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双如
(暨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510632)
汤亭亭是华裔美国作家中最富于艺术创新精神的一位,正如其所言,“不可否认,我不断地在小说形式上进行尝试与突破,我尽量将不同声音、观点与生活的内容放在一本小说中,并力图使小说保持内在的和谐性,这样小说的内在张力就能达到最大限度”。小说《孙行者,及其即兴剧》(Tripmaster Monkey:His Fake Book,1990)即是其艺术创新精神的最佳诠释。在这部小说中,汤亭亭借鉴和继承了欧洲狂欢化文学传统,极具创新性地以狂欢化文学独特的艺术手法来表现美国少数族裔和嬉皮士题材,更可贵的是,作者展现了广阔的文学视野和具有哲学高度的人文关怀。
《孙行者》是汤亭亭的第三部小说,虽然在出版后获得了美国西部笔会奖(The PEN USA West Award),但相对于其前两部作品,这一作品受到的关注不多,美国评论界对其反应冷淡,国内的研究也很不足,目前已发表的相关评论文章只有区区十来篇。究其原因,是因为这部小说表现出了与《女勇士》和《中国佬》完全不同的风格,完全超出了人们的期待视野,使人感到“惊讶”、“困惑”和“茫然”,影响了其接受度。这部小说确实从艺术风格、语言到人物形象塑造和主题思想都迥异于其前面作品,可以说是汤亭亭最具实验性的创作,但最大的创新在于对文学狂欢化艺术的借鉴和创造性运用。
“狂欢化”是俄国文艺理论家巴赫金提出的概念,他认为,欧洲文学深受民间狂欢庆典文化影响,形成一个文学体裁的狂欢化传统。他指出,一切狂欢化文学,尽管其外表纷繁多样,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同民间狂欢节有深刻的联系,浸透着狂欢节所特有的世界感受。狂欢节是一种仪式性质的“混合游艺形式”,具有全民性和仪式性两大特征。狂欢节的外在特征主要体现在几个范畴:亲昵交往、怪诞性、双重性形象和亵渎不敬。透过这些外在特征和形式,狂欢节体现出其特有的内在精神,即狂欢式的世界感受,包括自由平等的对话精神、交替与变更的精神以及坚持开放性、相对性和未完成性,反对凝固和僵化。狂欢式转为文学的语言,成为浸透了狂欢式世界感受的文学内容,这就是文学的狂欢化。狂欢化文学重视民间诙谐文化,提倡平等对待一切文学体裁、语言和风格,注重文学内容和形式的开放性,因而形成体裁杂混,语言轻松诙谐,充满笑谑因素的形式特征,然而它笑谑但不肤浅,怪诞而不脱离现实,感性而不乏理性。正如夏忠宪所说的,“狂欢化,是一种特有的文学思维方式或世界观。它是艺术地把握生活的强大手段。它深深地植根于民间诙谐文化的沃土中,具有深刻的哲学认识论和人类文化学的基础”。由此见,文学狂欢化体现了一种看待世界和生活的民间立场、感受生活的独特方式以及开放的艺术思维,蕴含着深刻的哲理性。在这一层意义上,狂欢化对于文学具有普遍性意义,因而能在世界文学发展史上拥有强盛的生命力,正如巴赫金所言,“狂欢节的世界感受,具有强大的蓬勃的改造力量,具有无法摧毁的生命力。因此就是在今天,那些哪怕多少同民间诙谐文学传统有点联系的体裁,都会保存着狂欢节的格调,这使它们同其它体裁产生明显的区别。这些体裁总是带着一种特殊的印记,根据这一点我们可以辨认出这些体裁来。灵敏的耳朵总能听出哪里有狂欢节世界感受的回声,即便是十分遥远的回声”。
在对《孙行者》进行文本细读的过程中,我们欣喜地听到了狂欢节的鼓点和笑声,听到了清晰的狂欢式世界感受的回响。显然这是文学狂欢化传统在汤亭亭小说里得到了传承,虽然汤亭亭对此并未直接证实,但正如巴赫金所强调的,民间狂欢文化对文化和文学的影响巨大,对于接受过英文系文学专业教育,对欧洲文学和文学理论素养深厚,自称继承莎士比亚传统的汤亭亭来说,其创作受欧洲文学狂欢化传统影响是完全可能的。但汤亭亭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又加以改造创新,将之融进其美国经验和华裔经验中。主要体现在艺术形式和精神内涵两方面。
