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逍
1
王久的母亲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像被浓度极高的王水蚀化了一样, 转瞬间无影无踪, 只留下了一些与母亲有关的味道在房间迂回。
母亲悄悄地走了,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留下任何与远走高飞相关的信息,甚至连一件多余的衣服也没有带走。有人说是她被邻村的二有半夜里带上私奔了, 也有人说是被人贩子拐卖到山东去了, 还有消息说有人在广东的发廊里见过她。王久无法断定这些说法中,是否有真实可信的,因为那时他还小,妹妹则更小一些。听父亲说,母亲走的时候他和妹妹还在梦里说胡话哩。王久问父亲,母亲到底什么时候走的, 去哪儿了。 这时候,父亲就沉默得像头耕牛,慢慢地把头埋进两腿之间, 跟裤裆里那玩意儿挤在一起。王久看出了父亲的窘迫,想他肯定有难处,便没有再提起此事。 后来,在一次不经意间,父亲说母亲死了,他看父亲说得很认真,很严肃,也就默认了他的意思。
所以王久一直认为母亲死了, 死去好多年了。 因而,他绝不允许别人说母亲的坏话。 母亲死了,这句话是很多年来王久为母亲做的辩护词之一。 于是,他便不得不直接或间接地同有损母亲声誉的人和物作斗争。
王久还没有长大的时候, 有个叫胡子的男人很伤他的心。 那时他还小得无法扛起三十斤重的粮食, 只能和妹妹合抬一桶水。 胡子是个勇猛的满脸胡茬子的男人, 有许多横肉, 面相叫人担惊受怕,而且凶狠毒辣,经常与人动嘴动手,蛮不讲理。
一般情况下见到胡子, 王久都不吭声,总是小心翼翼地让开道,从他身边滑过去。但胡子却注意到了王久。他从这个娃娃身上嗅到了一股傲气和倔强, 他能强烈地感受到从王久身上辐射出来的杂躁,让他不舒服。 在胡子眼里,所有的人都是被征服者, 而他才是一个精明强悍的王。 所以他眼中的王久就变得一文不值,需要戏弄,需要蹂躏,用他的话说,就是他必须得把这个小杂种小小的锐气打磨下去,磨得平平坦坦的,像一湖平静的水,他应该像他的父亲一样软弱。
自从胡子有了戏弄王久的想法后,每当王久怯生生地慢慢溜过, 他就猛然转身,从背面出手,用磨盘似的大手一掌击出,令王久防不胜防。胡子至少大出王久十五岁, 他有绝对的把握让王久在短时间内跌倒。厚重的手掌击中王久时,王久则哼也不哼一声, 他明白, 叫也是白搭,没人会怜惜他。他一直强调自己要做个坚强的男人。他从不喊疼或出声求救,而这恰恰却让胡子怒不可遏,是故,一而再、再而三地狙击他。 击中王久后,胡子就把手握成爪子状, 一下子抓住王久当时干瘦小巧的脑袋, 用足了劲, 并大喊——九阴白骨爪。 王久在五指钻心的疼痛中,咬紧牙关,仍然不哼一声,最后胡子很无奈, 就在王久的屁股上用力踢一脚,把他踢个狗吃屎。 尘土、口水和血丝遂弥满王久的嘴。王久不起来,他不想再挨上一脚或是一拳,索性趴着,真像条狗,一条不被主人喜欢的塌塌狗。胡子看王久不站起来,觉得他应该是臣服了,才冷笑几声,接着哈哈大笑而去。
王久看着他肥硕的身子消失在路的转折处,才流下眼泪,流下屈辱和哀怨。眼泪把尘土和成稀泥糊在他的脸上,厚厚的一层。 他一再告诫自己, 要坚强起来,哭鼻子不是男人,但他无法控制。 他幻想眼泪如果是条河, 他要把自己埋进去,吹走他,吹得远远的,不再出现。这个时候,王久最容易想起母亲,就像寒冷的时候需要温暖一样自然。 他想母亲能和他在一起就好了, 他会把所有的苦楚告诉她,让她搂着,哄着慢慢睡去,不,应该是洗个干净的脸, 然后喂他一些粥再睡过去,做个甜美的梦。
可他依然趴在尘土厚厚的巷道里,身体塌实地贴着地面, 而地面却越来越冰冷,以至于让他打颤。 他的牙齿不停地打架,甚至碰疼舌头,他隐隐感到地面会陷成一个坑,像一个黑暗的巨口兽,把他吞咽。
王久总是在小河边洗得干干净净才回家。 看着河水中自己清秀的样子,王久想母亲肯定是个漂亮的女人。 他的脸随水波荡漾, 他就慢慢地把情绪随着水波的一闪一闪而调整到最快乐。 他觉得自己必须是一个快乐的男孩,不然,他无法给小他三岁的妹妹做榜样, 他就无法板着脸像大人一样教训她。
