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一条尾巴(短篇小说)

2013-11-14 10:29李向成
草原 2013年11期
关键词:尾巴

□李向成

今天是个“大喜”日子——我休息,工作的忙碌令人许久没有享受这应得的福利。 我的生物钟却运行于昨天的轨迹中,一大早睁开了眼睛,再睡不回去。 我恶狠狠地撕掉昨天的日历,备一杯清茶,透过窄小的窗口, 以少有的局外人姿态欣赏街上别人的忙碌。 这种奢侈的得意没停留多久, 旁边尖锐的电话铃声响起来。

“喂,大江吗? ”

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是那烦人的崔恒, 我叫江大卫, 很多朋友都叫我 “大卫”,我也喜欢人家叫我“大卫”,而崔恒还是叫我“大江”,他说大江大河实在,做好朋友最好。嘿嘿,可不能为了你认为的实在,就委屈我,叫我不喜欢的名字吧!

“我在,老崔?有事吗?”崔恒不大,二十五,我们是同学,为了报复,我总叫他“老崔”。

“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

崔恒有两年没找到工作了, 他不会是借钱吧?

“咳……谁跟谁啊,有话别弯弯曲曲了。 ”就这些人,把话费都奉献给“什么什么通”了。

“我们是好朋友吧? ”

“老崔,你这样说,我压力很大哦! ”

“是这样的……电话说不清,我还是来你家一趟吧! 你今儿个休息吧? ”

“嗯。 ”我恨我自己爱搭理人。

“还没吃饭吧? ”崔恒关切地问。

“你过来,一起吃吧。 ”我只好说。

“我马上到! ”看得出崔很高兴。

电话挂了, 正想看书的兴致也打断了。 朋友来临,总不能太小气,一大早下街买了新鲜菜,但这天休息可白搭了。 崔恒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以前几个哥们一起吹牛的时候,他总在一旁笑。 奇怪的是,他一直当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也只能这样解释,他的朋友可能就我一个。

茶足饭饱,崔恒若有所思。 吃饭时他不说话,估计吃饱撑着话就停不了,我躲进厨房洗碗,老崔老崔,你慢慢吹!

“有件事一定要跟你说。 ”

“说吧! 说吧! ”我开始不耐烦了,修养再好,也有个限度的!

“你不会笑我吧? ”

我没说话,忘我地擦着碗。

“昨天想了一晚,不说不行!”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回头看,原来他已走到厨房门口了。 “昨天我面试去了,出了那公司,才发现没钱坐车回家。 ”

“你有两条腿啊。 ”我头也不抬。

“嗯,昨天下午,特别热,晒得人头都晕了。 我一直走在一个人后面, 很奇怪啊! ”

“你在街上,看到有人,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

“那个人不是一般人! ”

“男人?女人?男扮女装?现在社会上的人打扮得稀奇古怪的多得是! ”

崔恒就这样的人, 什么事都大惊小怪的。

“那个人、那个人有条尾巴! ”

“什么? ”我看着崔恒,他脖子粗、眼睛凸地盯着我, 那句骇人的话使人能听得出他在颤抖。 “哈哈, 我是不是应该笑? ”我是有同情心的,也很想安慰我的朋友,但我也是很有原则的,我不想被人家当做傻瓜!

“那个人有条尾巴! 大江,你不信我吗?”崔恒眼镜内发出锐利的眼神极其渴望得到我的认同。

“什么人,是返祖现象?”姑且算他的遭遇是真的。

“不,是普通人,是你和我一样的普通人! ”崔恒很坚定,他以我开始感兴趣而高兴。

“为什么他有尾巴,我们没有?”说出这话,我也觉得自己挺傻的,“老崔,这样说吧,达尔文的进化论我是知道的,人是猴子变来的,尾巴是有的,但现在都收起来了,放不下了。 ”

“他就没有收起来!我看到的!”崔恒的样子十分严肃。

他让我好困惑, 倒不是因为那狗屁“有尾巴的人”, 是由于崔恒在我记忆里可是从未说过谎的一个人。 他是一个认真的人,精确地说,是一个过分谨慎从事的人,每件事、每个句子,他都是想得清清楚楚才说出口的。 遗憾的是,思考一番才说出口,跟别人的对白肯定就慢,人家就渐渐地取笑他、白眼他,他就越在乎,就越谨慎,越思考,越慢,最后人家就不爱和他说话了。 他不同于我,我是另一极端,说话快、不经脑子,错了,一笑蔽之;得罪人了,二笑泯恩仇。 如果街上的乞丐不跟我要钱,我能侃到他收摊。 我和崔恒能成为朋友,大多是因为他,也只有他有耐心听完我那烦人的牢骚。 问题是现在的崔恒是在说谎吗?