现有研究一般认为《孙行者》再现了美国60、70年代的嬉皮士文化,塑造了一个华裔嬉皮士青年形象,但笔者认为这部创作于80年代末的小说其意并非仅在再现过去的嬉皮士文化,嬉皮士文化只是作者借以思考当下问题的一个背景和题材,在呈现背景,表现题材时作者对表现形式作了极大的创新,以独特的狂欢化艺术形式生动表现美国华裔青年的族裔经验,以此表达作者对社会的思考和对世界的感受。从小说叙事中对多维时空体的运用,小说体裁的多样性,语言的多声、混杂现象,以及穿插其间的各种仪式性情节,无不展示作者对狂欢化艺术形式的创造性利用。
“时空体”是巴赫金狂欢化理论的重要概念,指“文学中已经艺术地把握了的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相互间的重要联系”。在巴赫金看来,时空体体现了作家认识世界的思维方式:“研究世界就是意味着把世界的所有内容作为同时存在的事物加以思考,探索出它们在某一时刻的横剖面上的相互关系。”狂欢文化的时空体特征就是广场空间元素的利用和时间的空间化。在最能体现全民参与性的广场空间,发生着喜剧、闹剧、命运的突转等各类事件,而时间的空间化将所有的时间都并存于当下的一点上,过去的,将来的,现在的,全部集纳在一起,原本在现实条件下无法交汇的人与事都得以聚集,没有了空间的限制,没有了时间划分的秩序,人们从而获得了无限的自由,思想也得到无限的开放。《孙行者》大量运用时空体,使其成为小说叙事结构,让分属不同时空的人物在一幕幕广场狂欢场景中相聚、交往,这些狂欢场景成为一个个多维的时空体,让时间流动的痕迹在此凝聚,让历史、现在和未来得以集中展现,产生了时空交错,虚实相杂的效果,也使小说叙事空间获得了无限的延伸。
《孙行者》的叙事主要跟随嬉皮士华裔青年惠特曼·阿新在美国西部这一现实空间的旅行,及其在虚幻空间的神游,而由一幕幕虚幻与现实交织的狂欢场景串联起来。这些狂欢场景发生在大街、酒馆、剧院、庭院、客厅等泛化的“广场”,阿新就出入于这些“公共广场”,上演或导演一出出狂欢式喜剧和闹剧。
小说的第一出狂欢闹剧发生在阿新工作的商场。阿新厌倦这份销售工作,在终于对白人顾客将其当作保姆般看待感到忍无可忍之时,他上演了一出“猴子配芭比”的闹剧,让“东方”玩具猴子亵渎高贵的芭比娃娃,引来商场里人们的惊呼,闹剧以其自愿被解雇告终。接着,狂欢活动发生在兰斯家的客厅、餐厅、电影室、草坪上。在舞厅里,众人疯狂扭着躯体,发泄着情绪:
“人群哗地散开了。激光四射。我的躯体也随着忽隐忽现。木偶四肢飞裂……突然又连在一起。……白袜子在闪动。脚在抽动。一只白袖子,又一只白袖子。白嫩诱人的腿在跳。……那些骨头那些骨头满地跑(原文如此)。”在狂欢中,世界终于抛弃了等级差别,抛弃了高低贵贱,终于同步了:
“世界是同步的。终于同步了。万能的上帝,终于同步了。……我自己就和大家,我所有的舞伴,同步了。一切同步。芭蕾舞演员和痉挛病患者——没有区别——噢,民主之光。”
狂欢气氛随着阿新一路旅行,来到阿新母亲家的客厅。在麻将牌噼哩啪啦的响声中,女人们叽叽喳喳高声谈笑,逗弄阿新,母亲鲁比抱怨阿新不争气,大婶阿姨们安慰劝解,一片吵闹,使阿新极为尴尬,恍如孙悟空身陷女儿国。接着大家回忆起青年时期辉煌的演艺生涯,在热情的歌声中,众人陷入狂欢。在这个女儿国的狂欢中,这些被时代和社会遗忘的华裔女性重获生活的信心和希望。故事最后的狂欢地点发生在唐人街的中华会馆,阿新所有的朋友、以及几乎整个华裔社区,都聚集一起参加阿新的即兴剧演出。人人都获得上场表演的机会,扮演中国的、美国的、古代的、近代的、真实的、想象的故事中的人物,大家随意改编故事和人物形象,甚至加以彻底改头换面。各种滑稽元素、闹剧、插科打诨、杂耍,各式各样随手拈来的道具都派上用场,整个场面热闹非凡,俨然一个典型的全民性狂欢广场。
