道:
《文艺》还展开过几次专题讨论。一次是由炯之(沈从文)的《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一文引起的。文中尖锐地指出当时的作品存在着一种“差不多”的倾向,实际上就是公式化概念化那个老问题。文章发表后,陆续收到不少来稿。记得吴蔷(即《红日》的作者吴强)。杨刚、田庐等人都写了文章,分别登在两期“反差不多讨论”专刊上;其中萧云在《反差不多运动的根数值》一文中指出,这种差不多的情况其根本原因在于缺乏一种正确的世界观。最后,由讨论的发动者炯之写了一篇答复,题为《一封信》。(萧乾:《鱼饵·论坛·阵地——记〈大公报·文艺〉1935-1939》1979年2月《新文学史料》二辑。鲍霁编《萧乾研究资料》北京十月出版社1988年2月)
沈从文的《一封信》发表于1937年2月21日天津《大公报·文艺》。他以冷嘲热讽的口吻,一面对其批评者进行反攻,将“左翼文学”与“民族主义文学”相提并论,各打五十大板,一面在辩解中自我吹嘘,洋洋自得地说道:
我说的“差不多”一个名词,自然很伤了一些作家的心。尤其是在这种年头,有些人拿了一支笔在手上,就天真烂慢的以为只有他是在“爱国”,而又保有“真理”,他是预言家,是全个身心浸透了对人类同情,所有作品都得照普通广告上常见的措词得到读者反应的。他在趋向上要表示与“多数”一致,在写作方式上又最忌讳与人一致的矛盾中(也就是思想上他要从差不多中讨好,文章上又要从反差中见好的矛盾),我这句话不是打中了他的胸膛,就是触着了他的背脊,不受用是当然的。但其实倒是这些人自信心不大坚强,或明知自己也空空洞洞,一点点成就还是“头脑”和“老板”凑和的,心虚而内恧,所以对我提到的一个名词便感到愤恼或痛苦,不然就不至于如此了。
真可谓得意忘形啊!唐弢、茅盾等人也迅速予以回应。唐弢说:
炯之先生的意见,是把病根推在作家们的“关心时代”上,而一面又把这“关心”只往坏处想,“追逐风气”,“媚悦流俗”,“凭脊髓在反应某种活动”,一句话:趋时。
据说这“趋时”就造成了“差不多”的现象。……
炯之先生看出了“差不多”的现象,却错怪了“时代”。因此他想出来的补救的办法,也不免落了空。其实呢,“时代”毕竟是还不该忘却的。(唐弢:《“提起时代”》《唐弢文集》一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4月1版)
唐弢还以历史事实证明了自己的论断。茅盾驳斥了他的论点后指出:
他那篇《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充满了盲目的夸大。盲目,因为他不知道他所“发见”的东西早已成为讨论的对象;夸大,因为在他看来,国内的文艺界竟是黑漆一团,只有他一双炯炯的巨眼在那里关心着。此种闭起眼睛说大话的态度倘使真成为“一种运动”,实在不是文艺界之福!(茅盾:《关于“差不多”》1937年7月5日《中流》二卷八期、《茅盾全集》二十一卷31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
这些回应都很尖锐,特别是茅盾的回应,有些咄咄逼人。一向自以为是的沈从文怎能“沉默”呢!经过策划,便在1937年8月1日出版的《文学杂志》第一卷第四期上发表了题为《再谈差不多》。编者还特别加以推荐。文章实际上是对唐弢、茅盾等左翼人士批评的反扑,不但嘲讽,甚至“乱骂”。文章一开始就狂妄地吹嘘道:
因为文章正搔着一些人的痒处,所以这问题忽然就热闹起来了。热闹即所谓反响,劝作家用脑子得来的反响。这反响是我料得到的。不拘左或右,习惯已使人把“思索”看成“罪恶”,我却要一些人思索,当然有反响。不过就一篇文章来作寻章摘句的反对,虽人人都可以说几句话,事实上或前或后大家还得承认“差不多”现象在文学作品上的确存在。或说这存在是“必然”的,“必需”的,或又从反面说,“这个那个都并非差不多”!综合看来倒恰好证明我那小文所说的即或不完全对,至少有一部分已触着了一个问题,一个中国新文学运动发展上值得注意的问题。作家应如何写作,宜用什么作品和读者对面?等待回答。这是何等的狂妄啊!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救世主!更有甚者,竟把鲁迅先生又扯了进来,说:
最好的回答倒是鲁迅先生的死,被许多人称为“中国最伟大人物”。伟大何在?都说在他性格、思想、文章比一切作家都深刻。“比一切作家都深刻”,这是从万千纪念文章中抽出的结论!倘若话是可靠的,那鲁迅先生却是个从各方面表现度越流俗最切实的一位。倘若话是不可靠的,那一切纪念文章都说错了,把鲁迅先生的伟大估错了。
这实在是射向鲁迅先生的一支冷箭。用这些似问非问、似答非答的句式不但对鲁迅及纪念鲁迅的人们加以污蔑,并对左翼作家,文艺运动放肆地进行攻击:
反响不过是一种人事上的摩擦,所以反响尽管热烈,作家中且俨然各有义务为差不多作辩护,到他自己拿笔时,还是愿意把他的作品写得像样一点,无论任何一方面都比人不同一点。除了投机者与冒险家以及热衷护短的在外,凡真有远见,注意国家情形熟习文坛状况的人,都不能不默认作品在差不多倾向下,实在难以为继。且明白在受主义统治和流行趣味所支配时,好作品不易产生。要中国新文学有更好的成绩,在民主式的自由发展下,少受凝固的观念和变动无时风气所控制,成就也许会大一些。并且当朝野都有人只想利用作家来争夺政权巩固政权的情势中,作家若欲免去帮忙帮闲之讥,想选一条路,必选条限制最少自由最多的路。换言之,作家要救社会还得先设法自救。自救之道第一别学人空口喊叫,作应声虫;第二别把强权当作真理,作磕头虫。若说信仰是必需的,也得有点真信仰,别随风气压力自己老是忽左忽右,把近十年来新文学在读者间建设的一点点信用完全毁去。
这里,沈从文又一次在自我吹嘘中进行辩解,在冷嘲热讽中鼓吹自由主义。朱光潜是他的最坚定的支持者。在刊物的“后记”中写道:
一篇针对现实问题的论文所含有的力量大小,往往可以在它所引起的反响上见出。这一年来我们的文坛上许多剧烈辩论都由炯之先生去年在《大公报》所发表的《谈差不多》一文惹起来的。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实是最不高兴他那番话的人大半是“作者”而不是读者。在这件简单的事实之前,作家的合理的反应应该是自省而不是空口谩骂。《再谈差不多》比《谈差不多》似更苦辣,更切中时弊,也许要引起作者们打更大喷嚏。站在读者的地位,我们希望他们打过喷嚏之后,会得到一种康健的效果,会明白“事实最雄辩”,他们向炯之先生
所提出的最有力的反证不是空言而是作品。
(朱光潜:《文学杂志·编辑后记》一卷四期)
刚刚回国抗战的郭沫若也著文说:
近来听说又有人在鼓动着“反差不多”的论调了,主旨是嫌抗敌理论过于单纯,而大家说来说去,说了半年,反正都“差不多”,因而便激起一些“反”感。抱着这种“反”感的君子,朝好处说,自然是过于高尚了一点,朝坏着说,实在是于不知不觉之间犯着上了为虎作伥的嫌疑。这种想念,在我们文化人自身是应该彻底克服的。
……对于抗敌理论嫌其单纯,嫌其重复的那种“反差不多”的论调,或故作高深的理论以度越流俗的那些文化人,事实上是犯着了资敌的嫌疑。(郭沫若:《抗战与文化问题》《郭沫若全集》十八卷)
这些论辩完全证明了朱光潜后来所说的:
自从提笔写文章的时候起,我就已用文艺参加了阶级斗争,起初还只是自发的,而后来竟是自觉的。到了我主编《文学杂志》的时期,我和所谓“京派”的文人有组织、有计划地建立一个阵地,来和我们称之为“海派”的进步的革命的文学对立。(朱光潜:《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朱光潜全集》五卷37页)
朱光潜倒是坦白地承认。而作为“当时北平文坛的”“重镇”(姚雪垠:《学习追求五十年》)的沈从文却没有公开承认,但事实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其实,对于沈从文三十年代“惹起”的文艺界的剧烈论辩,夫人张兆和曾向他发出过警告,说:
我希望你凡看一件事情,也应替别人想一想,用一张口,开阖之间可容易啊。这是说你对日常事物而言,惟其你有这样缺点,你不适宜写评论文章,想得细,但不周密,见到别人之短,却看不到己之病,说得多,做得少,所以你写的短篇杂论,就以我这不通之人看来,都觉得不妥之处太多……写这种一撅一撅不痛不痒的讥世讥人的短文,未免太可怜。(张兆和:《致沈从文》1937年12月17日《沈从文年谱》200页)
沈从文没有听从夫人的规劝,相反却是愈演愈烈,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惹起”了更多的、更剧烈的论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