“有些耍猴的,应该说是有些民间动物杂耍团的, 将猴子穿上衣服模仿人来逗着玩。 你刚碰上的那猴正好是大尺寸,看上去比较像人罢了。 ”

“不!不!”崔恒猛摇头,“总在背后看或许有可能,但转过身,人与猴的面孔总区分开来吧? ”

“你说那‘有尾巴’的曾回头被你瞥见? ”

“嗯。 ”

“你怎么不去摸摸,鉴别鉴别? ”

“那是能摸的吗? 老虎屁股摸不得,人的尾巴摸了跑不掉! ”

“谁叫你摸得随随便便, 要摸得其所,摸得有技术、艺术,你边摸边说,不错的尾巴啊! 好漂亮的毛,是人工还是野生的呢? 答案不就出来了吗? ”

“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 ”

“我非常信任朋友, 但作为智力正常、不发晕、没有病、唯物主义的坚决拥护者,我是进退两难啊! ”

“你真不信? ”

“眼见为实。 除非那人再出现。 ”

崔恒没有再说话, 涨红着脸拿我没办法。当然争论也没有结果,略显下风的崔恒灰溜溜地走出我家门口。 我只感叹这小子不知犯什么傻,倒也没放在心上。

家里的日历撕了几页。我正在洗头,家里电话响了, 我匆忙走出客厅拿起电话。

“大江? ”熟识的声音令人晕。

“嗯,又有新发现? ”

“对,就是在中午时,上下九路。今晚我再去,你来不来? ”电话那头很兴奋。

“你知道的,我们都长大了,有很多的事应该做不应该做。好好找份工作,结婚、生孩子,再别无聊了哦。”这头我苦口婆心啊。

“眼见为实!不来你后悔莫及!”崔恒的声调由于激动有些变尖。

终于,我无奈却又答应了,问了地址挂了电话, 才发现头上的洗发液还未冲水,那泡沫都流脸上了,老天! 我上辈子作孽了吗?说老实话,其实这除了碍于崔恒情面之外,还跟我蓬勃的好奇心有关。

广州上下九步行街在晚上是特别漂亮,千多米的长街灯光璀璨,两旁都是具西关特色的骑楼建筑, 街上偶尔还能看到反映当时人文风情的铜雕像。

熙熙攘攘的街上, 只见有两个人表情和铜雕像一样历久不变, 那就是活生生的我和崔恒。

“嘿!”我说,“我今天可是休息,虽然没女朋友, 但不至于和一个男人傻逛街! ”

“今晚占你一天休息的几分之几时间? 先不说我们的友谊能否值得令你出来,如果发现了那样东西,全广州轰动、全中国轰动、全世界……”他喋喋不休、眼睛却盯着每个在他身旁走过的人,而且是屁股——那能生出尾巴的地方!

“我就担心,还未发现尾巴,就被人误以为咱们耍流氓。 ”我跟随他后面惴惴不安,哎……偷偷瞄些漂亮脸蛋不好,细心欣赏修长美腿不好,偏偏找什么尾巴!我也太不正常了吧!

搜索了近一个多小时,我很累,想提议咱俩找个地方歇息喝点饮料, 突见崔恒回眸一笑,百魅生却没有,剩下天真、烂漫、得意。

“怎么了? ”我毛骨悚然。

“快来! 看看! ”他招呼了我,然后大步流星赶上去。 稠人广众的地方,他也能发现尾巴? 反正我看不到,只追着崔恒大步向前。

“慢慢走,别给他发觉了。 ”崔像个经验丰富的猎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真的瞥见有个大概十五六岁的小伙, 屁股附近隐约垂着根大约四五十厘米长的条状物。

“真的是尾巴? ”我惊呆了。

崔恒示意我小声点, 两人按捺着难以形容的心情跟着那“尾巴小伙”,直到一僻静处,夜色暗淡下我们慢慢接近。

“小伙子! 站着! ”崔恒狠狠地,他不知道再来那么一点就是面目狰狞了。

“什么事? ”小伙回过身。

我俩都没说话,哎,怎么说出口啊,我和崔恒面面相觑。

“两位大哥,如今国富民强,视频监控,保安严密,可以说一步一哨,难道你们还想违法不成? ”小伙子义正辞严。

崔恒就盯着他的臀部。

“别看了好不好? 兜里没钱……”小伙声音发抖。

“我们不要钱! ”我连忙解释。

“啊!没钱,你们要命?”他惊恐万分。

“我们要屁股……” 我从未如此尴尬。

“啊! ”