王久宁愿母亲是死了,只有死了,他才能让母亲的形象在自己心中成为永远的美丽,不沾一丝瑕疵。 至于父亲,王久不奢求他能为自己做点什么。 在王久眼中,父亲是个懦弱的人,懦弱到别人叫他傻子。
在王久的记忆里, 父亲就是头木讷的老黄牛, 除了耕地一无所能。 很多时候,人们都可以将他忽略,甚至有人要说悄悄话时,如果父亲在场,他们全然不会遮掩,父亲让他们足够地信任。 他从来不正儿八经地发表言论或对自己的生活做个打算,不去理会与他无关的事,就连王久和妹妹在他面前打架打到鼻子流血时, 父亲也只是淡淡地拉过妹妹并为她洗去鼻血,尔后就呆呆地蹲在墙角。 他不责怪王久,好像这本就不是件事。 王久彻底对父亲失去了信心, 尽管有很多人惋惜他,说他少年时多么的能干,多么的英俊潇洒,但王久一直不敢相信,甚至有时怀疑母亲的确是出走了, 因为父亲的无能和懦弱。 很多时候,王久只承认自己仅有妹妹这么一个亲人, 而父亲与他没多大关系, 只是糊里糊涂地搅和在一起生活而已,并不是实实在在的父亲,像一个虚幻的物象, 而真正的父亲也许已经死了,和母亲死在了一起。
这么多年, 唯一能让王久感觉到父亲是个正常人的是唱戏。 父亲是村子剧团的二胡手。 其实父亲的二胡拉得并不好,颤音、揉弦和抖弓以及润滑音符在他的演奏中都很少出现, 那声音沉闷而又哀伤,很少有大幅度的欢快,像极了他的生活,不跌宕也无惊险,很单调。 但他拉二胡时,总是很认真,甚至有些虔诚,他把自己融入其中, 至于不标准的地方一直不标准。从态度上看,父亲把二胡看成了他一生的依靠,把秦腔看成了他的根,比他的儿女更为重要。每每这时,父亲手握二胡,口里念着梆鼓音调,唱着,神情激动,好像他唱的不是“单童单雄信”,而是他王发祥王二能。
经常来找父亲伴奏唱戏的是胡子的女人乔小芙。父亲说她像母亲,这话是父亲在某一年中说过的最有劲道的一句。父亲也只有在乔小芙来唱戏时, 嘴角会挂上一丝笑容。不易觉察的笑,像只虫子爬在嘴角。他的演奏也就格外激扬圆润。
王久十分理解他的这种状态, 母亲没了,自己还能苛求他什么呢?但他讨厌父亲,讨厌他的沉默。
事实上, 王久在父亲说乔小芙像母亲之后,他就已经开始注意她了。也许是他对母亲的印象不大深刻, 只是出于好奇而已。他一面承受着胡子的欺凌,一面对他的女人存有亲近的幻想, 并有意接近她。
王久也爱唱戏,但他平时不唱。他不想唱给别人听,他喜欢别人唱给他听。他把自己看成是一个人物, 而人物一般都不会亲自唱戏, 都是坐在椅子上品着茶听戏。所以每次乔小芙来,他都是搬把椅子,倒杯水坐在父亲边上听她唱戏。
王久总是故作轻松地挺起胸膛,抬高自信有余的头,死盯着乔小芙。 他的眼睛涉及到乔小芙的头、眼睛、嘴唇、胸脯、小腹、大腿根部、小腿以及双脚。 他一点一点地往下探究, 像在翻晒潮湿的日记本,慢而仔细。 他的目光像一个火球,大胆得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那皮肤厚实而又富有弹性, 冰冰凉凉。 骨头是软软的。 他多么渴望这就是他的母亲,能够把他拥在怀里, 他幻想着她做可口的饭菜给他, 给他缝裤子, 还可以把他搂在怀里,像母亲一样抚摩他的头,那感觉就像在天上飞。
2
当王久渐渐长大的时候, 他就有了报复胡子的冲动。 十四岁那年,他正上初中一年级,有一天,老师有一节课不在,叫大家自己写字。 胡子的到来让每一个同学都十分紧张, 他们不明白胡子想要干什么, 一个个张大了嘴巴。 胡子喝了酒,脚步有些凌乱,他抽着烟,在教室里走了一圈,最后把目光锁定在王久身上。王久就像遭到电击一样,开始抖动起来。