在现时性的、现实空间的狂欢之间,间杂着过去时空的以及构想时空的狂欢,如唐人街华人大游行、阿新构想的广场狂欢游行,不流血的战争场面,在剧院天花板上荡秋千撒猴尿的狂欢闹剧等。这些真实与幻想、过去与现在的时空相互交错,极大地拓展了小说叙事空间,使整个文本成为一个无比广阔的时空体,使狂欢气氛弥漫于小说营构的整个时空宇宙中。时空的穿越让原属不同时空、不同社会、不同阶级、不同性别的人得以相聚一起,相互对话。在阿新的即兴剧中,水浒一百单八将、关公、刘备、张飞,岳飞、女英雄梁红玉,花木兰、杨门女将,甚至华裔美国文学之母水仙花、黄玉雪,还有林语堂女儿等等,“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都聚集在这同一舞台上。战争打乱了时间。”各种话语、各种思想交集在这个舞台时空体进行自由对话。《孙行者》中纷繁多样的时空体的运用,充分展示了作者感受世界的独特的时空观,体现其以巴赫金所倡导的“共时”、“并行”、“横剖面”的方法来思考人与人、群体与群体之间关系的艺术思维。
在巴赫金看来,小说体裁和语言风格不仅构成文学作品的审美形式,它们还浸透着作者的处事态度,反映作者的社会和思想立场。例如狂欢化文学体裁具有独特的狂欢气质,充满浓郁的民间性,由此体现了作者的民间立场。巴赫金在分析“梅尼普体”这一狂欢文学体裁代表的特征时列出了十四项内容:自由的幻想、象征、哲理的对话与粗俗的贫民窟自然主义的大胆结合,精神心理实验,闹剧和插科打诨等狂欢式新艺术范畴,鲜明的对照和矛盾的结合,社会乌托邦、空想成分,文体混杂,语言混杂,多风格,多声调,现实的政治性等。这类体裁颠覆了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对文学体裁“高雅”和“低俗”的划分,故意采用文体混杂,语言风格杂多,庄谐并举的手法,大量运用恶作剧、插科打诨、小丑、幻想、不正常的体验、自杀、亵渎、身体下部的笑话等因素。《孙行者》明显存在同样的体裁和语言特点。
在《孙行者》中,汤亭亭承续了《女勇士》幻想与现实交融、多元混杂的文体特点并将之推至极致,另一方面大量运用巴赫金所称的“广场语言”。小说中随处穿插说书、演讲、诗歌、民间戏曲、滑稽戏、怪诞闹剧、插科打诨等形式,大量移植和改编各国故事和人物材料,语言充满多族裔的口音、俗语、俚语,有唐人街洋泾浜英语,有广东话,有日裔英语,有独具时代特点的嬉皮士青年的俚语,还有美国诗人惠特曼等的诗句,共冶于一炉。语言和文体的混杂使人宛如随着孙悟空的跟斗云,出神入化于或中或西、或悲或喜、或庄或谐的情境中,如才与美丽的姑娘深情款款、热情洋溢地朗诵诗歌(第一章与第三章),马上却又回到中国的太湖上听游船上的民间说书和戏文(第二章),兰斯讲述的“日本人与狐狸”的故事才让人沉浸在移民血泪史的悲愤之中(第三章),紧接着就来了阿新对孙悟空大闹天宫故事戏谑的改编(第四章),以及唐人街歌舞杂耍大汇演、泽普林令人笑中带泪的底层小人物的恶作剧(第五章),最后三章阿新编导的即兴剧更是多种元素的大汇演,如《三国》和《水浒》故事和人物表演,连体人的滑稽表演,战争中失去儿子的华裔老夫妇的哭天抢地,狂欢节游艺会般的战争场面,还有阿新插科打诨语带辛辣讥讽的单人秀。真是众声喧嚣,好不热闹,在嬉笑怒骂、插科打诨中发泄着对社会不公的愤懑,表达对社会边缘人群的同情和对权威的藐视。
