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人注宋诗的用典研究看宋诗的创作理论

2013-11-14 07:15何泽棠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宋诗用典黄庭坚

何泽棠

(华南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642)

宋代是古代诗歌注释发展的第一个高峰时期,涌现了众多诗歌注释本,除注释陶潜、杜甫、李白等前代诗人的作品外,还出现了“宋人注宋诗”的这一学术现象,重要的注释本有任渊的《后山诗注》、《山谷内集诗注》、题名王十朋编撰的《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施元之、顾禧、施宿的《注东坡先生诗》、李壁的《王荆公诗注》、史容的《山谷外集诗注》、胡穉的《增广笺注简斋诗集》等。宋人注宋诗的注释方法有三大特点:1.以典故的注释为基础;2.运用“以史证诗”方法解释诗意;3.寓诗歌研究于注释之中。本文拟重点分析宋人注宋诗对典故注释的发展创新,尤其是通过典故注释开展诗歌创作理论研究的新方法。

用典是汉魏六朝以来诗文作品中的重要创作方法,一般说来,典故包含两类:一类是前代有情节的故事,主要来源于经、史、子这三类文献;另一类是前人的字、词、句,主要来源于集部文献中的诗文。从创作者的角度来看,宋代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等诗人无不才学渊博,兼之好发议论,再加上黄庭坚等人主张“无一字无来处”,因而用典成为宋诗中最重要的创作方法之一。另一方面,就诗歌注释的传统而言,自李善注《文选》以来,注家就把典故注释作为注释工作的基础。因此,典故的注释成为宋人注宋诗的首要目标,在注文中占较大的比例。唐代李善注《文选》中的诗歌,往往局限于征引典故的出处。宋人注宋诗的各注本,在李善的基础上发展了典故的注释,首先表现为“引典以释意”,而不局限于征引字面出处。其次表现为在“引典以释意”的基础上开展诗学研究,总结各种用典之法,并通过用典之法来观照验证宋诗的创作理论。

一、注典与释意

唐代李善的《文选注》向来有“释事忘义”之讥,只注重典故的出处,较少解释用典的意蕴。宋人注宋诗一般都能克服这个弊端,强调典故的出处必须与诗句意义相符,而不仅仅是字面相同。如任渊所撰《后山诗注》中的《妾薄命》“主家十二楼”,任渊注:“鲍照《煌煌京洛行》曰:凤楼十二重。按《汉书》虽有‘五城十二楼’事,与此意不同,故不援引,后仿此。”

同样,赵次公注苏轼诗,也能选择最契合苏诗内容的出处,对于那些只着眼于字面相同、不考虑其用法与意义的做法,赵次公往往予以批评。如苏轼《送李公择》“有如长庚月,到晓烂不收。”李厚注:“李白《独酌有怀》诗: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宋援注:“退之诗:东方未明大星没,独有太白配残月。”赵次公注:“太白一名长庚,此方有“长庚月”之义。如李注所引,虽显得“长庚”字,而无相配之义矣。”李厚注所引李白诗,虽有“长庚”二字,但未与“月”直接搭配。宋援注所引韩愈诗,将“太白”与“月”联系在一起,其意义更接近于苏轼所云“长庚月”。赵次公对宋援注予以肯定,并批判了李厚的做法。

宋人注宋诗的注释者强调典故的出处必须与诗句意义相关联,而不仅仅是字面相同,对总结用典的方法有重要意义。具体而言,将典故在原书中的意义与诗中的意义进行比较,根据两处意义关联程度的不同,可以区分出不同的用典方法:或直接承袭,或变化生新,而变化生新又有很多方法,详见下文。

二、对用典之法的总结及对宋诗创作理论的观照

用典是古代诗歌中与赋、比、兴并列的常用表现方法之一,对用典方法的分析是诗歌研究重要的内容。宋代诗人与诗歌理论家,对用典之法的探讨,往往比较零散,未进行系统的总结。相比之下,宋人注宋诗中的多位注家能够总结诗歌用典的规律,形成了寓诗歌研究于注释中的治学风气,其中又以赵次公、赵夔、任渊为代表。最系统地总结诗人用典规律者,当推赵次公。今人林继中先生所辑《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保留了赵次公的自序,该序归纳了诗人用典的各种方法,并进行了系统的分类。序云:

若论其所谓来处,则句中有字、有语、有势、有事,凡四种。两字而下为字,三字而上为语,拟似依倚为势,事则或专用、或借用、或直用、或翻用、或用其意,不在字语中。于专用之外,又有展用、有倒用、有抽摘渗合而用。

在赵次公的苏诗注中,他也用了相同的体系分析苏诗的用典方法。

在赵次公之外,赵夔专门对苏诗的用典之法作了理论总结。《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保存了赵夔序一篇,序云:

仆于此诗分五十门,总括殆尽。凡偶用古人两句,用古人一句,用古人六字、五字、四字、三字、二字,用古人上下句中各四字、三字、一字相对,止用古人意不用字,所用古人字不用古人意,能造古人意,能造古人不到妙处。引一时事,一句中用两故事,疑不用事而是用事,疑是用事而不用事。使道经僻事、释经僻事、小说僻事、碑刻中事、州县图经事,错使故事。使古人作用字,成一家句法,全类古人诗句。用事有所不尽,引用一时小诗,不用故事,而句法高胜;句法明白,而用意深远。用字或有未稳,无一字无来历。点化古诗拙言,间用本朝名人诗句,用古人词中佳句,改古人句中借用故事。有偏受之故事,有参差之语言,诗中自有奇对。自撰古人名字,用古谣言,用经史注中隐事,间俗语俚谚,诗意物理,此其大略也。

在这篇序言中,赵夔自觉地总结了苏诗的用典之法,虽然他概括的条理还有些混乱,有不少分类交叉含混、前后重复之处,然而又是极其细致的。

相比之下,任渊的《山谷诗集注》、《后山诗注》、史容的《山谷外集诗注》、李壁的《王荆公诗注》虽然也分析了黄庭坚、陈师道、王安石等著名诗人使用典故时的暗用、借用、反用等方法,却没有系统的归纳,需要后代的读者在卷帙浩繁的注释文字中一一梳理。

从赵次公和赵夔的分析总结来看,宋代诗人的用典可分为两大类型:一是对典故的直接承袭使用;一是对典故的变化生新。

用典是宋诗创作的重要方法,江西诗派尤其强调遣词造句的“来处”。在宋人注宋诗这一文学现象当中,就注释的对象而言,有的是江西诗派的“三宗”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有的是与江西诗派有重要渊源关系的人物,如苏轼。就注释者而言,任渊、赵次公、李壁等人都深受江西诗派的影响。因此,宋人注宋诗的典故注释,与宋代诗人的创作方法形成一种相互影响的关系。有些注本的形成,便是受江西诗派创作理论的影响,如任渊的《山谷诗集注》与《后山诗注》就是为了揭示黄庭坚、陈师道诗歌语言的“来处”。有些注本原本并非以此为宗旨,如赵次公所注苏诗、李壁的《王荆公诗注》。苏轼、王安石虽然对江西诗派有重要的影响,但并非其成员,对其创作理论也未必完全认同。不过在这些注本中,注家对典故的详细注释,客观上也可验证江西诗派的创作理论。从典故注释的视角来考察宋代诗人的创作方法,可以归纳为在“无一字无来处”式地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又强调“点铁成金”、“夺胎换骨”式的创新。这与赵次公等人总结的直接承袭与变化生新这两大用典方法不谋而合。下文即从这两方面入手分析。

三、从对典故的直接承袭看“无一字无来处”的创作主张

“无一字无来处”,这是江西诗派的重要创作理论之一,也是任渊注释黄庭坚诗的宗旨所在。黄庭坚在《答洪驹父书》中说:“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他又在《论作诗文》中说:“如此作诗句,要须详略用事精切,更无虚字也。如老杜诗,字字有出处。”黄庭坚对任渊《山谷诗集注》产生了重要影响,任渊在《黄陈诗集注序》中说:

大凡以诗名世者,一句一字,必月锻季炼,未尝轻发,必有所考。昔中山刘禹锡尝云:“诗用僻字,须要有来去处。”宋考功诗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尝疑此字僻,因读《毛诗·有瞽》注,乃知六经中唯此注有此“饧”字。而宋景文公亦云:“梦得尝作《九日》诗,欲用‘糕’字,思六经中无此字,不复为。”故景文《九日食糕》诗云:“刘郎不肯题糕字,虚负人间一世豪。”前辈用字严密如此,此诗注之所以作也。

也就是说,揭示前辈诗人用字是如何的“严密”,亦即探讨他们所用典故的出处,是诗歌注释的根本目的所在。

纵览《山谷诗集注》的主要内容,情况也的确与任渊所述一致。阐释典故的来历与出处占据了《山谷诗集注》的约三分之二篇幅。

任渊继承了黄庭坚“无一字无来处”的观点,赵次公认为苏轼作诗也有相似之处,他在《佛日山荣长老方丈五绝》的注释中说道:“孙莘老谓老杜诗无两字无来处,次公谓无一字无来处,东坡诗亦然。”上文所举赵夔序也认为苏诗“无一字无来历”。清人钱大昕指出:“王本长于征引故实。”王本指旧题王十朋编的《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赵次公、赵夔是该集注本中最重要的注家,他们连同程縯、李厚、宋援、林子仁等注家,将大部分篇幅放在征引典故之上,正是受了江西诗派“无一字无来处”的影响。在李壁《王荆公诗注》、史容《山谷外集诗注》、胡穉《增广笺注简斋诗集》中,典故注释也占大部分的篇幅。宋人注宋诗中的典故注释,以无数实例验证了“无一字无来处”的创作理论。尤其是赵次公、赵夔等人总结的各种对典故直接承袭使用之法,更是丰富了“无一字无来处”的内容。具体而言,可分为三类:

(一)用“字”与“语”

“字”与“语”是赵次公提出的概念,是指诗人运用前代诗文中的字、词、句。其中“字”的定义是“两字而下为字”,“语”的定义为“三字而上为语”。赵夔及其余注家则将其统称为“用字”。用字是最常见的用典现象,包括了用前人诗句中的一、二、三、四、五、六字,甚至是整句或整联。其中较常见的是用前人七言句的上四字、下三字,以及五言句的上二字、下三字。

(二)用句势

诗人用典还常常包括对前人诗文句式的模仿,各位注家的称呼不尽相同。赵次公将其称为“用势”,定义为“拟似依倚为势”,强调的是对前人诗文句式和语感的模仿。赵夔则称为“使古人句法”,任渊称为“效其体”或“用其律”,史容称为“仿其语”。本文综合各家的说法,统称为“用句势”。

所谓得前人句势,首先在于句式相同,即句子结构相同。如苏轼《郁孤台》“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赵次公注:“此联乃退之‘江作青罗带,山为碧玉簮’之势。”苏诗一联与韩诗一联句子结构完全相同,甚至主谓语都相似,带来的语感自然也相似。

其次,另一些相同语言习惯也可以导致句势相同。如苏轼《和孙同年卞山龙洞祷晴》“雨师少弭节,雷师亦停檛”。赵次公注:“叠叠‘師’字,亦退之《谴瘧鬼》诗‘医师加百药,灸师施艾炷’之势。”在这个例子中,除了句式相同之外,苏诗与韩诗都在一联的上下两句中都重复使用了相同的主语“师”。这种相同的语言习惯也带来了相似的语感。

从这些例子来看,赵次公所谓的“势”,重点在于语感。语感由语言结构决定,既包括合成词的模拟,又有句式的模拟,也就是赵次公说的“拟似”。句式相同,因此句子的主谓关系、动宾关系等语法关系也相同,从而给读者带来相同的语言感觉。这就是赵次公所谓“势”的要义所在。任渊、赵夔对用前人句律、句法的分析与赵次公相近,不再赘述。

