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婷
(安徽财经大学文学与艺术传媒学院,安徽蚌埠 233030)
建筑装饰风格是建筑体现的艺术特点,在时代、民族、阶级的前提下形成,受建筑的思潮艺术流派的影响。整个徽州地区的装饰风格由于徽文化的影响,有其共同特性,但因社会阶层不同而体现出个性化的特征,徽州建筑的装饰风格是徽商生活习俗与审美趣味的间接传达。徽州建筑中无论是盐商所建的豪华住宅“承志堂”,还是做官返乡所建的“西园”,或是小巧玲珑的“临溪别墅”,都透露着徽商炫耀富有、退隐官宦的闲情雅致和文人虽居陋室但格调高古的不同心态。透过这些高雅的文士文化和精美的商贾平民文化雕饰,主人迥异的审美情趣、等级身份和财富象征都显露无遗。
与奢靡的商贾宅院相比,仕宦府邸建筑追求的恢宏的官家气势特征的装饰风格,装饰手法上更倾向于一种精神的寄托,体现素朴的审美态度,以展现自我寡欲清心的与人不同的高雅境界。
仕宦府邸外部装饰的总体风格特征是大气恢宏、庄重,且装饰的程度遵循着营造等级规定。古代建筑等级制度严格,徽州的官府邸建筑在此条件制约下恪守规格,仍不失仕宦门第的气派,极力营造出恢弘的气势。
黟县西递的大夫第(图1)建于清康熙年间,为临街亭阁天井式二楼结构的豪华府邸,楼额悬有“桃花源里人家”。正厅堂额书“大雅堂”三字,天井四周雀替为倒爬的狮子,象征着权贵同时隐喻主人身份。精雕门头门脸,门额刻书“大夫第”,屋脊饰有鳌鱼,大门边设石凳。
歙县呈坎的官宦之家首推罗应鹤府邸。它的建筑高度和高大的花岗岩牌坊是门楼,是一般商宅、民宅难以与之并论的。通过建造高大的门楼,一是代表主人品级地位,显示他在仕途上取得的巨大成就;另一方面又在乡里村落显示其拥有的权力和威严。
图1 大夫第(来源:王凡摄影网)
徽州地区不仅受到当时整体社会风气的影响,而且本身就有崇尚朴素而又鄙视华丽的传统,徽人遵从儒家礼法,“甘恬退,重土著,勤穡事,敦愿让,崇节俭”,[1]装饰上更注重实用,工艺简洁、精练,风格上朴素严谨,折射出文士文化的内敛和含蓄。
外观装饰气势恢宏,内部装饰却是相当的简洁素朴。讲究室内装饰的雅致品位,以凸显自己的博学与修养,主要以匾额装饰为主,厅堂正壁上高悬匾额,下挂中堂字画,两侧中柱贴挂楹联。建筑结构的重要部位及重要门扇上才饰以雕作,装饰风格简洁素朴,且装饰题材与内容的选择也多以山水花鸟为主,符号性强,具有高雅清明的内涵,是文人较高层次的追求。如梅、兰、松、竹、荷花等为装饰题材,来表达和宣扬一种高尚精神与道德;还有以定型化的抽象符号构筑特有的雕饰题材,如“冰裂纹”(图2)寓寒窗苦读;“云头纹”和“缠藤纹”寓意功成名就等。这些雕饰意蕴深邃,表现出士大夫阶级的高贵气节与入世情怀同时又附和“冰梅”的儒雅风流的出世品质,彰显朴素自然的审美理想。即便是以人物故事为装饰的题材,也通常带有明确的意向性风格,渗透着浓厚的艺术趣味,体现出个性鲜明的审美情趣。有的装饰题材内容中包含了“中庸”的哲学思想,以意向含蓄的风格表达,体现返乡的仕宦希望在乡间过陶渊明式的返璞归真、寄情山水的赋闲生活,反映出宅屋主人生活品位的儒雅与清高。
图2 冰裂纹
