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土家族)
从墟场上转一圈回来,老于身后跟了一条狗。
老于走进院门的时候,食堂弄饭的杜婶正好出来泼水。 她还以为老于不知道,就打趣说,于所长,你怎么还带着伴儿回来?
老于背着手,眼里放着狡黠的光。他假装左右看看,就是不朝背后望。
杜婶上当了。 她发现于所长手里攥着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着筒子骨。 狗就是闻着筒子骨跟来的。 杜婶从老于手里接过绳子,半喜半嗔地说,于所长,你还那么逗,老不老的?
派出所长老于有早晨散步的习惯,好多年了。 每天的路线图是不变的,出所里的院门走百多米就上了墟场正街。 墟场不大,一条独街,街也不长,满打满算超不过一千米。那时候,两边慵懒的铺子大都还没开门。街面上急急来去的都是些上学的孩子和送孩子的家长,再就是卖小菜的农民、赶早班车的旅客。 只有几家早餐店老板和杀猪佬有点忙,他们的生意要赶早,不敢贪早床。老于每天早上在街上转一圈,把那些熟悉的人事收眼里过一遍,只当是巡了街,筋骨活泛了,治安也落了心。
这天早上,老于上街后发现一个治安情况,杀猪佬毛屠夫正撵着一只半大不小的黑狗死打,老于老远就听到了狗叫声,狺狺吠吠,是打痛后的那种惨叫。 要知道,在派出所地界上,在所长老于的管区内,这种现象是少见的,他也不能容忍。毛屠夫如果把哪家的狗打残了,抑或是打出狗命,派出所是有麻烦的。就算问题没那么严重,这只狗的恶叫声也会吓着那些上学的孩子和路人, 惊得满街的鸡鸭乱飞, 人睡不好瞌睡。老于放跑步赶过去,喂喂,毛屠夫,你搞点和谐好不好? 一早上把只狗打得鬼喊大叫,凑热闹啊。 毛屠夫是杀猪的。 杀猪的毛屠夫手里有刀, 成天干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所以他谁都不怕,只怕腰里别枪的老于。 老于开始到这里当所长的时候,毛屠夫没把警察放眼里。他不大规矩,喜欢时不时惹出点事来。老于有天就把直话甩到毛屠夫的肉案上。 他隔衣拍着枪套子说,毛屠夫,说起来,俺两个干的活儿差不多,你可以杀猪,我可以杀人,往后相互罩着点好不好?毛屠夫当时听得后背冷飕飕的, 割肉的手有些不听使唤。 他想得到,枪子儿不长眼,就算自己手里的刀子再锋利, 也不可能跑得比子弹快。所以,他诺诺着,当然,往后我听于所长的,当守法公民。 说白了,于所长每天穿着警服, 皮带上套着的家伙把屁股后面的衣摆顶得高高的, 有事没事都在街上晃一晃, 其实就是冲着毛屠夫这种人来的。
现在,毛屠夫又动手打狗了,什么意思?
老于已经站在肉案边。 毛屠夫马上笑脸给老于解释,是只野狗,一只没有主子的流浪狗。 狗日的天天钻到我这里拖骨头啃,老子恨不得杀死它。老于正和蹲在一边的黑狗对视,没朝毛屠夫看。毛屠夫把一个脏兮兮的筒子骨戳到老于面前,于所长你看,现在一根筒子骨卖十多块。 我当真就背时。
老于没听毛屠夫啰嗦,说,毛屠夫,我告诉你, 这只黑狗现在不是一只野狗了。它以前没主子,现在有了。你再不能欺负它。
毛屠夫听出于所长有意思要收留这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就赶紧打破:野狗就是野狗,喂不亲的。 于所长,你真要养狗,改天我给你捉一只。 不要你的钱,一只狗我还送得起。
这只黑狗果真见了世面, 胆子大得很。 老于上去用脚拱它,它心有不甘地盯着毛屠夫手里的筒子骨,半点都不理会。老于说,我不要你送我狗,现成的便宜捡回去就是。
我敢跟你打赌,你喂不过三天,它就要跑出来。它野惯了。毛屠夫甚至蛮有把握地说,它肯定还到我这儿来拖骨头。
老于不听毛屠夫涮牙, 指着肉案上那根脏兮兮的筒子骨问,值多少钱?