(三)用事

用事是指用前代的故事,与用字一样,是很常见的用典方法。诗人常常以凝炼的语言对典籍文献中的故事进行概括,并承袭其意。所用之“事”的构成比较复杂,狭义的“事”指来自前代经、史、子等典籍中的故事,即叙事性文字。广义的事则还包括来自于经、子等著作中的说理性文字,以及诗文中的意境。赵次公对“事”的归纳并不十分准确,他对“事”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定义,只是说“不在字语中”,凡是在字、语、势之外的,都被称为“事”。实际上,赵次公所说的展用、倒用、抽摘渗合而用(包括摘用、参用、合用),指的是用字的一些变化,而非用事。赵次公所说的“专用”与“直用”,指的就是直接承用原故事之意,而未加变化。这亦属于用典的常规方法,在宋人注宋诗的各注本中俯拾皆是,无须过多讨论。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无一字无来处”在黄庭坚那里不过是夸张之词,而任渊对于这个宗旨的过分追求则难免造成一定的消极影响。“冗注”就是这个宗旨的副作用之一。例如黄庭坚《谢公择舅分赐茶三首》其二云:“文书满案惟生睡”,意思是说烦琐的案牍公文令人疲倦。任渊注:“梁元帝《金楼子》:有人读书,握卷即睡。梁人谓书为‘黄奶’,言其怡神养性,如乳媪也。”注释的第一句尚可,然而说书能怡神养性,好象乳媪一样令人舒适而瞌睡,则显然与黄诗的原意不合,可以删去。

除此之外,冗注在宋人注宋诗的其余注本中也是普遍现象。苏轼、王安石诗都有清代补注本。清代诗歌注释者擅长冷静地考据,对“无一字无来处”理论,并未陷于近乎狂热的追求。冯应榴整理历代苏诗旧注,辑成《苏文忠公诗合注》一书,就删除了王十朋集注分类本中的不少冗注。沈钦韩在其《王荆公诗集注》中也常常指出李壁注典时的冗余现象。

四、从对典故的变化生新看“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创作主张

上文所述用字语、用句势、用事这三种情况,尚属对典故较直接的承袭使用。此外还有一种更高级的用典技巧称为用意,指的是将前人之意变化而用之,既包括用字的变化,也包括用事的变化。

(一)用字的变化

用字的变化一般包括赵次公指出的借用、合用、展用、摘用、倒用等情况。

1.借其字而用:即借用某字词的字面,却将其用于另一语境之中。这又分为三种情况,第一种是所借之词在两处都指同一类事物,只不过具体对象不同而已。如苏轼《食茘支二首》第一首“丞相祠堂下”,赵次公注:“借用杜甫《蜀相》诗‘丞相祠堂何处寻’也。” 原出处的“丞相祠堂”指诸葛亮之祠,苏诗用以指陈文惠之祠。

第二种是所借之词在两处分别用于两类不同事物,但用法相近,两者之间有相通之处。例如苏轼《自雷适廉宿于兴廉村净行院》“佛舍如鸡栖”,赵次公注:“借用朱伯厚之‘车如鸡栖’也。”无论是车还是佛舍,皆能容人,故可借用。

第三种是所借之词完全被改变了意义与用法。如苏轼《洞庭春色》一题,赵次公注:“凡酒皆以春名,今曰‘洞庭春色’,盖以杜甫《赠韦七赞善》诗有‘洞庭春色悲公子’,故借用也。”杜诗的“洞庭春色”乃写实,指景色,被苏轼用来作酒名。

2.合用:主要指将来自不同出处的典故融合在一起使用。赵次公有时称为合用,有时称为参用,任渊统称为参用,史容则称为兼用。如黄庭坚《戏咏猩猩毛笔》云:“逢时犹作黑头公。”任渊注:

《晋书》:诸葛恢名亚,王导、庾亮谓曰:“明府当作黑头三公。”又《王珣传》桓温曰:王掾当作黑头公。按《北史·古弼传》:弼头尖,帝常名之曰“笔头”,时人呼为“笔公”。故山谷于笔诗参用此事。

猩猩毛笔只是一物,而黄庭坚却用了《晋书》中两个“黑头公”的典故,来形容笔头的着墨之状,又用了《北史》中的典故,来形容笔头的尖锐。既是咏物,又在拟人,“戏咏”的主题便因此而被突出了。