胡子走到王久身边, 一把从座位上拎起王久,把他抓到讲台上,王久像只受惊的小鸭子,双脚腾空,双手胡乱挥动,大家都笑了。 胡子把他扔在桌子上,王久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 胡子看着王久的眼睛,越发来了气,他说,狗娘养的,你老子的女人都当婊子了, 你还装得像个爷们,倔爷们,让老子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个爷们。 说着,他一把就把王久的裤子扒下来, 另一只手很连贯地揪住王久的小弟弟,把它扯得长长的,像根面条。 大家一阵尖叫,疯狂起来,拍打着桌子,吹着口哨, 好像扒了裤子的是一头煺尽了毛的猪,他们用尽了全力齐声喊,胡子,好棒;胡子,好样的,胡子,爷们。 胡子高兴了,大声宣布,他婊子娘如果在,我就脱她的裤子给大家看。教室里沸腾了。有人问,王久他娘去哪儿了?胡子把指头压在唇边嘘了一声,大家马上静下来。胡子压低声音说, 在外面伺候男人哩, 可挣钱了。 有几个女同学跑出去了,羞红了脸。有男同学嬉笑说, 胡子, 你怎么这么清楚。 又有人大声骂,王久他妈可真值钱。
最终,胡子倒下去了,他身后站着气势汹汹的王久,他眼睛突起,紧攥着一根木棒。棱角分明的木棒击在胡子头上,胡子就像一头失却重心的公牛, 一声不吭地瘫倒了, 嘴角还留着几个没有说完的字。
王久看着猪血脸的胡子, 软软地倒在自己胯下,就有了快感。他叫所有的同学都背过脸去。 大家看着他和他手中的棒,害怕了,生怕这木棒会敲在他们的头上,很为刚才的口无遮拦而后悔,都乖乖地把头转过去。王久解开裤子,冲着胡子的脸撒了泡尿,边尿边骂狗日的。
良久,胡子醒转过来,而王久已没了踪迹。 胡子像头受伤的野狼,暴怒了,在教室里吼叫几声,就拔腿飞奔而去。
王久逃走了,拼命地逃,他越逃越害怕,几乎连个回望的机会都不敢有。他一路向北。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逃到哪儿去, 只是惊惧地飞奔。 小小的王久,绕过障碍,不停地攀缘爬登,最后逃进一片树林。 他知道那里有一个少人问津的山洞。这片树林位于高水沟的西边,三面环山, 里面草木蔽日, 常年阴暗潮湿,一般小孩不敢到这里玩,就是来了,也往往会被大人揪住耳朵再三再四地警告,然后哭哭泣泣地说以后不敢去了,但王久不怕, 况且也不曾有人这样警告过他。当他一个人给猪打食的时候,他就经常跑到这里来烧玉米洋芋吃。 他还在这个洞里抓过一条从他胸脯爬过去的蛇。他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 并且藏了很多小东西。
王久小心翼翼地坐在洞口, 不敢弄出大响。 不多时胡子就追上来,远远地能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和大声的吼叫。 在树林边,胡子像一只破烂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气。 其实他并不能确定王久的确跑到了这里,他想这个狗娘养的,绝不会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他知道高水沟以前埋过好几个早夭的小孩, 早些年有人说半夜还能听到死娃娃的嚎叫。 这些事胡子听得多了, 他经常拿这些来吓唬和王久一样半大的孩子。 但王久不知道,他对这里的印象是一片空白。
胡子深为轻视了王久而懊悔不已。他想如果王久此时站在他面前, 他一定要让这个狗娘养的吃几口狗屎然后再打烂他的嘴。 但他又不能确定王久不在这里,进去找吧,里面怪怪的响声以及长虫和田鼠都让他头皮发麻, 万一还有刚扔的死娃娃,那则更要命,他不敢进去。 可他又不甘心,他像只失控的疯牛,扯着嗓子大吼起来,吼声震落几片树叶,然后贯穿至树林深处。 紧接着,他把几块石头扔了进去,打在树叶上,其中有一块反弹到洞口, 打在王久的脚踝上, 王久害怕极了,他又一次感到了寒冷,浑身再次抖动起来,像只得了癫痫的小绵羊,他似乎觉得自己即将被胡子撕扯成两半, 或者被他举得高高地,悬空摔下。
面对守株待兔的敌人, 王久始终无法安静下来,更无法阻拦眼泪,虽然他一直想做个坚强的人。 顺着眼泪,王久想到了妈妈, 想到了拥有一个温暖的家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王久一直有个心愿, 他要用自己的坚强来保护父亲和妹妹,可事实上,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当然,他忽略了自己还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瘦小的营养不良的孩子。他觉得自己和父亲一样懦弱无能,更多的时候他都是用哭泣来应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因为除了眼泪他一无所有。