毛屠夫说,狗子拖了半截街,还值个鸡巴钱。 要喂狗,你随便拿去。
老于说,我要给你钱,哪怕只给你一块钱也要给。 不然,警察白拿你一个筒子骨,话说出去不中听,也毁我名誉。
那你就给一块钱。
老于也只想给一块钱, 可他翻出皮包, 内面最小的钱都是五元的。 他一狠心,还是把一张五元票子拍在肉案上。 最后,向毛屠夫要了一根尼龙绳子。
老于这天的晨练就这么草草收场。他把筒子骨系着, 牵着尼龙绳往派出所走。 地上的黑狗见筒子骨在移动,赶紧爬起来,像老朋友约好了一样,跟在老于身后优哉游哉, 嘴巴触着筒子骨老也啃不着。 直到进了派出所院子,筒子骨停下来不“走路”了,黑狗才啃上嘴。
老于对接过绳子的杜婶说,让它啃。以后,所里多了一张嘴。
睡二楼的新警东方亮听到动静,趴在窗口看见是一只黑狗, 就站在楼梯上跺着脚喊,于所长,黑狗归我。
老于搭话,黑吧可以归你,你少睡早床,要和它早点混熟。
横断山派出所藏在武陵山脉的深处,只管着3000 多人。 本来有9000 多人的。 老于一查底, 外出打工的去了3000多,还有3000 多人住在和湖北交界的大山上。他们买东西往湖北去比到湖南近,连那儿的手机信号都是湖北的, 有案子一报警,电话就漫游出了省界,那边的警察要比湖南的先到。时间长了,他们都搞不清自己到底该归湖南管还是归湖北管。他们差不多都把自己当成湖北人了,有事情一般不求老于。老于呢,正好空里躲雨,无事一身轻。他每年要做的事情就是和湖北同行签一份 《湘鄂边界治安联防协议》,然后请那边的警察下馆子搓一顿,再就卵事没有了。 所以,真正要老于管的就只剩下3000 来号人。 他们是农民工子弟,是捆绑在土地上的留守老人。这些人掀不起三尺高的浪。 横断山风平浪静,老于的派出所就年年得先进。这么一块治安净土,警察放多了是一种浪费,更何况别的地方警力严重不足。所以,派出所原先就只安排老于一个人。后来,上面觉得老于一个警察办事不方便, 搞案子也不符合规定, 就把警校刚毕业的东方亮分来了。年轻人需要锻炼,东方亮来所里还不到三个月, 他最大的优点是按时休息,最大的缺点是睡早床。
现在,老于随口一说,这只流浪狗就有了名字,它叫黑吧。
一上午,派出所别的事没干成,都在围着黑吧转。 黑吧有滋有味地啃完了那个筒子骨, 还把杜婶盛给它的半碗饭也吃干净了。它躺在派出所的水泥阶沿上,舌头满足地舔着鼻子和嘴, 然后伸一个懒腰,做出要睡瞌睡的样子。
老于他们没让黑吧懒散地睡觉。 猪草盆摆放在院坪内,杜婶打满温热的水。于所长搬把椅子坐在盆边, 往水里丢一把洗衣粉,再用手和着,试了试水温,然后冲着阶沿喊,黑吧,来来来,给你开光。黑吧听不懂老于的人话,没动。 东方亮要去抱它,老于不让他抱。 黑吧的脾气还没摸透,年轻人毛手毛脚怕遭狗咬。 老于不放心,自己动的手。 黑吧伸腰蹬腿地趴在老于腿边,两只后腿撑在水盆内,任东方亮用瓢舀了水淋在身上, 一把宾馆用过的一次性梳子梳理着黑吧凌乱卷曲的毛发。 这是一条可怜的狗,瘦骨嶙峋的体重不足10 公斤,身上到处都是新旧不同的伤疤,肯定是毛屠夫他们留给黑吧的。 热水淋在伤疤上,黑吧疼得龇牙咧嘴,就不听话,就反抗,就有不想洗澡的意思。 老于、东方亮、杜婶三个人逗着哄着,坚持给黑吧洗完了澡。 老于还从办公桌的抽屉内取出消炎软膏给黑吧擦。