3.摘用:即从原出处较长的语句中抽摘几个词汇,再拼合在一起使用,从而达到“抽摘渗合而用”的效果。如苏轼《独觉》“倏然独觉午窗明”,赵次公注:“陈后主诗:午醉醒來晚,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故傍小窗明。盖摘字用之。”苏轼分别从陈后主诗第一句摘出“午”,又从第四句择出“小窗明”,以“午”替代“小”,合成了新词“午窗明”。

4.展用:即展其字而用,指的是在前人的语词中加入新的成分,将其铺展而用。如苏轼《送胡掾》“乱叶和淒雨,投空如散丝”。赵次公注:“张载《杂诗》云: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张载原诗的“密雨”被苏轼改为“凄雨”,在凄雨潇潇的背景之下呈现乱叶飘零之状。“如散丝”之前加了“投空”二字,将密布而零乱的雨丝置于广袤而灰暗的天空之中。相对于张载的原诗而言,意境更加凄婉迷离。

5.倒用:即倒其字而用,主要是指将前人的语词前后倒置而用。例如苏轼《将至筠先寄迟适远三犹子》“逆旅檐夫相汝尔”,赵次公注:“孔融、祢衡为尔汝交。老杜《醉时歌》云:忘形到尔汝。”这里苏轼有意将“尔汝”的次序颠倒过来。

(二)用事的变化

1.借其事而用:其方法是将典故中的事件抽离原来的使用环境,而将其用于另一场合之中。如王安石《送江宁彭给事赴阙》“大邑援琴聊试可,小州怀绶果才堪。”李壁注:“怀绶字,借用朱买臣事。”据《汉书》所载,“怀绶”是指朱买臣被任命为故乡会稽的太守,在赴任时故意将印绶藏于怀中,孤身微服前往,以察看故交如何反应之事。王安石此诗送别的对象是进京候选的彭给事,勉励他不管将来得官大小,皆应尽职尽责。“怀绶”在此仅指赴外任,虽然字面相同,但已无原出处朱买臣故意藏绶的意思。这是一种典型的借用。

2.用其意不用其字:即用了典故的意思却没有采用其原有字面。这与借用正好相反,借用是指用其字而不用其意。具体而言,又可以分成两种:一是用古代故事之意却不用其字面。如苏轼《夜过舒尧文戏作》“坐客敛袵谁敢侮”,赵夔注:

此言尧文非嫡也。《南史》:崔道固为宋诸王参军,被遣靑州募人。长史以下并诣道固,道固诸兄等逼其所生母致酒炙于客前。道固惊起,谓客曰:“家无人与!老亲自执劬劳。”诸客皆知其兄所作,咸拜其母。母谓道固曰:“我贱不足以报贵宾,汝宜答拜。”诸客皆叹美道固母子而贱其诸兄。晋裴秀母贱,嫡母宣氏不之礼。秀叔父徽有盛名,宾客甚众。秀年十余岁,有诣徽者,出则过秀。宣氏使其母进馔于客,见者皆起。秀母曰:“微贱如此,应为小儿故也。”宣氏知之,乃止。此二句皆微辞以戏之故,但使其意而不使其字也。

在这个例子中,《南史》中的崔母与《晋书》中的裴母都因出身微贱而被正室一支所欺,但崔、裴母子却受到了客人的尊敬。就出身而言,舒尧文与崔、裴相似,苏轼以此调谑舒尧文出身非嫡。但苏轼又加以变化,以“不敢侮”暗示舒尧文声望之高。从苏诗的字面来看,几乎看不出原故事的痕迹。

另一种是用古人诗句之意而不用其字面。如苏轼《真兴寺阁》“山川与城郭,漠漠同一形。”赵夔注:“此诗用古人意而不取其字。杜子美《登慈恩寺塔》诗云: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言其高也。”苏诗与杜诗都描述了登高远眺所见之状,包含了万物混然一气、冥漠难辨的壮阔景象,但二诗没有重复的字面。