“少废话!”崔恒打断我们的对话,开始拉扯小伙子, 小伙子做抵挡状:“能问你们一个问题吗? ”

我也在拉着崔恒, 毕竟这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并不想崔做得过火,所以对于小伙子我要尽量说得婉转,甚至温柔,希望和土匪区分开来——我们不是在抢劫。

“请你问吧。 ”

“你们是变态的吗? ”

“……”

崔恒这时不耐烦:“转过身来! ”

“我还是小孩子!”小伙子义愤填膺,但还是乖乖转身了。

“啊!怎么这样?”我、崔恒异口同声。借着月光, 终于看清那条四五十厘米长的条状物原来竟是他的皮带, 分明因为过长而垂在屁股下的。

“大江,你说说,找个尾巴咋就这么难?”崔恒说这话是在我们用了十分钟狂奔到了整整一公里外的沙面公园之后,谁能确定刚才那里是不是一岗一哨,否则给逮住了, 被那小伙儿添油加醋就麻烦了。

“一切都是你的杜撰! ”我喘着大气怒视他,“我怎么会相信你这笨蛋? 尾巴尾巴,跟了人家屁股几条街! 荒谬! 以后无论我是否休息你都不要找我! ”

“干吗呢? 你很忙? ”

“嗯,外星人入侵银河系,我要拯救地球! ”我没好气。

崔恒皱起眉头, 抓头挠耳, 缄默无语。 我亦不管他,一个人三脚两步独自走向车站。

“你想想,我干吗骗你? 难道我问你要研究尾巴的基金吗? ”崔恒紧跟着我。

“你是没问,可能准备问! ”

“大江,我骗谁都不骗好兄弟! 况且,我能骗你吗?骗也只能骗比我笨的。刚才只不过是小小误会,我也承认是我急了,急着证明我不是说谎的人。 ”

崔恒说得无比诚恳, 我的脚步慢下来。 我在想一个问题, 假如崔恒真的看见,那其他人看见了吗? 在上下九那么热闹的地方出现长着尾巴的人, 这可是大新闻啊。 带着疑问我却不想和崔恒争论,只对他说容我想想,然后我上了公交车,崔走路回家了。

我们分开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电话响了:“大江!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

我按通:“你千万不要再说发现尾巴了,我会发疯的! ”

“你也有尾巴了! 你上车的时候我看见的! 怕自己看错了,我还捏了自己很多次呢。 ”

“啊!我也有?到底长出来了……”我心存疑惑地摸摸屁股。 “呸! 呸! 这什么话?你有完没完?一直觉得你是想兜圈子骂人是禽兽,又怕得罪人不方便讲,就硬说人家有尾巴! 可我什么时候得罪你呢? ”岂有此理,糊弄到俺头上来了!

“你到哪了? 我马上来! ”

“别来!再提‘尾巴’!跟你没完! ”我挂了电话,除了骂,心中还一阵疑惑。 接着想刚才那个问题, 如果他真的看到了“有尾巴的人”, 而其他人包括我在内是看不到的, 排除最令人心痛恶绝的特异功能,那就是崔恒有问题了! 而且是精神上的问题! 这件事十分严重, 必须要解决, 否则我将一直笼罩在一种莫名的烦恼中。

这几天我很勤奋地查阅报纸,“脑病医科圣手”、“海归派神经学家”、“中西医结合巧治心理” 等多不胜数, 这使我纳闷,现代人真那么多精神问题吗?我曾致电崔恒,若有需要,我能陪他去专科医院看看,他第一句话就骂我“神经病”! 还说,要去你去! 你早就该看看了。 我气愤莫名, 但凭着一贯的责任心和对做好朋友的道义, 最主要是免除日后可想而知带来的无尽麻烦, 我一个人去了那间标榜“中西医结合巧治心理”的诊所。

诊所人不多。

“江大卫! 江大卫! ”

“哦,到我啦? ”

我在护士带领下进了主诊室, 护士任务完成后转身离开。

“坐坐!”医生十分客气,和他脸上浓密胡子反映出来的酷形成鲜明对比,“啊,一个人来? 没亲人陪同? ”