黑吧遇上好人了, 它再也用不着为吃饱肚子受气、挨家伙了。 它洗完澡,抖落抖落身子, 然后舒服地睡进厨房旁边的篾篓子内。 三月天还有些冷,杜婶在内面铺了御寒的破棉絮。
横断山村的向支书打电话给派出所, 指名只要老于接。 老于知道没别的事, 一定又是野猪群下山毁了村民的庄稼。 老于一接,果然不出所料。 向支书在电话里说,老伙计,昨夜里几户人家的洋芋让那些畜生拱完了, 眼睁睁地看着到了嘴边的粮食失收,心疼哪。 老于说,你等着瞧,8 个月后, 我回来邀你收拾那些野种。
看来,老于和向支书是有约定的。 老于就是横断山村的人, 还和向支书是老庚。年轻那阵子, 老于和向支书把赶山(土家人把打猎叫赶山)当饭吃,每次唤上赶山狗、 背上火铳出去必有收获。 后来,老于当兵去了,向支书赶山失去了好猎手的配合,许多时候都空手而归,落得别人耻笑。 再后来,山上渐渐剃成光头,藏不住牲口。 向支书挂在板壁上的家伙一天天生锈老去,成了古董。老于当兵转业后安排到乡里当干部,后来几转几转,又成了警察, 一直在横断山派出所当所长。 老于命硬,留不住堂客(土家人把老婆称为堂客,含有尊重的意思)。 他堂客凭空得了一种怪病,医院都没法确诊,只活到47 岁就死了,连一儿半女都没替老于留下, 只有三间旧木房子和屋旁的一堆坟山,成了老于的牵挂和念想。派出所要经常下村检查治安。 老于当然回老家横断山村去得最多。 每次回去先围着房子、坟山转转,然后就到向支书家喝酒,至少喝得半醉。上次喝酒的时候,向支书说,老伙计,我村里最大的治安问题不是人,是猪。 老于说,你喝醉了,乱说话。 向支书说,是真的,我没跟你开玩笑。现在,山上一封紧,野牲口就得了路。 野猪、野兔、獾、熊瞎子多如牛毛。庄稼一熟,它们开着队伍,就像日本鬼子进村。老于眼里闪着星子,说,鸡巴毛,给老子灭了它们。向支书说,拿卵灭。现在,要狗没狗,要家伙没家伙。 他们年轻人的胆子比麻雀还小, 我要他们守夜, 还只听到牲口吼几声,他们腿子都会跑断,只差没把尿撒裤裆里。向支书最后说,还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不怕死,敢玩命。 我说,再不带他们搞几场,土家人赶山的本事迟早要失传。
老于把一口酒猛灌下喉, 老子有事搞了,再等8 个月我就退休。 我正担心回老家没事干。 这好,下半年换届,你也把个破支书不当了,让年轻人闹去。我们哥俩玩玩老本行,让那些后生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我保证天天有野味下酒。我们不搞保护动物,又不犯法。
问题是没有好狗。 现在,要训出一条当得家的赶山狗,只怕太难了。 老于也担心这个。
