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佳良
(乐山师范学院 文新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1936年2至5月,郭沫若接连创作了4篇历史小说:《楚霸王自杀》(2月28日)、《中国的勇士》(3月4日)、《司马迁发愤》(4月26日)、《贾长沙痛哭》(5月3日)。在谈到这些小说创作原因时郭沫若曾如此说道:“这儿的几篇说不上典型的创作,只是被火迫出来的‘速写’,目的注重在史料的解释和对现世的讽喻……”一些学者将这里的“火迫”理解为“青年朋友对于郭沫若创作的渴望和催促”。近来有学者指出:“这儿的‘火迫’当与日本的‘二·二六’政变有关。”由于20世纪30年代日本叛乱频繁,所以很少有人了解日本“二·二六”政变的真正意义:“在大多数西方人看来,那次叛乱不外乎是极端民族主义者制造的又一次大屠杀,而了解其意义的人屈指可数。但苏联人却了解,这主要是因为左尔格,他正确地推测到这次叛乱将导致向中国扩张。”由于郭沫若是了解这次叛乱意义的“屈指可数”的人之一,所以他在自己的历史小说创作中表现出了非常浓厚的忧患意识:既忧祖国之多难、又叹民生之多艰,还哀个人之穷途。本文将从以上三个方面对郭沫若1936年的历史小说进行分析,不当之处还请多多指正。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多灾多难,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虎视眈眈:1931年挑起“九·一八事变”,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我国整个东北地区,并于1932年成立“满洲国”;1935年发动华北事变,侵略势力深入华北地区,至1936年华北许多地区已成为日本侵略者的势力范围。中国国内,以蒋介石为首的反动当局实行“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对共产党进行多次围剿。对这一现状,郭沫若在自己的历史小说中多有反映。
在《楚霸王自杀》中,郭沫若指责项羽企图凭借武力统一中国,结果不但害了自己,还“害了中国,害了天下的百姓”。这与北伐战争结束后蒋介石采取的政策有非常相似的地方:企图凭借武力消灭杂牌部队,结果却造成中国连年的军阀混战。小说还借读书人之口指出了日本侵略中国的现实:“现今天下的人还在水火里面,北方的匈奴尤其在跳梁……”此处“北方的匈奴尤其在跳梁”很明显指当时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大肆侵略。
《贾长沙痛哭》体现了郭沫若对中国内忧外患的高度关注。小说中郭沫若多次写到中国内忧外患问题,并借贾生之口指出中国“内患随时有爆发的可能,外患没有一天的止息”的现实状况。为强调这一现状,作者还特别把贾生时代的局势和30年代的中国国情加以联系,并作详细说明:“当时的中国和现在的虽然隔了两千多年,情形却差不远。中国的内部是封建割据的形势,各国的侯王拥着大兵互相倾轧,并随时都在企图着想夺取中央的政权。外部呢?广东的南越还没有统一,北方时常受着匈奴的压迫,那时的匈奴的气焰真真是高到不可思议,好像随时都有并吞中国的可能。”外敌入侵已使中国深陷战火,内部残杀更让祖国满目疮痍。郭沫若对此种状况深感痛心,他在小说中如此写道:“就这样在强敌的凭凌之下,中国人在内部自相残杀,而一些朝中的官员也在努力粉饰太平——这样的情形,是不是足以令人流泪呢?”这些话可以说是郭沫若真实的心声。
在《齐武士比武》中,郭沫若对国内军阀拥兵自重,相互倾轧,勇于内战的行为作了有力讽刺。小说写了齐国的东郭武士和西郭武士平时尽管“好勇斗狠”,“临到国家危殆的时候却不肯去打仗,他们都逃起了难来”。不期而然在海边相遇后便比试酒量,并且用对方的肉作自己的下酒菜:“你在我的身上切一片肉来沾点盐水做下酒菜吃,我在你身上切一片肉来沾点盐水做下酒菜吃。”“酒还没有喝完,两边的勇士同在海岸上倒下了”。小说最后补充了两个细节“忠实的狗们替他们行了葬礼”,“狗们的下落呢?后来通同被燕国的士兵所屠食了。”联系中国时局,该小说的寓意十分明显:“旨在抨击蒋介石等国民党军阀,怯于外敌,不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而勇于内战,具有十分明显的讽刺意义。”