我非常不解:“亲人陪同? 有这条规定吗? ”

“哦,一个人来也可以,看来你是轻微的了。 ”医生很认真地注视着我。

“轻微? 不,不,不是我有病。 ”

“你不是江大卫? 没病来干吗? 拉赞助来啦? 告诉你,门都没有! 保安! 死鬼保安哪去啦? ”医生一脸鄙视。

“别,别,我是江大卫,我是来看病,我替人来看病。我的朋友有病不想来,他认为自己没病,还说是我有病。我觉得他有病,想问问你他有什么病? ”

医生疑惑地看着我, 可能在慢慢组织刚才我说的话。

“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他有病? ”

“他说我有尾巴! ”

“那……你有吗? 哦,不! 应该这样说, 人是有尾巴的, 不过进化为脊梁骨了。 ”

“脊梁骨我是有! 这不用说,我明白。我的这朋友一直就是说那种表露在外的, 毛茸茸的, 不经进化、 翘着的真尾巴! ”

“你不是猴子为什么有尾巴?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你不是……猴子吧? ”

那一刻我真想马上脱了裤子, 叫他瞧个清楚!

“不要拿我开涮! 实情就是我那朋友有病! 精神上的病! 跟我没关系,别逮着不放! ”声音提高八度,足以令这医生清醒。

“没尾巴的人, 他能看到有尾巴,你那朋友一定有问题了。 ”还不赖,努力没白费, 这医生总算让人觉得是正常的。“这问题简单,你的朋友叫什么来着? 哦……崔恒是吧。 按照他的情况,你的朋友应该是知觉障碍的精神症状,简称幻觉。细分的话,还叫视幻觉。 ”

“那他是精神病了? ”我听得触目惊心。

“那不一定, 他其他的表现还正常吧! 有可能产生了错觉也不一定,错觉由感染了、中毒了而产生;而视幻觉多数是意识障碍和精神分裂。 如果其他正常,那精神分裂机会不大。 ”

“以我这正常人的角度来看,他其他没什么不正常的。 ”

“是错觉无疑了,一种轻微的意识障碍。 ”

“意识障碍? ”

“对。 接受到的信息由脑细胞通过神经末梢的……”

“等等,以我的受教育水平我能听得懂,但是如果你能描述得通俗些,我想我更懂得透彻。 ”

“嗯。人的感知器官其实不是眼、耳、口、鼻,而是脑袋。人的眼、耳、口、鼻收集到外界信息,传送到大脑再进行整合、调整之后才呈现出来, 你现在所感知的就是脑袋的分析结果。 假如有些不知明的原因,传送、整合的过程出错,那大脑就呈现错误的分析结果。 看见稀奇古怪的事也是可理解的。 ”

“什么原因能引起这病呢?或者说为什么崔恒会有这病,而医生你就没有? ”

医生笑笑:“原因很多,比如紧张、恐惧的心理因素;周围环境因素,比如他视力不好、光线不足啊;疲劳、压力使得注意力不集中啊;最后也看人的因素,比如性格等。 ”

“哎……总之不是精神病就好。 ”我苦笑。

“那也不容放心,幻觉对自身的危害性是极其大的。如果他幻觉你有根尾巴,他最多是拉扯一下; 但假如他幻觉你的脸蛋是个苹果,拿把刀子来削……”

“那……有治吗? ”

“都是那句话,吃药、休息。最好是让他亲自来一下,做个确诊。 ”

我点头,准备起来告辞。

“反正都来了, 你……不检查检查?八折。 ”医生很认真地看着我。

离开诊所, 我的心情没能迎接轻松,反而加添了沉重。医生的话应该是真的,崔恒两年都没找到工作,压抑的心态可想而知。 我记得他说发现“尾巴”那天是酷热的中午,没钱坐车步行回家,还不知有没有吃饭,否则免不了饿得发晕。压力、疲劳、饿,况且戴眼镜的他视力也不大好……各种因素引发错觉不足为奇。

经过一间商场的门口, 通过用来展示商品的橱窗里的镜子, 我发现了神情黯然的自己。 摸摸下巴,又瘦了一圈,以前的胖小子变成现在的仙风道骨, 真不知每天勤勤恳恳像牛一样为了什么? 难道人生就是这样乏味无趣? 相同的问题已经问过自己好多遍了,同样没有答案,算了, 只因今天为崔恒的事而更加感慨罢了。 伴随着胡思乱想,脚步已不知不觉到家了。

我打过许多遍电话找崔恒, 但那小子像人间消失了,电话总是不通,当然他也没找我,时间就这么耗着,家里的日历又撕去十几页。 他的病总不能拖着,我开始又疯狂地打他电话, 就在我准备放下电话决定去他家时,电话竟然接通了,但是声音不是他!