所以,这天早上,黑吧一出现在老于面前,他的眼里陡然一亮。 这么小的一只狗,遭毛屠夫追打后,居然还敢躺在肉案边,死盯着案板上的筒子骨不走。 它在伺机虎口夺食,胆量大得没说了。 当时,老于抬脚拱起黑吧的头,端详过它的五官。黑吧的大脑壳上,支棱着两只叉耳朵,一双朱砂眼放射着茶油一样的亮色, 嘴凸出来,两边的腮肉鼓成了球球,大鼻孔一张一翕。 后来,老于又把黑吧赶起身,考察它的四肢、腰身、屁股、尾巴。 黑吧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符合赶山狗的要求,它天生就是一个赶山狗胚子。 老于算计着,再喂养8 个月, 黑吧就会长成一个高大威猛的“狗小伙”,一只能领着狗群向凶猛野兽发起攻击的“领头狗”。 那时候,他已脱下警服, 把维护一方治安稳定的责任交给另外的人,只带着黑吧回村里去,和向支书带一帮人把横断山闹腾得山摇地动, 让那些糟蹋粮食的牲口们闻风丧胆。 这对猎人老于来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于现在的任务是把黑吧喂养好,让它迅速长大成狗。 老于从实战出发,完全按照赶山狗在大山里对“敌”斗争的需要驯化黑吧。 他每天从毛屠夫的肉案上买回一叶新鲜的猪心肺,稍稍抹一点盐,喂给黑吧生吃。 生吃是培养黑吧的野性,培养它对腥味的敏感。 对黑吧来说,吃了猪心肺还能大补。 一开始,杜婶提出用链子把黑吧拴上, 怕它咬着来派出所办事的人,就是吓一下也不好。 杜婶更大的担心是黑吧喂不亲, 吃饱喝足后当白眼狼跑回去。 老于心里有数,他叫杜婶不必瞎操心。黑吧是只流浪的野狗,是见过世面的,见人就咬,它咬得过来? 至于喂不喂得亲,那要看缘分。 长腿的东西非要跑,关也是关不住的。 何况再好的赶山狗拿链子一拴, 它身上仅有的一点野性就拴没了,就成了只晓得吃饭的屎狗,连家都看不住。老于的规矩,黑吧每天只能喂七成饱。赶山狗只有留副半饥不饱的肠胃,才有一种危机意识, 使它时刻想着应该如何为生存而生存。 东方亮和杜婶看不过去,时不时背着于所长给黑吧开另餐。东方亮有一次让老于抓住了,老于说,你个兔崽子,背着我搞名堂,你是在害它!杜婶是个善良人, 马上站出来替东方亮揽下,是我让他喂的,我怕饿坏黑吧。 老于知道东方亮和杜婶演双簧都出于心疼黑吧,怕它吃不饱亏欠身子。他其实哪个都不怪。
黑吧长得飞快。 它的胸肌渐渐鼓凸出来,把两只前腿撑开,尾巴上翘像一根箭杆。变化最明显的还是毛发,原先一绺一绺的怪不好看,两个月下来,黑吧浑身的毛一根是一根,硬了,也顺了。 太阳一照,毛尖还闪出暗红的颜色。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可是黑吧从来没有回家的意思。黑吧总该有个家吧,贫也好富也好,它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有家它就应该回家, 狗对主人的忠诚是不容置疑的。可是,从黑吧被毛屠夫撵打的身世看,它很久都没回过家了。现在落到派出所的安乐窝里,更是乐不思家。这是怎么回事呢?