虽然汤亭亭乃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英文专业科班出身,但其作品,尤其《孙行者》,却丝毫没有所谓正统的学院气,反而从其文体和语言风格的杂多性中透露出浓郁的民间性。这种民间性正是狂欢体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美国学者屈夫(Jeff Twitcher)博士认为,“汤亭亭似乎想回到古老的传统:故事不是正式意义上的文学而是表演,听故事的人主要是从说书人胡思乱想的编造中取乐”。当然,汤亭亭并非在胡编乱造,而是有其深意:“在我的写作中,我要设法恢复口头讲故事的传统,我从我母亲和祖父那里继承了这些故事。我祖父在中国算是个专业“讲古”先生,他每晚都会在村子的广场上讲故事。我问母亲他讲的是什么故事?她说:‘他讲那些能让老太太们流泪的故事。’……我的理解是,能触动这些已经被生活磨炼得心肠坚硬的老太太们的心扉,让她们流泪的故事肯定是非常伤感动人的故事。……我要写出这些故事,……我要创造出不同方法来讲述不同的版本,用口头说书的传统来讲故事”。可见,汤亭亭善于且乐于从民间传说、民谣、说书等民间文艺形式中汲取写作素材,首先是因为她认为这些民间故事反映了民间的生活,能与底层民众产生心灵共鸣,能表达底层民众的情感和心声。汤亭亭明确表示,她在创作中“力图打破作品题材的限制”,在她看来,没有所谓的高雅和低俗的体裁之分,更不存在人与人之间的贵贱高低。对民间文艺形式的重视,对各种体裁的兼收并蓄,对民间性的坚持,无疑从一方面反映出汤亭亭的民间文化立场和开放的艺术思维,反映出其受狂欢化文学传统的影响。
《孙行者》的另一狂欢化特征是贯穿始终的狂欢仪式。狂欢节上最重要的仪式是给国王/小丑加冕和脱冕,象征着对权威的降格。脱冕仪式往往伴随着粗鄙化,伴随着以物质-肉体下部形象,如拉屎撒尿、放屁、与性有关的笑话等,来亵渎“高贵”和“神圣”,将“高贵”和“神圣”降格。小说中一切曾经被认为属于上部的、高雅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纷纷被降格,如兰斯孩提时经常公然在美国星条旗下拉屎,阿新想象自己成为《金刚》中的大猿猴,抱着女主角在歌剧院天花板上荡秋千,“向美国拉屎撒尿”。连在中国受万众敬仰的民族英雄岳飞也被拉下神坛。在华人老婆婆的故事中,岳飞的诞生是由于女佛徒放屁引发战争的结果,将中国传统观念中“精忠报国”的英雄与放屁相联系,以“身体下部”意象亵渎意识形态,为以“精忠报国”为国而战为莫大荣耀的思想脱冕,“我不认为我的首要职责是为国服务”。最具亵渎性的是,阿新在商场将芭比娃娃裙子掀起,让玩具猴子骑在芭比身上加以调戏。这一亵渎性动作可谓极大地冒犯了白人社会,因为它触犯了白人社会的“天条”——亚裔男子不得与白人女子婚恋,甚至不得对白人女性心存欲念,否则就必须像《英将军的苦茶》里的英将军、《中国佬与孩子》里的程环一样自杀,“这就是他们为我们编造的传统”。商场里的这出闹剧虽然有些不堪,但却是一个狂欢式脱冕仪式,阿新以小丑式的恶作剧向这个“传统”,向白人女性之于东方男子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发出挑战。
狂欢节的另一个仪式是死亡和复活,它蕴涵着交替和更新的精神。一切在现实社会中固定的、僵化的等级、特权、规范在狂欢节中都是可以变化的,是不断交替和更新的。小说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死亡/复活仪式是在第八章末尾,当即兴剧表演在狂欢气氛中到达高潮,这时剧场燃起了烟花爆竹,焰火腾空而起,似乎要将整个剧场吞没。狂欢节上火的形象,具有深刻的双重性,它既是毁灭世界的火焰,又宣告着世界的更新。这烟火是这场狂欢活动的重要仪式,是阿新为了“遵循剧院失火传统,为了纪念唐人街被烧,纪念大地震和大火灾,……为了抗议中国人发明了炸药却傻得不会用于战争这一事实,为了纪念因纵火罪而遭逮捕的艺术家”而特意安排的放火仪式,它象征着旧的一切的死亡,也象征着新的世界的诞生。就让一切不公的制度、歧视、霸权、战争的罪恶和贪婪在火焰中烧成灰烬吧!