他强迫自己把眼泪咽回去, 可越是努力,眼泪就越丰富,越是止不住地汹涌而出。他不敢放声大哭,担心自己的哭声会被胡子发现, 而他又是多么的想哭出来,在这无人的洞口,尽情地宣泄一回。他一任眼泪肆无忌惮地流过脸面, 滴落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哭够了。天色暗下来,阴森的树林让他感到孤独和恐惧,好像肥硕的灌木会将他融化, 四周一些怪怪的声音不断地响起, 树叶也不似以前清晰了,有人的气息在里面,甚至能够听见人在呼吸和叹息, 远处黑黑的影子晃动,像人又不像人的手慢慢向他逼近,老鼠和乌鸦也成了帮凶,干扯着嗓子,不停地惊叫,还有兔子倏忽一闪蹿将出去,惊动几只麻雀。 他想自己必须鼓起勇气走出去, 最起码与人较量会比与这黑暗较量容易一些。
王久还是努力做了一些试探。 他把两只手合握起来,搭在嘴上吹,那嘹亮的声音立刻在整个树林激荡, 像猫头鹰在呜咽,静了静,他竖着耳朵仔细听,外面没有什么动静, 遂又捡起一块石头向外面使劲一扔,立刻惊起一阵动物的响动,他又静下来,把耳朵伸得更长,听了听,仍然没有什么动静, 才小心翼翼地向外走。他必须回家,回到比这山洞较为温暖的地方。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村子复归于平静,远不是他所想象的热烈。王久被追殴的事件显然没有引起大家的关注,没有像王久想的那样让人兴奋, 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其实从内心来讲,他倒是渴望有人来关心自己, 热情而惊讶地询问他,同情地安慰他,那他就会满含着热泪慢慢地告诉他们, 他想这样至少能在人们的舆论中得到保护。
看到父亲时,王久倒没有了眼泪,自然地做回一个孩子。 他真不想在父亲面前表现出软弱。
事实上, 王久在无限的疼痛和哀伤中,内心渐渐升腾起一股仇恨的力量,白天的恐惧荡然无存。 这仇恨或许来源于他对胡子的积怨, 或许来源于母亲给他的生活带来的尴尬, 或许来源于他对温暖的家的期待, 或许就来源于父亲的懦弱和沉默。 总之,看着父亲,他被彻底激怒了。
3
王久换上一双鞋, 用绳子扎绑了裤腿,拿上他的弹弓,在夜深人静时,趁着父亲和妹妹睡熟之际, 抄近道去了胡子家。 他沿树攀上胡子家的院墙,又悄悄滑下去,开了胡子家的大门,以备在仓惶中出逃。 他潜近胡子的住房外面,就听见胡子此起彼伏的鼾声。 他暗自窃喜。 接着,王久在胡子的院子里四处寻觅, 可他费了好大的劲, 除了发现三只母鸡和一颗鸡蛋之外,一无所获。 最后,他站在胡子家大门口,拉长弹弓,使足劲,把那颗鸡蛋打向胡子的窗子, 在玻璃的破碎声和母鸡的惊觉中,他愉快地逃走了。
而胡子还是在天麻麻亮的时候找上门来了。 他破门而入,把还在睡梦中的王久从炕上拎起,大骂杂种! 恐惧再一次侵袭了王久的全身,他浑身抖动起来。 而出人意料的是,父亲竟然大喊一声,冲上去和胡子战作一团。而胡子毕竟年轻体壮,他没有把王久的父亲和他手中的顶门棍当作一回事。他扔下王久,说你个老不死的,狠狠扑上去,王久的父亲虚闪一下,胡子落空了,紧接着他又蹿将起来,恼羞成怒, 全然不顾王久的父亲横扫而来的棍子,眼看就要落在他的头上,王久的父亲把棍子一抖,扔在了地上,胡子纵身把他压在身下, 发疯一般抓住他的头向地上不停地磕碰, 父亲的头磕在坚硬的地上,闷闷地擂鼓一般。
王久傻眼了, 竟不知道上去掀开胡子,直到父亲没了挣扎的力气,头上大量的血溢出来,溅在地面上,湿湿一团,王久这才光着脚,跑到门外求救。很快就有人来了,王久的父亲昏倒在地,黑色的血液向外扩张。
胡子被警察带走了。他走的时候,一直在笑。乔小芙跟在后面放声哭,胡子踢了她一脚,大骂,臭婊子,哭什么,又不是送丧。 然后高唱:二十年某再来,刀斧手押爷在法场外……