黑吧其实是有家的。 它的家在距横断山不远的含水坪。 那里要修一座大型水库,政府要它和主人移民搬家。那天早上,半点异常的迹象也没有,黑吧像平时一样早早地出门找伙伴们玩。 村子里好几个伙伴都不见了, 它们的房子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只留下一个乱七八糟的屋场,屋场上没剩几样东西。 黑吧感到事情不妙,连忙扯天扯地赶回家。 结果,它看到了寒心的一幕:主人请了劳力,正在往两张大货车上码东西, 原先熟悉的家具、 农具全都装上去了。 家里的东西太多,货箱上堆得高高的。 司机很不耐烦地叫骂, 阻止主人把一些无关紧要的物件扔上车。 绳子盘好后,黑吧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它知道主人马上要走。 主人搬到哪儿, 它也只能跟到哪儿, 这是肯定的,想都不用想。 它使劲跳过那些横七竖八的砖块,用嘴咬住主人的裤脚边,它怕主人事多忘记它,扔下它不管。 主人蹲下来摸了它的头脸, 也摸了它的腰身和尾巴。 看得出来,主人在带不带走它的问题上有些犹豫。 司机按响喇叭,又在催命似的催。 最后, 一个乡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对主人说,新的居民点在城郊,按规定那里不准养狗。 主人听了干部的话,调头朝堆积如山的汽车看了一眼, 终于拔腿而去。 主人拔腿的力度很大,险些带翻了黑吧。 黑吧不能放弃,也无可选择。 主人不带它坐车走,它就自己走,再远的路也要走。 汽车轮子转动了,黑吧迈动四只小腿跟在后面跑。 刚开始车速不快,渐渐地黑吧感到体力不支,有些跟不上,直跑得大口大口地喘气, 把半截舌头都吐出来散热。 到后来,汽车扬起的灰尘将它淹没。 它在滚滚尘埃中睁不开眼,灰尘呛进它张开的嘴里,直灌进喉咙,它不得不连声咳嗽,把眼泪都咳出来了。 即使这样,它的四只小腿还是撵不上汽车的四个大轱辘,汽车在它的眼里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变成隐隐约约的小黑点儿。 黑吧离开妈妈才三个月,只有点点大呀,它没有足够的体力和耐力与汽车比拼。 最后,它实在跑不动了,感觉到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是在下半夜。它感到有些冷。拖着主人的汽车跑哪儿去了呢?公路上人来车往,再也闻不出主人的气息,黑吧就这样成了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开始, 黑吧每天还回到那个熟悉的屋场上去,等候着主人回来,它相信主人一定会回来接它的。 可是, 水一天天漫进村子,屋场沉到了水下,到处一片泽国。 失却主人和家园的黑吧只好逃到山的高处望水兴叹。 绝望的黑吧沿着公路漫无目的地走,不经意地逛荡到了横断山墟场,盯上毛屠夫的肉摊, 它没想到会阴差阳错地邂逅了老于。
日子在黑吧的生活里减去。 黑吧在减去的日子里长大。
一晃就去了4 个月, 黑吧的体重超过了20 公斤,看上去成了一只标准的成年狗。有体魄就有力气,有力气就得有地方使。 原地打滚、蹦跳成了小儿科,黑吧新的训练科目是翻越院坪内的水泥乒乓球台。黑吧开始爬不上去,需要老于蹲在球台边,帮它垫步,但没几天就成了。 老于一个口令, 黑吧就像一只离弦的箭纵身越过。 老于放心了,他心爱的、寄予厚望的黑吧没让他失望。 老于上街带上黑吧,有黑吧在身边,他有底气,也有神气。客气的人绕弯儿说,于所长,带警卫啦?老于点头笑。舌头直着打滚的人说,于所长,真把黑吧当亲儿子养的?这话刺了老于的痛处,老于说,是啊,论辈分,你该叫它叔。