在商贾宅院与仕宦府邸里一些装饰细节的比较中,可体会出明清社会徽州地域的贾儒关系的相融相争。
譬如“商字枋”仪门(图3)是徽州人独创的纹饰装饰样式,原本是商贾阶层在建筑构件部位的艺术创造。当人(口)在下面走过的时候就形成了完整的“商”字,希望所有穿过此门下的人都低商人一等。这些建筑上带有歧视意味的严格限制,透出生活富足的商贾阶层对“商为末业”的无奈以及渴望被社会尊重的心理特征,藉以从宅室的装饰方面寻求些许心理上的平衡。有意思的是,作为“儒”代言的仕宦阶层,对商贾这一装饰创新持以认可的态度,所不同的是仕宦人家的“商”字门极为简约,似乎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建筑构件,只保留了轮廓,相同廓形的“商”字门却因工匠不同的分割布局显得各有特色。
图3 “商”字门
随着商贾势力的膨胀,贾儒对峙又渐趋融合的现象在明清时期的徽州社会十分普遍,在建筑装饰上可体现为仕宦府邸以宅舍的等级地位为荣,却不以装饰奢华为耀。在对待商贾建筑的态度上,内部装饰上尽奢,却不能容忍在等级上僭越。休宁溪头村王姓富户所建“三槐堂”大厅,因违规而被罚作“茅厕厅”。
商贾宅院不同于仕宦人家,在徽州建筑风格上整体统一的情况下,有着倾向于世俗化的装饰风格特征。由于受到封建等级制度的制约,明代规定,王侯官员必须按等级造房,平民只能造“三间屋架”之屋。富庶的徽商虽颇有家资,但社会地位却无法与朝臣官员相比。富而不贵的徽商,不得建造“超标”宅邸。徽商经营居室的态度是谨慎的,既想显贵,又不敢突破禁限,于是富庶的商贾在建造外表上不与官邸的威严宏大争雄,尽量简洁素雅,不饰彩绘,连马头墙都平直无奇,但内部装饰极尽精致奢华而富于变化,以此弥补无法僭越的遗憾,最终形成徽州传统建筑“外朴内华”的独特建筑形制,呈现出浓郁的风格特点。
现实社会地位低下并没有挡住徽商寄情于雕饰艺术的理想主义步伐,日趋浮靡的生活习俗和商贾阶层特有的装饰审美趣味影响了徽州建筑的独特艺术风格。徽商在宅院建筑中注入自己对住宅布局、结构、内部装饰、厅堂布置的个性化审美追求,因其文化层次不高,商贾宅院的装饰常常巧密繁缛,具有实用的功能性,且蕴含着丰富审美文化内涵。独特的审美趣味在世俗文化里得以充分的展现,充满世俗意趣的历史人物故事与内涵丰富的戏文题材等成为装饰主题,有着较强的故事性与情节性。雕刻的主题以求生、趋利、避害为主,装饰寓意体现出极强的目的性,反映出徽商内心根深蒂固对财富和荣华的渴求与羡慕,以及带有的显露心理优势。
位于宏村牛肠水圳中段的承志堂,从厅堂到厢房、从梁枋到门窗,尽是装饰。工艺精细、层次繁复、人物众多。其中中门的前厅横梁上刻有木雕“唐肃宗宴官”(图4),描绘的是唐肃宗宴请京城文武百官贵宴酒作乐的情景。将不曾有过的生活经历场面装饰在私宅显要的部位,显而易见是对仕途生活向往的寄予。两边的额枋上,又雕有“元宝”与“金钩钓鱼”图,寓意“年年有余”,毕竟,在封建社会中,升官与发财是相互依存的。中门上方面临厅堂正中处的“百子闹元宵”(图5)是对希望子孙繁衍生息的生殖观念的象征表达;“郭子仪上寿图”“九族共荣图”等表“恩荣”的题材,以人物造型众多和场面宏伟而见长;“洪福齐天”“百鹿图”“八仙庆寿”等都是世俗意味浓厚的祈福纳寿的装饰内容。再如婺源思溪村一商宅的正厅梁架木雕“鲤鱼跳龙门”,寓意登科及第,折射出期盼求名入仕的心理追求。