另一死亡/复活仪式出现在小说结尾,阿新讲述了他和唐娜之间缺乏爱情基础的婚姻面临困境,但大男子主义者阿新和白人女权主义者唐纳之间最终将达成相互的理解和妥协,“我要做主妇的一半工作,但是你不能称我为你的妻子。你也可以不是妻子。知道我多么爱你吗?但不浪漫。”于是,众人纷纷鼓起掌,将新郎和新娘拥上舞台,向他们抛洒大米,祝酒,放爆竹,祝贺他们的结合。在庆贺仪式中,两夫妇之间的关系由僵持走向和解,他们的爱情和婚姻也重获新生,象征着曾经困扰着华裔美国文学的“性别政治”最终走向和解,也暗示了美国各种族之间走向更为融洽的可能性:虽然不能做到“浪漫”“甜蜜”,但只要相互尊重、平等相待,就有最终走向和融共处的可能。汤亭亭的这一认识正呼应了巴赫金狂欢理论所倡导的重视未完成性、开放性和无限可能性的世界观。
以上时空体结构、杂混的体裁、语言以及狂欢仪式等特征无不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孙行者》这部小说的狂欢化艺术形式,使小说始终笼罩在狂欢氛围之中,展现了汤亭亭驾驭文字和想象的强大艺术魄力,也显见其对狂欢化文学传统加以创造性利用而产生的艺术魅力。
在小说宛如魔术杂耍般令人眼花缭乱的错置时空中,在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闹剧背后,读者不难发现小说其实是将笑谑与严肃、荒唐与理性共冶于一炉,在诙谐笑谑背后包涵着深刻的意蕴,浸透着作家对边缘弱势群体深切的人文关怀,体现了巴赫金所称的“狂欢式世界感受”,表现为汤亭亭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和和平主义者对个体生命价值、对人类命运的深层次的思考。而小说中这一“狂欢式世界感受”与嬉皮士文化所倡扬的自由精神以及民权运动倡导的族裔平等思想达到了完美的融合。
巴赫金在论及“狂欢式世界感受”时强调了浸透这一世界态度的颠覆精神:
狂欢节世界感受与一切现成的、完成性的东西相敌对,与一切妄想具有不可动摇性和永恒性的东西相敌对……狂欢节语言的一切形式和象征都洋溢着交替和更替的激情,充溢着对占统治地位的真理和权力的可笑的相对性的意识。
这一颠覆精神体现在狂欢节上的种种怪诞夸张的笑谑活动、恶作剧和狂欢仪式,人们以此来为特权、制度、秩序、等级降格和脱冕,来表达平等自由的思想。其中最具颠覆精神的是狂欢节的小丑,但小丑与国王往往又是合二为一的,是狂欢节上的主角。在《孙行者》中,主人公惠特曼·阿新就是这样一个狂欢节小丑。正如美国学者麦克金所言,阿新是“不同文化因素令人意外的并置”,是多重形象的混合体,既是个反战、反传统、反种族歧视的“垮掉派”华裔青年,是“美猴王在当今美国的化身”,又是继承美国伟大诗人瓦尔特·惠特曼自由民主精神衣钵的诗人、剧作家和和平主义者。但对于小说叙事来说,他更为重要的角色,是扮演狂欢节国王/小丑,通过其小丑式恶作剧、其构想的一幕幕狂欢场景,贯穿起整部小说,使小说成为一个狂欢世界。他就是这场大型狂欢的主角,以各种怪诞的恶作剧和诙谐形式,在戏谑中给一切霸权和不公制度脱冕,来张扬狂欢式颠覆精神。
汤亭亭谈及其塑造阿新这一形象的初衷,是希望赋予其“中国猴王”藐视权威,颠覆霸权的精神。小说中,阿新正是一个藐视权威的猴王,他像孙悟空横扫妖魔般向一切不公的制度和歧视抗争,恶作剧和导演戏剧就是其法宝。他藐视官方权威,答应父亲绝不缴纳死亡税;他挑战失业管理处腐朽的规章制度和对华人的成见,在填表格时玩文字游戏,嘲弄官方权威,甚至连联邦调查局也成为其恶作剧对象;他希望成为剧作家却不得机会,在看到以南希为代表的亚裔演员在演艺圈受到歧视和排斥后,他要自己创作剧本,为所有被歧视和排斥的人群提供施展才华的舞台。他化身为猴王孙悟空,大叫着“无论干什么,谁都不该把别人漏掉”,他要为在美国受到白人社会排挤和“他者化”的族人争取平等对待。他要“向美国拉屎撒尿”,“破坏他们的聚会”,“吃掉他们的菜肴,喝下他们的香槟”,理直气壮地主张少数族裔的权利:“这宴餐是我的”。在这里,阿新恶作剧式的大吃大喝,既是《西游记》中孙悟空大闹天宫一幕的互文,也是美国华裔为争取政治和经济权力而斗争的象征,正如巴赫金所言,“酒宴和筵席形象是表现绝对无畏的欢愉的真理最良好的媒体,面包和葡萄酒(用劳动和斗争获得的世界)驱散了任何恐惧,并使话语获得了自由。”