王久在乔小芙哭泣的时候, 才真正发觉她像极了母亲。 其实王久对母亲是没有概念的, 他只是觉得她有些母亲的感觉而已。 胡子走后,她来看父亲。 王久清楚地发现, 父亲清醒时冲着她笑了一次,很隐秘,也许她也没有觉察。
父亲好起来以后,日子仍和原来一样平静。在这一段时间里,乔小芙从未出现过, 而胡子由于参与过多起偷窃并和一个不良团伙有牵连,被判了三年。
后来就觉得她好看, 像春天的桃花一样俊俏。每每见到她,他就暗暗有些高兴,尤其是伙伴们很多的时候,他总会说自己的母亲就长这样。 也许是王久把胡子送进了监狱 (小伙伴们都这样认为),所以他们都对王久产生了许多敬畏之意, 很少有人再像从前那样说王久的不三不四。 他们突然觉得王久是一个强者,一个打败过胡子的强者, 因此他们都极力地讨好他,为他打抱不平,给他拿来自己的鞋子或者管他馍馍吃。 王久则慢慢地成了他们的头, 能率领他们进行战斗的头。 所以王久说出母亲漂亮的话,他们都会纷纷附和并做出羡慕之情。
乔小芙在一段时间里很哀怨, 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是王久偷偷观察到的。 而王久这段时间却很兴奋,很舒畅,就像个有胃病的人胃胀时突然放了一个响声很大而且延迟很久的屁, 格外心旷神怡。 他再也不必为了躲避胡子的追殴而提心吊胆, 他以为自己一下子从地狱升到了天堂。
王久喜欢看乔小芙,这是最近的事。他喜欢这个丰满的女人, 他能从她身上嗅出母亲的味道, 甚至有时候会误以为她就是母亲。 但不能否认,王久最初和乔小芙的接触是怀着对胡子报复的心情。他在心里把她定位成了一个敌人的角色。 但他又是多么的想接近她,靠在她的怀里,哭笑打闹,吮吸她的乳头,然后用冰凉的手在她身上抚摩, 落下幸福的泪来。
在乔小芙家厕所的后墙上, 乔小芙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了王久。 乔小芙在某个中午睡足了觉,松松垮垮地提着衣裤,头发凌乱地落在肩上, 女人的味道越加浓厚了。 她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有人在寂静的中午偷看她上厕所。 她的院门紧闭,即使一条别家的狗都不可能嗅出她撒尿的事来,所以她把尿洒得潇洒、悠闲。 但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居高临下, 从一个圆孔里偷窥她的秘密, 包括她很舒畅的心情。 她白花花的屁股暴露在一个少年的眼中,把他强烈萌动的骚情牵扯出来。
乔小芙蹲得时间很长。 王久骑在墙头上紧张极了, 是一种快感来临之前的紧张。他捡起一块土疙瘩将它捏成粉末。他拼命地抑制住内心的翻江倒海, 理直气壮地看着乔小芙, 好像这个女人会把他从墙头接下去, 为他洗脸, 给他喂饭吃,然后搂着他入睡。
乔小芙站着没动, 她一时没弄明白这个孩子(至少她觉得王久还是个孩子)到底要干什么, 是报复吗? 她来不及发怒, 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让她觉得如此孤单的孩子。在对峙中,她竟莫名其妙地满脸通红,像个小女孩。她隐约能感到自己的某种期待, 期待一个孩子来填补她这么多年来和胡子在生活上的缺失。也许就应该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孩,满足她,让她幸福。
她从王久的眼睛里读出了耐人寻味的炽热,像是一种爱情来临之前的羞涩。她本能地低下了头,惊醒于自己的慵懒,惶惶然地逃进了屋。王久嘴角含着笑,悠悠地走了,他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呼喊一声绑帐外,某单人独马把唐营踩……” 王久清脆的声音在树枝墙头间迂回。 乔小芙想,还真像他爸,戏唱得不错,嗓子好。 她笑了。
4