图4 “唐肃宗宴官图”局部
图5 “百子闹元宵图”局部
商贾宅院在建筑空间内部极尽雕饰,技法细腻繁复,装饰上华美精巧,能装饰之处无不精雕细刻。内部繁复精致与外部的简洁纯粹形成鲜明的对照,即便是作为承重之功能的梁架构件、门楼内外、建筑的主次部位等都有更多的装饰成分,表现出强悍与富奢的气派,形成与众不同的独有风格。明清徽州建筑的月梁、驼峰、雀替、斗拱、柱托等构件上都有非常精美的雕刻,镂刻图案里有“象鼻”“狮头”“莲花”“云彩”“回纹”“连枝”等。黟县舒氏宗祠门楼“双狮相对捡绣球”(图6)雕饰,形象生动、刀工细腻,寓意去灾祈福、子孙繁盛。
图6 屏山“光裕堂”门楼砖雕
随着商贾间竞相攀比心理的膨胀,奢靡风气日益蔓延,以砖雕艺术见长的徽州建筑装饰作品过分追新求异,讲求技法的工巧。在布局和装饰上不惜花费惊人的材料和工本,在审美趣味上一味追求繁复华丽、奇巧的畸形审美趋向,而抛却了作品本身的形式美。典型的如绩溪胡村门楼巷内的门楼门罩砖雕作品不过尺余见方,也要费尽心思把玩奇巧淫技,有些地方采用技巧雕琢后,仅需一根牙签少许拨动,就可使局部开、关、转动,如亭台楼阁上的门、窗、笼中的禽鸟、狮子与麒麟内滚动的眼球等,其雕刻的层次可高达七至九层,令人叹为观止。这种纯粹极尽华丽工巧的现象,是对徽商奢靡浮华生活的记录,反映出徽商阶层装饰审美趣味的庸俗、繁琐。
在徽商兴盛的数百年时间里,建筑装饰风格受到逐渐壮大的商贾势力的影响。致富后的徽商把居室营造作为一项大事情来操作,面对封建等级制度而采取变通之术,为追求心理平衡,竞相奢华,极尽奢侈,在装饰上不惜耗费巨额资金。商贾建筑中讲求排场、追求奢华、争奇斗富成为一种社会时尚,反映出商贾大富显富露富的心理优势。其住宅装饰风格倾向于世俗化,各种奢华新样式的产生及老样式的繁琐化,追求一种对富庶生活的炫耀和满足。宏村“承志堂”(图7)是清末徽商汪定贵营造的宅邸,整栋建筑内部砖、石、木雕装饰富丽堂皇,内部雕镂贴金,如同一座民间的宫殿,据说仅木雕表层的饰金,便花黄金百两,可见奢侈之至。即使百年后的今天依然金碧辉煌,反映出徽商以奢为美,炫富攀比的审美趣味。南屏商贾叶坚吾,为显孝道,营造了一幢与传统相异的四层“孝思台”(图8)(当地人称“小洋楼”,是全村至高点)。装饰上突破明清以来徽州建筑多为二层楼式的楼居结构格局。全楼的立面装饰借鉴了古罗马建筑风格中的半圆拱券门,并采用高大的窗户以使光线充足。“孝思台”是对外来建筑样式的借鉴运用,在“楼层高”“装饰洋”的特点里以经济的观念、灵巧的手法展示出奢侈与荣贵的审美思想。再如黟县卢村被称为“木雕楼”的志诚堂,几乎全是由精雕细镂的木雕构建组成,虽木雕整体上未着任何金银与髹漆,但满壁的繁雕传达出金碧辉煌的灿烂感。
图7 宏村“承志堂”
图8 南屏“孝思台”
诸多的普通平民民宅既不同于仕宦人家的气派又非富贾私宅的华美,平民阶层由于财力的不足限制,民宅装饰决不能以种类、技法的复杂多样来评价,其装饰审美更倾向于简约质朴的风格。装饰也多取明快淡雅的主题,显出市民阶层质朴醇厚的韵味,构成了徽州建筑艺术的雅丽、巧妙典雅的装饰风格特征,与总体的建筑群落形成了协调统一的格调。