“喂,老崔吗? 喂! 你是谁? ”我说不下去了。

“找崔恒?第一人民医院901 病房。”回答的声音很冷,就像谁欠了他钱。

崔恒躺在病床上,头缠绕绷带,这是伤了脑袋的明显标志。 我的猜想得到可怕的证实,据那个“声音很冷”的医生说,崔恒在马路被辆小汽车撞了, 肇事司机立即送他到医院, 人身体不碍事只碰到了脑袋,那是要命的地方啊! 医生诊断为脑中枢神经细胞损伤,简称“植物人”。

我惊呆了,不知说什么好,其实说什么崔恒也没反映,只是眼睛有时睁着,有时闭起,这是他唯一能活动的器官。 我抽了许多时间去医院陪他, 医生说多跟他说话对恢复有好处。

一个星期,整整一个星期,我来到崔恒跟前就说,拼命地说,天南地北、好话歹话,滔滔不绝、不容置喙,我想我是尽力而且是透支了, 那个星期回到家和单位我可是一言不发, 以至单位的同事都争着来开导我, 老板破天荒给了几天假期。

尽管觉得再说话无疑是对自己的残害,但那病房还是要去的。能做些什么而不至于无聊得数崔恒脸上的小黑痣呢?我拿起了他的手提电话, 这手提十几天一直关着, 直到那声音不大热情的医生开机摆弄,我才“有幸”打通电话知道崔恒的事。

他的手机属古旧那一类, 没有内置游戏,简略的电话本储存的号码也不多,我翻了翻,感到有些困惑,有个号码他联系得十分频繁, 而这号码对于我非常陌生,要知道,崔恒的朋友是不多的!

说句老实话, 我承认自己是多事八卦之徒, 可涉及到别人隐私的我却不敢越雷池,勿以恶小而为之嘛。但守在崔恒旁边无聊至极, 把那个号码琢磨了整整一下午,终于忍不住尝试拨通它,可见寂寞无聊会改变一个人。

打通电话,我等对方先开腔,听到好陌生的声线:“喂,崔恒吗?这些天上哪去啦? 钱不要啦? ”

说到钱我便神经亢奋:“要! 要! ”

“我换了地方,咦?声音变了?又感冒了吧? 听着,明天十点,地址是……”

“哦、嗯、唔。”我用心记下,之所以只用声音助词,皆因夸夸其谈会露馅的。

又撕掉一张日历, 今天表现得抖擞精神,我决不会因为朋友的意外,而让本属于他的东西被人拖欠。话又说回来,究竟这会是些什么钱呢?当然是人民币,我所疑惑的那是崔恒的工钱还是见不得人的昧心钱?问题摆在这里,我承认去那地方时有些紧张, 尽管潜意识中我有点杞人忧天。

那地址相对于本地人不难找到,一栋不起眼楼房,然后上到第三层。 我小心翼翼轻轻敲门, 门竟随着敲——这弱小力量打开,天啊! 门有感应开关? 我站立门口进退两难。

“进来吧! 门早开了,说十点就十点,真准时。 ”

门原来虚掩着,我是神经过敏了。 屋里摆设相当简单,也不知是不是这原因,感觉光线特别足, 每个窗都卷起深蓝色的窗帘布,在白天,如果主人放下所有的窗帘布,便可以马上营造一个黑夜。

“我在洗头,你知道早上洗头对头脑……”向我走来这人特别瘦,穿着睡衣,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 我想他肯定很留意天气预报,尤其是台风的讯息。 他用毛巾擦着湿漓漓的头发, 边说边缓缓抬起头……

“哇! 妈呀! 你是谁? ”

“就是约你十点那个啊! ”我态度诚恳。

“你敢说你是崔恒,我立马报警! ”他不断上下打量我。

“不、不,别激动! 我只敢说其实我代表崔恒跟你要钱,他跑外地去了。 ”

“以本人的智慧,你很难骗得了我。 ”

“实际上我没骗你。 ”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钱崔恒? 数额多少? 说得上,马上付兑! ”