3.暗用:指暗用古事而字面上不露痕迹。

一是诗句看似写眼前实况,实际上也包含了前代故事。无论从写实的角度还是用典的角度,都能够理解诗意,若将二者揉合在一起理解则更加恰当。如苏轼《登云龙山》“醉中走上黄茆冈,满冈乱石如群羊。”赵次公注:“暗使黄初平事。《神仙传》:黄初平少时牧羊,有道士将至金华山四十余年。后其兄初起行山寻索,见初平,问曰:‘羊何在?’初平曰:‘近在山东耳。’乃俱往视之,见白石无数。初平叱之,石尽起变成羊。”“乱石如群羊”,既可理解为登山所见实景,也可理解为暗含黄初平之事。

一是由用其意不用其字发展而来,指的是古事暗藏其中,却如盐入水,不着痕迹,赵夔称之为“疑不用事而是用事”,非常准确。如陈师道《次韵何子温祈晴二首》其一“胜日登临轻一醉,下乡昏垫肯同忧。”任渊注:“此两句暗用谢安事。上句取老杜诗‘谢安不倦登临费’之意,下句即简文帝所谓‘安石既与人同乐,必不得不与人同忧’者也。”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除非注释者对前代诗文烂熟于心,否则难以找到典故的出处,并正确解释诗意。

4.反用:或称翻用,就是反典故的意思而用。如陈师道《九月九日夜雨留智叔》“只消着帽受西风,不待风流到新句。”任渊注:“反用孟嘉落帽事,言免贻白发之嘲也。此句以属智叔。”陈师道反用孟嘉落帽的原意,道出了“苦遭白发不相放”的无奈之感。

(三)典故的变化生新与“夺胎换骨”

宋诗好用典故的创作方法常常受到负面的评价。苏轼就被讥为“以学问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文字为诗”,被认为有堆砌典故、卖弄学问的嫌疑。江西诗派“无一字无来处”的创作主张则常被视作“剽窃”。从上文赵次公、赵夔等人对典故的变化生新的总结来看,实则宋代诗人对前人的语词典故并非简单地袭用,而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变化,从而自成一体,富有创造性。宋人注宋诗能全面地体现这一点。

江西诗派旗帜鲜明地提倡“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等创作方法,他们的前辈诗人王安石、苏轼等已有类似的观点。如《王荆公诗注》中《窥园》一首李壁注引《蔡宽夫诗话》云:“荆公尝言:‘诗家病使事太多,盖皆取其与题合者类之,如此乃是编事,虽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变态错出,则用事虽多,亦何所妨?’故公诗如‘董生只被公羊惑,肯信捐书一语真’,‘桔槔俯仰妨何事,抱瓮区区老此身’之类,皆意与本处不类。此真所谓使事也。”这段话说明了王安石关于用典的观点:应对原典加以点化,而非生搬硬套,正与赵次公、赵夔等人对用意的分析相符合。王安石、苏轼等人的创作中却也常常能体现这种方法,这对江西诗派的创作理论来说,是重要的启示。李壁、赵次公等人的注释正以此为纲领,展示了王、苏诗中的巧妙变化之处。

如王安石《示无外》“邻鸡生午寂,幽草弄秋妍。”李壁注:“韦应物诗:绿阴生昼寂,孤花表春余。”韦诗上句描写的是绿阴笼罩下白昼的寂静,是一种单纯的以静写静,也没有特定的时段。王诗则选取了午睡这一白昼中最安静的时段,以动写静,以偶尔响起的鸡鸣声反衬中午的静谧,与王维的“鸟鸣山更幽”有异曲同工之妙。韦诗的下句写春景,以零落的花朵暗示春将归去。王诗改写秋景,着一“弄”字,将秋天成熟而恬淡的意趣尽显无遗。二诗一访春情,一觅秋意,皆为写景句中的翘楚,王诗能在韦诗恬寂的意境之外另立新境,不落言诠,尽得风流。