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加剧及国民党反动政府连年发动反革命内战,人民生活极端困苦,不但生活水平极差,而且生命安全难以保障。在广大农村农民饥寒交迫与外出逃亡现象十分普遍,逃荒饥饿致死者各地都有:“据统计,自1931年至1936年,全国各地因灾荒而死人数达6988067人。”对于战争给人民带去的深重灾难,小说中多有体现,《楚霸王自杀》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小说开篇,郭沫若就写道:“四周没有人迹,连飞鸟也不见一只。周围的村落因近来的战事人都逃光了,耳目所及的田野内看不出一缕炊烟,听不出一句鸡鸣。”作者用寥寥数笔,把因战争带来的颓败、萧条景象以简单的画面展现在读者面前,给人留下深刻的萧条凄凉之感和强烈的震撼,突出表现了战争巨大的破坏性。战争面前,生命的脆弱变得尤为真实可感。百姓对战争有强烈的恐惧感,闻战风而逃,因此项羽所到之处只见“沿途的村落都是逃光了的”景象。可以说这些都是郭沫若想到百姓的厌战心理和连连战火下艰苦的生活,才在小说中表现出来的。
对于战争给人民造成的沉重灾难,郭沫若把自己的人本主义观寄托在读书人身上,掷地有声地问:“老百姓这两年来的苦难是该什么人来负责?”这强有力的质问体现了他对人民疾苦的关心和同情。他认为项羽那种只顾个人,不顾及天下苍生之苦的行为不但把他害了“也害了中国,害了天下的百姓。”因此他一针见血地说“只顾自己的权势,不管老百姓的死活的人,是走着自杀的路!”郭沫若忠实于司马迁对项羽的评价“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悟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司马迁的评价显然是中肯的,但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又不乏片面性,因此并没有找到项羽失败症结所在。郭沫若的剖析显然超越了司马迁的高度,站在人民为本的立场将历史人物的命运放在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加以考察,对只顾个人利益,不管人民死活的自私行为进行了有力鞭笞:“怎么怪得天呢?天是不说话,项王名下是这个天,汉王名下也是这个天。但是老百姓却要说话”。郭沫若这种对人民同情的忧患意识,以不吐不快的谴责形式表现出来,给人以真实震撼之感。
郭沫若同样站在人民的立场,借读书人之口高呼统治者要心怀人民,为人民谋福利,这样才能得到人民拥护:“只要你把你目前的这种仁心,能够推广出去,真真正正把天下的人打救起来,真真正正把还在水深火热中的天下的老百姓放在你的念头上,以你的雄才大略专于用来济世救人,我看不要说天,什么人都会帮着你的,江东的父老也一定会帮助你的。”郭沫若站在人民的立场规劝项王:天是不起作用的,只有把仁心推及人民,顾及百姓感受,体谅百姓苦楚,救民于水火,才能得到人民帮助。
因遭蒋介石国民党当局通缉,1928年2月24日郭沫若化名吴诚,怀着“孤孤单单地离开了我很不情愿离开的祖国”的沉重心境登上日本邮船“卢山丸”,开始了他在日本的又一个十年的羁旅生活。尽管郭沫若流亡日本期间在学术上取得了巨大成就,一直受着“刑士”、“宪兵”监视的他却内心苦闷:“‘我是中国人’这样激愤和民族情绪是他十年一刻未曾淡漠的。”。看见国家正处危亡、民族正陷危急,自己满腔报国热情却无处施展,内心的苦闷愈加浓郁。此类心情在历史小说中表现得异常强烈。
《司马迁发愤》是根据司马迁《报任安书》推演而成。郭沫若用自己的内心情绪来表现司马迁的心理世界,“注入了个人身世之感,借主人公的高洁志行反遭屈辱缧绁之苦来抒发作者内心的愤懑”,“是《豕蹄》中最能表现郭沫若当时的精神世界的一篇小说”。司马迁发愤著书时,好友任少卿来访,好友相见难免推心置腹,因此他把“心坎中最深处的话”讲给了朋友听:“哼,我就是专意为要完成我这部书啦,在我这部书未完成之前,我是什么都可以忍受的。”可见此时司马迁的内心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著书立说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郭沫若用文学语言把司马迁心中的愤慨发泄了出来:“我这是永远不朽的书。有权势的人能够在我的肉体上实施腐刑,他不能够腐化我的精神上的产品。我要和有权势的人对抗,看我们的生命那个更长,我们的权威那个更大,我们对于天下后世人那个更有功德”这是司马迁的独白和不向权势低头的正气歌,呐喊出了他内心积压已经的苦闷。郭沫若的心境和司马迁又是何其相似。1932年完成《金文丛考》后,郭沫若在书的标题背页曾题下这样几句:“大夫去楚,香草美人。公子囚秦,《说难》《孤愤》。我遘甚恶,媿无其文。爰将金玉,自励坚贞”在此郭沫若表明自己虽同样和先贤身处窘境,却不能有“大夫”和“公子”那样的成就而感到惭愧。这里虽没提及司马迁,但分明是作者以身处困厄的先贤仍发愤努力取得非凡业绩的事迹为榜样的心境写照,并以此“自励坚贞”。