“他走得匆忙, 只交代找这号码要钱。你不信?我可以找齐所有的小学同学来证明我跟崔恒的关系。 ”唉,如今我也只能证明跟他是小学同学关系了。

“就算我现在相信你认识崔恒,或许还是很铁那种, 但国家八年抗战十年内战证明内鬼最难打, 谁知你会不会瞒着他来这,除非……”

“什么?除非什么?”我拉了张木椅不问自坐。

“通过测试! ”

“啊! ”我马上站起来。

“别、别紧张,你坐下,又不是老虎凳、钉子床! 我说的这测试无痛无毒,绿色环保。 ”

“不是测谎仪吧? ”我环顾四周。 “来吧,老子还未试过这玩意儿。 ”

“你倒美! 我也想试试呢! 是比测谎仪更简单的——催、眠、术! ”

“催眠术? 你懂? 算了算了! 随便什么乱七八糟,快点! 我还赶时间呢。 第一步做什么? ”

“首先你要知道催眠的概念。 ”

“就是想着法子让人睡觉吧,我想下药或用棒子比较直接些。 ”

“睡眠不同于催眠,这样说吧,被催眠了的他还能说话、走路;睡着了的只有做梦、打呼噜。 ”

“哦? 你真懂? ”

“催眠等同一种暗示力,它由催眠师用一些技巧, 引导被催眠者进入催眠状态, 他会遵从催眠师的指示或暗示做出反应,能唤起心里压抑的事情,厉害的还能控制其某些行为。别小看催眠,它对付心理顽症、犯罪学上都具突出作用。 ”

“犯罪学? ”

“没错! 是犯罪学。 譬如用催眠术引导嫌疑人讲出真话。 ”

“但如果他假装被你催眠,做出有利自己的供词呢? ”

“这倒没考虑,一般不会出现这些情况。 ”

“但万一……”

“去你的万一!没万一!别跟我抬杠!哦……对不起,我失态了。反正总的来说吧,催眠术是门医学、是门心理的科学。”

“但是我没接触过啊,现怎样也要来个虚己以听、不耻下问吧! ”

“那好,那就侃吧! ”他表现得无可奈何,“举个例子,显浅的。 你裹脚丫的运动鞋,真货吧? ”他恨恨地、带点羡慕地瞄着我的鞋。

“真的假不了,国际名牌,虽然不算新款,却也花我大半个月工资。 ”我得意地扬扬眉, 用手拍拍并没粘多少尘埃的鞋子。

“那么贵? 怎不去街边小铺挑双便宜的? 款式准新! ”

“质量不好,我可不想每星期买一对鞋。 ”

“你以前有穿这名牌货吗? ”

“没有! 俺咋看都不像有钱人吧! ”

“那你怎么知道阁下的鞋质量可靠、经久耐用,能超一星期? ”

“嘿! 广告啊,电视上,报纸上的。 还有口碑啊、朋友推荐啊! ”

“那就对了,商品的广告、朋友的推荐等,无形中产生一种简单的催眠。 ”

我惊呆了,的确,这些品牌效应,使许多人为之疯狂追捧。

“科学家研究过,人被催眠时,他体内会分泌一种内啡肽。 哦,对了,你知道是些什么吗? ”

“一种人体内合成的麻醉物。 ”

“还好,我还不至于对牛弹琴。 这物质减轻患者愈合的伤痛, 给人于精神愉快,还有……”

“我困死了,你说那么多,是不是已经在催眠我了? ”

他笑了笑, 安排我躺在一张长沙发上, 然后把窗帘布都放下来把整间屋子遮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光线。 他先介绍了自己:严震,留学归来,潜心致力研究催眠学,尤其专注心理控制力量学。 之后开始聊我,江大卫,一个失败的人:事业无成,原因多不胜数;多次失恋,原因只得一个——她们几乎毫不例外都转投富家子弟的怀里。

“你说,怎么有钱人总跟我过不去?”