可以说,作为一个被边缘化的种族“他者”,阿新用充满物质-肉体下部关联的形象来亵渎神圣,解构权威,挑战霸权,主张平等权利,以这些戏谑形式去挑战僵化的意识形态,颠覆宰制性社会制度,破除不合理的偏见陋识,表现出典型的狂欢化思维,体现了崇尚平等、民主的文化意识。
作为华裔美国作家,汤亭亭曾在多个场合表达其对华裔美国人被当作异类的愤怒,在这部作品中,她同样表达了对少数族裔平等权利的主张。这一思想通过阿新构想的一场接一场的广场式狂欢贯穿整部小说。巴赫金认为,广场狂欢活动是表达平等自由非常有效的方式,因为在狂欢广场上,人与人之间无高低贵贱之分,无等级秩序之限制。在阿新“导演”的广场狂欢中,人人都有行动和言论的自由,拥有平等的权利,“交谈对象谁都可以——蓝脸流氓和穿着惨白衣服的小丑”。在这出狂欢大合奏中,除了阿新这一狂欢主音外,还有多个次要人物以及一众知名或不知名的小人物一起奏出浑厚的“狂欢泛音”。
小说中各个人物无不具有狂欢色彩。这些人物基本上都属被边缘化、被忘却,或是曾遭受社会不公对待的人,例如,南希相貌出众但因其华人血统而在影视圈遭受歧视,只能演些跑龙套角色;才华横溢、曾获得“耶鲁青年诗人”称号的仓库管理员只能屈身于阴暗的地下仓库,以毒品麻醉自己的精神;阿新母亲鲁比及其朋友在年轻时曾是成功演员,曾为美国赢得二战胜利立下功劳,年纪大了却被时代和社会遗忘,只能终日打麻将度日。在一个个奇特的狂欢时空体中,这些边缘人物的命运或思想却发生了意想不到、戏剧性的突转,尤其是在阿新创建的“西方梨园”中,他们获得了施展才华的舞台,获得了自我言说、自我定义的空间。南希在阿新创作的即兴剧中饰演女主角而大放异彩;“耶鲁青年诗人”得以离开阴暗混浊的仓库,在剧中扮演三国英雄之一的孙权;鲁比与朋友们在阿新的狂欢精神激发下,重拾自信和激情,重返舞台,为观众表演精彩节目;连遭遗弃的婆婆,其命运也发生了最具怪诞色彩的突转,在面临饿死冻死时却意外获救,发了财,成为阿新“西方梨园”的大力资助者,甚至在剧中出演角色。
这些在美国社会被定义为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在“西方梨园”这个乌托邦,这个由他们自己创建的文化舞台上展示各自独特的价值,展示了生命的无限可能性。这一切意在说明,每个人都有其价值,即使是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他们也应该得到人们的尊重,而不应被社会忽视和遗忘。这里深刻体现了汤亭亭对边缘人群生存状态的人文关怀,是汤亭亭在哲学层次上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思考,显见其与巴赫金人文主义哲学思想的共鸣之处。巴赫金在其狂欢化理论中多次强调狂欢节的全民性和包容性,这一思想包含了对自由平等精神的倡扬以及颠覆权威与中心,反对专制与独白,提倡多元对话等内容。这一思想同样可以成为美国少数族裔等边缘人群反抗压迫、争取平等权利的精神力量源泉。
小说中,这些被主流文化贬低的边缘人物一同在狂欢“广场”发出他们的“狂欢泛音”,必将汇集成声势浩大的洪流,向社会发出其权利诉求,也让世界重新认识其力量。如在唐人街的华人游行中,城里城外的华人,包括裹着脚的妇女、农夫、小丑、厨师、保姆、洗衣工、放牛娃等都来了,这些被压迫被排挤的社会底层人物在此刻获得了自由,“裹脚的妇女扮起了仙女”,“会唱戏的人唱起了国王的唱段”,以觉醒了的自我意识为自己加冕。“人们来到路旁和阳台上观看,他们对自己的厨师、保姆、洗衣工……的变化和表现深感惊奇。啊,几年前,在排外浪潮中被大屠杀,而今却上街游行。”“城里的市民们都惊奇于这场复辟”。
是的,这是一场展现自我、伸张族裔权利的伟大的“复辟”。华人通过这场狂欢式复辟,颠覆了白人社会对华人的僵化印象,塑造全新的族裔形象,他们挂起了“我们发现了美国”的标语,有力地向美国社会主张自己的权利。“惊奇”、“复辟”说明世界上没有什么事物是定型的,而是如巴赫金所说的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人生可以不断完善,社会制度也应该通过不断的实践、变革而变得更为合理,种族之间的关系也可以走向平等,更为融洽。