《贾长沙痛哭》写了爱国志士贾谊怀才不遇、积愤成疾,郁郁而终的悲剧。郭沫若把自己报国无门的悲愤心情寄托在了贾谊身上。贾谊在洛阳家中奄奄一息时,作者让他在幻觉中和精神先驱屈原相见,颇具浪漫主义色彩。贾生向屈原倾诉心中悲痛“……我没有一刻不在为天下大局作想。……我自己有了一点好的想法,便立即表白出来……”据笔者统计在此段内心独白中共用了51个省略号。从表现力来讲,省略号比长篇大论更具表达内心苦闷与悲恸的强度与深度,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大篇幅的内心独白,加之以具有无限表现力的省略号,二者合用,极易引发内心深处的共鸣,表现力达到无以加复的地步。这是贾生报国无门的悲痛,又何尝不是郭沫若借贾生之口说出自己的心声!为此郭沫若还特地引用了贾谊的《陈政事疏》中“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治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命。”这被作者认为是最早的“国防文学”,同样也是作者借贾谊献给当局的“治安策”和抗日请缨檄文。同样郭沫若也把自己的思想赋予了屈原,他借屈原劝贾谊“你千万不要学我,我从前也是和你一样,受过蚊虻的患害的,我终竟败北了,自己跳了水。你应该自己振作起来,不要自承认败北。天下赞成你的人很多,……你应该把他们领导起来作安内攘外的工作。”历史上的屈原见楚国宗庙被毁,便以身殉国,并不具这种永不言输的精神。郭沫若在1936年所作的《屈原时代》中,也对屈原提出过诘难:“他既有自杀的勇气,为什么不把当时的民众领导起来,向秦人作一殊死战?”经过论证,郭沫若得出一个结论:“如果屈原真真是那样的实际家,秦楚争霸真真是未知鹿死谁手。”整篇文章中,郭沫若自始自终都未承认屈原是一个“实际家”,在小说中却让屈原有了实际家的思想,实际上体现了郭沫若希望所有爱国者都能够付诸行动的想法。
郭沫若在历史小说中体现的忧患意识,是他心忧中国、胸怀人民的思想的具体体现。他一直有心报国,见祖国内乱愈演愈烈,日寇入侵日渐加强,报国之情更加强烈。但是,国民党的通缉令使他的报国愿望受到严重阻碍,满腔的报国热情便化为对祖国和人民的无限忧虑,历史小说中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便“成了作者观念和情绪的表现物,成了传达作者理性思考的工具”。日本“二·二六”政变发生后,郭沫若深知祖国“处在国难严重的时代”,所以他此时创作的历史小说充满了忧患意识。
注释:
①收入1947年10月上海海燕书店版《地下的笑声》时改题为《齐勇士比武》,《沫若文集》《郭沫若全集》沿用此名。
[1]郭沫若.从典型说起[A].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2]秦川.郭沫若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4.
[3]廖久明.“便是阋墙的兄弟应该外御其侮的”——略谈郭沫若1936年的三件事[J].郭沫若学刊,2005(4).
[4][美]约翰·托兰:日本帝国的衰亡[M].北京:新华出版社,1989.
[5]郭沫若.楚霸王自杀[A].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6]郭沫若.贾长沙痛哭[A].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7]郭沫若.齐武士比武[A].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8]转引,中国近代经济史[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78.7.
[9]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A].王利器.史记译注(1)[M].陕西:三秦出版社,1988.11.
[10]郭沫若.跨着东海[A].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3卷[M].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11]蔡震.“去国十年余泪血”(上)——郭沫若流亡日本的心路历程[J].郭沫若学刊,2006(3).
[12]黄侯兴.论郭沫若的历史小说[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82.6.
[13]郭沫若.司马迁发愤[A].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14]郭沫若.屈原时代[A].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8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15]魏红珊.郭沫若历史小说与表现主义[J].郭沫若学刊,2006(3).
[16]郭沫若.致陶亢德(1936年X月X日)[A].黄淳浩.郭沫若书信集(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