随着身体的发育成长, 黑吧常常有一种来自本性的冲动和狂躁。 它明显感觉出自己身体内某种潜在的东西在苏醒复活,在膨胀冲撞。它所有器官都发育得超强度的灵敏。 在街上, 哪怕见了一只鸡,它闻到的都是非我族类的血腥味。感官世界里, 别的动物似乎都在向它发出挑战的信息, 都在触碰它忍让和宽容的底线。 但它只能压抑、克制。 因为它无法预料自己爆发的后果, 也无从知道主人的态度。 最烦躁的时候, 它就跑到肉案边,记仇似的对着毛屠夫吼几声。 毛屠夫现在不敢拿它怎么样了, 他打狗还得看看主人。
发泄的机会说来就来。
一个流窜作案的家伙在街上一家商店明火执仗地持刀抢劫。 老于带上黑吧一声吆喝,人们闻风而动围堵劫匪。 黑吧一直跑在头里, 保持着一招制敌的有效距离。 它不知道主人要把前面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怎么处理。 直到无路可逃的劫匪亮出刀子,做出拼死反抗的架势,它才明白这不是一场闹着玩的游戏。 有不怕死的青皮后生捋着袖子要上, 老于摆开手,示意大家不要莽撞。 当然,他自己也不敢拢去。 他都花甲之年的人了,几个月后就要退休,好胳膊好腿地退场算了,拿一条老命和亡命之徒火拼不划算。 他拍拍身边的黑吧,说了两个字:逮起! 黑吧才不管对手有没有刀枪, 它沉积在心里的仇恨和委屈, 潜藏在骨子里的征服和反抗都在这一刻爆发。 所有邪恶其实都不堪一击, 劫匪在黑吧的疯狂扑击中呆若木鸡,扔下刀子喊爹叫娘。
老于一再制止, 黑吧还是一口咬掉了劫匪的半边左耳。 为销毁“罪证”,它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吞咽下去。 黑吧的招式和勇敢让老于心里松了一口气, 同时他也涌出一种隐隐的忧虑。
有天午饭的时候, 老于离厨房老远就闻到了鸡肉的香味。 老于鼻子几抽几抽,还闻出这是正宗土鸡的味道。 现在的饲料鸡和家养的土鸡味道大不同, 老于的鼻子和黑吧有一拼。 老于纳闷着,今天所里没来什么重要客人呀。 杜婶只好据实相告,土鸡是黑吧叼回来的。上午叼进来的时候,鸡还扑棱着翅膀没有断气,杜婶就把明知活不过来的鸡赶紧放血,当了午饭菜。 老于听出是这么个情况,对“案情”有了大致判断:黑吧是无罪的。如果是黑吧咬了鸡,它就会生吃掉,哪还有警察的汤喝?那天咬了人家半块耳朵,它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吃下肚了吗?再说了,黑吧如果咬鸡,一定会闹出很大的动静,鸡主人跟脚就会追到派出所来, 现在肯定都吵翻了天。 可能是哪个半生不熟的车手在街上发疯乱飙把人家的鸡撞了。黑吧眼疾嘴快叼了回来, 让大家伙打牙祭。老于这么推定的时候,黑吧就蹭在他的腿边。 老于问是不是? 黑吧望着主人,似乎是在默认。结果,它得到了主人的奖赏。老于把一只鸡腿丢给它,黑吧高兴地咀嚼着,尾巴摆得很活。
到了11月中旬,老于离退休也不远了。县人大一个调查组上山来,说是横断山乡治安基础最好, 被抽查搞一个人民满意度测评。 全乡各站、办、所都在测评之列,乡政府也搭顺风车,说是要把测评结果的排队顺序直接作为乡里年底的考评依据。 结果出来,派出所是第一名。 交换意见的时候, 孙乡长对老于说, 祝贺你,虽然美中不足,但派出所还是稳拿第一。 他把手里唯一的一张“不满意”票扬了扬, 知道人家为什么不满意吗? 老于说,当然是工作没做好,离老百姓的要求有差距。孙乡长摇摇脑袋,不是人的工作没做好,是黑吧帮了倒忙。参加调查的一名妇女说, 派出所的黑吧上个月咬了她家一只鸡。她本来准备上门索赔的,见你老于和民警平时对人不错,就没吱声。老于说,有这回事? 鸡主人是谁? 孙乡长笑了笑,人家是无记名投票,按规矩不能告诉你。 怎么,你还想搞报复?