又如苏轼《秋怀二首》其二之“空阶有余滴,似与幽人语”句,赵次公注:“古诗‘夜雨滴空阶’、‘滴滴空阶里’、‘空阶滴不入,滴入愁人耳’。‘似与幽人语’,则出新意于古诗之外,不自为愁人耳,乃似与幽人对语也。因闻雨声,似与幽人语,故起平生欢之兴。”赵注所引几句古诗,皆来自何逊。何诗谓夜间万籁俱寂,唯有愁人展转不能入眠,故闻夜雨之声。雨滴空阶,声音清脆可辨,更是滴在愁人心头,尤增愁绪。苏轼将滴雨之声增饰一“余”字,则“余滴”与“夜雨滴”、“滴滴”相比,愁绪稍减。苏轼又将“愁人”改为“幽人”,进一步扫除愁肠别绪,转而营造清幽的气氛,并且幽人与余滴之间似乎存在某种感应,从而在何逊诗之外别造新境。

“点铁成金”、“夺胎换骨”是黄庭坚的重要创作理论。黄庭坚的《答洪驹父书》云:“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包含了江西诗派从古人的文化积淀中变化生新的精神。本着“点铁成金”的创作理论,任渊《山谷诗集注》的精彩之处,要数对典故变化与生新这方面的解释,从中体现出黄庭坚对前人诗意的发展。

任渊常常总结黄诗借用古人之意,而不用其语的情况。这也就是惠洪在《冷斋夜话》中所谓“不易其意而造其语”的“换骨法”。例如黄庭坚《和答外舅孙莘老》云:“寄声旧僚属,训告及匕箸。”任渊注:“如《古诗》‘上有加餐食’之意。”“上有加餐食”是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中的诗句,是友人从远方寄来的书信中殷勤的叮咛嘱咐。黄诗无一字与原文相同,而深挚的思念之情却并没有因此而减色。

惠洪在《冷斋夜话》中所谓“窥入其意而形容之”的“夺胎法”,在任渊的注释中也能找到例证。如黄庭坚《咏史呈徐仲车》云:“川流恨未平,武功原上路。”任渊注:“老杜《武侯庙诗》曰: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此借用,以不得灭魏为恨。”这里借用的是古人之意,但又于古意中有所变化。老杜原诗的意思是遗憾诸葛亮没有机会吞并吴国,黄庭坚借用其意而加以变化,将长江之流转为武功原上之路,这便是惠洪所谓的“形容之”,从而表达了以不得灭魏为恨的新意。

除黄庭坚外,陈师道、陈与义也常常点化前人的语意,在注释中尽显无遗。如陈师道《城南寓居二首》之一“牛羊闭篱落”,任渊注:“黄鲁直诗:牛羊卧篱落。”黄庭坚诗记述拜访乡居友人所见所闻,故用“卧”字形容牛羊之逸态,表现山居生活的悠然自得。陈师道改“卧”为“闭”,暗示了独居城南之萧瑟冷清。

又如陈与义《观江涨》“叠浪并翻孤日去”,胡穉注:“老杜《宿江边阁》诗:孤月浪中翻”。杜诗中的“翻”字已是传神写照之笔,准确地表现了月影在波浪中浮沉变幻之势。简斋变月为日,又加上“叠”、“并”等修饰成分,生动地表现了日影散布于丛浪中的破碎之势,在杜诗意境描绘的基础上更进了一步。

[1](宋)陈师道.后山诗注补笺[M].(宋)任渊,注.冒广生,补笺.北京:中华书局,1995.

[2](宋)苏轼.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C]∥四部丛刊.(宋)王十朋,集注.元建安虞平斋务本书堂刊本.

[3]林继中.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4](宋)黄庭坚.黄庭坚全集[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

[5](宋)黄庭坚.山谷诗集注[M].(宋)任渊,等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6](宋)苏轼.苏轼诗集合注[M].(清)冯应榴,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636.

[7](宋)王安石.王荆文公诗笺注[M].(宋)李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8](宋)苏轼.苏诗佚注[M].(宋)施元之,赵次公,注.(日本)仓田淳之助、小川环树编.东京:同朋舍.1965.

[9](宋)惠洪.冷斋夜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8.

[10](宋)陈与义.陈与义集[M].(宋)胡穉,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

猜你喜欢
宋诗用典黄庭坚
白饭、皛饭与毳饭
用典犹如用比兴
习近平用典
从棋品看人品
习近平总书记用典书法展作品赏析
赏一赏纳兰性德的词
黄庭坚一夜三点灯
论宋诗中的金明池
我会等你回来
《全宋诗》校读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