巴赫金作为一个文学理论家和哲学家,其文论往往浸透着其人文主义哲学精神,体现其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在他看来,狂欢式世界感受的核心内涵是对人类存在意义的终极追问以及对世界未来的关切。其狂欢化理论中所蕴含的对话思想实际上为解决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的冲突指出了一条可行的道路。细读汤亭亭的《孙行者》,我们在感受浸透于作品中的狂欢气氛的同时,同样感受到作者寓寄于作品中的对人类命运、对世界和平的深切关怀,同样可以看到汤亭亭为推动世界和平所做出的努力。
正如华裔美国文学先驱学者吴冰教授所言,华裔美国文学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它注定与历史有密切的关系,很多文学作品表现出与时代政治气候和文化精神的紧密互动。汤亭亭的《孙行者》也不例外,小说从一个侧面反映了20世纪60年代席卷全美的青年学生反战运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就是以这一时期的青年学生、嬉皮士为原型,汤亭亭通过他们的言行,表达自己的反战立场和和平主义思想,表达其对人类和世界未来的关怀,正如其所言,“我是个非常政治化的作家……我想以艺术家和平主义者的方式来改变世界”。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其“艺术家和平主义者的方式”使这部作品不同于其它同类题材作品所惯有的严肃和沉重,而是将政治性纳入了笑谑、幽默、荒诞的狂欢化形式之中。
《孙行者》中,阿新是个典型的反战青年,从在商场对投篮枪发表的一番言论,到以闪电结婚逃避服兵役,再到在戏剧中改编战争故事,将血腥的战争场面变为敌我不分、世界大同的狂欢会,阿新反复宣扬其(也是汤亭亭的)和平主义立场。在他编导的戏剧中,狂欢精神代替了战争激情,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水浒》中的战争场面被改造成了狂欢场面,战士们放下武器,与原先的敌人亲昵交往,一起办野餐,玩杂耍、集体狂舞,关公、张飞和水浒英雄们不再是杀人无数的暴力英雄,而成为狂欢节英雄。
反战也是小说中每一个人的立场,从唐娜与阿新结婚助其逃避兵役,牧师主动为二人证婚,到兰斯变战争为杂耍表演的创见,可见汤亭亭要让反战与和平的思想深入每一个人的心灵。她通过兰斯之口提出以狂欢杂耍表演来对付战争:“敌人来了,我们就让我们的人干一些令他们出乎意料的事情,比如旋转一些甘地式的纺轮,或是空中飞碟,或是弹弓。……他们也会放下武器来玩,我们教他们玩法。”“我们邀请敌人来参加聚会……他们会与我们一起玩捉迷藏,他们会和我们玩夺旗赛,……让我们邀请大家跟所有人结婚,最后我们举行群婚”。这一创意虽然荒诞,带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却让人在笑谑之余深刻体会到作家向往和平的理想,高尚的人道主义情怀及其作为严肃艺术家的社会责任感。汤亭亭意在以这种怪诞的、乌托邦的方式提醒人们,战争只会为世界带来灾难,为所有参加者带来苦痛和损失,种族平等、亲善交往才是实现世界和平的唯一途径。这种对世界、人类未来深切的关怀正是汤亭亭“狂欢式世界感受”的最高体现。如果说巴赫金提倡对话的思想反映的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对人与人之间平等交往,和谐共处的理想生存状态的向往,那么汤亭亭的“狂欢化”乌托邦则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对人类平等共处、世界和平发展的热切期盼。