开了这句玩笑,孙乡长离开派出所。老于安排东方亮上街做一件事, 挨家挨户查找鸡主人。 老于交代下去,查到后一定给人家赔礼道歉, 按市场价配一只鸡的钱。 东方亮转了大半天,谁都没说丢过鸡。 还有人向东方亮开玩笑,问派出所找“鸡”干什么?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找不到鸡主人, 老于只好把气撒在黑吧身上。 他用皮带狠抽了黑吧两家伙,边抽边教训它,狗杂种,给老子惹祸,把老子一世的名誉毁了, 养了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 我看,你是好日子过腻了,好了伤疤忘记疼? 当心老子把你送给毛屠夫。 黑吧听不懂这些话,哪怕被打得身上的毛飞起来,它都一直围着老于转。这让老于反而动了恻隐之心,丢下皮带,又蹲下去摸黑吧。
就在老于退休到龄的前一天中午,他们正在厨房内吃饭, 黑吧嘴里叼着一只鸡从院门进来了。 它把鸡径直叼进厨房,放在地上后观察着老于他们的反应,那样子像是要邀功请赏。 地上的鸡还在乱扑腾,做临死前的挣扎。 黑吧伸出一直爪子摁住蹦跶的鸡,半截舌头吐出来,眼里放着幽幽的凶光。 老于心里明白,黑吧又闯祸了。他长时间让黑吧生吃。黑吧吃出了野性和凶狠。 老于在亲手把黑吧培养成一只名副其实的赶山狗的时候,也把它推向了悬崖。
这时候,已经有一伙人嚷嚷着,拖着棍棒冲进派出所院子。
黑吧呢? 这个狗杂种,害得我们鸡也养不成。
我看它是在找死。 上次便宜了它,这回为民除害打死它。
老于听出来,后面是毛屠夫的声音。毛屠夫终于找准了灭掉黑吧的理由和时机。黑吧这次是在劫难逃了,它不可能像上次那么幸运,连老于也保不住它。
老于吩咐杜婶和东方亮出去应付群众。他要东方亮把来人引到办公室,将情况问清楚,并告诉来人,如果真是黑吧干的,派出所不会姑息,一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厨房内只剩下老于和黑吧后, 老于从碗柜内拿出一只大碗,盛饭后,他给饭里泡汤,夹菜,锅子内的肉差不多全夹完了。 黑吧盯着主人手里那只盛满饭菜的碗,一直跟着走到厨房东头的院墙边。这里离办公室很远, 没人能看见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黑吧很高兴,主人平时很少给它饱饭吃,今天这么一大碗够吃的啦。老于拿脚踢了踢放在地上的碗, 黑吧懂了主人的恩赐。它欢实地吃着那些菜饭,连糊在碗边的最后一粒饭也用舌头舔干净了。
黑吧狼吞虎咽的同时, 老于已经拔出屁股后面的“七七式”手枪。 他拧开保险,哗啦上膛,把枪管抵住黑吧的脑袋。吃饱的黑吧对大难临头的杀机浑然无知,以为主人和平时一样在逗它玩,干脆把脑袋朝上顶。它定定地看着主人,尾巴乱摆,嘴内发出狺狺的声音。在和黑吧对视的目光里, 老于读懂了黑吧那颗感恩的心。 他在心里说,黑吧,你是觉得自己欠我们太多, 才用咬鸡这样荒唐的方式来作为回报的吧? 你以为老百姓的鸡是可以随便咬来打牙祭的吧? 忠实可怜的黑吧啊,你把鸡咬死后虽然一口没动,完好无损地叼了回来, 但你把主子的名声搞坏了,你把我逼得没有退路了。我想饶过你,可毛屠夫那些人会答应吗?你怎么就这样傻呢?其实,黑吧也有说不出的难处。它是有知恩图报的心,但又不完全是这样。它想对主人说,你一直拿猪心肺让我生吃,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成为一只优秀的赶山狗。 你需要我的灵动、敏捷、勇敢和坚韧,可我在生吃动物脏腑的时候,那些与生俱来的品性在积聚和蓄势待发。 闻到血腥,我就有一种战胜它、毁灭它的强烈欲望。 我知道我离真正的成熟还很远,但我会有成熟壮大的那一天,我要和主人一道威风八面地呼啸山林,击退那些胆敢挑战的异类。