“别把自己上升到那种高度! ”严震不屑。

谈着谈着,仿佛整个人轻松了,我看到自己置身于学校的操场上,旁边没人,我开始奔跑,用力地跑,慢慢地,我累了,可脚步停不下来, 勤勤恳恳像牛一样不停地跑;我觉得自己瘦了,面额上不再鼓着肉;我想哭了……

“大江!”一个小孩子出现在面前,竟然是崔恒! 他拉着我,我停下来了,他把一根棒棒冰递到我跟前,“我们做个好朋友吧! ”不知为何,一种心酸和悲凉油然而生。

“行了。 ”严震温柔中夹带威严的声音, 令我睁开眼睛回到这黑漆漆的房间。

“这是钱,给崔恒吧,拿好。 ”他塞过来几张人民币,然后将窗帘布挂起,我立刻感觉到光线刺眼。

我接过钱:“刚才说了什么? 我忘记了,只记得好像做了个梦。 ”

“没有,我只感觉到你的真诚,这已足够,不用测试了。 ”

“是啊,人与人应该坦诚相待的。”心情舒畅的我话也多起来,“你也坦诚一下为什么欠崔恒的钱吧? ”

“哈哈! ”严震大笑,“我五年前已经获得美国催眠协会正式会员资格, 在芸芸学员中取得助学金并不容易。 ”

“除非你是那里的尖尖!”我有同感。

“嗯,所以只有另辟新径才能突破自己。在研究催眠术过程里,我很是惊奇于一种心理控制力。 ”

“它是催眠术中的一部分? ”

“正确来说是未被重视以及具莫大潜力的一部分! 为此我进入深层研究,筹备写篇论文,才能让协会立项拨款,那篇论文要求实体实验……”

“那么说,你挑中崔恒,他就是你论文里的实体? 给崔恒的钱算实验费? ”

“对,我还要等崔恒回来,给我汇报他近来的变化。 ”

我感觉到自己长出了鸡皮疙瘩,如果一切是真的话,崔恒看见“尾巴”并不在于心理有问题,而是姓严的恶作剧! 我强忍怒火:“他一切正常, 只是整天告诉我他看到有人身上长出尾巴。 ”

“真的吗? 成功了! 我成功了! 那是我用暗示力的结果,明白吗? 这是控制的第一步! ”严震表现得非常兴奋。

“他不会怀疑自己吗? 他难道不清楚自己其实是被催眠, 那尾巴只是幻觉吗? ”

“不会, 他只会对面前一切深信不疑。 做到这样是有难度的,不过在我努力下迎刃而解了。 ”

“混蛋!你害死他了!”我再沉得住气就不是人了。

“他死了? ”严震惊恐万分,“不会的,产生意识错觉怎会死? ”

“你说说植物人跟死人有何分别? 有人见他突然向马路另一边冲过去, 迎面一辆车刹不及撞上了。 他极有可能幻觉到有人身上的尾巴,才忘乎所以。 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他看到‘尾巴’就经常神经兮兮的。 ”

“植物人?不会的!一定搞错了! ”严震惴惴不安。

“杀人凶手!跟我上派出所!”我边说边拽他的睡衣。

“你不能这样!否则国家会损失一位极有天分的催眠学奇才, 这是法律所不允许的! ”他挣扎着,见我还死死地盯着他,终于口气软下来,“好吧,我跟你去说清楚,我负我应得的责任。 先等等,我换件衣服。 ”

我松开手默许了,走到门口,心想看你哪儿跑?

严震并没进房间,他拉开冰箱门,取出一罐饮料,“咕、 咕” 倒上一茶杯递给我:“你放心,我跑不掉。 ”

我表情严肃,目送严震进房了,才将饮料一扫而尽。等了十来分钟,不见他出来,我便走过去敲他房门,他在里面直嚷嚷,别急别急。 我又等了十来分钟,只觉得有点累,便又坐在那张木椅上。

“睡了吗?”我睁开眼睛,那个严震像幽灵般飘到面前,糟糕,我竟然睡着了。“我准备催眠你,然后逃之夭夭,你想见到什么? ”

“大言不惭!我不合作、不闭眼、不听你的,你怎么催眠我?”说完,我打了个呵欠,真不明白,突然间这么困。

“和崔恒不同,你的精神控制力比他好, 但是我用了辅助药物——你刚喝的那杯饮料。 ”耳边响起严震的冷笑。

“真卑鄙!”用药物使人昏昏入睡,并不是什么新科技,我太大意了。如今只好拼命地张大眼睛, 但是迎进眼帘正是他的眼睛和带着迷离的眼神, 他的眼神如此深邃,吸引我的眼神再不能移走,而是慢慢暗淡、涣散。

“以前的人催眠施法用的是水晶球,现在进步了,用的是眼球。 活该,谁叫你睁开眼睛。 ”他说话的语气慢悠悠,犹如一片叶子经过一番飘荡、 打转最后才依依不舍地跌落地上。

我感到目眩。 又一叶子从天上缓缓落下,我手随心动一挥,那嘴巴般大小的叶子一分为二, 俨然发现手中其实握着剑。我只觉得自己血脉澎张异常暴淚。身边没人,我像一个杀红了眼的狂徒,已经忘记自己是谁,总之逮谁劈谁!