以上分析表明,《孙行者》并非是对60年代嬉皮士文化的简单再现,而是作者在一个新的时代借用过去题材,以创新性的艺术手法表达对当下问题的新思考。虽然小说运用典型的美国经验即嬉皮士文化因素为题材,虽然仍然承续华裔文学一贯所关注的种族歧视等主题,然而作者在表现这些题材和主题的艺术手法上却进行了别开生面的创新,使小说具有鲜明的狂欢化艺术特征,小说的精神内涵也浸透着作者独特的狂欢式世界感受。汤亭亭这一狂欢化艺术实践具有重要诗学意义,首先,它体现出文学狂欢化传统在汤亭亭的艺术实践中得到了延续和发展,体现了汤亭亭乐于汲取人类文化和文学优秀传统,勇于艺术创新的可贵精神。正是这种积极的学习、借鉴和创新,使其创作更富文学张力和永葆不衰的活力。其次,汤亭亭在承续华裔经验书写的同时,不是局限于族裔视角,而是视野更为广阔,不只是关注华裔族群的权利,而是更具哲学高度地关怀广大被社会边缘化群体的生存状态,关怀人类和世界的存在和发展,展示了华裔文学不仅是华裔经验的书写,同时也具有世界文学的普遍艺术追求和人文关怀。再者,汤亭亭在《孙行者》中的狂欢精神表现出与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精神的高度契合,这种超越文化和时空的精神契合彰显了华裔美国文学普遍性的存在,证明无论是族裔文学还是主流文学,都有人类共同的审美情感和审美价值观。汤亭亭的这一艺术实践对人们探索华美文学如何兼具特殊性和普遍性,反思华美文学批评话语“重意识形态,轻文学审美”之片面性,正确评价华裔美国文学的文学地位具有启示意义。
[1]方红.华裔经验与阈界艺术[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
[2]夏忠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3]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玲,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
[4]巴赫金.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M].白春仁,译.巴赫金.巴赫金全集:卷三[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5]Kingston,Maxine Hong.Tripmaster Monkey:His Fake Book[M].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1990.
[6]Twitcher,Jeff.张子清,译.现实与理解——简介汤亭亭的《孙行者》[A]∥汤亭亭.孙行者[M].赵伏柱,赵文书,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7]Wang,Jennie(林涧).The Iron Curtain of Language:Maxine Hong Kingston and American Orientalism.(语言的铁幕:汤亭亭与美国的东方主义)[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8]巴赫金.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M].巴赫金全集·拉伯雷研究.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9]Mackin,Jonna.Split Infinities:The Comedy of Performative Identity in Maxine Hong Kingston’s“Tripmaster Monkey”[J].Contemporary Literature,Vol.46,No.3 2005.
[10]Skenazy.Paul and Martin,Tera,Conversations with Maxine Hong Kingston[M].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8.
[11]吴冰.华裔美国文学的历史性[J].外国文学研究,2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