王久的眼睛小小的, 但已经不是孩子的眼睛了。 成熟,使人意乱。 乔小芙开始喜欢这双眼睛的漂亮和温柔并渴望它的出现。 她是孤独的。 一直以来,胡子很少从他的霸道中分出些许的热情给她,她完全以一个女人的本能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只是占着她的身体。她的很多奢想都会在胡子的颐指使气中无影无踪。她专心致志地生活, 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好女人,做一手可口的饭菜,生儿育女,但这一切都被现实糟蹋了, 她仍然一无所有。 直至胡子入狱后,她才理解了这许多年来积压在胸中莫名其妙的不安分,原来只是孤独这么简单。
王久发芽了,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开始疯狂起来。 他决定要做一个真正坚强的男人,他在疯狂的发芽中坚持着,越来越懂事, 成熟程度超过了自己的年龄,他能够做许多大人们的工作,包括父亲不能完成的事。 他在妹妹的心目中,比父亲更可靠。 而他只是默默地疯狂,默默地观察着乔小芙。 这样的坚持有两年之久。 他把乔小芙当作母亲一样爱着,渴望和她聊天,帮她干活。 但他从不试图接近她,在他眼里她是神圣的。
父亲在这些时候似乎活了起来,他也热情地帮助乔小芙,为她干活,和她一起唱戏。他的样子像是赎罪。当然王久并不去注意这些, 他只是发现了一个秘密——他在父亲的箱子里看到了一副崭新的手镯, 和他的二胡弦一起用一块红布包着, 而这个手镯后来又戴在乔小芙的手上。
王久最终想把乔小芙办了。 机会来得过于突然, 以至于王久在后来的回忆中理不清头绪。 当时乔小芙斜躺在床上嗑瓜子,右脚搭在左腿上,光裸的脚丫一动一动,很好看。 她在看戏。 电视的画质很好,扮演王宝钏的演员眼泪不住地流。当时的尴尬和事件本身的凌乱让王久无法回忆,他只记得自己板着面孔,像个男人一样, 在乔小芙的无限惊讶和慌乱中靠近了她的身体。 而乔小芙却突然转变了态度,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扇了王久几个耳光。 王久似乎被惊醒了,逃了出来。
此后,王久就害怕去找乔小芙。 他只是喜欢站在远处默默地看她。 想着她的样子,王久就已经很知足了。
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回来了,这是一个轰动全村的消息。 很多人都借故来看她, 这让王久和父亲以及妹妹都不能接受, 他们已经过惯了家里没有女人的日子。
母亲仍然是漂亮的,却苍老了许多。她说她被人骗到了山东, 给一个比她大出十岁的山里男人做女人。那地方很穷,牛粪塞满了窄窄的小路, 整个村子连个拖拉机都没有,几乎与外界没有联系,村子里有好多男人到了中年都没有结婚。那男人倒是对她很好, 只是把她看管得很严,不让她外出,他说他花了一万块钱才把她买到手。他没有伺弄女人的本事,只是夜夜折磨她,也不让她劳动。她一直在想办法逃走,但都没有机会,曾经有一次,她逃出来,不幸又被抓回去,打了个半死,她就认了这是命。 最近他死了,得癌症死的。 她就逃回来了,她想孩子。
听着母亲的哭诉, 王久和父亲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在想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父亲看起来很沮丧, 好像突然老了下去,更加沉默。 王久发疯地跑出去,跑到山上,他想呐喊,想大哭。 他宁愿她是死了。
王久一直到很晚才下山, 可他不想回家,于是,就去了乔小芙那里,他急于想得到她的安慰。 可她的家门紧闭,不见人影。 王久无奈,只好回家。 黑黑的家像座坟墓,妹妹在哭。
没想到的是,父亲走了,他留下一个纸条,什么也没有带走,就像母亲当年一样。 父亲说母亲回来了,你们要善待她,爱她。 毕竟她是你们的母亲。
王久静静地站着, 他觉得浑身都在膨胀。 在大脑短暂的空白之后,他想到了那个叫乔小芙的女人,他质问自己:她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