面前是一条不阔但水流峻急的河,因受河沙日积月累的冲积, 河床已高于地面, 继而堤围也渐渐越建越高——印象中的黄河就这模样。 当我意气风发地眺望河对岸时, 竟意外看到有一身穿粉红战袍的女将, 她手持红缨枪, 怒目圆睁, 口中念念有词, 却不知在叨唠些什么。

我跃上那高而窄的堤上, 用剑指她喝道:“来者何人? 敢对本老爷不敬? ”

她很是惊讶,然后逐渐张大嘴巴,用尽力气喊:“捉小偷! 捉小偷! ”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一扫我先前的恹恹浑噩, 我紧紧闭上眼睛几秒钟后猛地张开,周围的景物全变样了:对面是一栋旧商品房, 正对着我的那间有个胖女人恶狠狠指着我,她身穿粉红睡衣,手拿晾衣服的竹竿, 不断地招呼其他人:“捉小偷! 在那边,想爬墙的那个! ”

我低首四望,严震已不知所踪,自己却站在三楼的阳台水泥护栏上, 可是迟了! 身体正向外面倾斜,接着坠落,是那样的窝囊,还没来得及喊“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

醒来时已发现自己置身医院躺在病床上。 左手动弹不了,它被缠了厚厚一层绷带,额头有些痛,或许流过血。 可能要多亏这副惨淡的行头所遣生的恻隐,使我不至于在一群叫喊捉贼的人中被补上几脚。

我头偏过右边, 惊讶地发现右手也不能动,因为手腕套上一只金属镯子,并有一只与之相连,勾着病床的铁架上,很明显这是双手铐! 直到有位穿着警服的男人走进来,我清楚是怎样一回事了,便一个劲地向他解释本人绝不是梁上君子,只因被催眠而跳下三楼。民警说鬼才信,我说退一万步,跳楼总不犯法吧? 最多是引起公众恐慌;说我偷东西?一没赃物二没人报失, 断不会给扣个盗窃未遂的帽子吧。民警说你这疯子,我们决定找个心理医生检查检查,有问题那就罢了,一切正常的话,嘿嘿,牢里见!

接下来我睡得迷迷糊糊, 处于白天黑夜不能分辨的程度。若干时辰后,有人推门进来,我见他身穿白大褂,便嚷着要其帮忙递尿壶把尿。

“哈哈,怎么是你?”那人笑着说。哦,浓密的胡子, 不是 “中西医结合巧治心理”那家伙又是谁?

“你怎么来了? 不是给我检查、鉴定来的吧? ”我活像只待宰羔羊。

“我的中西医结合在国家是有认证的! ”他拿起份表“唰唰”两三笔,自言自语:“都在我那看过病的,还鉴定啥? ”

我刚想提醒他, 其实那天我是替别人问病的,你真健忘啊,转念间想到那有病的报告对我实在有用, 就把该说的吞到肚子里了。 只见他转身回来,微笑着:“明儿到我诊所,熟客七五折。 ”

他出了门跟人嘀咕一会儿, 原来的那个民警进来了,他拿个表格扔给我,叫我签了名, 之后打开了套着我的那只手铐。 手铐打开了,心结好像还在,因为我想起了崔恒。

我回到家洗个澡就匆匆忙忙赶到崔恒所在的医院去。 进了病房,一切照旧,崔恒的眼睛就这样睁着, 看着都令人心酸。 我把所经历的事都告诉了崔恒,不管他能不能听懂。

“对不起,我那样不信你,还挖苦、讽刺。 ”我眨眨眼睛,好让泪水从眼眶里滤出来。“我们还是好兄弟吗?同意的话,请眨两次眼睛。 ”

崔恒真的眨两次眼睛。

“狗日的催眠! 狗日的尾巴! 操他祖宗十八代! 同意的话,眨三次眼睛。 ”

崔恒没反应, 只是在眼眶涌出一滴泪水,流过太阳穴,流到耳朵,我忙拿纸巾擦了。 这就是我可怜而善良的朋友。

走出医院已经是晚上, 我极度疲惫而且漫无目的地走着, 满街的霓虹灯不再绚丽, 黑茫茫的夜空没有月光没有星星。 明天可能会下雨,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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