明清时期建筑雕刻蔚然成风,寻常百姓人家也竞相效仿。由于民宅主人的身份地位和经济条件的限制,普通民宅的装饰风格多体现在经济中,追求雅丽精巧。明清时的建筑外形多用高墙封闭,市井人家的普通民宅大门上方均配有双角翘起的元宝形的门楼或门罩(图9)。门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其装饰也成为宅主人精心设计和表现的重点。以徽州人的装饰理念,门楼必雕,象征着招财进宝,满足其求财的心理。他们认为门楼具有外向的性质,是整个房宅的门面,相当于宅居主人的脸面。门楼或门罩紧贴在高大的素墙上,繁简相衬,作为建筑的“门面”,其雕刻的简奢程度很好地体现了民宅主人的身份、地位和经济财富状况。宁可简化内部装饰,而不省建门楼和门罩的心态在徽州六区具有普遍的共识。即使有一些户主拘于资金,“为了‘门面’的气派,多采取‘一座门楼,两面不同处理的手法’,即:外门楼尽可能豪华气派,内门楼只作简单装饰甚至保持素面。”[2]
平民民宅的厅堂装饰(图10)最突出的是精心布置的匾额楹联,它是徽州民居重要的装饰内容,既可作为训诫后辈的警语,又可为自己脱俗增添几分儒雅之气,反映出宅主人的人生处世哲理和精神追求。无论家资殷实程度如何,我们都可从那些匾额楹联中感受到一种宁静素雅的装饰意境,体现出崇儒重教的思想。
图9 门楼
图10 厅堂装饰
对于一般士民阶层的民宅雕饰,大户普遍建筑砖雕门楼,小户通常为砖雕门罩。民宅的门罩在大门上方,一般门罩顶上都用青瓦翘檐,瓦檐下用水磨嵌砌着对称而又富有变化的图案,多见为构图复杂多变的装饰效果。砖雕集中在门罩上坊和边框,小户农家的通常都比较简单朴素,为增加观赏性,最简单的门上也会有少量砖线脚或门罩作装饰,表现出平民通俗的观念。家资殷实富裕的民宅门楼砖雕几乎遍及各个部位,虽不气派却十分华丽,门罩上追求繁复的装饰效果,构图复杂多变,装饰题材内容丰富,檐下用雕刻的飞檐支撑或在额坊上嵌以圆雕的人物或狮、凤等吉祥动物图案,显示房主人的富有和虚荣。
松鹤仙丹、八仙过海、刘海戏金蟾等装饰题材,成为寻常百姓家建筑装饰中的首选。多子多福、家族兴旺、吉祥如意等民俗意喻内容都是人们所期盼的。海棠、石榴、莲花虫鱼、瑞兽等图案则反映祈求丰足、富贵平安、年年有余等良好意愿,既通俗又典雅、造型美妙生动,蕴含着人们对美满幸福生活的憧憬,体现了平民百姓家自有的温馨,宁静而贴近自然,亲切又有凝聚力的追求。
[1]唐力行.商人与文化的双重变奏——徽商与宗族社会的历史考察[M].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7:124.
[2]山东省建设厅.2008建筑设计与城市文化建设高峰论坛论文集[C].2008:272.
[3]刘宏,张奇.徽雕艺术细部设计[M].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02.
[4]王春燕.徽州古民居雕刻装饰探幽[J].装饰,2004(4):86-87.