老于的手颤抖着。 办公室内又响起了喧闹声,以毛屠夫为首的人嚷嚷着,非要东方亮交出黑吧, 他们怀疑民警自己下不了手,坚持要除恶务尽,活要见狗,死要见尸, 不能让一只狗破坏横断山乡来之不易的平静,扰乱街上的秩序。
再不能等下去了,再等,黑吧只会在毛屠夫他们的乱棍之下死得更惨。 老于扭过头去, 扣在扳机位置的食指轻轻一抖,枪管里喷出一团蓝色的火焰。 在一声巨响中,黑吧身子一颤,向前蹿跳几步后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四肢乱弹,鼻孔和嘴内渗出黑红的血……
办公室内的人听到枪声涌出来,老于枪筒子里的硝烟尚未散尽。 黑吧已经断气,牙齿很硬地露在嘴外,能想象出它所经历的痛苦。
于所长,你这就有些过分了。 一位体态臃肿的妇女看着地上的黑吧, 开始指责老于。 一个畜生,它犯了哪条罪,值得丢性命? 大不了一只鸡嘛。
是的,我们也只是过来问问,没别的意思。 黑吧真要管不住,用链子拴着。 人何必与牲口过不去? 有女人跟着搭讪。
毛屠夫接过话, 大姐, 可不能这么说,当初我就看出黑吧不是个好东西,它天天围着我的肉案偷骨头吃。 狗的本性是不会改的,于所长他不信邪。
杜婶听不下去了。 她朝地上吐一口,毛屠夫,你未必就是个好东西。我在你案上明明买的3 斤肉, 回来一称就短了3两秤,你发的是黑心财,我看你比一只狗都不如。
毛屠夫让杜婶戳到痛处, 指着杜婶叫嚣,你个寡妇,不要仗着派出所欺人,说话要有证据,当心我撕烂你的嘴。他把身子转向老于,于所长,这样也好。 黑吧现在还只是咬鸡, 如果等它哪一天咬了人,事情就不好收场。 你把黑吧作个价,我收了。
毛屠夫原来是冲着黑吧的尸首来的。
老于咬牙切齿地说,毛屠夫,死了那份心吧,你就是搬来一架金山,老子也不卖!
不卖就不卖,有什么好恶的?都快退休的人了,也神气不了几天啦。等你脱了那身黑皮,还不是和俺老百姓一样?
这话把老于激怒了。 他把枪管指向毛屠夫警告说,你把话听清楚,不管老子退休不退休, 只要你敢在横断山乡欺负人、干坏事,我照样收拾你。
毛屠夫见老于动了真家伙, 赶紧把两只脚从黑吧身边往外移,摆手说,我不敢,我从来都不做坏事。 死狗我不收了,白给我也不要。
一伙人离去后, 老于让东方亮做帮手,将黑吧的尸体装进一只大蛇皮袋内,放入警车的后备箱。
当天晚上,老于把黑吧拉出去埋了。他是一个人干的,究竟埋在什么地方,杜婶和东方亮都不知道。
第二天大清早, 杜婶起床后听到厨房门口有动物的哼唧声。 她开门一看,发现厨房窗台下的阶沿上放了一个纸盒,纸盒内是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狗。 她跑上二楼敲于所长的门,没人应声,问睡旁边的东方亮,他说也不清楚。
两人猜, 于所长可能是坐早班车到县里办退休手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